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打算去找药膏,才看见他的手一直握着我的。
他的颈子不自觉的浮上一抹红晕,轻咳了一声,放开了手,头扭向一边。
忽然失去的温度让我有些失落,顺手将落在唇边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开始在屋子里四下寻找可以治伤的药膏。
从一进门,我就感觉这间屋子,处处透着诡异,仿佛在空气中都可以闻到淡淡的腐蚀气味,夹着一丝丝血腥的气息,袅袅蒸腾。层层纱帐阻隔了视线,就仿佛是看不见尽头的山洞,没有人知道里面是宝藏还是一堆尸骸。
这种幽深却神秘的所在不知不觉牵着我的脚,我并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何况此时我还有很急的事情要做,可是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深处走去。
温和的月光透过淡青色的纱帐,未免有些过于惨淡,还好里面不是漆黑一片,月光透过窗缝照在一张古朴的梨花木案几上,上面供着一个类似牌位的东西。
春寒料峭,此时的脊背上却覆了薄薄的一层汗,伸手拂开面前最后一层纱帐,终于看清了内室的一切。
花纹繁复的梨花木桌上摆着几样精美的供品,还有一只翡翠酒壶,再旁边···好像是一只铃铛······ 从未见过在供桌上放置铃铛的,尤其是这么大的铃铛。
在好奇心又一次的驱使下,我走上前去,静静打量那只铃。
棕黑色的铃身上,篆刻着飞扬凌乱的文字,看上去像是契丹文又非今日流行于辽国的文字,铃口向外翻开,就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边上刻着云纹,因形造势,每个角上细看的话,还可以看见类似蛙类或是螭吻,因为年代的久远已经看不真切了。铃身正中是个蹲着的人形,阔耳方鼻,耳带铁环,赤身裸体,胸前还画着一个巨大的两翅动物,形象大而化之。铃的上口拴着一条红白相间的丝绦,看上去与古朴的铃本身十分不相配。
拜隆绪所赐,我对契丹的民族文化略知皮毛。那赤身裸体的神便是萨满教中的最高神明——孟和腾格里。传说这位孟和腾格里英勇无敌,只身打败了地狱的九头魔王之后升到了九十九重天,汉族的人们称他为长生天。来到辽国之后,我才知道这个民族独特的信仰。他们不崇尚佛教,不推崇道教,而是对于这个无记载无教义的神秘宗教世世代代的追随。
萨满教没有具体的出现时间,他们崇尚的是自然,没有具体的神明。我也是最近才频繁地听到这个字眼。
金乌珠是萨满教的神器,我曾听卓翰讲过,当年天都勃额手持金乌珠,身披七彩蝠兽鱼尾袍,随着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纵横捭阖,平定天下。传说他能通阴阳、懂兽语、知天象,甚至能够点石成金。
当年和后汉打仗时,辽国以区区五千兵力打败了后汉的十二万大军,就是这位天都勃额的功劳。他开坛祭祀,杀白马灰牛,请来天兵相助契丹,一夜之间扭转颓势,这才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保住了契丹。
可是后来这位天都勃额却失去了踪影,耶律阿保机多方寻找未果,这一急之下缠绵病榻,不久便驾鹤西去。
所以说辽国今日的规模和成就,不得不说天都勃额功不可没,可是他没有帮助耶律阿保机统一世界,反而在临走前留下了一则预言。可是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只是等待有缘人能够将这个消息带回辽国。
我一直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不过对于这个神秘的天都勃额却十分的感兴趣。若是这房间真是属于这位传说中能够呼风唤雨的男子,那么他真的就是我眼前的这个牌位吗?
这时才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跟着隆绪学习契丹文,不如等一下让卓翰也过来看看好了。
眼神又扫到那个铜铃,那种古老而又神秘的气息正幽幽地从那上面发出,我不自觉地伸过手去。
冰凉,彻骨的冰凉。
好像心都能被它冻住。
一阵阵晕眩袭上来,漫天的血海翻涌而来,潮湿,腥气,还有深深的怨气······ 战火里,一个鸦袍男子站在高岗上,眼神锐利,面色苍白,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发光的球体,光明所照之处,人肉分化,灰飞烟灭!
哀号声,凄厉决绝,却唤不回消弭的身躯,干枯的手臂弯成诡异的曲线,指尖却指着他的方向。地上血流成何,骄傲的战马倒在血泊里,四肢分离,眼睛却直直望着头顶血红的天空。
腐蚀的气味老远就能闻到,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焦黑和血红,百里之内,再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这···不是人间炼狱么?
卓翰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浑身一个激灵,手离开了那个铜铃,背上已渗出了冷汗,风一吹,浑身不自在。
这个铜铃太诡异了。
卓翰的声音带了几分惊慌,脚步声向这个放下走来:“凝儿,你在哪儿?”
我连忙整理好情绪,“嗯,我来了。”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铜铃,它静静躺在那儿,却好像有什么改变了······ 卓翰见我久不回来,起身到这边来找我,看见我从纱帐后面出来,脸上表情放松了几分,还是皱着俊眉,“怎么去了这么久?药呢?”
我脑子里竟一时忘不了那个铜铃,总觉得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却丝毫抓不住,只得呆呆应道:“没找到······”
“没找到就没找到吧,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我看这屋子邪得很,咱们还是走吧。你身子弱,还是不要呆在这里了。”他伸手过来,揽着我的肩膀,温热的手掌贴在我身上,我才渐渐缓了过来,担心他身上的伤势,驱散了本不该有的疑心,随着他出了屋子。
刚一进了卓翰的听云轩,我便遣了他身边的宫女去取清凉膏和清水,自己上去就开始剥他的衣服。
卓翰一手护着胸口,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连连后退,“这是做什么?不要用强的······”
“闭嘴!”他且退我且进,不一会儿就把他逼到了墙角,扯着他的衣领,没好气的说道:“把衣服脱了!”
他大眼睛眨了眨,万分委屈,状似一只误闯进陷阱的小鹿,“不要吧?”
这时候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好似刚刚那一大碗药不是泼在他背上,而是泼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就算他不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可是我看了还是忍不住担心。
当下沉下脸色,“别闹了,快点给我看看。”
他老大不乐意,还是乖乖放下了衣襟上的手,低声嘀咕:“真没什么事。”
正好门口的宫女进来,端来了热水和药膏,我拉着他坐到榻上,转到背后去看他的伤口。
原本白皙无暇的脊背上,此时蹦出了几十个水泡,个个小指尖般大小,有个已经破了,有的还亮晶晶的立在那儿。
心像被一只小小的手握住,一抓一抓的仿佛可以拧出水来,这个傻瓜!
眨掉已经盈睫的水雾,手指轻轻碰着他背上的水泡,“疼吗?”
他转头看我,好看的眉眼上充盈着幸福的光彩,“不疼,就是有些痒。”
“别抓!手不干净!”我拍开他想要抓背的手,拿起桌上干净的白布轻轻点着伤口,吸着周围的汁液和药汁,放缓声音说道:“背上的泡要挑破了,不然感染了会结疤的。不是很疼,你忍忍好不好?”
他半晌不言,右手反过来捞我的手,我把手递给他,摸到了他掌心里潮湿的温暖。
“行。”他低声开口,却是握着我的手不放。
一旁早有侍女准备好针和灸火,我捻了一根细一些的针,放在灸火上烤着。
这灸火不同于一般的火焰,用它烧出来的针既无毒又干净,不似一般的羊油灯或烛火烤出来的,不是有附着物就是有污渍。
看针烤的差不多了,抽了抽被他握住的手,可是他却并不合作,固执地不肯放,抽的动作大了不免让旁边的侍女看了笑话,低头在他耳边道:“别闹,乖乖坐着。等下让人看了笑话。”
他眉毛一扬,那股子孩子气又上来了,“谁敢笑话我,都给我出去!”
手一挥,一屋子的人赶忙退了出去,还好心地帮我们带上了门。
香炉里的沉香饼发出馥郁芬芳的香气,丝丝香甜弥漫身边,心情也变得安静祥和起来。
屋子里静极了,彼此可闻起伏缓和的呼吸声,恍若时间也随着月光慢了下来。我站在他背后,看着他如玉的脊背,如墨的长发,还有黑白分明的发线,轻声问:“卓翰,你生我的气了吗?”
他的手抖了一下,明显感到他放松了我的手,声音低哑却尽力掩饰着其中的那丝异样,“没有。”
一句话说的无关痛痒,可是我最害怕的也是这样,抽出手,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拭金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然,“怎么会没有呢,我偷了隆绪的令符,放走了你们的敌人或许以后还会威胁到你们的国家。隆绪虽然没有说我,可是我知道,我做了不能被原谅的事情。不管你们是要疏远我也好,还是索性惩罚我也罢······”
他站起身,慢慢转了过来,漆黑的眼眸里闪着璀然的光辉,好看的唇形此时已是一抹悠然玩味的弧度,“我说过了吗?”
“什么?”
他伸出手,慢慢抬了起来,丝滑的锦袍滑到手肘,“我说过了,是你不记得了。”
我怔忪,烛光下,他俊美的令人窒息,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明亮如子夜里的星辰。
世界一瞬间安静下来,我屏息静待。
他的手停在我颊边,五指缓缓张开,清醇的声音仿佛带有催眠的力量,浅唱低音,丝丝缕缕如同世上最好听的音乐,“你怎么会不记得了呢······”
卓翰,你要我记住什么?我迷茫地望着他,心底升出一种莫名的感觉。
他倏地合拢五指,重重捏着我的脸颊,笑容璀璨如花,“我是凝儿的朋友呀,哈哈哈哈······”
我怔住,呆呆看他笑的像个顽皮的孩子,心里一时感动、喜悦、伤感说不清是什么,只是满心满肺的潮湿情绪,顾不上脸上作祟的大手。
卓翰···是我的朋友。
对啊,记得延寿公主阵亡的时候,卓翰就对我说过,无论我是谁,他都会把我当作一辈子的朋友。
可是我配当他的朋友吗?甚至是在我做出背叛他的事的时候,都没有想过他的感受!
我抬起头,陷入了他幽深的眼眸,那里面充满温暖、信任、真诚、还有许多我无法形容出来的情绪。
强扯出一抹笑颜,“谢谢你,卓翰。”谢谢你还是站在我身边,谢谢你即使面对我的背叛还是宽容的原谅了我。
他松开手,双臂把我拥在怀里,薄唇贴在我的耳廓,声音温存和畅,“凝儿,答应我,一定要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