余晓默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了一列咣咣当当的列车上,车上人声嘈杂,灯影昏暗。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奔向什么地方,或者,在逃离什么地方。她仿佛看到自己在哭,可哭的却又分明不是自己,她就这么纠结着,让自己的心随着列车的咣当声一起左摇右晃。直到她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很熟悉的,是外婆的声音,她那种急切让余晓默的心一下子纠结起来,她忽然意识到,外婆是在跟自己的躯壳通话,而自己的灵魂就飘在那个躯壳坐着的车厢里,清清楚楚地听着外婆的焦灼,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真的回不去了,那个女孩子,已经成了这个家里无法缺少的一个人,她的伤心会让外婆跟着一起伤心。这样的女孩子,本来就是外婆喜欢的样子,这样,应该就是最好的结果吧。
她忽然想念外婆想念得厉害,于是放低了魂魄,想让自己贴在那个女孩的手机听筒上,这样就可以更清楚地听到外婆的说话声。
可当她贴在手机听筒上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要被撕裂了:听筒里传出的,分明是苏筱雨的声音,那个自己朝思暮想的苏筱雨,声音就这样轻轻的,透过那个自己曾经那么熟悉的听筒穿透了她的魂魄:他的声音那么体贴,那么温柔,那么焦灼。可是,那样的体贴,那样的温柔和焦灼,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流着泪的,顶着自己躯壳的另一个女孩子的。
余晓默忽然很想透过听筒摸一摸苏筱雨的脸,可她却发现,原来魂魄真的是透明的。她有些绝望,让灵魂飘离车厢,一路这样轻轻飘荡着,不知道多久,居然回到了自己家的院子。她看着外婆栽种的依然盛放的花儿,看着阁子间晾晒的一件很淑女的裙子,然后她看到外婆和外公坐在书房里,那种焦急的表情那么熟悉,那时的自己就是这么顽劣,经常让外公和外婆这么焦急的吧,可惜,现在这种焦急的神情,再也不是因为自己;她轻轻飘到阁子间里,看到那依然的隔断,和隔断左边余晓默的空间,那里已经不再是自己在时的样子了。那些跑酷装不知道被藏到了哪里,只有一排排自己是余晓默时不喜欢读的书,还有一件件自己从来没喜欢过的淑女的裙装。
转到苏筱雨的空间,余晓默看见那个香炉依然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她忽然很想伸手去摸一下,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有那样的资格:现在的自己是张丽华,即使摸到香炉,也是一千多年前陈叔宝的香炉,而不会是苏筱雨的。她看见那本《张丽华传》散在床上,每一页都有密密的字迹,她忽然笑了:这应该是顶着自己身体的张丽华标注的吧,她一定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上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事,所以才会那么用心地读这本书。
可是,她再聪明,能读懂人的心思吗?她会想到陈叔宝居然会爱上不是张丽华的自己吗?她会想到苏筱雨曾经费尽心力穿越时空去寻找自己么?原来再聪明的大脑,也会有想不到的地方呢,余晓默自嘲地想,就像自己,永远想不到自己的灵魂有一天会飘回来一样。
余晓默就这么安静地飘在自己家的上空,她的灵魂贪婪地呼吸着有外公外婆和苏筱雨气息的空气,仿佛这样,自己就可以再次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
家里的空气暖洋洋的,余晓默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睡着了,她忽然觉得,就这么安心地睡在自己的家里,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她忽然很想告诉谁,原来魂魄也是可以感知冰冷与温暖的。这样的温暖,她已经多久没感受到了?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么依恋,那么依恋。她很想伸出手去摸一下外公增了很多的白发,却忽然被一直躺在外公和外婆手边的手机铃声惊醒了,她听见外婆和外公惊喜的声音:
“是小雨啊,你联系到晓默了?让你同学去接她?好……哦,你现在自己去南京接她回来?嗯,那我们就放心了……小雨,一定要把她好好带回来……告诉晓默,不管她是谁,爷爷和阿奶都等她回来……告诉她这里永远是她的家……”
余晓默仿佛听到自己魂魄破碎的声音:原来,这个叫张丽华的女子,已经如此被外公外婆和苏筱雨在乎了。那么自己算什么呢?即使自己能真的再回来,外公外婆也会对自己陌生了,毕竟,五年了。原来,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连亲情都可以被替代,还有什么,值得自己回来?
苏筱雨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轻轻的,狠狠的,让余晓默的心终于碎成粉末:
“爷爷阿奶放心吧,我们同学已经接到她。我现在正在高客上,一会就到南京了。我不会让她有事的,你们等我的消息。我会告诉她,爷爷阿奶爱她,这个家也离不开她……”
余晓默觉得自己的魂魄轻下去,轻下去,轻得如一个肥皂泡般,在阁子间的上空,轰然碎裂了。
苏默忽然站起身来,惶惑地问道: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杨洛奇怪地看着苏默蓦然变了的脸色,摇摇头:
“老头子,你也真是的……怎么总是这么心神不定的……你放心,晓默……哦,不是,是那孩子……她肯定会没事的……小雨不是已经去接她了么?”
“不是……我说的不是那孩子……”苏默面色苍白,脚步有些踉跄,急匆匆地向阁子间奔去。杨洛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想看看苏默到底搞什么名堂。
阁子间的阳光很大,透过窗玻璃打在余晓默的小床上。苏默一屁股坐在余晓默的床前,仿佛感觉到一丝风的声音。杨洛忽然惊叫了一声,吓得苏默赶快跑过去,顺着杨洛的手指看过去,余晓默最喜欢的麦兜旁,一滴鲜红的血,如同一朵盛开的罂粟般,开放在阁子间,那么妖冶而绚烂。
“苏默,怎么会有血的?”杨洛脸色惨白地蹲在那滴血的旁边,几乎要瘫坐下去,苏默把她扶到余晓默的床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然后轻轻来到那滴血旁边,轻轻蹲下身去,他看见那滴血仿佛在一点一点消失,忍不住伸出手去抓握,却终究,只在指尖,留下了一点血痕,浅浅的,淡淡的,像余晓默小时候调皮时的微笑。
苏默望着阁子间上空,仿佛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自己外孙女的气息,可等他想努力仔细嗅一下的时候,那股气息却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来到杨洛身边,苏默揽住老伴依然有些颤抖的双肩,满心黯然:
“老伴儿……我们的晓默……可能回来过……”
杨洛一下子坐起身来,满脸的光彩:
“她在哪儿?你快让她进来……”
“杨洛……这孩子……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刚才她就在我们身边……听到了我们寻找张丽华的电话……她肯定以为我们不再爱她了……”
杨洛浑身颤抖起来,一把抓起苏默的手,看着他指尖的血痕,几乎歇斯底里:
“你是说,这滴血,是晓默的么?……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流血?”
苏默闭了一下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跟杨洛说苏筱雨见过余晓默的事,他忽然有种恐惧感:苏筱雨没有跟他全部说实话……如果晓默是张丽华,这个年龄是她生陈朝末代太子陈深的时候……
他伸出自己的指尖,看着那抹越变越淡的血痕,内心的恐惧感越来越浓重:这滴血,是晓默生产时因难产而出的血,还是她的心碎而流的血?那滴血痕,摸上去还那么温热,可是,人却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