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从中午就开始下，直到现在也没有停。大片大片如鹅毛芦穗一般，悠扬从容。

　　我抬手将披风的兜帽戴上，挥退了欲跟上来的侍卫，一个人走入茫茫雪中。

　　幽州那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师傅的家在金陵，听说那里终年温暖，只有到了最冷的年份才会下上一场小雪。

　　尽管在雪茗轩已经住了好久，可师傅还是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就给他煮水泡茶，两人坐在暖炕上对弈。

　　每当我吃掉了师傅的子，他就会微笑地对我点点头，神情淡如烟雾。修长白皙的手指拣起一粒粒黑子，放进他的盒子里。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到最后也一次都没有赢过他。

　　那时候的日子，总觉得每一天都是那样的恣意。下棋、练字、采药、煮茶，不管我做什么，总是能感觉到一双温润的眼睛注视着我。甚至是过了这么久的现在，我仍然能感觉到那种目光照在身上的那种温暖如春的感觉。

　　身旁的树披上了一层雪袍，枝干虬结错杂的令人心惊。脚下的雪净白无瑕，踩上去就会印下一个极深的脚印。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弯下腰，捏了个小雪团，随手掷在最近的一棵树上。

　　啪地一声，雪粉四散，受惊小鹿似的眼睛一闪，隐于树后。

　　我悄悄走过去，绕到树后，恐惊了他。

　　一个粉团儿似的小男孩，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圆圆的身体。

　　银鼠皮袄，烟色锦缎棉裤，还蹬着一双鹿皮雪靴。严严实实的帽子下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充满戒备和好奇。

　　我蹲在他对面，不理会他瑟缩的脚步，静静看着他笑，“你是哪家的娃娃？”

　　他满脸惊恐，可是倔强地不肯后退，墨玉般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咬唇向四周看了看，还是强撑着高声说道：“我不是娃娃，我已经七岁了！”

　　“哈哈哈……”我看着他笑了起来，明明怕得要死，还要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依稀间他的眉目有些眼熟，看穿着也定不是普通人的孩子。

　　我闲来无事，便忍不住逗逗他，故意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龇着牙问他：“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专门吃小孩子的雪鬼……”

　　他躲过我伸过去的手，一抹笑颜出现在他眼里，他扬起头，脆生生地说：“我才不信！世上哪有你这么好看的雪鬼！”

　　我差点被他这句话摔个趔趄，这小娃娃年岁不大，倒是个好色的。我一时怔忪，答不上话来。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完全没有刚才那份恐惧，粉嫩的脸上露出几分兴味，“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吗？为什么我没见过你？”

　　我站起身，拍拍裙脚的雪，状似无意地撇了撇嘴，“我不是宫女。”

　　“那你能陪我玩吗？”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嫩白的小手扯住我披风的一角。

　　我不禁心下一软，看他的气色好像是常年见不到太阳一般，漆黑的夜幕下只觉他面色苍白，秀美双瞳点漆如墨。再次蹲在他面前，柔声问道：“你想和我玩什么呢？”

　　“玩这个吧。”他指着我刚才掷到树上的雪团，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不行，这个两个人不好玩，我教你堆雪娃娃吧。”这雪已经没过脚踝，说不准他一不小心碰着了，那我也不好交代。而且刚才在里面多喝了两杯酒，现在根本跑也跑不动。

　　他犹豫了一下，问我：“好玩吗？”

　　“好玩呀，你没玩过吗？”我蹲在地上一边捏雪团一边问他。

　　他摇摇头，蹲在我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将捏好的雪团在地上滚了两下，“看见了吗？就像这个样子，雪球就会越来越大了。”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雪球认真地在地上滚了起来。

　　我看着他欢快的身影，心底生出温暖。这样单纯的面容我已经有太久没有见过了，我希望他可以永远这个样子，再不要长大，就不需要经历这么多困苦和不得已。

　　我从地上拣了两个松果，又拣了树枝做了两只胳膊，一个雪人已经初具规模。只是无形之中还觉得短了些什么。

　　他跳开两步，歪着头打量了一下，突然解开披风，系到雪人身上，傲然冲我一笑道：“这回像样多了吧？”

　　我含笑点点头，一个披着雪兜的雪人就这么立在这茫茫雪中。

　　忙碌了半天，两人额上都出了些汗，寒风一吹，瑟瑟入骨的寒冷。

　　他运动过后的小脸红扑扑的，晶亮的眸子里满是笑意，挨着我坐到地上，歪着头看那雪人。

　　我欲解下披风给他，没想到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老气横秋地说：“你披着吧，我是男人。”

　　侧头看他，明明已经冻得发抖，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我一把捞过他放在我腿上，用披风裹着我俩。

　　“你这女人……”

　　他挣扎着要起来，被我一把按住，“臭小孩，装什么大人，明明很冷了。想生病吗？”

　　他不动了，乖乖缩在我怀里，软软的身体抱上去很舒服。

　　良久，他抬头看我，还是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过语气上已经缓和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凝初，不过你不能这么叫我，你要叫我姐姐。”我拉了拉披风，微笑地看着他。

　　他哼一声，半晌想了想又道：“你是我父皇的妃子吗？”

　　是他的孩子？怪不得我觉得眼熟，隆绪现在只有一子，就是当今皇后所生，好像从小就身体不好，常年住在汤泉行宫里，由萨满庇护。

　　“我不是你父皇的妃子哦，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孩子解释，我和隆绪之间的事，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呼～～”他伸出胖胖的小手拍了拍胸口，“还好你不是。”

　　我失笑，问他：“为什么？”

　　“父皇的妃子一个比一个无趣。”他掰着小手，一边想一边对我说道：“莲妃对人冷冰冰的，淑妃总是来找我母后的麻烦…就是庄妃看起来好一些。”他看着我，目光恳切，好像在警告一个偷吃糖果的小孩，“你一定不要做妃子哦。”

　　我拍拍他的脸，心里同样在告诉自己，“我不会的。”

　　他放了心，继续乖乖窝在我怀里。

　　远处的宴会仍在继续，丝竹之声绕耳不绝。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觉得它离我如此遥远。那些心心念念记住的誓言，没有比我怀中这个身体给我更大的温暖。

　　两三个素衣侍卫带着嬷嬷跑了过来，神情急切，看见我怀里的小人儿，拉过他祖宗祖宗地唤着。

　　他任由她们给他裹上衣服，脸上神情骄傲高贵，再不复刚才的天真。

　　我暗暗叹息，这或许就是天家儿女的悲哀，无论是谁，都必须把最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

　　一个尖嘴立眼的嬷嬷使人抱起他，转头看见了站在原地的我，厉声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丫头，敢让太子殿下在这里玩雪，若是病了你有千百个脑袋也不够赔罪的！”

　　一看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曼声道：“若是真有千百个脑袋，还不把人吓死？”

　　那嬷嬷一哽，脸色难看了几分，正要发作却听那小娃娃沉声说了句，“嬷嬷，我们走吧。”

　　她赶紧俯首，“是，殿下。”抬起头狠狠对身边几个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服侍殿下回去。”

　　几个人快步而去。

　　那小娃娃趴在嬷嬷身上，亮晶晶的眼睛仿佛是天边的明星，咧开嘴甜甜地冲我笑着：“凝初，我叫耶律荣亨，不过父皇母后都叫我只骨，你也可以叫我只骨。记得我哦，我会再来找你的。”

　　雪地上又恢复了寂静，夜魔就潜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夹杂寂寞，呼啸而至。

　　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回身向澄光殿走去。

　　隆绪没有给我安排另外的寝宫，我暂时就住在他寝宫里的一间。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也说不清，他没有碰过我，虽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两人亲热时，每每到了关键时刻，他都会停住，带着歉疚看着我。

　　他说过，没有给我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之前，他不会碰我。心里不是不感动，只是不知这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