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强扭的瓜甜不甜
作者:卷饼和大葱 时间:2020-05-07 06:57 字数:11968 字

猫耳胡同处处透着古灵精怪。

遥想当年,东粱国和长茂国立下二十年互不侵犯条约之后,位于两国边境交界处的塞北小镇叶城突然火了,一帮子瞅见商机的淘金者蜂拥而至,争相围着猫耳胡同中心地带的霜叶茶馆盖起了作坊店铺,一时间原本萧条的猫耳胡同出现了大大小小各类店面十好几家,无论白天黑夜,全都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当然,猫耳胡同也冷清过好一阵子。东粱国和长茂国合二为一成了明国,始皇帝下令筑起了一条连接原东粱国首都和长茂国首都――现明国首都天安的运河,走马商贾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更为快捷便利的水运,致使叶城一度由人口过十万锐减到几千人。

世事难料,谁搞得清楚老天爷的想法。这不,猫耳胡同时来运转了。那些穿着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姑娘小伙们一股脑的全朝着叶城奔来,个个指名道姓要去猫耳胡同转一转。这到底图的是什么?您到胡同里溜达一圈就全明白了。

霜叶茶馆门口排起大长队,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写着号码的小纸条,踮着脚尖往门口蹭。这又是为什么?说来说去,还不都是霜叶茶馆里那口古泉闹得。

说起那口古泉,透着几分邪行,传闻是茶馆的第一任掌柜岑霜叶在一个无星无月、死无对证的夏日夜里偶然发现的。以前,这茶馆后院里有一块相貌丑陋的巨石,因为体积庞大,无法挪开,便一直占据在后院里风景甚佳的空地上。掌柜岑霜叶对这块碍眼的石头颇有微词,几次三番想把它挪开劈碎,却均未得手。

这位掌柜也真是倔脾气,每天晚上都扛着斧头去砍上几把。日子久了,这石头也是有感情的,怎能任人如此羞辱,它一气之下竟开了口,拖着庞大的身躯杵在岑霜叶面前,指着她的鼻梁骨就骂开了。一边骂,它还一边抹上了眼泪,岑霜叶听着它的控诉,心肠顿时软下来,本想好言相劝几句,谁知那石头哭闹完,竟然一溜烟没影了。它的眼泪落下之地,竟然突突的往外冒泉水。岑霜叶小心翼翼地尝了尝泉水,这清澈透明的泉水带着一丝甜味。她灵机一动,就用这源源不断喷出来的泉水泡茶,没想到大受好评,成了猫耳胡同当之无愧的脸面。

故事的真伪先不去评论,单说用这泉水泡出来的茶,一口下去,心旷神怡,烦恼皆消,正所谓此水只应天上有,世间能有几人尝。始皇帝御笔亲题此泉为:“天上泉。”这可是活脱脱的名人广告,饶是几百年后,广告效应仍在。而且还有越传越邪乎的趋势,什么天上泉包治百病,什么天上泉是仙人留在人间的一滴眼泪,喝上一口幸福半生……当然,没人真指着它能治病祈福,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的猎奇心理。

那群从四面八方而来,拿号排队的茶客,全都等着进茶馆里来上一杯天上茶,品一品,这可是当年皇帝老儿赞不绝口的绝世好茶。霜叶茶馆规矩多,晌午开张,每天只卖一百杯天上茶,您问第一百零一个人怎么办?凉拌,您哪,明个儿请早。

太阳已经晒到头顶了,霜叶茶馆竟然还没有开门的迹象。几个混不吝的大小伙子拽住蹲在门墩上望天的兼职发号员程贝贝一问才知,今天霜叶茶馆招新员工,正在面试呢。这消息弄得众人大为惊讶,霜叶茶馆的员工数量一直以来都是三位,掌柜、跑堂和兼职发号员。这个传统持续了几百年,一脉相传,无论谁死了,都是其孩子补上空缺,从未招过新人。这规矩,是第二任掌柜立下的,至今未做过任何更改。莫非,到了这第二十五代掌柜手里,要破旧立新,改上一改?

还是说,那位即将改写历史,成为霜叶茶馆第四号员工的女子亦或男子,有通天的本事,竟被号称一双冷眼看世界的第二十五代掌柜相中了?宁要坏了规矩,也要把她弄进茶馆?

可真是件稀罕事,这些茶客们突然提起了兴致,趁着茶馆还没开门,索性席地而坐,七嘴八舌侃上大山,话题自然是绕着第四号员工和第二十五代掌柜展开的。

此时,处于谣言中心的两个人,一个穿着五彩丝制的华丽袍子,优雅地坐在红木制雕花椅子上,托着盖碗,小口抿着天上茶,远远看上去别提多潇洒有派。

另一个头发乱糟糟、脸蛋上还破了几个血口子,瞪大双眼,直直地盯着面前坐着的英俊男子。

“你倒是说说看,如何赔偿。”英俊男子放下盖碗,冷冰冰地问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想要赔偿,找它说理去。”那位看起来混乱不堪的女子指了指蹲在她脚边的一只通体洁白的波斯猫,不耐烦地说。

这位姑娘名叫雁落,芳龄十八有余,云岭人氏,因故离家出走,随意拦了一辆马车便被拉到这人称小天安的叶城。没想到刚到叶城不足一日,便闯了祸。说是闯祸,倒也不能全赖她。只不过,她一来就惹到猫耳胡同一霸,连知府谢馨宇都要敬上几分的霜叶茶馆第二十五任掌柜南归,您瞅着,这事准没完没了。

“那好。”南归慢慢起身,掸掸有些起皱的袍子,转过头对雁落微微一笑:“季宝,去把那只白猫捉来,拔了毛放火上烤着吃。”

“这……”那位叫季宝的年轻小哥挠了挠头,哭丧着脸望着南归。

南归平日里总板着脸,冷冷地看人,所以街坊们背地里称他为冷眼冰刀。没什么人见过南归微笑,尽管他笑起来十分漂亮,不仅仅是漂亮,他一笑,仿佛春风拂过面颊,一扫冬日里的寒冷。对于季宝来说,南归还是不要笑的好,通常情况下,他一笑,准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鉴于以往的经验,估摸着最后倒霉的,收拾烂摊子的人还是自己。

“你敢!”雁落一听要把自己的宠物烤着吃,立马蹲下抱起猫,警戒地瞅着南归:“我身无分文,没有银两赔给你。且已经道过歉了,做人不能这么斤斤计较。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竟然和小猫一般见识。”

“没有银两,那就做工抵偿,道歉值几个钱。”南归说完这话,头也不回,转身上了二楼,留下雁落和季宝大眼瞪小眼的望着彼此。

“他不是认真的吧?”雁落嘟囔道:“不过只是一张字被毁了,干嘛这么不依不饶。”

季宝递给雁落一块抹布,带着无比同情的目光看着雁落:“那不是一般的字,是始皇帝御笔亲书。”

“那……岂不要很多银两?”雁落吃惊地望着季宝。

“恐怕你就是做一辈子的工,也偿还不起,不过别担心,在茶馆做事,管饭。”季宝拍了拍雁落的肩膀,他瞥了元凶波斯猫一眼,继续说道:“那只猫的饭,也管。”

雁落颓唐地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地数落怀中的猫咪:“小猫啊小猫,你这次真是把我害惨了,刚到叶城第一天,我便成了人家的小工,还是一个铜板都不给的那种。”发完牢骚,雁落松开猫咪,重重地拍拍面颊,拿着抹布认命的干活去了。

正所谓冤家易结不易解,霜叶茶馆第四位员工雁落和第二十五任掌柜南归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门吱呀一声响,霜叶茶馆总算是开张了。那些等得不耐烦的年轻人早就一个箭步冲了进来,抢占了靠近窗户的位置,大刺刺地翘着二郎腿,等候跑堂的服务。跟着在他们后头迈着四方步进来的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熟络地和跑堂季宝作揖问候,但一双双精明的眼睛全都投向了正在角落里低着头擦桌子的雁落。

雁落全然没注意到众人投过来的暧昧目光,此时她正在回想今天清早发生的那一幕。她抱着猫咪下了马车,迎着风站在猫耳胡同口,抬头瞅着舒心客栈的大红招牌,一脸窘迫状。离家出走时,她是带着银两的,只不过全都用来替怀里的这只波斯小猫赎身。

要说这只小猫,生得那叫一个美。通体雪白,挑不出一根杂毛。那双眼睛,时而湛蓝,时而碧绿,熠熠发光,别提多逗趣可人。这猫不光长得讨人喜欢,还特善解人意,它一个劲往雁落怀里钻,撒娇似的伸出小舌头舔雁落的下巴,弄得雁落心情大好,一扫出门时的抑郁。

当雁落听说这只稀少罕见的纯种猫要被卖去杂耍班子,还要被训练跳火圈,顿时同情心大发。她低着头抚摸着小猫,这猫神了,像是通人性似的,竟然冲雁落低声喵喵的叫着,那声音如泣如诉,听得雁落的小心肝一颤。她没做多想,便把自己全身上下摸得着、找得到的值钱玩意一股脑交在了小猫主人手上。

直到她志得意满地抱着小猫下车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全部的盘缠竟然都花在为小猫赎身这件事上了。不过本着日行一善的原则,雁落倒没太过在意金钱上的损失。她抱着小猫,提着行李朝胡同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留意各个店铺贴在外面的招工广告。

恒昌酒家招小工一名,一日十个铜板,雁落耸了耸肩膀,酒家还是算了,是非之地,不易工作。

轰天炮竹铺招马夫一名,一日七个铜板,炮竹馆……恐怕里面的响动会吓着怀里的小猫,雁落摇摇头。

威震镖局招镖师两名……镖师?雁落看了看自己的小细胳膊,扛十几斤大米是没有问题,绕着胡同往返跑几圈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除了力气大之外,似乎就没什么跟镖师这项职业沾边的技能了。雁落叹了口气,走到了下一家。

就在雁落把注意力都放在招聘广告上的时候,那只小可爱波斯猫突然从新主人怀抱中挣脱出来,雁落下意识地拽住猫尾巴,没成想这只原本温驯的小猫照着雁落的脸就是两爪子,还没等雁落回过神,它便提气一跃,轻飘飘地上了房,站在房檐上,还不忘回头瞅瞅捂着面颊怒视自己的雁落。雁落朝着小猫大吼道:“小猫,危险,快下来!”

这只小猫非但不听新主人的命令,还得意洋洋地扭扭尾巴,几根猫毛落在了雁落的头上。雁落愤怒地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捋胳膊挽袖子朝小猫挥舞着拳头。小猫一脸不屑,高昂着头,飞快地顺着房檐逃之夭夭了。

雁落拖着行李,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团小毛球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待听到细细的猫叫,雁落才回过神,急匆匆地朝猫耳胡同背阴奔去。愣头苍蝇一般竟然闯进了霜叶茶馆的后院。一进门,雁落瞅着里面的装潢布局古香古色,颇有大户的风范,心知定不是寻常人家。她开口试着唤了几声,无人回应,正犹豫着要不要一探究竟的时候,小白猫翘着尾巴,正站在回廊扶手上冲她呲牙傻笑呢。

雁落左右四顾,见依旧无人出现,便横下心硬着头皮迈开步子去追小猫。要说这只小猫,还真是机灵,它一边在前面撒欢似的跑着,一边时不时回过头,用那双宝石般明亮的大眼睛瞅着雁落。

时快时慢,时进时远,这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只见白光一闪,小猫眨眼间又消失在雁落的视线中。雁落是又气又累,一边揉着小腿肚子一边低声唤道:“我的小祖宗,活祖宗,算我输了行不行,您快点现身咱们好离开这里。”

许是雁落言辞恳切,许是小猫也折腾够了,它轻声地喵喵叫着,雁落顺着声音走进了屋。

“我的小祖宗。”雁落一进门就看到小白猫浑身抖抖瑟瑟地卧在红木书桌下面,一副娇柔无力,我见犹怜的可怜模样。雁落责怪的话到了嘴边,却还是生生的咽了回去,她俯身侧头望着小白猫,语气中带着几丝宠溺:“乖,我不怪你了,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吧,要是让主人家发现了,可就……”

“可就什么?”一个男声在雁落身后响起。

雁落大惊,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扭过头,尴尬地说道:“对不起,未经允许便擅自闯入,我只是来寻自己的猫,绝对没有恶意。”雁落说着伸手抱住了小白猫,起身朝着那个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男子也不说话,而是迈着四方步坐在了木椅上。雁落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这真是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雁落一直认为,整个明国再也找不出比清光更俊的人了,可眼前这个男子,竟然比清光还俊朗几分。一身月牙白色的长袍,身材修长,头发随意挽起,五官深邃,特别是那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

只不过,越是美好的面孔,背后越是丑陋不堪。雁落吃一堑长一智,经过清光事件之后,她十分腻歪漂亮的男子,通常这样的男子都冷酷无情,蛇蝎心肠,想来眼前这位也好不到哪去。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上了这么一句。

雁落有些纳闷,迟疑了一下开口回话道:“雁落,您是?”

“南归。”南归瞥了雁落一眼,继续问道:“哪里人氏?为何会来叶城?”

雁落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回答了问题:“云岭人,来叶城……寻份差事。”

“哦。”南归突然起身走到雁落面前,轻轻弹了弹她的肩膀,雁落顺着南归的手势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上面清晰的印着两个猫爪子。

雁落心道不好,要出事,她赶忙又鞠躬又作揖:“对不起,对不起。”她说着走上前去伸手想擦拭字上污迹,却被南归一个侧身挡了下来。

“掌柜,快到开张的时间了。”一个年轻小哥敲了敲书房的门,探进头来对南归说。

南归冲小哥点了点头,然后用眼神示意雁落跟在他身后,雁落挠挠头,一手抱着小猫,一手拖着行李随着南归出了书房,临了,她还刻意回过头瞅了瞅那副字,原本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天上泉’搭配上两个小巧可爱的猫爪子,别提多逗趣了。

强忍着笑意,雁落跟着南归走进了霜叶茶馆。南归端坐在太师椅上,年轻小哥端上一壶热茶,放在了南归手边。南归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之后,才把目光投向雁落,这也就有了开头那番对话。

雁落不知道的是,早在她一进霜叶茶馆后院,就被南归盯上了。南归当时正站在二楼活动筋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白影窜进了院子,片刻功夫又有一个女孩子捻手捻脚推开了虚掩着的后门,神色慌张的走了进来。一开始,南归以为是小贼,但转念一想,有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偷东西偷到霜叶茶馆来了,还真是不要命。联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个白影子,南归此时已猜出了大概。

他斜眼看着一身上好绸缎,头发高高绾起,拖着行李的雁落,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南归先入为主的认为雁落是离家出走、胸大无脑的贵小姐。他悄悄下楼走进了书房,见御笔亲书的字上印着两个猫爪子,只觉得哭笑不得,对于南归来说,那副字被毁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本想呵斥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几句,然后让季宝把她送回家。

但雁落那句“你这个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戳到了南归的痛处。虽然他很清楚,坊间称他为一双冷眼看世界,冷面冰刀……但还没有一个人敢像雁落这样,当着他的面指责自己。一向冷静自制的南归,决定要给眼前这个眨着大眼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嚣张模样的大小姐一点教训。

留在茶馆里帮工,看她那柔弱的身子板,恐怕连一天都撑不下去,想到这,南归冷笑了一声。

再说雁落,她倒是越干越起劲,擦完桌子,涮干净墩布又拖上了地板。如果说刚刚南归的态度让她有些愤怒的话,现在她可是想通了。本来她就要找份工作,安置下来。现在因祸得福,住的地方有了,工作也有了,再没什么烦恼事。

雁落闷头卖力地拖着地,可眼角的余光早就飘到茶客身上去了。

正中间那张八仙圆桌旁坐着几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手里拿着一块玉佩,正和旁边那位一身靛青袍子的男子显摆着,只见他把玉佩往桌上一放,得意洋洋地舔了舔嘴唇。这时在一旁倒茶的季宝笑着开口问道:“四爷这玉佩可值不少银子吧,瞧瞧这成色,一准是……”

那男子摸摸鼻子说道:“你这家伙,就会打趣我,这才花了十两银子而已。”

季宝假装惊讶地说道:“您哪,真有眼力。前两天我瞅着张三爷花五十两银子买的那个玉佩还不如你这个哪。”

听完季宝的话,秦四爷笑得乐开了花,他大力地拍拍季宝的肩膀:“就你小子会说话,得得,今这桌的茶钱,记我账上。”

季宝呵呵一笑,连声道谢。雁落在一旁瞅得是目瞪口呆,那玉佩一看成色就知道是便宜货,哪里值十两银子。倒是季宝这几句马屁,拍得是恰到好处。捧着顾客,买卖自然是日日见好。

“话要是说到了点上,估计马尿都是甜的。”雁落小声说道。

“这也是种本事。”南归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雁落面前,冷冷地瞅着雁落手里的拖把:“说话行事,要让人觉得可心并不是件容易事。”

雁落一惊,手里的抹布落在了地上,她扭过头,死死地盯着南归:“你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做生意讲究实打实,靠这些嘴上功夫,只能一时笼络人心。”

南归瞅着雁落的脸,噗嗤笑出了声,他唇角上扬,轻轻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也不知你是真实诚,还是假愚笨。”

南归和雁落这不能称其为互动的互动,吸引了茶馆内众人的目光,特别是当南归浅笑的时候,众人绝倒。冷面冰刀竟然也有柔情四溢的时刻?还是对一个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小姑娘?莫非,霜叶茶馆掌柜的春天来了?但当南归毫不怜香惜玉地指着转角处示意雁落去擦拭干净的时候,众人又都猛地摇摇头,刚才一定是眼花了,错把冷笑当浅笑,这南归南掌柜,依旧是那高高在上的冰山。

“这唱的是哪出戏?”南归的好友、耕耘书社的老板、人称云深楼主的余若书唇角带笑,语气平和的问道。

“大不该儿打伤人把大祸闯下。”(李逵探母)南归一边招呼余若书上二楼包房,一边回答道。

“人家明明是千娇百媚的姑娘,哪里像凶神恶煞的李逵了。”余若书扇子一合,冲南归一笑说道:“依我看,这是一出‘那一日后花园两心相印’。”(彩楼配)

“你是故意打趣我?”南归撇撇嘴:“听说城西的赵二小姐对你一见倾心,嚷嚷着要找媒人去向你说亲呢。”

“饶了我吧。”余若书耸耸肩膀,带着几声哭腔说道:“我今儿个来,就是想求你帮我推了赵二小姐。我话还没说完,你别露出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赵老爷对你的话一向言听计从,只要你开口,赵二小姐就是再大胆,也不敢纠缠我。这忙你是帮定了。”

“我若是不帮呢?”南归挑了挑眉毛。

“我的那些女学生,爱慕你的可不少,次次都是我帮你回绝人家。这忙你若是不帮,我便让那些女学生们跑来茶馆,别的不说,坐成一排不错眼珠的瞅着你,就够你一呛。再配上几首情诗,可就绝了。”余若书越说越起劲,直到他瞥见南归的脸色暗沉下去,才正了正神色,恳切的说道:“南归……”

“好了,我知道了。”南归有些不耐烦地冲余若书点了点头。这时季宝托着茶壶走到余若书身边正要帮他倒上茶,却被南归拦了下来:“去给他倒杯凉水。”季宝一愣,随即转身离开了。

余若书讪讪一笑,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求南归帮他推拒婚事了。他也不想整日里总为这些事而烦恼,只不过现在的姑娘家都大胆的很,瞅上哪个小伙子,就一定要追到手。古人云,女追男,隔层纱,以至于总有些春心澎湃的姑娘摸黑钻进自己的屋子,弄得自己有苦难言。

明国是一个相当开明自由的国家,崇尚男女平等,严格遵守一夫一妻制。男女皆可从商从政。从积极的方面看,明国充满了活力,人人都可以追逐梦想。从消极的方面看,有些太过新潮的姑娘小伙,常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

特别是在恋爱这件事上,自由选择伴侣没有错,但错就错在有些追求已经演化成骚扰。这种情况在女子身上更为明显,老少爷们面对心仪的对象还有几分矜持,而那些半大的姑娘们可就真是热情如火,让人难以招架。

这点叶城公认的两位美男子余若书和南归深有体会,不同的是,余若书一向以温文尔雅示人,面对追求者,他总会婉转的暗示拒绝,不似南归。南归面对那些上杆子的姑娘们,通常采取无视的态度,若是还有不知趣的硬要胡来,南归那一记冷眼冰刀,定能吓得姑娘魂飞魄散。

趁南归忙着招呼茶客,余若书朝雁落勾了勾小手指,雁落嘟了嘟嘴,放下手里的拖布走上二楼。二人交谈了几句,余若书算是搞明白为何南归会留下雁落。南归不近女色,身边连相熟的姑娘也没有几个,这次破天荒的留下了异乡人雁落,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好奇。

虽说这姑娘看上去只能算是小家碧玉的类型,除了一双大眼睛透着几丝灵气之外,也没太多可取之处。说话声音很清脆,却不够温柔。一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可爱是可爱,但却透着几分傻气。莫非南归认为雁落是块璞玉?余若书有些不解地想着。那副御笔亲书,就随意挂在书房的墙上,甚至都没装裱过,可见历任掌柜对此并不重视。

上面只不过蹭了两只猫爪印,依照南归的个性,顶多斥责两句就会放雁落走人。可到底是为什么,他一改平日里的作风,会留下一个姑娘在茶馆里呢?

想到这,余若书眼珠一转,张口问道:“雁姑娘为何会只身一人跑到这塞外小城来呢?”

“呃……”雁落嘴角抽了抽,嗯嗯啊啊不知如何作答。实话实说,未免会被人看低,编瞎话,可自己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来。

正在她支支吾吾之际,余若书又问道:“莫非和感情事有关?”

余若书只不过是随便猜测,却戳住了雁落的痛处,雁落涨红了脸,头摇动的样子堪比拨浪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她这一连串的否定,却让余若书心里有个底,看来这姑娘是失恋之后出逃。他正想再问几句,却看到南归已经面色不善的站在雁落身后,冷冷地望着自己了。

“以前的事,不提也罢。”余若书宽慰雁落道:“你就放心地留在茶馆里吧,南归若是亏待了你,你就来找我,我叫余若书。”

雁落见余若书语气诚恳,笑容干净清爽,不似大奸大恶之人,便卸下心房回报以笑容。就在二人温情互动的时刻,南归在雁落身后严厉说道:“一不留神,你就逮到机会偷懒打诨,去把后院的落叶清扫干净,还有,门口地上那些纸屑是怎么回事?难道每件事都要我吩咐才去做吗?”

雁落无奈地转过身,低着头冲南归嘟囔一句便下楼去收拾后院了。

“你对她也太过刻薄了吧。”余若书望着雁落远去的身影,有些不满的说。

“这种富家小姐,撑不了几天就会卷铺盖走人。”

“会吗?”余若书打了一个响指说道:“不如打个赌,南归。我猜她没那么容易妥协。”

“赌什么?”南归眯起眼睛看着余若书。

“一个月,我赌她起码能撑过一个月。我若是输了,新近收的那副工笔画便归你。但你若是输了,就把那个掐丝双耳瓶送给我。”余若书垂涎双耳瓶已久,这次总算是逮到机会,焉能放过。

“一言为定。”南归伸出了拳头碰了碰余若书的拳头。

一个月?笑话!能撑过七天就不得了。南归朝着正在后院认真扫着落叶的雁落微微一笑,雁落只觉得后背泛起阵阵寒意,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霜叶茶馆每逢初一十五,便会请上几个评书界叫座又叫好的说书艺人来说上几出。其他时候,茶馆只卖清茶。在茶馆里说书的那可都是能耐人,能上满堂座儿,没本事的可不敢接下这活,怕被猫耳胡同里这些行家们给哄下场,被磕出去可是相当没面儿的一件事。

再说霜叶茶馆,位于猫耳胡同中心地带,俗称猫耳尖儿,四楼四底。底座大多是慕名前来的旅行者或是附近的手艺工匠,摊贩商人,图的是一个热闹。

楼上可是别有一番洞天,一上楼,左面是四间风格迥异的包房,专供有头有脸的人士在此喝茶消遣,无论楼上楼下,皆设备齐全,干净卫生。

什么?您问楼上右面是什么状况?抱歉,无可奉告。右面是掌柜南归的私人地盘,若没受到邀请,是不许踏进一步的。您要硬进?也成,不过先提醒您,上次有个外省赶马的壮小伙,不信这个邪,硬闯上了二楼右侧,您猜怎么着,捂着方脸呜呜的跑下了楼,自此再没露过脸。

传说掌柜南归也是个练家子,功夫了得,能不能水上漂,云里飞不知道,但瞧着威震镖局总镖头威武大爷对南归的那尊敬劲儿,这二层右侧,还是少惦记为妙。

雁落工作的第一天,恰恰是阴历九月十五。正是听书的日子。今儿个晚上来的可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唱女大鼓的坤角瑞雪。说起瑞雪这个人,凡是江湖艺人差不多都认识她,倒不是她名声有多响亮,而是她师傅瑞荣是四大门之中瑞家班的领班。这位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坤角瑞雪是萝卜不大,长辈儿上了。冲着她师傅的名气,胡同里的老少爷们也真是给面儿,不肯呼其名,而是尊称她为瑞小姐。

这位瑞小姐心气儿高,不屑于众人的吹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的盯着霜叶茶馆掌柜南归的脸,看那架势,好像要把南归揉碎了吃进肚子里似的。

江湖儿女,性子直率,敢爱敢恨,从不藏着掖着。这不,瑞小姐因对南归一见钟情,便即兴唱起了《大西厢》,字正腔圆还包含爱慕之情,听得茶客们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自己就是故事里的张生,眼前这位二八俏佳人就是崔莺莺。

雁落站在角落里,捶着酸痛的腰,时不时的瞄一眼那些摇头晃脑、不亦乐乎的茶客们。此时她可没有闲心欣赏艺术,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何时关张,以及自己睡在哪里。眼瞅着月上柳梢,人才渐渐散去。雁落抖抖手脚,帮着季宝一起把茶馆收拾干净,这才喘着大气开口问道:“季宝,不知我今晚住在哪?”

还不待季宝回话,南归就冷冷地抛来一句:“柴房。”

雁落嗯了一声,拽着行李朝后院柴房走去。季宝有些气恼地瞅了南归一眼,便追上了雁落。已经是深秋时节,入夜冷得很,让雁落睡柴房恐怕不妥。这些话季宝刚刚想对南归说的,但见南归双手插在胸前,摆出一副忍不了就请走人的样子,季宝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他帮着雁落简单拾掇了柴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麦秆,才从后门离去。雁落对于住在柴房到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对她来说有个地方落脚就谢天谢地了,更何况,这地方虽叫柴房,却没有木柴,而是堆放着一些杂物。虽然有些简陋,但还是可以住人。

那只小白猫也跟着雁落进了柴房,雁落朝它挥挥手,把陶瓷猫食盆放在了脚边。小白猫凑上前去,闻了闻碗里的蛋黄拌大米饭,露出嫌弃的样子。直到雁落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两条小黄花鱼,小白猫才扭扭哒哒的低下头吃起来。

雁落瞧着小猫狼吞虎咽吃得正香,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温热。她蹲在小猫旁边,时不时的用手挠挠小猫的额头。片刻功夫,盘干碗净,小白猫的肚子已经涨得圆滚滚的,它伸了一个懒腰,扭过头瞅了雁落一眼,箭一般的冲出了柴房。

雁落重重地拍拍额头,这个小祖宗,是不肯让自己安生一刻,雁落皱着眉头起身追了出去。估计是这只泼皮小猫吃撑了肚子,动作远不如今晨敏捷迅速,雁落见它的身影一晃,进了二楼右侧最头那间屋子。雁落生怕小猫再惹祸,赶忙推门跟了上去。

这一推门不要紧,雁落竟然看到赤裸上身,只穿着一条薄薄亵裤的南归正拿着毛巾擦拭头发上的水珠。雁落不经意地一瞥,不由得倒退几步。那不是今个儿说书的瑞雪瑞小姐吗?她这是?浓妆淡抹,笑靥迷人,两眼含情……雁落只觉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了,她尴尬地冲南归点点头,结结巴巴地说:“抱……歉,我是来找……小猫的。”

南归哼了一声,一伸手就抓住了正试图逃窜到床底下的小猫,他攥住猫脖子,把她举到雁落眼前,语气嘲讽地说:“什么人养什么猫,看你一身脏兮兮的,连带着猫也……”

雁落一把抢过小猫:“打扰了掌柜休息,没事的话我先下去了。”她说着一扭身就要走,不知是地板太滑还是雁落太不小心,她一个趔趄摔了个大马趴。近在咫尺,南归却双手抱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雁落揉了揉摔疼的屁股,晃晃悠悠的起身,这才发现,怀里的小猫不见了。与此同时,从木质浴桶里传来了几声凄厉的猫叫。雁落伸头过去一看,差点背过气。那只原本通体洁白,好似一个绒毛球的小猫,经水这么一泡,竟然变成了一只小花猫。

“我瞅着是洋种猫,没想到却是唬人的土猫。”瑞雪如银铃般动人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这种野猫到处都是,干嘛弄得好像特矜贵似的,还真如南归所说,什么人养什么猫。”

这位瑞雪瑞大小姐一晚上都看雁落不顺眼,破了祖宗立的规矩,就招来这么一个傻兮兮的废物点心,也不知南归是怎么想的。虽然她身材相貌样样不如自己,但一想到这个平凡姑娘能和南归朝夕相处,瑞雪就难耐内心的嫉妒之情。

她之前和南归见过几次面,但每次都有师傅作陪,让她也不好表示什么,只能用一双凤眼不住地冲南归抛媚眼,只不过南归每次熟视无睹。南归越是冷淡,就越激起瑞雪的征服欲,她就不信了,凭自己的相貌身段,还搞不定一个茶馆掌柜。

这不,刚散场,她换了套轻薄的裙子,又重新描眉画眼一番,才扭着小蛮腰上了茶馆二楼。临敲门之前,瑞雪还低头检查了半天,见无任何不妥之处后才在门上轻拍了几声。

南归赤裸上身,拿着毛巾打开了门,瑞雪站在门口冲南归妩媚一笑,一侧身便走了进去。南归不解其意,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站在远处望着瑞雪。这位瑞姑娘倒不认生,毫不客气地坐在床边上搔首弄姿,南归叹了口气,正要下逐客令,却被突然闯进来的雁落打断了。

雁落瞥了瑞雪一眼,沉默着把瞪着大圆眼睛,明显是吓傻了的小猫从浴盆里捞上来,她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着小猫身上的水滴。南归见状,默默地递给雁落一条毛巾,雁落却没有接下,而是转身抱着小猫离开了南归的房间。

目送走了雁落,南归披上袍子走到门边上,冷冷说道:“是自己走出去,还是被我扔出去?”

“南归,我……”瑞雪撒娇似的说:“我早就想向你表明心迹,自从在师父那里第一次遇见你,我就……我就喜欢上你了。”瑞雪说着从床边一跃而起,窜到南归面前,撅着嘴仿佛邀吻似的。

南归只觉一阵恶寒,他毫不犹豫地推开瑞雪,朗声说道:“瑞小姐请自重,正因为是旧识,南归才会给你留着面子。今天你说的那出《大西厢》,口白不清,扣子也没绑好,若不是凭着你师傅的人缘,根本拢不住座儿。我敬你师傅的为人,今天没直接把你磕出去,但霜叶茶馆以后是不会再请你了。”

“什么?”这下瑞雪懵了,再也顾不得谈情说爱,而是嘴角抽搐,五官扭曲,脸色煞白。磕出去这个词是评书界的专用术语,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您学艺不精,哪凉快哪歇着去吧。磕出去为评书界最耻辱的事,若是被同业人士知道了,自己那还有什么脸面在这行继续混下去啊。

其实,今晚上瑞雪的失常发挥,的确是个意外。她那时眼里心里全是南归,整个人根本没放在说书这件事上,才会口白不清。不过,多说无意,说砸了就是说砸了,叫好声虽然挺响,但多半是冲着自己师傅的名气,这点瑞雪心知肚明。

不愧是闯荡江湖的儿女,瑞雪见南归对自己无意,也只能讪讪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转身走了。

送走了瑞雪,南归四顾环视,见后院里的落叶都被清理干净了,原本有些凌乱的杂物也都整齐有序的靠墙码放好,才回想起,这些工作全是雁落一个人完成的。原本南归以为雁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滴滴大小姐,可没想到,她干起活来还真是麻利勤快,南归心里隐隐觉得自己之前可能是看走了眼。

他见柴房还亮着蜡烛,犹豫了一下便走到柴房门口,只听见里面传来了雁落的说话声。

“你这个小活宝,就不能给我老老实实呆上一会。”雁落一边梳理着小猫的毛,一边埋怨道:“我才是冤大头,为了救你,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还把自己卖给这家黑店。”

小猫叫了几声,像是在回应雁落的话。

雁落突然爽朗地大笑起来,南归有些诧异,只听见雁落又说:“还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猫,你啊,从今以后跟我的姓,就叫雁阿斗吧。因为你主人我,就是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

阿斗?南归的唇角泛起了笑意,看来这个愣头青似的傻姑娘也不是那么没趣嘛。她的盘缠都用来买这只猫,恐怕是遇上了行走江湖的骗子。见她年纪轻轻,想来阅历不深,但她为何要说自己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呢?

屋内又传来几声猫叫,敢情这只名叫阿斗的猫还和她的主人对上话了,有点意思。南归本来想进去安慰雁落几句,之前瑞雪那句话太过伤人,但见雁落似乎完全没受其影响,南归这一颗心也就放进了肚子里。

虽然雁落是被他逼迫留在茶馆做工的,但进了霜叶茶馆,就都是他南归的人了,他怎么刻薄剥削对待他们都可以,但决不许外人对自己的手下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季宝常说他这叫,护犊子。

就这样,雁落度过了她在霜叶茶馆的第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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