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罢联防会议,已是下午三四点钟,我来到珠山山腰。
珠山座落在黄海之滨,是出名的风景区。在这仲秋季节里,山上树木青葱,树枝上挂满柿子、苹果、黄梨等水果。 吸一口气,都觉得甜丝香喷喷的,多好的地方啊!
绿树丛中,透出一壁新墙。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幢独立新屋。门前一位老大爷,正在精心地擦拭着一支猎枪。
“老大爷! ”我亲热地喊了一声。
老人抬起头,一见我这个解放军,马上热情豪爽地伸出粗壮的大手:“同志,屋里坐。”
一看这须发全白的老人,我不由一怔:啊!左脸颊上一道深深的疤痕,这……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位老民工吗?
我迫不及待地问:“老大爷,在解放战争那阵儿,你支过前吧? ”
老人一愣:“同志,你咋知道? ”
“你还想着在从徐州到南京的道上,咱们啦过呱!”
“啊!你就是那个……”老人嗫嚅着扑上来,抓住了我的手。
意外的巧遇,把我带回到硝烟滚滚的战场。
那是初春一个皓月当空的深夜,天气还十分寒冷。我那时在第三野战军当连长,部队解放徐州之后,我们分四路纵队大踏步向前挺进。战士、民工,军马、车辆……涌满了公路,象一条发了春汛的大河,滚滚向前。路两旁不断出现蒋 匪军的尸体,丢散的枪支、弹药、钢盔和冒着烟火的汽油桶。
队伍南下,一路强行军,人人头上热汗涔涔,口鼻里喷着白色的雾气。战士和民工们互相招呼着、打趣着,气氛热乎乎的。
和我走并肩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汉,他弓腰推一辆独轮小车,车上装满弹药箱。一件破旧的青棉袄敞着襟,黑黝黝的方脸庞上,圈腮胡子好久没刮,征尘满面,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放射着坚毅的光芒,左脸颊上有一道明显的疤 痕。
我一边走一边问:“老大爷,打哪儿来呀?”
“胶东。 ” *
“参加淮海战役了吗? ”
“参加了,我还亲手抓了两个俘虏呢!啊哈,这一仗打得可真解气哪! ”老汉高兴地说。
“还一直跟队伍走吗? ” .
“走!直劲地走,不解放全中国,俺的小车不掉头! ”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
“早没家啦。老伴叫还乡团害啦,房烧啦,你瞧俺脸上这 块疤,就是牟闫王家那小崽子向俺倒算时砍的。如今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寄养在他叔家里。”老大爷眼里喷着火,那道仇恨的伤疤胀得发紫。•
“大爷,别难过,我们替你报仇t ”我攥紧了腰里那支驳壳枪。
“难过啥哩,有你们为俺老百姓打江山、谋幸福,俺心宽 着哩! ”
一队炮车开过,把我和大爷隔开了,炮车过后,只见大爷走进浩浩荡荡的人流不见了。
虽是短暂的一面,却给我留下一个永不泯灭的形象,时时跳动在我的记忆里。那刚毅的面容、不屈的目光、坚定的步伐,还有那道铭刻着阶级仇恨的伤疤。遗憾的是,仓促中竟忘了问一下老大爷的姓名。
可是我又安慰自己,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遇到的群众何止千万,你才知道多少个姓名呢?譬如,我在物资登记处遇见的那位山东大嫂,她一连几夜不眠,一边哄着吃奶的 孩子,一边纳军鞋,纳哟,纳哟,针脚那么密实。黎明了,她还抢半个时辰,在鞋垫上用红丝线精心绣上“将革命进行 到底”七个大字。当我接过那担军鞋,望见她那血丝满布的眼睛时.,感激的话塞满了喉咙。她却毫不介意地说道:“同 志,快点一点数,査一査质量,别那么马马虎虎的,每双鞋都得走上几千里地哪! ”
譬如,有一次我领着部队追击敌人,走迷了路的时候, 一个十四五岁的“识字班”从路旁跳出来,说道:“叔叔,我
给你带路。小辫一甩,回转头吩咐另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道:“好好拾柴,我领叔叔打坏蛋去。”说完象一只跳 跃的山雀,带我们绕过河,翻过崮,迎头截住了逃敌。…… 我们根据地的群众,从革命战争一开始,就横下一条心, 把自己整个命运和革命战争联系在一起了。尽管不知道他们具体的姓名、籍贯、家史,但我却记得他们的共同姓名,这名字就叫“人民”。
想不到,今天,又遇上了你啊,我的老同志!
老人头发白了,胡须白了,身子骨还蛮结实,两眼还是那样炯炯有神。
久别重逢,老人快活极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 他说他年纪虽然大了,但还在大队和民兵连里当参谋,不论战备、生产,都同他来合计合计。他还说他儿子李志刚如今当了民兵连长,是县里挂了名的人物……
“喔,李志刚! ”我知道他,今天在县里开联防会议,县武装部长曾向我介绍过,他们民兵连是全县抓战备的一面红 旗,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是大爷的儿子呀!
老人忽然想起什么来,他指指他脸上那道伤疤说:“记得那时我向你讲过这道疤,没料到来了个下回分解。”老人记忆力相当好。
“怎么,成了章回小说啦? ”我挺感兴趣地问。
“这话得说是七年前,从打海口子偷偷溜进来一股美蒋匪特,他们自以为玩得挺妙,岂不知我们早张好了网等着哪。这伙鱼虾一进来,就被解放军和民兵收住了网口。俺在珠山
顶点起了一堆冲天大火,这火就是战斗的信号,全县群众呼 啦一下子里三层外三层把个珠山围得风雨不透。匪特们一 见插翅难逃啦,便由副司令领头举起件白小褂投了降。末了 —清点俘虏,整六双,就是少了个‘司令’。”
“跑啦? ”我着急地追问一句。
“哪能!志刚带了几个民兵翻过三道梁,搜到虎头崖,到底发现了那个家伙。嘿,还想顽抗呢,被志刚一枪打断了胳臂肘,民兵们围上去扭住了那狗东西。你猜,这小子是谁?” 大爷喜滋滋地问我。
根据大爷的“下回分解”,我一下猜着是牟闫王。
“不!牟闫王早在土改时就被咱打死啦,这是他那狗崽子,在台湾当了上校司令,‘反攻’回来啦,这下子反攻进了咱的监狱。啊——哈哈,哈哈! ”老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这笔血债终于偿还啦! ”
“不!有帝修反在,债清不了。”
“爹! ”随着一声喊,志刚一步闯进来,虎彪彪的个头, 肩上背一支自动步枪,一见我,忙打了个敬礼,高兴地说:“首长,你也在这里啊! ”
我拍了拍他那铁塔似的身架,笑着说:“真是强将手下 无弱兵,不愧是老民兵的后代。”
“哪里!哪里! ”大爷听我夸奖直摆手。“多亏党和毛主席教育呀!哎——”大爷话锋一转说:“上级有啥新精神? ”
“县里研究决定,下星期和部队联合演习,内容是‘关门打狗’,县武装部指示让咱们几个公社先搞预习。”志刚端起一碗水,一口气喝了个净光。
“嗯,是得勤操练操练,苏修亡我之心不死,蒋匪象湾里的王八,钻空就想上岸哪! ”
“按会上部署,今晚七点钟在珠山顶上点火。爹,公社决定这任务交给我。首长,你参加不? ”
“好!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呀!说话间太阳已经悄悄落下西山了。夜色苍茫,志刚看了 一下桌上的座钟,说:“首长,我先上山点火,停会叫俺爹陪你去。”说完,把枪一背,登登登地走了。
一会儿,珠山峰顶烧起一堆篝火,这火越烧越大,越燃越亮,通红的火焰,划破黑暗,照亮夜空。
“走,集合去!篝火就是命令。”大爷一下从椅子上跳起身, 一把抓起那猎枪,一手拉住了我。
黑压压的人流朝预定的地点冲去,象洪水破闸,如万马 奔驰。火把、钢枪,举过了头顶,在人流上浮动。盯着火光中洪流般的人群,我看到这里面有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小姑娘,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背孩子的妇女。他们有的握着菜刀,有的执着木棍,有的扛着红缨枪……人的海洋,刀枪的 海洋,火的海洋……
这阵势看的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好一幅人民战争的 壮丽图画啊!
把人民战争比拟成海洋,真是再确切不过了。你看那大 海,几分钟前还是平静的,风暴一来,便全然换了模样。巨浪排空,惊涛击岸,象千万匹雄狮,在那里咆哮怒吼,到处是浪和浪的搏击,涛和涛的翻滚,简直要把整个天和地都翻 转过来。而我今天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人民力量的大海洋 啊!
“同志,咱们下海捞‘鱼虾’去! ’’大爷掂了掂手中钢枪, 他那劲象拉满了的弓。
“好,出击! ”
我又和大爷并肩行进在同一个战斗行列里了,象当年向蒋匪老巢进军时一样,不同的是今天面对着的是虎狼在前重任在肩的备战,而且队伍中又有了象李志刚这样高举火把冲锋前进的年轻人。
想起下星期的联合演习,我感到无比充实,信心百倍。这是一个多好的地方啊!今天在这里演习,明天也许要在这 里和侵略者打仗,有李志刚这样的年轻一代,还有李大爷这样的老一辈,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战胜呢?
李大爷看我久久沉思不语,轻声问我:“同志,你在想 啥? ”
我指着漫山遍野流动的人群灯火,兴奋地说:“真是一 片汪洋大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