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一个胖胖的农妇,她勤劳而又朴实,是我一生最为敬重的人。
我的父母常年都在外地做生意,我和弟弟都是奶奶带大的。我初一那年,爷爷因病去世,家里大多时候便只剩奶奶一个大人了。
我的姑姑嫁在恩施的一个山区,那里交通极为不便,教育也相对比较落后,基于这个情况,表弟从小就在我们家长大。我上初二的时候表弟才刚满四岁,我的弟弟也才刚满七岁。为了尽量的帮衬家里,奶奶在照顾我们的同时又另外种了十多亩地,在我的映像中,她几乎终年都在劳作。
我的小叔在外地和人家合伙做生意,由于人手不够,小妈也在那一年追随小叔去了外地,将刚满十二岁的堂弟落在了我们家。
堂弟虽然只比我小三岁,但他非常的的顽皮,经常会把两个弟弟逗得哭爹喊娘。他的加入无疑让原本年迈的奶奶愈加的劳苦不堪了。
在那些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新衣服和新鞋子几乎是小孩子最为渴望的东西。我的奶奶要顾我们四个孩子的生活,她没有钱给我们买新衣服和新鞋子,但是她有一双勤劳灵巧的手,这双手做的布鞋,是我们四个孩子童年里最大的馈赠。
乡下的孩子不像城里的孩子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炫耀,大家能够相互“攀比”的,往往就只有脚下大人一针一线做的布鞋。
奶奶是村里出了名的布鞋师傅,一年四季,几乎隔几天就有年轻姑娘来我们家求教。奶奶做的布鞋兼具美观与耐穿的双重特性,在从小到大的“布鞋比赛”中,我脚下的布鞋屡战屡胜,几乎每次都能以压倒性的优势蝉联冠军,并被大家冠以“布鞋将军”的美称。
与奶奶精益求精的布鞋手艺相比,堂弟摧残布鞋的手艺显然更胜一筹。奶奶对我们四个孩子一样的疼爱,与此对应的,奶奶每年都会给我们四个孩子做两双凉鞋,两双秋鞋,两双棉鞋。我的弟弟和表弟都非常的年幼无知,他们都不懂得爱惜脚下的布鞋,往往一年到头,他俩的布鞋就都全烂了。我是家里最大,也是唯一的女孩子,我最能理解奶奶的辛劳,也最爱惜脚下的布鞋。到初二的时候,我就已经攒下了十一双新布鞋。我将那十一双布鞋珍藏在一个漂亮的袋子里,挂在我床边的墙上,每天睡觉之前,我都喜欢来抚摸一下那个袋子。
堂弟走路有一点撇,一双鞋子往往两个星期不到就烂了。那年里,奶奶又另外给堂弟赶工了两双秋鞋和两双棉鞋,但到年底的时候,四双棉鞋还是都被磨破了。奶奶没有办法,只得日夜赶工给堂弟做棉鞋。
那是要过年的前一个月,气温突然骤降,一场鹅毛大雪说来就来。堂弟非常的淘气,下雪天偏偏要出去跟人家打雪仗,在强力的奔跑之下,棉鞋上打补丁的地方立马就开了裂,堂弟自己玩的开心不觉得,回家脱鞋一看,他的脚边上无一例外的都长满了冻疮。
奶奶见了心疼不已,新做的布鞋还要两天才能完工,没有办法,奶奶只得要我借布鞋给堂弟穿。我表面上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其实伤心极极了——那是我自己也舍不得穿的啊!我有一点怪堂弟,怪他不该那么糟蹋布鞋,也怪他为什么要和我的脚一样大,也许那样,我的布鞋就能幸免于难了。
我领着奶奶向房里走去,同来的还有堂弟,他正在为有新棉鞋穿而欢呼。堂弟一见我床边的袋子,立马跳上去扯,墙上的挂钉被他连根拔出,十一双布鞋哗啦啦散了一地。
我的眼泪再也无可抑制的流了出来。我仇视的盯了他一眼,然后冲他咆哮道:“你出去,我也不要借布鞋给你穿。”
堂弟冲一只棉鞋上吐了一趴涎水,对我伸了一下舌头,没好气的说:“我才不要你的布鞋呢!”他押一双露根拖鞋,缩着手出了屋子。
奶奶用袖子揩掉布鞋上的涎水,将布鞋一一捡起来装进袋子,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他是你弟弟,你不该发这么大的火。”
看着奶奶沟壑丛生的脸,我狼狈的低下了头。我摸着奶奶粗糙的大手对她说:“您应该让他妈妈去给他买跑鞋,他的脚就只会糟蹋布鞋,您看您的手都裂口了。”
奶奶安抚着我的背,无奈道:“你小叔他们的生意刚刚起家,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我能帮一点是一点,哪能为这点事去给他们添麻烦呢。”
我知道奶奶对小叔小妈的心意,也就没有再多说了。我从袋子里取过一双棉鞋,真诚的对奶奶说:“这鞋是给堂弟的。”
奶奶接过鞋子,满意的冲我点了点头。过一会儿,我在堂屋里见着了堂弟,他的脚上已经穿上了我的棉鞋,我的谦让显然已经打动了他,他走到我身边,真诚的给我道了一个歉。
那个冬天仿佛格外的长,前后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我的两双棉鞋和奶奶新做的那双棉鞋都成功负伤,堂弟再次沦为了一个只能穿补丁鞋的人。
小叔和小妈还有两天就要到家了,奶奶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薄待了堂弟,只得将我最后的一双棉鞋也让给了堂弟——那双棉鞋是我准备在大年初一穿的。堂弟再次穿上新棉鞋的那一刻,我和奶奶不由自主的都哭了。
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奶奶却将年货的事推后,加班加点的给我做起了布鞋。经过三天三夜的赶工,一双镶着红色毛边的漂亮棉鞋终于成功亮像。奶奶亲手为我脱下那双薄得只剩一层布的旧棉鞋,将毛绒绒的新棉鞋穿在了我的脚上,那种暖心的温暖,一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忆尤新。
光阴飞逝,日月如梭,转眼间我就上大学了。城市丰富的物质生活造就了不同的生活习惯,我的身边也再见不到穿布鞋的人了,而我也“入乡随俗”,将那些满载着温暖回忆的布鞋留在了家乡。
在异乡,每当寒潮来临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的想起奶奶做的布鞋,想起奶奶辛勤哺育我们的那些岁月,每当这时,一种深深的愧疚之情就会盈满我的心。过年回家,我特地用兼职的钱给奶奶买了一双皮质的保暖鞋,奶奶接过鞋后喜乐参半,她那苍老的笑脸上隐约透着失落,她怕我们会渐渐的将布鞋遗忘,就像长大的我们纷纷各奔东西一样。
我们那个曾经终日热闹的家里终究冷清下来了,表弟回了老家,弟弟跟父母去了外地,堂弟回到了他父母身边,而我也到城里上了大学。那偌大的屋子子,大多时候都只有奶奶一个人,我真的无法想象,她一个人要如何来度过那漫长而又孤凄的时光。
奶奶退休赋闲的近两年里,她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发在了做布鞋上。那满载着爱意的布鞋日积月累的堆成了山,而我们却再也没有穿过。
年里和奶奶同床而眠时,奶奶终于忍不住向我道出了她的心声,她的声音苍老而又悲戚,听着叫人心疼。
“孙啊!你现在怎么不穿我做的布鞋了?”奶奶问我。
我哑然失声,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深重的愧疚和爱慕虚荣的惭怍一同向我袭来,我没有回答奶奶的话,任由愧疚和怯弱一同噬咬着我那颗日渐浮躁的心。我们往往在追随潮流时忘掉自己的初衷,忘掉那些满载着亲人爱意的小物小件,却不知那才是凝聚着我们乡情的根。
临别之际,我特地从那一堆布鞋里挑了两双带回学校,却发现我的室友们也在跟我做着同样的事,也正经历着和我一样的故事。回校团聚的那个晚上,来自天南地北的我们第一次的这般亲密,我们将所有的布鞋摆成一个爱心的形状,聚在一起讲了很多关于布鞋的感人往事,大家都在一种若有所思的心境中流下了伤感的眼泪。
布鞋是我们这一代人逃不开的一种情结,它象征着贫寒年代里的温暖,爱和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