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菊儿来说,这一天是所有日子以来最为难熬的一天,每分每秒都觉得那么漫长,她从没感觉到原来时间有时候这么会捉弄人,当你焦急的时候,它会顽皮地拉长了脸,任你千呼万唤,它也不会加快脚步!而有时候,当你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幸福的时候,它反倒疾疾地从你的身边一晃而过,总怕你揪着它的尾巴,把幸福和快乐留下来。她想到了爹爹和娘。
自己已经离开家将近两日了,父亲一定担心得吃不下饭,他们该怎么度过这两日啊!姐姐有没有回去照顾他们二老。这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想起分开两日的父母亲人,眼泪在菊儿的眼帘中打转,抬眼看看四周,一切都那么陌生,喧闹得让人不耐的人群就在眼前,可是菊儿心中的冷寂让一阵颤抖。
陌生。
孤独。
寒冷。
菊儿等待着,没有目的地等待着,她不知道那个让她负罪又胆怯的女人回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更不知道那个决定她命运的玉坤能否平安回来,她想逃离,可是她又往哪儿逃呢?每个人的眼神是暖的,可那是看向自己的亲人时无心的流露,对她,却隔起了厚厚的屏障。
等?还是不等?
菊儿挣扎着……
她无意识地抓了一下手中的包裹,包裹软如丝绸,不用翻转,菊儿也知道这些包裹中无疑都是一些衣物,否则将翠儿不会那么竭斯底里,更不会用她能够杀人的目光剜了她一遍又一遍。
腹中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时候菊儿只感到头晕晕地,她顺着墙根悄悄滑下,蜷缩着,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身上,满脸的倦容与凄惨,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不忍侧目。腹中空空如也的空虚感让菊儿不能思想,她怅然地望着前方,目光投在对面高高的青瓦白墙上,墙内也许是另一番春意盎然的景致吧!
“蛮子来了,快……快躲起来!”
一霎时,惊慌,尖叫,奔逃。仓皇。瞬间空荡……
骤然间,菊儿的意识飘了回来,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疾疾而躲的人,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境地。蛮子?蛮子?
一座座房屋在大火中渐渐成为灰烬,劈劈勃勃的烧裂声淹没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声惨叫,是女孩子绝望无极的哀恸,一群身穿蛮服的匈奴人撕扯着柔弱的女子,嘴角眼里是贪婪,冷酷;地上,血流成河。嘿嘿的冷笑中,一阵利箭的嗖嗖声过后,尸横一片……
菊儿打了个冷战,身上立时蒙上了一层寒意,她哆嗦着站起来。
要逃!快逃!
顾不得手中的包裹,菊儿抬脚往街上跑去,她没有目的,她只想奔逃,她害怕管家曾经给自己讲过的画面重复在自己身上。
街上是那么宁静,菊儿只听见脚下轻软的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是那么空旷、辽远。仿佛行走在星空之外,脚步的回音震颤着她的耳膜,恐惧似雾一样笼罩着她,她的双腿已经不受自己支配了,只是机械地交替着。
红色的帽冠,得得的马蹄,闪亮的盔甲,尖锐的长矛,铁戟……
菊儿的眼前晃动着什么?她揉揉自己的眼睛,空洞的街上平地涌起这么多士兵,菊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茫然间,但听耳边一阵紧似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这笑声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更多人的,先还有所压抑有所顾忌有所保留,既而是从胸腔之中释放而出的全副的野蛮与戾气,仿佛无数霹雳轰炸开来,震响着菊儿的鼓膜,震得她的头嗡嗡作响,天地间瞬时旋转起来,无数张狰狞的面容在菊儿恍惚的眼前来来回回的徘徊,晃动。菊儿有种无力感,更有种解脱感,一天以来的担忧,恐惧,饥饿都化为心头遥遥无期的眩晕,她闭上了眼睛,活下去好难!不如就此罢了,罢了,罢了。
迷迷糊糊间。
悠悠然然间。
菊儿觉得自己飘荡在另一个空灵的时空里,在那里她见到了自己牵挂的双亲,看到了疼她爱她的姐姐,还有那双有着痛苦眼神的蒋翠翠,一声哀叹,她终究是欠她的,父亲终究还是对不起人家的,所以即使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还是负债累累,不能偿还罢。
可为何有嘤嘤的哭声?菊儿一激灵,是姐姐吗?她四处搜寻着,可是刚才还围着自己的姐姐怎么不见了,空空荡荡的林木间只留她一个人对着冷冷澹澹的夜色,身边氤氲而起的烟雾给这些染了一层寂寥的林木复添了一层神秘,耳边的哭声时远时近,忽而响亮忽而渺渺,菊儿循着哭声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倏然不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头栽在地上,那一刻,菊儿感觉到哭声就在身边,就在耳边,她使劲挣扎着,睁开眼睛,想看一看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到底是谁,这么纠缠不清,这么形如鬼魅。
一道不甚耀眼的光线从菊儿半开的眼帘中透入,她使劲眨了眨眼睛,适应着这丝明亮和刺痛。
耳边,嘤嘤的哭声仍在,菊儿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缓缓看向左侧——哭声的源头。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屋子里不只有她自己,屋子里有七八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而左侧正在垂泪哭泣的少女好像遇到了什么凄恻的遭遇,无力靠坐在墙壁的一角,用手捂着面颊,她发丝凌乱不堪,抖动的双肩随着哭泣激烈地颤动着,像是压抑了什么不可遏制的沉痛。
菊儿动了动软绵无力的身子,强迫自己不去理会来自脊椎上方的痛意。生平是最看不得人哭的,每每看到有人垂泪,她就觉得别人的一滴泪像一道源源不断的小溪会引出自己千条万条江河沟渠来,想想自己,她的眼圈红了。强忍住涌到喉边的悲泣,她伸出手,想拉一把身边哭泣的人儿,伸手所及之处,她触到了一团黏黏的湿润,心里一阵诧异。怎么?这个女孩的裤子怎么湿漉漉的?
可又不似一般的水渍,那种触感像是……
菊儿的心里骤然一缩,她想起了曾经因为自己顽皮而自树上跌下来时,衣衫上也是这种湿润,难道?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是最怕流血的,虽然没有血晕那么严重,可是看到那红红艳艳的样子,也会让她无端的窒息。她慢慢地缩回手指,睁开眼用眼睛的余光瞥了瞥自己翻转过来的手。
似蘸满丹青的红色线菊,每一瓣上冷冷着血凝般的嘲讽。妖娆着溅开数不清的血花。菊儿恍惚间有种壮士断腕的悲壮,这双手曾经白皙,可是此刻却让人惨不忍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
菊儿从自我癔症中拔了出来,重新定定打量着这个兀自哭泣的少女,瘦削的双肩,单薄的身形,身着紫色布裙,点点淡蓝的细小花蕊点缀其中,朴素但不失淡雅。正自打量、揣测时,屋子中的哭声慢慢有人加入。
菊儿循着声音环顾四周,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她被绑缚着双手,苍白的脸色难掩娇弱,娇小精致的五官看起来甜美秀丽。菊儿的眼睛盯着她,真好看,就连哭泣悲戚的样子都那么惹人怜爱。菊儿有种想把她揽进怀里的感觉。
似是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吧,那个少女雾雾霭霭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扫了扫菊儿这边,紧接着,哭声响亮起来。似是因为别人的瞩目或同情而难掩悲痛所致,这声响亮似黑暗中闪过的光照。又似冲破最后防线的决堤之水,有了这声啼哭的引领,霎时哭声此起彼伏,遥遥应和!整间屋子里除了菊儿被这种转瞬间的形势转变而惊愕之外,余下众人皆敞开了胸怀,尽情释放中胸中的郁闷和压抑
。 哭声震动着菊儿的耳膜。
在这凌冽的哭声中,她没有一滴流泪的感觉。
朦胧中,她感到了什么。
危险。像落入虎口的羊群,随时有被宰杀的危险。
柔弱,女孩子独有的,在强势下的无力和苍白。
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明白了手上血迹的来源。
她更看到了,看到了也许今天,或者明天,或者,自己会是第二个,第三个……
看着一屋子的花枝乱颤,梨花带雨,菊儿只觉得心头一阵狂躁,她尖利的牙齿紧紧咬住干裂的嘴唇,挣扎着,她想站起来。
倏然间,从她的身边摇摇晃晃站起紫色的人影,菊儿抬眼望去,只见抽去双手掩盖的那张脸被泪水冲洗成粉红色,一双红肿的双眼无神而寂然,看不到一丝生机,菊儿盯着她,不知道正自沉浸在悲痛中的人儿将要干什么。难道她想通了?
也就是一怔忡间,这个紫色的身影立起来后转身撞向了身后坚硬的墙壁,不假思索地,菊儿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双腿,即便如此,只听得呯然一声,菊儿怀抱中的这双腿徐徐弯曲,整个身子匍匐在地,这边的动静惊得其她女子愣了一愣,接着几个人扑了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拦着我?我恨你!”菊儿只觉得怀中的双腿猛然一缩,接着自己狠狠地被踹了一脚,菊儿的身子往后挣了挣,摔倒在地上。还好力道不算太重,如果是一个身强力壮之人,恐怕自己的小命就交代了。胸口隐隐地痛了一下,菊儿吁了口气,胳膊被一双手搀住,借着这股力量,菊儿坐了起来,抬眼感激地望着这双手的主人,眼神碰到的是一双温润的眼睛,眼底所流淌的坚定和温暖让菊儿的心头一颤,这时候眼泪倒是涌了出来。
多像自己的姐姐啊!那双眼睛。自己曾经受伤或受到父母责怪的时候,姐姐也是这样默不作声的抱着她,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无论她怎样的伤心难过,只要有这样的目光抚慰,心头就会慢慢地恢复平静、安宁!
她许是看到了菊儿眼中的泪水,轻轻地把菊儿揽进自己的怀里,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抚慰一个孩子。“傻丫头,不要怪那个姐姐。姐姐谢谢你!”温柔的声音似和煦的春风吹落了菊儿心头的孤寂和寒冷。更扫去了渐渐涌上眉头的委屈。在这个怀抱里,菊儿想沉沉睡去!
“她没什么事吧?”声音来自头上,菊儿赶紧从这位姐姐的怀里挣脱了出来,还不知道那个紫衣姐姐怎么样了呢?自己怎么可以躲在这个怀抱里。 “没有大碍,只是额头上撞了一个大大的包!过几天可能就没事了!”围在紫衣姐姐身旁的一个声音急急回道。
看到紫衣姐姐没有性命之忧,屋里的几个女子又面露忧戚之色,眼圈一红,似是要接着刚才的哀叹继续哭下去。菊儿望了望身旁的眼睛。
“都不要哭了!”响亮的声音含着一丝拨云见日的锐气,几个正自低头戚戚然的女孩子惊诧地抬起头来,“哭有什么用?除了能够消耗我们仅存无几的体力外,还能有什么用处?难道哀嚎几声就能够博得那些野蛮人的同情和眷顾?
还是痛哭流涕就能够把我们门上的锁哭断得以逃生?如果哭有效果,那么我情愿和你们一起哭瞎了这双眼睛!可是不能,无论我们的境地有多么可怜,我们哭得多么激情四射,都不会撼动人家一丝一毫的可怜,再说了,我们不需要这种可怜,是的,我们还有一条道路,那就是像刚才这个妹妹那样一死了之,死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万事皆空,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归宿!
可是我们的父母辛苦十月,含辛茹苦把我们养育长大,仅仅是为了有一天让我们自寻死路吗?仅仅是为了品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吗?如果那样,我们何故要来到这人世间走这一遭呢?我不像你们其中有些姐妹,读过不少书!懂得不少道理!把贞操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面对侮辱、面对蹂躏时选择死亡,我总想着,我遭受这么大的屈辱,回家后是万万不能告诉双亲的,假如说我们承受的是一分的痛苦,而我们的痛苦加在他们身上是十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