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千淇损失的可不止是一大笔钱。
赵父的意外事故,连医疗费带赔偿,让她整整出了八十多万,才平息了风波——她的同学安慰她,这个赔偿标准并不算高,破财消灾吧!乘客都被撞成严重脑震荡了,脑子时好时不好的,整个下半生只怕都是个丧失正常生活能力的残疾人了,赔几十万,说不定只能管住后续几年的治疗费用,对方家属还有些不情不愿的……
赵千淇二话不说掏了钱。
赵父的腿是残疾的,这些年有多不便,给家中人带来多少不便,她是清楚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赵父酿造的恶果,给别人的家庭带来了痛苦,她这个做女儿的,自然要勇于承担起责任。
警局那边因为案子了结,赵父及时缴纳了罚款,又及时补偿安抚了受伤人员以及家属,连带着车祸的另一方也协商好了,赵父认错态度良好,拘留期间表现也良好,最终以罚了几千块钱,拘留十五天结束了处分。
直到满了十五天,赵父从警局里萎靡不振地出来,赵千淇才算是真正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烈日当头,神经紧绷的她差点没扶着警局门口的不锈钢扶栏倒下去。
可她不能倒。
赵千淇始终明白,自己在家中,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她是父母所有的期望和骄傲,谁都可以倒,她不能倒——她倒了,才是真的天塌了。
赵父出来之后,除了时不时地唉声叹气,一整天都没说话,尤其是知道赵千淇花了八十多万才将事情摆平,他的叹气声掉在地上都快能凿出一个洞来了——饭自然是一口都吃不下的。
赵千淇端着外卖盒递到自己父亲的面前,半分哄老人的精力都没有,她很现实地指出:“钱都已经花出去了,你再唉声叹气也没用,钱也回不来。你生气,不吃饭,闹情绪,最后身体气坏了、饿坏了进了医院,最后还不是我继续花钱。我在外面挣钱,很辛苦的好不好?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们能不能体谅我一下,少给我惹点事?”
有些人生来就是享父母的福,有些人生来就是还父母的债。
想起每天熬夜写的文案,想起每次面对客户的奉承拍马,再多的辛苦和努力,最后都变成了一纸转账记录,赵千淇就觉得无限心酸——她离她买房子的梦想,终究又是远离了一大步。
赵父许是听到那句“继续花钱”,吓到了,这才端起了外卖盒来,可眉头依旧拧成了一股绳,这饭吧,还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赵母也掺和了进来,她拉着情绪有点小波动的赵千淇,在她身边嘀咕着:“淇淇,你也别怪你爸爸,你爸爸也没想到会这么倒霉,他就是想趁着自己还能动,多挣几个,多给你攒几个嫁妆钱。”
赵母一贯都有点怕赵千淇的,她在赵千淇面前不敢明目张胆地唉声叹气,怕招女儿嫌弃,心中却是比赵千淇还要心痛不已,又是心疼女儿的钱,又是心疼老伴的身体。
赵千淇都三十岁了,她自己不太着急,可她父母着急啊。
老家这种小地方,女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六岁还没结婚,那就成了猪肉摊上的隔夜肉——被人挑三拣四完还要遭嫌弃。
这些年,七大姑、八大姨的没少在赵母面前嘀咕赵千淇的终身大事。
之前赵千淇还有个固定的男朋友周洽给她顶着点压力,现在又分手了,这压力就变成她一个人扛了。
“你们安安分分过你们的日子就行了,替我攒什么嫁妆钱?我自己不会攒吗,需要你们多攒这几百块?”赵千淇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根本笑不出来。
哪个小老百姓银行卡上突然少了八十几万能笑得出来?
八十几万,都够在老家那里买两套房子了。
“你攒的归你攒的,我们攒的是我们给的,不然以后嫁人的时候,会被别人笑话穷酸的。你看你三婶家的女儿,嫁出去的时候没嫁妆,在婆家受了多少的委屈?被老公打了都不敢吭声……”
“她被老公打了不敢吭声是她怂,跟她有没有嫁妆没有半毛钱关系好吧?”
每一个家暴男的背后,都有个不敢离婚的女人。越是不敢离婚,就越是默认纵容了家暴这种行为。
赵千淇不齿家暴,却更不齿遇到了家暴懦弱不堪的女人。
又不敢反抗,又不敢离开,难道还指望有个优秀的男人从天而降拯救你吗?生活又不是八点档的偶像剧,怎么会有那种热衷于扶烂泥上墙的“男主角”?
“怎么没关系啊?她要是有嫁妆,就不用生孩子的时候向婆家伸手要钱受白眼。”赵母碎碎念,说到哪出就想到哪出,“淇淇,你都三十了,再不找个人结婚生孩子,以后真没人要了呀!”
“你们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一提这事赵千淇就烦。
倒不是赵千淇不想嫁,而是想结婚也要有个合适的对象啊,总不能上大街上随便拉个男的闪婚吧?
“你这孩子,妈不操心谁操心?一说你就躲,你说你,是不是诚心想气死我们啊……”
“我知道,遇到合适的我也想结啊,这不是没遇到合适的吗?”
“唉,还以为你跟周洽能结婚呢,怎么处着处着又分手了……你说你,就是挑来挑去才剩下的,哪有那么多看对眼特别合适的?谁不是凑合过日子?”
赵母不知道周洽和赵千淇具体是因为什么分手,只听赵千淇在电话提过一嗓子说是分了便不肯多说,总觉得周洽那孩子特别懂事,特别适合结婚,再想想自己闺女那个性要强的脾气,就自然而然觉得是自家闺女太过挑剔。
赵千淇本想反驳,可想想又觉得自己其实是挺挑剔的。
她看不上太过世俗的男人,也看不上没有本事的男人,更看不上空有一副皮囊却一肚子稻草的男人。
她的理想型,是一定要有独立的人格,在某一方面有所建树,懂得尊重女性,知冷又知热的那一款。
林一凡是这些年来,她遇到过的最符合她理想型的男人。可惜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叹了一口气,想着和林一凡、苏燃之间的三角关系,觉得自己输得太过憋屈。
自己真差吗?
虽然自己父母没能耐,属于底层劳动人民,过着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可比苏燃的家世要好上一大截吧?好歹自己父母双全,再不济在十八线也有个房,苏燃呢?苏燃家什么都没有,单亲家庭,一穷二白,比漂泊的浮萍还要命苦。
能力上,赵千淇更是觉得自己甩出了苏燃一大截,收入足以证明一切。
苏燃的性格也不够好,对待陌生人不喜社交,真对待亲近的人又优柔寡断,情商根本就是在及格线上徘徊着,时尚号要不是靠着赵千淇在外面社交拉广告,根本就挣不到那么多钱。
除了颜值,赵千淇不知道苏燃还有哪点比自己优秀。
可林一凡却和苏燃搞到一起去了。
可能这个世界上,颜值就是最好的武器,男人喜欢漂亮的脸蛋多过于喜欢聪明的脑袋。
赵千淇叹了一口气,林一凡说自己喜欢脸长得好看的女人,可自己连上整容台挨刀子的勇气都没有。
赵母见女儿也唉声叹气了起来,以为自己哪句话没说好,触动了她的痛点,又讪讪闭上了嘴巴,想再劝说几句,却又无从下牙,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又劝了两句:“淇淇啊,不是妈想逼你嫁人,只是这哪个女人不嫁人啊?你嫁了人了,我们就算是哪天两腿一蹬进了棺材,也进得踏实啊。”
“知道了。”赵千淇瞪了她妈一眼,把另一盒外卖塞到她妈的手中,道,“别说了,赶紧吃饭。”
“你也吃,这几天都没见你哪顿饭吃饱过。”
赵千淇当然没心思吃饭。
前几天忧心忡忡怎么把赵父给捞出来,生怕赵父在拘留所里熬不住,赵千淇别说吃饭了,连觉都没睡好过。
现在赵父出来了,事情终于结束了,可想想银行卡上的余额和自己在感情上栽的大跟头,赵千淇就依旧没什么胃口。
胡乱扒了两口饭,赵千淇刚刚搁下筷子准备缓缓,就见手机发来了一条信息。
发信息的是她回老家前刚刚高薪聘请来坐镇时尚号的主编。
赵千淇粗略扫了一眼,眉头紧接着就是一皱。
“淇淇,怎么了?”赵母见赵千淇的眉头紧锁,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立刻担心受怕地问了起来,连声音都有些颤颤巍巍不太自然。
“工作上的事,我得立刻回上海了。”赵千淇言简意赅,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丝毫不带犹豫的,“马上就走。”
招主编,将号交给主编全权打理,是赵千淇万般无奈之下的应急举动。
在老家的半个月里,上海一点消息都没有,赵千淇误以为新聘请的主编很靠谱地干着苏燃之前做的事,将时尚号打理的井井有条,殊不知,这种“以为”太过单纯了。
新主编给赵千淇发的是一条辞职短信。
赵千淇也以为这只是一条再平常不过的辞职信息。
她急匆匆地从老家赶回上海,是为了当面进行挽留——自然,挽留不下来也没什么,她既可以自己临时顶上,也可以接着再高薪招个新主编来坐镇。
八十多万付出去后,她急需要用事业来填补自己空荡荡的银行卡,也急需要用事业来填补自己刚刚失恋的一颗心。
在挽留无效,主编坚持要走之后,赵千淇不拖泥,不带水,爽快地支付了主编工资,算是和平结束了这段短暂的合作。
赵千淇甚至感谢对方在自己困难的这段时期里,挑起了大梁,一人将时尚号撑了起来。
对方临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一开始,赵千淇没懂这个微笑是什么意思,当她重新进入工作状态,打开电脑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号不正常——号被动了手脚,还是不小的手脚!
不管是那种新媒体号,粉丝有涨有跌有起伏曲线这很正常。
可断崖式下跌却不正常。
时尚号的粉丝数量在赵千淇回老家的这段时间里骤降,而骤降的时间点刚刚好都从某一天起。
赵千淇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然后认真翻看了这些天这个主编发布过的所有内容。
更新的内容只到赵千淇离开上海后的第三天便没有了,之后便是一片空白,赵千淇推测,发布的内容被删过了。
这是苏燃干的,还是离职主编干的?
几乎不带犹豫的,赵千淇直接否定掉了苏燃,把怀疑放在了主编身上。纵使赵千淇讨厌苏燃,可她不相信苏燃会干出这种道德沦丧的事情来恶心自己。可主编又为什么要这么干?
赵千淇主动联系了一个忠实粉丝,扯了个谎私聊她说自己被盗号了才刚刚找回来,问问这几天这个号都发布过什么。粉丝被点名,惊讶万分,告知赵千淇这几天“百怪千淇”一直都在发布类似于“商业原因建立新号,此号废弃不用,大家粉一下新号”之类的公示言论。
这一下便水落石出了,为何粉丝会断崖式下跌也说得通了。
原来是赵千淇新招来的主编趁着赵千淇不在,釜底抽薪,建立了一个新的公众号,用赵千淇的时尚号给自己的号倒流,连着发布了多日倒流信息,很多粉丝都误以为“百怪千淇”号已经废弃,纷纷脱粉去粉了新号,以至于“百怪千淇”的粉丝曲线断崖式下跌。而剩下的那些粉丝要么是没上线的死粉,要么就是懒得取关的懒人,总之数量已经不太多了。
赵千淇差点没被气死。
当场赵千淇就打电话给已经离职的主编,质问她到底自己哪点对她不好了,她要这样害自己。
这不就是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吗?
主编死不认账,并且理直气壮地告诉赵千淇:“你不要随意污蔑,我可以告你诽谤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发布的通知?”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密码?”
“你不要因为我离职了就倒打一耙,那是你的号,谁知道你把号的密码给过谁?谁知道是谁上了你的号发布这些信息的?”主编概不承认,并且倒打一耙,“说不定是你自导自演,就是为了来搞臭我的名声呢?你以为我好欺负是吗?”
“很好,法庭见!”
赵千淇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伶牙俐齿在不要脸面前终于还是败下了阵来,气得直哆嗦,好半天才威胁了她一句。
可放两句狠话,丢丢威胁又有什么用?
她确实没证据可以证明是主编发布了这些信息,难道她要拿着和读者的私聊去打官司?
打官司又不是吵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打出结果的,眼下的关键是赶紧将号收拾好,看看怎样才能迅速地将丢失的粉丝都找回来!
身心疲惫的赵千淇匆匆忙忙就开始“维稳”,先是发布被盗号的信息,告知那些还尚在的粉丝,此号并没有停更,马上就会恢复正常更新,让大家不要取关。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素材制作内容,争取早点恢复更新,将粉丝们稳住。
从老家回到上海,赵千淇买的是午夜航班,午夜航班便宜。
可她没想到一到上海等待她的是比老家的烂摊子更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她不敢休息,更不敢睡觉,连着忙活了一通宵,才做出了两期临时应付的内容,匆匆忙忙发布了上去。
做完时尚号,还有一个美食号在等着她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灌下了几杯咖啡,才写完了两个号的内容。
最后,赵千淇是直接趴在电脑旁睡着的。
等她醒来的时候,电脑的屏幕上还闪烁着那个“发布完毕”的通知按钮,而手边的咖啡杯,已经不知何时被她碰倒,一滴咖啡从杯口滴落在桌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赵千淇迷茫地揉了揉眼,点开了微博粉丝数量,发现几乎没有变化,顿时又陷入了崩溃。
掉粉容易涨粉难。
她要拿什么去挽救已经跌回解放前的“百怪千淇”?号的粉丝丢了,她要拿什么去挣钱?
这一崩溃,就崩溃到了陈就上手术台的日子。
她撑着自己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晚的黑眼圈,难过又心酸地站在了陈就手术台的门外,不知道是替陈就难过,还是替自己难过。
手术不等人,陈就没有等来江岚岚,就进了手术室。
临进手术室之前,陈就害怕地拉住了赵千淇和苏燃的手,崩溃地在她们面前放声大哭。
“好了,陈老师,勇敢一点。”赵千淇本想安慰陈就“人生除死无大事”,可马上就发现自己真是糊涂了,陈就不就是在直面生死吗?她立刻转口安慰陈就道,“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一个切割手术而已,会很成功的,你别担心。”
苏燃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只是抱着陈就的脑袋,任由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哭湿了自己在云南买的新裙子……
陈就哭了好久才收住了自己的情绪,抽着肩膀无力道:“切了卵巢以后,我就不能生孩子了。”
可若是不切,命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赵千淇和苏燃都沉默了。
她们没有面对过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刻,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去安慰一个最渴望当母亲,却即将丧失生育功能的陈就。她们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陪伴着……
陪伴在一旁的,还有陈就的父母,还有陈就本应该已经成婚却没有结成的未婚夫谢乐安。
至始至终,谢乐安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心中的难受,不比陈就少。
此刻他的喉咙里,就像是堵上了一颗火辣滚烫的烙铁,烫得他不知所措,张也张不开嘴。
他原以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抓住了青春的小尾巴,在三十岁大关之娶到老婆,即将按部就班迈入圆满的人生殿堂,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在婚姻开始的前一刻,戛然而止叫了停,临婚一脚迈不出去了。
这婚若是结了,谢家几代单传到他这里,怕是就要结束了。
在送陈就上手术台之前,谢母很认真地找谢乐安谈了一次,她告诫儿子成熟一点,考虑考虑家中老人的感受。
“我们家不重男也不轻女,你们要是结了婚,甭管是生儿子还是生女儿,我们都是高兴的。可是你们不能不生,一辈子都丁克啊!你奶奶都七十多了,天天都盼着抱曾孙子,我们家就你一个孩子,若是让她知道自己以后永远抱不上曾孙了,她会有多难过?人活着不能太自私,你们总该考虑考虑我们长辈的感受吧?”谢母如是说,“老谢,你也别老在那杵着,你也说两句!”
谢父心事重重,一脸的凝重,张了张口,却只是打发谢乐安先去医院:“唉,你先去医院看看吧,我们老谢家是造了什么孽啊?摊上这种断子绝孙的事……”
谢乐安稀里糊涂就出了家门来了医院,心情复杂。
一边是即将上手术台的未婚妻,一边是替自己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的父母,两边他都不敢面对。
从谢乐安相亲第一天起,他认识的那个陈就就是阳光的,作为老师的她,仿佛就像是十二点的太阳,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劲儿,对任何事情都很有规划很有主见。除了订婚宴上,他从没看过陈就掉眼泪,而此刻的陈就在他眼前活活哭成了一个泪人,叫他如何不心疼?
都说医院手术室里的那扇门就是通往天堂的那扇门,人一旦进去,也许就是永别了。
谢乐安甚至胡乱地想着,如果陈就从这扇门中进去,有什么意外出不来了,是不是自己夹在两头不好做人的烦恼就彻底没了。
想着想着他才察觉过来自己在起什么邪念,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陈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啊,自己在瞎想什么啊?怎么可以这样咒她?
医生的一声唤,将所有人的心思都拉扯了回来,有护士出来扶陈就了。
陈就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所有的亲朋好友,从鬓角突白的父母双亲扫到了紧张担心的闺蜜赵千淇和苏燃,又从两位闺蜜扫到跟她一样难受痛苦的未婚夫谢乐安,最后又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长廊的尽头,仿佛看着可能堵在半路上未到现场的江岚岚,鼓起勇气抹掉了眼角的眼泪,毅然决绝地踏进了手术室中。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