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是为除夕。
新的一年来的如此之快,从前在家里,总觉得春节的年味越来越淡了,家里也就是买副印刷厂印的对联贴门上,然后包饺子加上央视的联欢晚会,年年如此,其实并无什么特别的年味……甚至还不如和隔壁的孟晓艺同学斗地主来的令人欢快。
来到这里之后,她对年味才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白日里,坊里选出男童数名,戴上鬼面獠牙的面具,穿上红黑颜色的衣裤,击鼓并舞蹈,以此来驱赶恶鬼。而傩的领舞者称为“方相氏”,有伴舞者以及执事十二人。
今年的除夕尤其不同,官家早早便放出风来,说是要举行规模空前盛大的大傩仪式,人数达五百多人,说是要向苍天祈福,祈祷大唐子民千秋万世平安康乐,保佑天子万寿无疆。
虽然正午时分才真正开始表演,但周大娘早早的便上好了妆,带着儿子女儿和老头要去朱雀街上找地方占位置。
周大娘上妆的时候,她家姑娘便来敲门:“李家姐姐!我阿娘和阿爷问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看傩戏?”
她最近研习书法,一心想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副业,抄抄书换换钱什么的,故而晚上睡得很迟,早上便有了赖床的毛病,故而有些昏昏沉沉。固然傩戏其在历史书上占有一定重要地位而且考试还考过……但她依然不想挪窝,遂翻了个身。
忽然地,她猛然惊醒,此事倒还是很有意义的,因着没有哪个历史老师能真真正正的在这个时代观摩一场真正的傩戏。
她迅速蹬开了被子下了床榻,洗了一把脸,迅速的绾了头发穿好衣服,又觉得很冷,遂围了条黛色披风,略描了眉毛,染了口脂——她一向晓得这种盛大节日的时候,街上的妇女不论老少都会妆容繁盛,要是谁胆敢在这种喜庆的日子素着脸出去,定会被当成异类。
但出门的时候,她还是端详了一下周大娘的酒晕妆,对比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的妆容还是不够大胆肆意。
走到朱雀街时,才发现那里早已人满为患。
人头攒着人头,朱雀街此刻的场景算得上是摩肩接踵,空气中的寒冷仿佛能被朱雀街上缓缓移动移动的观礼民众的热情融化。
她第一次见识朱雀街的长度和宽度,让她直观的感受到了,怎样的一个时代,才能被称得上是盛世。
可惜她来到的这个时代和年份,已然算是中唐,大唐的繁盛也走过了最为盛大的一页,若是能亲眼目睹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想必那是更加华丽磅礴的景致。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番惋惜,惋惜自己没有穿越到盛唐下的长安城。
惋惜过后,她突然反应过来……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宁可穿越回自己的时代啊,到盛唐去做什么劳什子……
惋惜过后,她突然反应过来……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宁可穿越回自己的时代啊,到盛唐去做什么劳什子……
周大娘挽着自己的小女儿,她相公抱着小儿子,简直是无比和谐的一家四口,半路上还有幸见到了他们家嫁出去的二姑娘,周大娘把幼及拉过去,又是一番介绍。这个周家姐姐十分和善好说话,长得肖似其母。且这位二姑娘还是挺着大肚子来观礼,她相公唯恐她被磕到碰到,一脸戒备挽着自家娘子,见到周大娘时面色才稍稍和缓,两家行了礼问了好,扯了好些家长里短,她相公被自家娘子的眼风扫了好几次,后来终于领会了自家娘子的意图,把手中提的美酒和菓子悉数孝敬了自己的老丈人和丈母娘。
在此期间,跟在周大娘身后的李幼及左顾右盼,踮起脚尖,妄图约过人群看看街道两旁的装饰和时不时经过的豪门富户家的马车。
卫旷对观礼也无甚兴趣,因他家是豪奢富家,从他小时便年年得以见识到自家办的傩戏。若不是要从长安县到万年县需要路过朱雀大街,他是八辈子也不想从这里过去。
因人群众多,马车行的相当缓慢,可惜了他拉车的两匹良驹,本是能跑出快如疾风的速度,却要如老牛一般缓慢移动。
他用折扇打起了帘子,一丝微风也无,只有寒冬的凛冽寒意。
看见满街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他眼底扫过一片人群,看到一个很是不同寻常的姑娘。
这姑娘似乎对朱雀街上的一切新奇物件都很感兴趣,踮着脚四处顾盼观察,且这姑娘仿佛很懒得打扮自己。
姑娘的眼神忽然向他这边看来,他立刻收了扇子,放下了帘子。
他好似在前几日见过她。
他用扇子敲了敲额角,忽然记了起来,这个姑娘是那天拆棚子的李姓娘子,不过当时是以男装示人,他只略微记得她的身形,倒记不得那张脸。今日也是看不太清她的长相。但端详一位陌生姑娘似乎不是君子所为,且今日实在是着急归家——家中长姐近日忧思过度染了风寒,需要他去探问一二。而眼前这位姑娘,假若改日再遇见……他倒也没什么理由去见这个姑娘。
他思绪翻的飞快,最后默默拿出了手边的账本。
卫府的很多下人都以为自家公子不太能当家做主经商谈生意,但跟着他多年的小厮晓得,自家公子小时候背书资质平平,但胜在有一手好字让人错以为他学问极好,但其实他记忆数字才是一把好手,故而十二三岁起,他父亲得知他有此等天纵奇才的本事后,他便年年翻阅记忆账本,家里生意的脉络烂熟于心,故而那些做了好些年假账的掌柜他心中早已有谱,就等上元节一过,算年后的总账了。
每年正月十五是卫家年初的家宴,其间高朋满座,宾客如云,觥筹交错间,哪个掌柜的犯了事留不住,哪个应当被提拔上来做总管,哪个办事不牢靠要被辞退,种种得罪人的事,都在这一席面上敲定了。
去年他归家甚晚,故而此宴是家中长姐主持的,长姐为人宽厚,有些小姐脾气,就算看出了什么也不会去计较,故而去年的家宴甚是温和,今年的家宴么……或许就没那么平和应付了。
到了家中,长姐和母亲正在家中湖间小亭上烹茶谈心。
长姐围了厚厚的披风,头上还戴了貂绒抹额,手上捂着手炉,看起来精神大好,就是脸颊清瘦了些。但刚出病便出来吹风,很容易着凉,应当叫长姐早点回屋。
他走到湖心亭时,二人已经谈到了如今时兴什么花色的襦裙披帛——
长姐道:“阿娘喜爱的大红色襦裙配黑色上襦固然好看,但还是刻板了些,且上面配的绣花若是配不好,比如……配了那俗套的宝相花,倒衬不出大红色的端正了。”
母亲道:“如今长安时兴什么配色,我不大走动,倒也不大晓得了。珞娘你可晓得?”
珞娘是他长姐闺名,长姐年长他五岁,明年过得是三十岁的整寿,因母亲生下长姐之后便几年未有孩子,故而长姐小时假充男儿教养,看书骑射样样不落,十五岁那年许配给了丞相家的六公子——乃是庶子,没有过门,那六公子便染病暴毙了她便守了望门寡,无端担了克夫的名声,无人敢娶,她倒也心大,守了三年孝之后也无甚伤心,开始操持家中大小事务,俨然一副主母派头,家中老母倒也乐得清闲。
“如今时兴的是萱草色与石榴红色相称,很是好看……”
萱草色温暖洋溢,但配给红色,好似还是太艳了些。
若是那藕色上襦配上天青色襦裙,领口处再绣上白色梅花……
倒也不适合长姐这般年纪,倒很适合十八九岁的姑娘。
他又想起了那个在人群中张望的姑娘。
回了神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长姐身后。
“阿旷来了?你们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是我没叫他们通报的,想着母亲定是想我想的着急了,我当亲自来请罪的。”
“一家人拘什么礼!宋妈妈,你去给阿旷盛碗热汤来,这大冷的天,可不要冻坏了。”
长姐笑着道:“再备些小菜,我们就在这里用饭,阿娘意下如何?”
宋妈妈遂侯在一旁,等着家里太夫人的吩咐。
“我想着,长姐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吹了这好一会儿的风了,也该回房了。”
“自你回来,就天天担心我身体不好,其实我现下身体好的很,阿旷你是多虑了……”
“是我老糊涂了……”母亲笑着圆道,“让珞娘在外面陪我这许久,忘了她还带着病,正巧也到了上香的时候,我就先离开了,阿旷你扶着珞娘去我屋里歇一歇,晚上咱们好聚着吃个团圆饭。”
老太太说罢便起身走了。
长姐晓得母亲的意思,这是在催她回屋——母亲一向听弟弟的话,她在屋内憋了七八日,好不容易出来通通风,结果卫旷一来便让她回屋,她剜了他一眼,卫旷笑着道:“姐姐自小就是这样厉害,这性子到了现在还是未曾变。”
“你不让我顺心,还指望我给你好脸色?”
“我是担心长姐身体。”顿了一顿,道“暖玉养人,今日我特地请了宫中的师傅,从西域找了和田玉的玉料,给姐姐……”
长姐的笑声有些不屑:“镯子还是步摇?年年如此,我是不稀罕的……”
“是个玉枕。”
“呵,今年你是得了金矿么?”长姐虽心下欢喜,但面上颇冷,起身几步走在了卫旷前面,言语之间还是惯有的长姐口吻,“年年你给我的年礼都无甚心意,我倒是想知道,你若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也整日送人家镯子步摇这些俗物么?”
“万一我看上的姑娘她就喜欢这些俗物呢?”
长姐不可置信,道:“那不就是小门小户的女子?我怎么可能让你低娶一个……”
卫旷笑笑道:“我倒不在意什么门户之别,我只希望我看上的姑娘能平安富贵,长乐无忧。况且……我要娶谁,也不是长姐能够阻挡的了的。”
长姐忽然有些发烧,昏昏沉沉不愿再与他争执下去,应和道:“是了,阿旷你是长大了,不需要我操心了。”
她心底很清楚,这几年家里生意已然被自己的弟弟接管过来了,家中嫡长子自然是要当家做主,她这个长姐是应该放一放外面的生意,管管内宅琐事才是本分。但是她还是不很放心,他虽早已及冠,但还是过于贪玩享乐,少年心性太重了。
想到这些,头疼的愈发厉害了。
卫旷上前搀扶长姐的胳膊,将她扶进了母亲的卧房,又叮嘱了长姐身边的几个婢子不要忘记煎药的时辰。
他在厅内侯着母亲。
那年叔父去世之后,各房便要分家产,因为他父亲不在长安,这事情就落在了他身上——那是他第一次处理这样的内宅事务,想必也是最后一次。
叔父有三房妾室,还有一位嫡妻。
巧就巧在这正房的婶婶膝下无子,他遂与婶婶商议,分家产时若是想拿大部分,不如挑一个妾室生的儿子,过继到自己名下,一来养儿防老,二来叔父得知自己有嫡子继承,也是好的。
婶婶被说动后,他接着就撺掇自己的长姐为自己当说客,当年的长姐刚刚脱了孝服,且立誓终身不再嫁,是族里颇为有名的贞洁烈女——虽说他晓得自家长姐不过是想守着娘家富贵,不想参与那他人宅内的争斗是非,平日里也颇为爽快欢乐,不似一个寡妇。不过在外人看来,自家长姐说话办事是很有体统分量的。长姐遂与婶婶道,几位姨娘里面,最不爱生事的就是那生了小儿子的玉姨娘,且玉姨娘还是婶婶一手抬的姨娘,孩子又小,显得她这个主母尊贵体面,体恤亡夫幼子。
婶婶听了很受用,把玉姨娘和小儿子接到了自己房中。
然后的事情发展很是顺利,别的几房妾室都搬到了别苑,分了家产,曾经打马出游,饮酒吟诗的的表兄弟也为这一层隔膜,不怎么和他走动了。
他遂明白了叔父的另一层意思。
他要担起卫氏一门的富庶昌盛,首先就要分得清亲疏远近,放弃那些无谓的人和事,学会如何在生意场周旋,学会如何以一家家主的身份对待族中的长辈和子弟。
不论豪奢门第还是公侯世家,看着多少锦绣装饰,其实一概人情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