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许彦冰这一顿晚饭吃得很多，食欲一反常态的好。

许爸爸和许妈妈都觉得吃惊，儿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他们一直想着儿子下午提前回家的事，虽然许彦冰粗略的提过一下，身为父母的他们还是会担心。现在看到儿子反常的表现，两个人只好相互用眼神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决定由许爸爸来问。

许爸爸刚要开口，许彦冰就起身去拿纸巾擦嘴了，然后走回来，坐好，对父母平静地微笑，“我没事，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两夫妻对看一眼，对儿子一起点点头，“没事就好。下周一……你照常去上课吗？”

“当然去啊，我又没生病，今天都没有写假条，改天还要向体育老师道歉。”许彦冰脸上真的看不出一点阴郁的样子，甚至比前些天要显得开朗多了。

许妈妈站起来收拾碗筷，许彦冰跟着一起，这时屋里响起门铃的音乐声，许爸爸赶紧到门口去看是谁选在吃饭的时间来访。

从猫眼中看清楚王佳玫的面孔，许爸爸笑着大声说“是佳玫”，动作很快的拉开大门。

听到父亲的话，许彦冰也走向门口，看到王佳玫手里拿着的那枝玫瑰，眼神变得有点怪怪地，再看到她身后跟着的那个人是谁，忍不住微微愣了一下，“你……你们？呃……去我房里吧。”

张晓阳看到许彦冰的第一眼，脸不知怎么红了起来。明明有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那只是意外而已，没有什么好尴尬的，但毕竟那件事才过去几个小时，他还没那么快忘记当时怪异的感觉。尤其是许彦冰休息了整个下午又刚刚吃完晚餐，看起来比先前更健康的面色、还有那张饱满丰润的嘴唇，都让张晓阳有点意外，进而产生一些微妙的联想。

许彦冰以冷淡的一瞥回应他看起来有点傻的眼神，没有再跟他讲话，而是跟王佳玫一边交谈着一边进了自己的房间。张晓阳站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还没有从刚才的窘迫中回过神，许爸爸看这个孩子有点笨笨的样子，只好主动去招呼他，“呃……你是？”

张晓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提在手里的水果递过去，这是他特意在楼下买的，怎么说也是来第一次来许彦冰家里，又是来看望溺过水的病人。许爸爸接过去的时候对这个孩子很有好感，再听到他开口礼貌的叫人，就马上听出来是那个给自己打电话的男生，看来这是儿子的新朋友，怪不得儿子今天心情还不错。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能够交到这么懂事的新朋友，对儿子是件很好的事。所以许爸爸分外热情的笑了，“是你啊！快跟彦冰进去坐，啊，你还没吃饭吧？先吃一点？”

张晓阳照样礼貌的回应，“谢谢许叔叔，我已经吃过了，就是来看望一下彦冰，今天下午的事是我的错，我是来专程向他道歉的。”

走到门口的许彦冰面无表情回头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他那个稍嫌亲昵的称呼表示了反对。张晓阳被他这一眼又看得脸红了，只好把头微微一偏，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的注视，脚下也快步走过去，紧跟在许彦冰身后挤进对方的房间。

许彦冰闪身让进了张晓阳，自己留在门口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关上门，有女孩子在自己房里就不要关门，免得父母会乱想乱猜，即使还有那个张晓阳在也一样。

三个人的谈话根本没有讲什么，就是王佳玫的问候，还有张晓阳的道歉。许彦冰对王佳玫回以温柔的微笑，说自己真的没事了，晚餐的食欲都变好了；对张晓阳则回以有点不耐烦的敷衍，“不关你的事，我没怪你。”

其实许彦冰早就注意到，王佳玫和张晓阳都比往常沉默很多，偶尔对看一下，接着就一起看着他，好像是有什么事想要跟他讲，但又不好讲出来的样子。再想想王佳玫手里的那朵花，这是张晓阳在向他示威吗？不好明示就暗示了？不……他不应该这么想，玫跟他并不是那样的关系。他的失落和烦躁都只是因为，玫对他来讲是很重要的人，他会为玫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而担心，这是很自然也理所应当的事吧？

但是他不会主动去问，玫有了她自己的秘密，她已经长大了，没有必要什么都向他说明。不管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只要是单独的个体就会只属于自己，或是只属于他（她）跟某个人之间的秘密。每个人都总会变得寂寞，当这个人开始保守第一个生命里面的小秘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生命终结，有的秘密会随着那个生命一起埋藏掉，而有的不会消失，它们会在另一个同谋那里继续存在，连同两个人的份，在余下的时间里埋藏得更深。

他曾经以为，自己才是逃走的那一个，今天下午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不是那样的。他很干脆的闭上眼，静静等待着那个人，当眼睛睁开的时候，他真的以为回到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可是他深深的失望了，他嘴唇上温热的触感是来自另一个陌生人。他不记得他有没有哭，眼睛却确实是热的，那种有点咸涩的液体流进了嘴里，还带着那个陌生人唇齿间薄荷的味道。张晓阳用的牙膏肯定是薄荷味的，他当时竟然想到了这个。跟那个只属于他的人完全不同，他非常清楚的记得，那个人，喜欢清香的水果味。无论在什么地方，再过多久，他都找不到那个人的踪迹了，能让对方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只剩下他的记忆。

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以后，身体里淤积的某些痛楚都随着那种咸涩的液体奔泻而去，他不能再等待对方，也不会再去赴约了。从学校里回到家以后，他还在浴缸里泡了一个澡。

他现在才真正平静的接受，那个人已经不再等他。两年前的夏夜里，那些没有来得及与对方彼此分享的秘密们，真的永远失去了。他终于学会了放弃。

三个人，对坐了很久，要说的没有说出来，也就没有必要再耗下去。许彦冰眼神温柔的看着王佳玫，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自己的事，自己做好决定。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句什么。是什么呢？那不再重要。许彦冰已经对张晓阳露出一个隐含审视的微笑，“你还不起来送她回家？”

张晓阳也只好站起来，碰了碰王佳玫的手，就像两个男孩子之间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她没有再拒绝张晓阳的手，反而主动握住了对方。只是她的眼睛还看着许彦冰的脸。

她的表情似乎想哭，这个角度只有许彦冰看得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慢慢地往房间外面走过去。

目送那两个人的身影下了楼梯，许彦冰才轻轻地关上大门，他闭上眼睛，在门后沉默的站立了几秒钟。

后来，大概过了半个钟头不到，张晓阳又跑过来按响门铃，这是许彦冰没有想到的事。他调整好应该有的表情，“一脸惊讶”地，看向门外喘着气的张晓阳。

“你还要干嘛？很晚了。有什么话，改天再讲。”许彦冰用上了一种很公式化的语调。

张晓阳完全不吃这一套，用一股近似愚蠢的力气撑着门，探头往里面乱看，没有发现大人的踪迹，才使劲把门往里面推开。

许彦冰真的有点生气，好吧……他很生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把火烧得很旺。他对张晓阳没有任何好感，对方的热情只是为了玫，礼貌也只在大人面前表现，这很虚伪，就跟他其实很想一拳打在对方脸上，却还是努力在忍一样。

“去里面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你单独讲！”

匆匆换了鞋子，张晓阳就像是这个家的主人，拉着许彦冰就往他的房间走。在对方弯着腰换鞋的时候，许彦冰尽量忍耐着一脚踹上去的冲动，他在自己家里，是绝对不能这样野蛮的。

把许彦冰拽到房间里坐好，张晓阳又回身关紧了房间的门，然后万分认真的坐在他对面，盯着他已经明显泄露出愤怒情绪的双眼。

“这就对了！你很生气，许彦冰。不要装蒜，你明明也是喜欢她的，对不对？我很自信，根本不需要你让，这样对她也不公平。我真的喜欢她，所以要跟你公平竞争。你知不知道，你刚才不闻不问的样子，她很难过！她现在最喜欢的那个还是你，你看到别的男生追她竟然没有任何表示，你还是不是男人？”

张晓阳讲话很快，脸上也带着愤怒的表情。这个人，是为了谁愤怒？玫？许彦冰觉得自己可以冷静一点了，如果自己能对这个人不带偏见，对方似乎对玫还不错。

“你不要不讲话！你就是这样才会伤害她！有自杀倾向就了不起啊？你看你这幅没有斗志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兴趣，什么都不想争！你……”

在听到对方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许彦冰全身都僵了一下，双拳也紧紧握在一起，连那种事都……玫真的，这样突然的喜欢了这个人？连属于他和玫的秘密，都不再保留？

“你……她跟你……说的？连这个都……跟你说？”许彦冰像是在问张晓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脸色也变得一片惨白。

“谁也没有对不起你！你少弄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许彦冰，我是真心的想要跟你做朋友，也是真心的喜欢王佳玫，这并不奇怪！我要跟你公平竞争，来个男人之间的决斗，我不要你让给我，你这样既看不起她，也看不起我！”

许彦冰觉得寒冷和烦躁，他根本没有心情听对方讲太多，他才刚刚学会放弃，就被这个人逼迫着要去争夺，那样不是太累了吗。玫连那件事也能告诉这个人，他又有什么争夺的必要？他冷笑了一下，对着张晓阳摇头，“谢谢，我不需要你来跟我做朋友。你和玫……是你和她的事，玫和我，也是我和她的事，我不会把什么都混在一起……还有，我最重要的事是念书，而不是为了一个女孩子，跟另一个男生争风吃醋。”

这绝对是张晓阳认识许彦冰以来，对方跟他讲最多话的一次了。张晓阳愣愣的想了想，还是觉得很愤怒，许彦冰讲再多话也跟不讲话没差。

“你讲什么啊！都把我绕晕了！许彦冰，反正你就是不敢面对她！”骂到这里，张晓阳想起漏掉了一句，赶紧又加上，“还有我！你反正是个懦夫就对了！”

从来没有人当着他的面用这么刻薄的话骂过他，许彦冰反而有点呆。懦夫吗……他好像，真的是这种人。否则那个人，就不会等不到他。那个晚上，是他在路上犹豫了太久，错过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在黄昏的小路上磨蹭着、迟疑着，那些流逝的时间加起来，足足有一个多钟头。就在同样的时间里，不到五百米的另一个地方，那个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对……我是……我是个懦夫。要不然……他……”许彦冰没有说下去。就在今天，拜眼前这个家伙所赐，他已经能够承受起他以往不敢承受的失去。不可以挽回任何东西的后悔根本没有用，又何必再说。他用力的摇了一下头，似乎想要把那些没用的悔恨全都给丢掉，用疲倦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张晓阳，“你走吧，我不想再讲了。”

“你……”张晓阳还要说话，许彦冰干脆起身走向门口，坚决不要再跟他谈下去。张晓阳再怎么厚脸皮也没办法在对方家里死缠烂打，只好也随之站起来慢吞吞的往外走，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到大门前面，张晓阳从后方看到许彦冰白皙的脖颈，闻到对方身上飘过来的干净的清香，下午那一瞬迷乱的感觉又从脑际浮起来，突然鬼使神差的轻声说：“那个……你……”

许彦冰打开大门回头望着他，眼神带着一点疑问，他莫名其妙的脸红了，原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讲什么，现在更有语无伦次的嫌疑，“你、你用什么牌子的沐浴乳？”

“啊？”许彦冰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扫视他，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悦，“关你什么事？不送了！”

“呃……”张晓阳的脸变得更红，闭紧嘴巴慌张地掠出门去，跑下楼的脚步也很快，就像身后有着什么可怕的怪兽在追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