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狐很少在白天活动,避免鹰的袭击只是原因之一,向小狐狸们传授夜间活动的技能才是主要的原因。狐毕竟是夜行动物。
这天深夜,公狐和母狐带上了麦哨和二妹子。夜间出行遇上的情况往往更加复杂,每次只带一两只小狐狸会安全一些。
公狐在前面探路。两只小狐狸紧随在母狐身后,兴奋地期待着新奇的经历。母狐让两个女儿紧随自己,还不断提醒女儿尽量和自己同步。同步的好处是容易发现其他的脚步声,这很重要。为了同步,母狐有意把步子跨得小一些。麦哨做得很好,它不但能和母亲保持同步,还能把步伐走得轻盈无声。母狐停下脚步,用吻尖轻触一下小女儿的脸颊,表示赞许,又提示女儿尽可能和自己用一个节奏呼吸。麦哨又很快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母亲吸气它也吸气,母亲呼气它也呼气。很好!母狐又吻了一下小女儿的脸颊。二妹子的悟性稍差些,但最终还是弄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母女三个用同一个节奏走路,用同一个节奏呼吸,合起来成了一截无声流淌的液体。
黑暗中,狐视觉还算不错,但和白昼比总归是打了折扣,它们在夜行时必须更多地依靠其他的器官。和其他野兽一样,除了出色的听觉和嗅觉、不错的视觉和触觉,狐还具有神奇的直觉。直觉显得神奇,是因为没有一个确有的器官,直觉其实是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一种综合判断。
直觉告诉母狐:身后有跟踪者!
母狐带着两个女儿加快步伐,跟上公狐,把情况转告公狐。老练的公狐带着妻女突然向右方疾行一段路,然后又突然右转疾行。这样,它们就绕到了跟踪者的后面,使跟踪者变成了被跟踪者。这是狐的反跟踪一策,很灵。
跟踪者原来是一对獾。它们是狐的老邻居兼老冤家。
獾不久就发现跟丢了目标,索性就放弃了跟踪。它们跟踪狐狸本来没有明确的目的。从搏杀的实力来说,獾稍稍比狐强一点点儿,但在一般情况下它们不会主动攻击对方,会尽量避免一对一的冲突。
人习惯把狐称作狐狸,其实狸是另一种动物,狸就是獾。狐不久也就厌倦了对獾的跟踪,决定放弃。这倒好,獾在无意之中配合着给小狐狸上了一堂跟踪和反跟踪的实践课。
獾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母狐和公狐发现它们已被獾领着走近了村庄,商量一下,决定索性带着两个女儿进村去。对小狐狸来说,到村子里去考察人类的活动是更高级的课程,同时也是必修课。
狐在人类无所不在的围剿中被迫逼出了灵性,差一点儿就要被挤对成精怪了。人的残忍智慧为狐制定了新的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做一只狐,不了解人类是不行的。
对山谷里的这个小村庄,公狐和母狐都很熟悉,它们熟门熟路地领着两个女儿在山坡上的一片玉米地里穿行,很快就接近了一个院子。玉米地在山坡上,在院子的侧面,和院墙差不多高,它们趴在玉米地里就能居高临下地看清这个院子的全部。
院子里有一排大房子,大房子后面还有一排小房子,两排房子之间用一条短短的走廊相连。院墙用石块砌成,上面攀爬着蔓状的植物。
麦哨还是第一次看到人类的房子,觉得挺新鲜的,恨不得马上跳进院子里去玩玩。这当然是不可以的,母狐命令麦哨和二妹子乖乖地趴在自己身旁,还不能发出声响。
玉米地是山坡上最低的一块梯田,梯田的沿口也是石块砌成的墙,和院墙只相隔了不到一丈距离。公狐下了梯田,绕着院墙走了一圈,选定一个攀登处,退后,快跑,往上蹿跳,在院墙的藤蔓上落脚后第二次起跳,稳稳地登上了院墙顶。公狐不敢在墙顶上停留,纵身一跃,到了小屋的屋面上。狐总是尽量避免在山顶、屋脊这些容易露形的地方停留。公狐在小屋的屋顶上走来走去,故意弄出点儿声响来试探,看看屋里有没有人。
试探马上有了反应。院门附近的花丛里闪出来一条黄狗,昂起头谛听一会儿,飞奔着绕到大屋后面,冲着小屋的屋顶气势汹汹地吠叫起来。狗一吠,鸡埘里的鸡也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
这鸡飞狗跳的声势把两只小狐狸吓着了,本能地想退进玉米地深处去。母狐用尾巴扫着女儿的背,安慰它们——没事,别紧张!
大房子上突然出现一个明亮的方框。这又把小狐狸吓着了——咦,这是什么呀?
这时屋子里亮起了灯。
大房子上又亮起一个长方形的框——是门被打开了。一个人的剪影出现在明亮的门框里。人在骂狗:“狗东西,吵啥呀!吵啥呀……”
黄狗赶紧跑过来向主人报告:汪汪汪——有情况!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手里握了一截东西,大声喝道:“娘的,吵什么?”他跟着黄狗往后院跑。人在晚上比较脆弱,这男人就想用声音吓跑来犯的野兽。
有了人做后盾,黄狗更是气势汹汹,冲着小屋顶狂吠——屋顶有情况!娘的,是谁找死呀!
主人手上射出一道光,在小屋顶上扫射。
这道光再次把两只远观的小狐狸吓着了——啊呀,这是什么呀?
这不过是手电筒。
公狐早就不在小屋顶上了,大房子的灯光亮起时,它就回到了围墙外面。
人打着手电筒检查一遍,没发现异常,骂骂咧咧回大屋去了,不一会儿,大屋的灯光熄灭了。
黄狗挺受挫,悻悻地回到花丛的阴影里。花丛里有它的窝,那是一丛有刺的蔷薇花。
公狐又进了院子,又在小屋的屋顶上走来走去。
黄狗又被惊动了,奔到后院来大叫大喊。狗一吠,鸡就叫。大屋又亮起了灯,人又出来用手电筒扫射……
公狐把这样的折腾重复了三遍,把人弄得很烦,一脚把黄狗踢进小屋关上了门。人认为黄狗一次次地谎报了军情,应当关禁闭。黄狗很委屈,在小屋里呜噜噜地低吠。
人对着门喊:“你再闹,你再闹我阉了你!”黄狗好像听懂了,赶紧闭嘴。
公狐回到玉米地,和母狐腮蹭着腮庆祝成功。公狐进院子本就不是为了打猎,就是去闹一闹。这对狐狸夫妇一直憎恨这个有着蔷薇花丛的院子,它们冷不防地会来闹一闹,发泄一下内心的愤懑。公狐这次闹院,还是一次示范,要让两个女儿知道它们狐该怎样和人类纠缠。人类是强大的,但人类也有许多弱点,特别在夜晚,人的感觉器官好像都不怎么好用,没什么可怕的。人类傲慢,自以为是,比如院子里那个人对狗的态度就是这样。
公狐和母狐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母狐陪着两个女儿继续窥视这个蔷薇花院,而公狐就在这玉米地里捕捉田鼠,顺便警卫母女三个的安全。折腾大半夜,它们都饿了,得找点儿东西吃吃。
公狐走了不久,麦哨就开始不耐烦了。眼底下的院子黑黪黪的,已没有一点儿动静,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二妹子老实得多,一动不动地趴在妈妈身旁,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山坡下的院子。二妹子本来就是循规蹈矩的小狐狸,自从三妹子被老鹰抓过,二妹子更乖巧了,对父母的每一个指点都细心领会,尽力照着做。在这个世界上做只狐狸,危险太多了,得时时警惕,处处小心。
麦哨在妈妈身边拱来拱去地安静不下来,小声小气地恳求妈妈离开这儿——我们快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呀!
母狐挥起前爪揍在女儿脖子上——闭嘴!给我静静地趴着!
母狐要女儿们培养起长时间潜伏的耐心,母狐还要让女儿继续了解人是怎样的一种活物。
长时间地默对一个黑咕隆咚的院子,实在太乏味了,不一会儿,麦哨的小脑袋就慢慢迷糊起来。在妈妈身边是最安全的,可以不顾一切地睡觉。
麦哨在迷糊中再次挨了妈妈的揍。妈妈的爪子一下一下落在麦哨身上——清醒,清醒!潜伏中是绝对不可以睡着的!
潜伏和窥视是狐的祖传策略。潜伏和窥视常常要用很长的时间,很枯燥,但很重要,一定得耐心地进行到底。
时间像金龟子的爬行,一点点儿一点点儿,慢得要命,有时好像还在倒退。小狐麦哨第一次觉得做个小狐狸有点没劲,有点苦。
天地之间的黑暗愈来愈浓,拳头崖那边天空上的几颗星星一定也累了,乘人不注意,溜了,也不见了。
天地之间的静愈来愈深邃,风没有了,玉米叶子不动了,泥土里的蚯蚓翻了个身,也睡着了……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黎明前的黑暗稠得化不开呢。
终于,黑暗开始像雾一样慢慢淡去,慢慢散去,拳头崖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
“喔喔喔……”
嘹亮的鸡鸣使两只小狐狸悚然一惊。
第一声鸡鸣是从蔷薇院里传出来的,接下来,这个叫木耳沟的小山村的每个院子都响起了鸡鸣。在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鸡鸣声里,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村子里响起门轴的转动声和人的响亮的咳嗽声。
公狐在这时回到了家人身边。它一口叼来两只山鼠,给两个女儿充饥。
蔷薇院的大屋子亮起了橘黄的灯光,先是方的窗,后是长方的门。那个高大的人到了院子里。那狗在后面的小屋里小心翼翼地吠,提醒主人把它放出禁闭室。人没有理睬狗,熄了灯,关了房门,扛起两根长竹竿出了院门,匆匆向大坝方向走,在村道的转弯处不见了。
现在院子里没人了,那黄狗又被关了禁闭。母狐和公狐兴奋起来——啊,这可是个难得遇上的好机会啊!
几分钟后,四只狐狸就鱼贯进了蔷薇院。它们走的是院门旁边的一个方方的墙洞,那是人专门为狗留的小门,门洞里头挂着一扇可以向内外推开的小铁皮门,用以防止鸡鸭走出院子去。母狐和公狐对这个院子非常熟悉,对这些细节了如指掌。既然黄狗不在前院,它们不必费劲爬围墙,可以舒舒服服地走狗洞。
一进院子,公狐就跑到后院去监视那条狗。被关在小屋里的狗嗅出了狐的气味,吠起来,鸡埘里的鸡照例也闹起来。这一回没人理睬它们了,院子里唯一的那个人出门去了。
母狐领着两个女儿在院子里到处走,走过一个一个关着的门窗和开着的门窗。母狐反复这么做,它是要让两个孩子明白一点:不可以进门,不可以进窗,不可以进人的屋子去!到人的屋里去是非常危险的!
母狐熟门熟路地跳到一个窗台上,向屋里张望,随即招呼两只小狐狸到它身边去。窗口下堆着一些杂物,麦哨和二妹子轻轻松松就跳到了妈妈身边。
母狐再次提醒小狐狸别进窗子,却让它们向屋里看——看屋子里的一对沙发。
这对沙发的靠背上各铺着一张棕色的兽皮——狐皮!这就是公狐和母狐仇恨这个院子的原因。
两只小狐狸第一次看到同类被剥下来的皮,看了一会儿才看懂了这是什么——这是同类的皮!
这一刻,在两只小狐狸的眼睛里,人类的屋子忽然变得非常可怕,非常可恨。
这一刻,母狐懊悔没把儿子大头一起带来。这样的教育机会太难得了!
这一刻,留守家园的小公狐遇上了巨大的危险。
三妹子虽然从鹰爪中奇迹般脱险,但鹰的锋利的爪子深深地扎入了它的胸腹,几天后就因为感染死去了。今晚亲狐带着二妹子和麦哨出门,家里只剩大头一个留守。
大头挺倒霉的,第一次留守就遇上了一条铁灰色的蛇。这条一米半左右的蛇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狐狸洞。这种蛇名叫“铬铁头”,是有名的毒蛇,牙齿里的毒液足以杀死一头牛呢!
幸运的是大头谨守祖训,并没有睡过去,发现毒蛇还算及时。
铬铁头在狐狸洞口晃来晃去盘桓多时,好像有点犹豫不决。蛇是在做试探,如果成年狐狸在洞中,蛇是不敢进洞的,一是怕遭到攻击,二是它根本吞不下成年狐狸这么大的猎物。蛇进食从来就是一口吞,对太大的猎物只能干瞪眼。蛇希望只有小狐狸在洞里,而且最好只有一只。
狐狸洞里的情况恰恰是蛇所希望的。
蛇的这一次试探比较深入,它的三角形的头颅不规则地晃动,冰粒般的眼睛和丫状的舌头,一静一动,散发出恐怖的死亡气息。蛇的舌头不是味觉器官,而是嗅觉器官。
第一次单独面对险情,小公狐大头紧张得要命,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它竖起全身的毛,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可这吓不退老奸巨猾的蛇,反而让蛇增加了进攻的信心。小家伙本能地往洞底退缩,直到屁股抵到了洞底,才想起来父母曾经教过的对策。
狐洞一般都分成前洞和后洞两个部分,前后洞之间有一截狭窄的通道。这一截窄道是故意设置的,必要时可以紧急封堵,阻止外敌入侵。
没有了退路的大头当即行动起来,用前爪向窄道抛泥。抛了一会儿,大头才又想起父母的示范动作,掉过身体来轮番使用前后爪,向窄道刨土。后洞前半部的泥是一直保持着松软的,大头的紧急堵洞进展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把窄道堵住了。
堵住窄道还不算完全脱险,大头调整身体姿态,紧张地观察着窄道口——如果毒蛇敢拱开泥土钻进来,它就会不顾一切地咬个“刚探头”。
由于过度紧张,小家伙浑身发抖,心里在呼喊:爸爸、妈妈快回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