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初中时每升一个学年都会重新分班,每次分班时,我们都会结实新的朋友。上一个学年的旧友四散各班,大家都忙着奔中考,一般会选择亲近同班的新朋友而疏于和旧友联系,不是友谊太过脆弱,而是我们在新旧朋友间的选择让友谊显得很脆弱。
初中两年来,我身边来来去去的朋友不少,但几乎就没有落下一个知心朋友,久而久之,我也便习惯了。
初三开学没多久,我很快就和同桌冬晴成了最好的朋友。冬晴是我们班上成绩最好的女同学,我次之,冬晴的家在镇上街道,与我初中时的寄宿家庭仅一街之隔,冬晴数学好而英语差,我数学差而英语好。学习上,我们伯仲之间,互为竞争对手,又可以相互取长补短,互为帮手;生活上,我们步调一致,形影不离,是彼此最好的伴。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和冬晴这样的组合都是天衣无缝,我曾经也以为是这样。
我们初三时分座位的方法很特别,班主任会按照成绩先后顺序,让我们自行进入教室选择座位,也就是说,成绩第一的人进入教室时教室里空无一人,他可以选择其中的任何一个座位,成绩最末的人进入教室时教室里便只剩下了一个空位,他将没有选择。我和冬晴从来都没有下过班上前五名,所以每次调座位时,我们俩都能轻而易举的坐到一起。
初中时代,我们稚气善存,择友的标准常常为成绩所左右。一般来说,大家都只会和成绩与自己相当的人玩。我和冬晴是班上的尖子生,和我们成绩相当的大多是男生,一般的女生都和我们靠不到一起,也很少会愿意和我们一起做同桌。
初三下学期时,班上迎来了新一轮的座位调动。我和冬晴很快选择二组二排靠边的那两个位置坐了下来,冬晴在靠走廊的那边,我紧临着她。二组和三组是紧挨着的,所以我的右边其实还有一个同桌,教室里已经坐了九个人了,可是却依旧没有人选择那里。我并不欢喜和男生同桌,但是我更不喜欢和那些成绩不好的人同桌,他们一般都很喜欢讲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很怕自己会受到不好的影响。另外的七个男生占据了二三组的第一排和第三排,把我们俩夹在了中间。
不多时,一个微胖的女孩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很小,眯成一条线,仿佛时刻都在发笑。我看到她时她正好也看到了我,她充我微微一笑,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就这样成了我的同桌。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也是从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班前十名里终于冲上来了一个女生。
她的名字叫程雪,是那种开朗大方的人,她上课听讲心无旁骛,到了下课,却比谁都要闹。冬晴是一个典型的学霸,她的心里只有学习,我们在一起的话题也都与学习有关,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我们头顶上方都罩着让人紧张的空气。也许在外人看来,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其实本质上来说,我们几乎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心理话,我们更像是彼此的伴,为了逃避孤单而找的伴……程雪的加入,恰如一阵温润的春风,拂过我死气沉沉的友谊荒原,直至这片荒原里碧草青青,鸟语花香,生机盎然……
一天课下,大家都在忙着赶作业,程雪突然抬起头,笑笑,杵了杵我的肘子:“嗳,你都不需要休息的吗?就算你不需要休息,你的眼睛也需要休息啊!再看就要成大近视眼了!”
“干什么呢?”我看了看她无所事事的样子,不以为然的问。
“我在学杜甫喝酒。”程雪用右手作酒杯状,在下巴上比了比。
“喝酒?”我不解的问。
“对!喝酒。”程雪说,“这酒的用处可大着呢?喝一喝就能驱走九天的疲劳。”
“鬼扯!”我善意得瞪了她一眼,“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酒。”
“你不信?”程雪狡黠的冲我微微一笑。
“不信。”我说。
“好!跟我来!”
程雪拽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将我拉到了外面走廊。从这个方向望过去,刚好能看到冬晴的座位,我看到冬晴不自觉的冲我摇了摇头,她是那种不肯浪费一丁点时间的人,也许在她看来,我已经受到程雪的影响,开始变得自甘堕落了。
那是这学期来,我除了上厕所以外,第一次出教室。我顺势向下望去,课下的校园很热闹,到处都是说笑熙攘的同学,教舍门前的空地上,有很多女同学正在那儿组队跳绳。跳绳是我最喜爱的游戏,而我差不多有近四年没摸过跳绳了,我埋头于书本,让自己的生活日复一日沉闷。
“你干什么?”我问程雪。
“带你去喝酒。”
她拉着我继续向走廊尽头走去。我们的教室在五楼的居中位置,到走廊尽头要经过四个教室,我们课下只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我很怕我们会赶不回去。
我转头看程雪,她兴致很高,完全没有一点担心,仿佛走廊尽头藏着多大的宝藏似的。
我们很快就到了走廊尽头,风带着泥土的腥香从远野里悠悠而来,两个早到的同学正扒在栏杆上吹风,他们紧闭着双眼,微仰着头,沐浴在暧暧的阳光里,一副物我两忘的样子。我和程雪很快也扒到了栏杆上,早春的阳光懒懒的打到我们脸上,极目四望,远野一片新绿,良田树木交相辉映,屋舍俨然,河道纵横,一条清澈的小河从我们下方的田陌间一路潺潺而过……
我转头看程雪,她微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好看的影子,头发顺着风的方向纷飞,露出一张胖胖的,但却安然自若的脸。
“你不是说要带我来喝酒吗?”看着满目怡人的绿色,视野的开阔驱散了连日来的紧张感,我的心仿佛被人打开了一般的轻松,我其实有一点明白程雪的用心了,但我还是想更加清楚的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程雪睁开眼睛,满脸满足的笑着对我说:“手中无酒,心中有酒。”她接着给我讲了关于诗人杜甫的故事,杜甫在苏州当刺史时,因公务繁忙,用酒来排遣,他是以一天酒醉来解除九天辛劳的。他说:不要轻视一天的酒醉,这是为消除九天的疲劳。如果没有九天的疲劳,怎么能治好州里的人民。如果没有一天的酒醉,怎么能娱乐的的身心。
“你呀!”我用手亲昵的杵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们继续沉醉在迎面而来的清风里,谁都没再说话,风理顺了我的头发,也抚平了我的心事。如果说我是一头背上驮满了稻草的骆驼,那么程雪就是帮我卸草的那个人。不多时,铃声响了,清脆悦耳的铃声从走廊尽头悠悠而来,恰如山谷里的泉水叮咚。
“跑啊!”程雪拉起我的手,带头向教室的方向跑去,风在耳旁呼啦啦的响,我们跃步如飞,飞舞的双手是我们飞翔的翅膀。
走廊里有很多拿着课件去上课的老师,我们俩穿行其间,觉得既刺激又害怕。我们俩一个急刹车,准确的停在了我们的教室门口。教室里的人差不多全进来了,大家都用一种讶异的眼神瞅着我,我们这种疯狂的举动,确实不太像一般尖子生的所作所为。
我们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老师刚好进教室,我喘着粗气,面露惊色,心想幸好有惊无险。程雪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她笑着冲我眨了眨眼,凑过来在我耳边耳语道:“我算过时间的。”
那堂课是数学课,讲的是二次函数,是一个非常难的知识点,而我却接受的特别快。我们的大脑其实就像是一部在高速运转的机器,再好的机器,用时间久了也要休息,给它加点润滑油,做做保养,它的工作效率也会大大提升。
从那以后,每当觉得压力大的时候,我就会和程雪一起到走廊尽头吹吹风。我们聊的话题很多,学习、生活、理想、家庭、心事,什么都聊,我每天上下学还是跟冬晴一起走,我们并没有整天的呆在一起,可是她却更像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程雪不单影响了我,也影响了我身边的所有人,我们再也不一天到晚默默伏案了。有时,我们会为了一道数学题而争得面红耳赤,会相互交流彼此生活里的趣事,当然还有相互打闹。前排是尖子生的小世界,程雪的加入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新的活力,也带活了我们,我们一改之前的沉闷,开始闹,开始笑,开始一起笑……冬晴是我们那一片唯一不为所动的人,她总是低着头,沉着脸,自顾自的忙着桌子上的书本习题,和我们这个新世界格格不入。
一天,程雪很兴奋的告诉我,说她大伯在周老镇上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她马上就会搬到她大伯家住,马上就能和我一起上下学了。我听了也很兴奋,程雪是开心果,她总是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我当然希望有更多的时间能和她呆在一起。
“不会吧?”一向充耳不闻的冬晴突然冒出来问程雪,“你要跟我们一起上下学吗?”
“是啊!”程雪仍旧满脸微笑,丝毫没有听出冬晴话里的言外之意,她不希望她跟我们一起走。冬晴不喜欢程雪,她们两个的性格刚好相反,换句话来说,她们俩根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程雪的话很快应验,下星期伊始,我们三个齐身走在了周老大街上,两人行自此成了三人行。我原本以为人多会更热闹的,特别是多的还是像程雪这样的开心果,可是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冬晴不喜欢程雪,所以她从来不主动与程雪说话,程雪知道冬晴不喜欢自己,也很少会去自讨没趣。我总是夹在她们俩中间,左耳听冬晴讲学习,右耳听程雪讲笑话趣事。我没法一心二用,在课下时间,笑话趣事总是比课本习题来的引人入胜,我常常会不自觉的冷落冬晴。
一段时间后,冬晴变得沉默了,每次上下学,她都会远远的落在我们后面,看着我和程雪欢笑打闹的背影黯然神伤。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冬晴,毕竟我们是先认识的,而且我们已经形影不离的相处了近半年,她还经常的在学习上帮助我,我不该这么的“喜新厌旧”。我曾经不止一次的试着撮合冬晴与程雪,希望她俩也能擦出友谊的火花,可是她俩偏偏像两条平行线,我望穿秋水,也找不到她俩之间的一个交点。我夹在两个性格迥然的朋友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两相为难,两面不是人,她们不高兴,我自己更不高兴。
这种奇怪的空气一直的围绕着我们,慢慢的,程雪变得沉默了,冬晴变得更沉默了,连带的我也一起沉默了。我们又开始齐身走在大街上了,只是谁都没再开口说话,时间被沉默拉长,心灵的宏阂让日子难熬,我们三人一起的时光成了对彼此最大的折磨。
一天放学回家,程雪突然心事重重的扒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冬晴已经到教室外面了,她孤身一人站在已经曲终人散的走廊里,正满脸凄然的望着我……
“你怎么了?”我关心的问程雪,“好好的,怎么哭了?”
“你先走吧!”程雪带着哭腔说,“我以后都不和你们一起走了。”
“为什么?”我问。
“这样我们三个都不开心!”程雪倔强的抬起头,露出一双肿胀的泪眼,“我才是该退出的那个人。”
“谁说的!”我不以为然的脱口而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程雪扒在桌子上,更没命似的哭了起来,好半天后,她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门外孤立的冬晴,哭着小声道:“我知道,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冬晴,她太可怜了,她除了学习,就只有你,我不一样,我有很多朋友――”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身边的位置只有这么多,你能给别人的也只有这么多,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有人要进来,就必定有人要出去。在我的朋友圈里,冬晴身处圈内,是我名义上最好的朋友,但是她的心却不在这里,程雪选择退出,但她却把心留在了这里,也带走了我的心……我不想失去程雪,是因为友谊,我不想失去冬晴,却是因为爱心,也许我和程雪是同一种人,我们都善良,于是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后者,只为教室外面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再孤单……我冲着程雪会心一笑,眼里泪光依稀,程雪也在笑,在程雪的注视下,我转身向教室外面走去。
从那以后,程雪再也没再和我们一起上下学了,甚至在教室里我们也很少说话了。冬晴是最淡定的人,她觉得程雪的退出理所当然,她永远不会明白我和程雪的牺牲……
那段时间里,我常常会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惆怅。我开始频繁的跑到教室外的走廊吹风,田野里满目苍翠,油菜花灿灿夺目,日光凛然,栏杆依旧,只是我的身旁却再也不见程雪胖胖的身影。我知道,过不了两个月,我们马上就会毕业,会四散天涯……
这一天说来就来了,中考的结果很讽刺,一向高高在上的我和冬晴都予失利,玩玩闹闹的程雪却顺利的考入了一中。我替自己难过,替程雪开心,她终于再一次的证明了自己,这个不是学霸的女孩,却考入了很多学霸才能跻身的知名高中。
志愿填报那天,是我们所有人最后相聚的日子。大家都非常的不舍,争相的传写毕业纪念册。程雪的表现很淡然,她并没有因为荣录名校而沾沾自喜,而冬晴却伤心的没有说一句话,她拒写了所有人的毕业纪念册,曲终人散,冬晴不留恋任何人,包括我……她决然的穿过人群,孤身走在冷清的校园里,我跑到教室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感慨万千,伴终究是伴,也许出了学校大门,冬晴很快就会忘了我,而我心里对她的期待,对友谊的期待,又有谁能懂呢?
这时,程雪迎出来,将她的毕业纪念册的第一页纸摊开在我的面前,安慰我道:“不管怎样,我们都没有对不起她。”
近半年的疏离并没有弱化我俩的友谊,程雪还是那么的深知我心。我接过她手里的纪念册,心里感动的无法言语,程雪没有一丁点怪我,她还是把我摆在了她心里的第一位。我拿出笔,略一思索,在毕业纪念册上写下了一个座机号码――真正的友谊,经得起时间,经得起距离,经得起考验,于我和程雪而言,毕业并不代表分离,而是更深友谊的延续,我们会一直联系下去。
新学期开学没多久,我意外的在新学校碰到了冬晴,她就在我隔壁的教室,她已经又交了新的朋友了――一个小个子的女生,她们的脸都淡的没有表情。我们在教室走廊外相对而走,我带着久别重逢的微笑过去跟她打招呼,冬晴明明看到了我,可是她当没听见般的走了。从那以后,我时常在校园里碰见冬晴和那个小个子的女生,她们形影不离,看上去亲密无间,但是从冬晴依旧冷冰的脸,我知道,就像曾经的我和她一样,她和这个小个子的女生也永远没有办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程雪说冬晴很可怜,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冬晴的可怜不是因为形单影只,而是因为她永远打不开的心……
我和程雪几乎每星期都要通一次电话,公话亭的大叔就常常取笑我,说我跟朋友通电话的次数比跟父母通电话的次数还要多,说我也许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我笑笑不答,父母爱我,但不一定懂我,电话那端的人,我们久未见面,但她总是最知我心。友谊如茶,清清淡淡,越烹越香,入口怡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一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