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东西,以他十六岁的年纪,始终没有办法真正了解。
每个人都在努力的忘记,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却要在脸上显露出悲伤的表情,淡淡的说一句怀念。就算上过新闻报纸,许多人都表示过惋惜,一个星期、一个月,最多只过了半年,所有人开始成为共犯,心照不宣的一点点抹掉那个人来过这世界的痕迹。
两年前的某一天,许多人都在哭泣,聚集在同一个地方,一个接一个的讲着那个人的优点。轮到他的时候,他想起的都是他们一起做过的坏事,一些调皮任性的恶作剧,一起议论女孩的话题……无数带着小小叛逆的快乐,都正在他们身上发生。可能是他的感情比别人滞后,那个人明明还存在,他的每一寸记忆都鲜活透亮,怎样也讲不出哀悼的话。所以他只好沉默下来,无辜的看一眼四周林立的花圈,觉得这悲切的场景像个闹剧。
他不要跟任何人去分享,他和那个人之间共同的小秘密,那是一些只属于他们两个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就算只是背靠背的坐在一起,看着夕阳慢慢地落下去;或者是并排走上放学的路,在路口瞎聊到快要天黑才潇洒的挥挥手各自回家去。
在其他人的嘴里,那个人,应该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他对“朋友”这个词也不太了解,习惯用“重容易想起的人”来为对方归类,以永远的现在进行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办法讲出那个人的名字,即使只对自己提起,胸口都会被一种沉闷的感觉重重压住,眼睛也变得有一点酸,只好赶快抬起头看看天空――他们说那个人早就到了那里。
每片云朵的形状他都曾仔细的看过,它们变来变去,从没有显露出任何跟那个人有关的线索,眼睛和脖子都很累,然后他低下头来,看到不远处的操场上有个人正在跑步。
阳光很耀眼,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大步奔跑着的姿态和动作有些眼熟,好像在对他挥手,嘴里也使劲叫着他的名字,“许、彦、冰!许彦冰!你在看什么?”
这个声音也很耳熟,他差一点就要开口回答,耳边却隐约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许彦冰,老地方等你,不管多晚都会等,我有话要跟你讲。”
他惊喜的转过头,以为会看到的影像并没有出现,只是笑容还来不及收回去。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也上网查过很多神神怪怪的资料,期待有天可以真的见到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唯一烦恼的是,他的理智有跑出来偷偷告诉过他,这种情形其实应该叫做“幻听”。
“喂!许彦冰!一起来跑!看你这么瘦!真的要多运动一下!”叫着他的人已经很快的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热情地笑。
这个人,名字叫张晓阳,在教室里是坐在他旁边的,他们从开学到今天为止一共认识了十五天。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话的男生,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都不断黏着他讲话,自以为是的非要跟他做“好朋友”。他只能微笑着不动声色的冷淡,打心底里讨厌对方过度的热络,做朋友这种事,怎么能这样简单轻易的讲出来,就像他不了解死亡的重量一样,这个张晓阳也不会懂得友情的重量。
友情,在他的理解里就是同性之间的感情,跟所谓的爱情区别只有一个字和一个性别的不同而已。据说友情是可以多人共享的,但是也有小时候学过的诗文讲“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从很多小说、漫画、电影故事里他都有看过,真正重要的同性友人往往只有一个。那么友情到底是排他的、无可取代的,还是可以喜新不厌旧来者不拒的?他从两年前就有过自己的选择。
他在这么想的时候,记忆里的那个人也点头同意。好吧,把他混乱的情绪理顺一下,再从头开始回忆,姑且就用“朋友”这个词好了,他一直找不到更准确的说法,只好暂且使用它。
他,和那个人,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意思,就是跟别的人不一样。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不管隔的路有多远,五百米、一百公里,还是他们所说的“生与死”,那个人一直会在原地等他,他也一定不会忘记彼此的约定。
这么想着的话,“死”其实也并不可怕,根本没有为之哭泣的必要,只要他在这里,那个人也一直都在,他并不会因为感到了寂寞而去背叛对方。他不敢想像,如果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去忘记那个人,对方是不是就会真的彻底消失?如果别的人选择去忘记是因为失去的疼痛,所以干脆装作那个人不曾存在过,他就变成了唯一不能忘却的人,他是那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
真正让他恐惧的是,不管他怎么用力的刻意去记得,他还是在慢慢地忘记。跟时间的逝去一样无声无息,他就快要拼不出那个人的脸。明明一遍又一遍的不断在回想,那个人有着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有着挺直的鼻梁,嘴唇很薄,头发是那种兼于栗和黑之间的颜色,却很难整个组合在一起。像一张被撕裂过的旧照片,无论怎么勉强的重新拼凑和粘贴起来,都会有一种怪异的陌生感。那是不是预示着,他已经开始背叛?或者更深的想下去,从玫出现在他和那个人之间开始,他就已经在背叛?
这种感觉让他寒冷,即使站在阳光灿烂的操场旁边也是一样。他微微缩起肩膀转过身,想要快步走向教室,被他忽视的家伙再次拉住他的手臂,“你真的不跑啊?那我跟你一起回教室!”
他努力挤出笑容向对方摇头,示意张晓阳不必这样黏着他,实际上他想说的是不要、不准,甚至很想要对这个张晓阳骂两句脏话,那对于两年前的他不是什么禁忌。只是对于并不重要的人,他必须保持虚伪的礼貌,他不想惹来麻烦而让自己那个安静的世界被别人打扰。
张晓阳并不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男生,而是那种校内体育健将常见的大大咧咧的个性,一点也没因为许彦冰冷淡的反应而放弃自己的热情,硬拖着对方一起走进教室里。坐到他们的座位上以后,张晓阳又讲了很多的话,许彦冰却在习惯性的神游。
张晓阳起码浪费了好几分钟的口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许彦冰根本没有在听,总算有一点气愤的大声抱怨起来,重重拍一下他的肩膀,“许彦冰!我在跟你讲话!你给点反应好不好?”
他迟钝的“嗯”了一声,头部也转过来面对张晓阳,只有眼睛似乎还望着某个虚无的方向。
“我跟你同桌耶!你老这样不理我,这怎么行!”
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再次浮现出柔和的微笑,“没有啊。你要说什么?”
张晓阳的脸竟然红了一下,表情也有点害羞,嘴唇动了动才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你跟二班的王佳玫,是不是一对?他们都有在传,你们从初中就是班对了!”
他和玫?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被人问这句话。两年前,一直到现在,唯一没问过的就是那个人。玫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那个人什么都没问过,反而是他主动讲了很多很多。但是对于别的人,他为什么要给出解释呢?尤其是,他自己也不能确定,玫和他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我为什么要跟别人讲?”他还是对着张晓阳微笑,嘴里的话却不再客气,“个人隐私,非礼莫问。”
张晓阳尴尬的表情只闪现了一秒,马上就回复成先前的自然,“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好朋友嘛!就跟我一个人讲,我不会大嘴巴的!”
他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了一下张晓阳,闭紧自己的嘴转过头去,不打算再理睬这个死缠烂打的交友狂兼八卦狂。
“许彦冰,你又这样了!喂!你不要这么闷啊!”张晓阳无奈的挠着头,“你不用回答,只要点头或摇头就好!喂!那我就当你否认了哦!”
许彦冰没有动,视线很直的看着手里翻开的教科书,肩膀的线条却变得有点僵硬。他已经清楚的知道,这个张晓阳跟班里其他的男生没什么两样,都是因为玫才跑来缠着他讲话。
放学回家的路上,许彦冰告诉了王佳玫,自己那个新的同桌张晓阳,喜欢她。
王佳玫牵着他的手捏得很紧,脚步也顿了一下,看着他的脸说:“那又怎样?”
他想了一想,微笑摇头,是没有怎样。喜欢佳玫的男生很多,进了高中以后就更多,她越来越高,身材已经显露出女人的曲线,即使只是穿着简简单单的衣裙,并不像其他的女生一样追求流行,想追她的男孩子也从高一排到高三。她从来不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见面,而是每天照旧跟他一起按时回家。
她是两年前搬到他隔壁来的,也是那个时候转来跟他同校。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还记得很清楚,在父母的陪伴下,他见到了一个漂亮的女生,个子比他高出一点,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眨着一双大眼睛对他怯怯地笑。
“小冰,你要带好小玫,她是女孩子,你是男生,保护女孩子是男生的天职。”
母亲的音调很温柔,含着亲切的诱哄和不可抗拒的威严,他沉默的点头,从第二天就牵住了她的手一起上学放学。
那一年附近的街区发生过非礼罪案,像佳玫这样的女孩子要特别小心,对于大人的交代,他没有任何异议,也并不觉得这个女孩会是麻烦。佳玫笑起来的脸上有两个很浅的酒窝,甜美的长相会让所有跟他一样大的男孩都心生好感,虽然实际上并不知道要怎么跟女孩子相处,他还是极力掩藏着自己的慌乱,努力摆出一副哥哥的姿态。
佳玫其实比他还要大几个月,但总是乖顺地跟在他的身后,没过几天同学就都在传了,他们肯定在早恋。他的否认只换来更多夹杂着羡慕的讪笑,佳玫跟他说话的时候也开始脸红,他并不是无所察觉,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应,干脆不再解释与否认,照样沉默地牵着佳玫走进和走出校园。他们每天如此,风雨无阻,即使发生过那件事以后,也一直持续。
回家的路有大概一公里那么长,路边有熟悉而繁华的一排小店,饮品烧烤和各种学生们喜欢的玩意都有,他们偶尔会走进去一起坐坐。其实明明有另一条捷径,只是他们很久没有再走过。自从那一天以后,他们不约而同的避开了那条路。
他几乎上千次的想过,如果那个黄昏,他能提前一些到达,那个人就不会跳下去;或者他们会一起跳下去,共同沉没在那条熟悉的河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方都不会一个人孤单的闭上眼睛,此后一动也不能动、毫无尊严的被人们从水里捞上来,赤裸的身体旁边站着一大群围观的人。接触到对方手指的那个瞬间,他也从头到脚都感觉到了冰冷,这不是等待着他的那个人,那个人有着热暖的体温。
是等待他的时间太久,觉得无聊才跳下水玩一会儿,还是因为他不敢想像的另一个理由呢?关于这一点,他永远得不到确切的答案。
错过的、遗憾的,那一年那一天的所有事,那个人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等待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跳进水里,那一刻是快乐的、绝望的,还是期待着他的拯救或者陪伴?
他走得越来越慢,她也跟着放慢了脚步,她不得不习惯这种节奏,从两年以前一直到现在。
她不敢打断他的走神,就像不敢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即使他从来没有明确的表示过悲伤。
他甚至没有哭过,在那个人的葬礼上,他盯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眼睛一眨也不眨,很久没有挪动视线。别人都在哭,她也忍不住哭了,知道那件事的第一时间,她吓得浑身发抖,一边大哭一边歉疚又害怕的看着他。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反而用柔和的声音对她说:“不关你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只是喜欢上了发呆,眼神总会望着某个虚无的方向,从此再也没跟任何人说起那个人的名字,听到别人提起的时候也毫无表情。就像是在听一个完全陌生的、从没有存在过的名字,就像从来没有跟那个人同过班、更没有整天嬉笑着挽住彼此的肩膀在校园里跑来跑去,亲密得连她这个被所有同学认定的“小女朋友”都会妒忌。
他的某个部分突然冷掉了,再不会跑着跳着高声大笑,曾经跟那个人一起喜欢过的玩乐也似乎全部丢弃。他曾经那么喜欢街角的电玩店,每到周末都跟那个人钻进去就是半天,还有那个历史悠久的动漫店,他们俩热爱的每本漫画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他变成了最听话的乖学生,就像从没跟那个人一起调皮得让老师们头痛过,唯一的喜好就是教科书,考试的分数也越来越高。面对每个老师和同学,甚至是自己的父母,他都是一副温和的微笑。
至于他说的那个张晓阳,是他升到高一的新同桌,她并不算太熟悉,只在校园里和放学时经常看到对方缠着他讲话。她也跟张晓阳打过招呼,早就察觉到对方投过来的好感的眼神,只是没有私下相处过。
对方的某些习惯跟那个人有点像:都是那种热情开朗的男生、都是校内的游泳健将、都喜欢那些热血漫画、都是朋友缘很好,却特别喜欢黏着对自己冷淡的同学,像许彦冰这种。
刚刚开学的时候,她以为牵着她的这个男生会跟那个张晓阳成为很好的朋友,并为此期待和提前妒忌过,但是到现在已经开学了大半个月,张晓阳还没能跟许彦冰变熟。
跟她想的完全相反,许彦冰对待张晓阳的态度,比其他人还要冷淡得多。这让她想通了一点,原来那个人,在许彦冰的心里,再也没有第二个朋友可以取代了吧。那个十四岁的男生永远游荡在冰冷的河水里,也把许彦冰一起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