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一大清早，密罗陪我到东郊去巡视。
这里的情况比我想的还要糟糕，地震毁了大部分的房屋，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片废墟，再加上雨水的连日冲刷，原本没有在地震中完全倒塌的房屋也斑驳得不成样子。
路边尽是躺着的病人，一枕草席，活着时就铺着，死了就直接把人卷上，真正的贫苦贱民，命如草芥。
我挨家挨户地去检查病情，密罗紧跟在我身侧，有时候遇到不好走的路就扶我一把，遇到忽然而来的人就帮我挡开，鞑苏尔跟在我后面，手里捧着各样的药材，听从我的指挥。
一整个上午，我的心由最开始的痛不可挡变得麻木，我知道，这样的情况我还会遇到更多，如果我不能冷静下来诊治，那么只会有更多的人受到这种痛苦。
中午回到山庄，我已经累的说不话来，在这才仅仅只是走了一个最近的村子，据密罗说比这样严重的村子不下二十个。
鞑苏尔端来热腾腾的艾叶水服侍我洗脸洗手，这个方法是我教他的，艾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疫病的传播，虽然效果不甚明显，不过总算聊胜于无。
接过鞑苏尔递来的水，刚咽下去马上就吐了出来，那些腐烂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病人装满了我的脑袋，看着鞑苏尔再次递过来的蜂蜜水，我摇头示意，疲累地靠在椅背上，浑身无力。
一双温暖的手覆上我的额头，睁开眼，是密罗关切的双眸，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他收回手，在我身侧的椅子上坐了，“很不舒服么？不然下午我一个人去吧，回来把情况告诉你。你就在屋子里好好休息一下······”
“我没事。”强自睁开眼，打起精神，“下午去情况最严重的村子吧，我有事情要嘱咐那些大夫，还有临近河边的村子···你都知道吧？”
“嗯。”他点头，“明天下午西夏国押运的粮草就会送到，我让他们直接送到村子里去了，晚些时候我陪你去验收。”
我闻言轻笑，正好鞑苏尔端着午膳进来，闻到食物的味道，我的胃里又有些不舒服，本能地皱眉，把脸转向一边。
密罗轻笑一声，示意鞑苏尔将膳食摆上，盛了一碗鸡汤递到我面前，看见我厌恶地转头，伸手过来扳我的下巴，“多少吃一点，不然你会撑不下去的。”
虽然密罗脾气好，但是并不代表他不固执，我认命地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他坐在一边，自己吃了起来，时不时放些小菜在我勺子里，然后满是笑意地看着我吃下去。
吃了第一口，后面的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或许是走了一上午有些累了，最后放下筷子，我已经不知不觉吃下了一碗鸡汤、半个银丝卷、还有两个蒸得松松软软的蛋饼，外加一堆小菜。
下午我们乘车来到了位于那桑河边的一个叫宝山村的地方，据当地的县守说这里是疫情相当严重的地方，而且靠近河流，下游十几个村庄都要靠这条那桑河生存。
当机立断，叫鞑苏尔迅速将就近村里的柴胡、防风、当归、霍香、茯苓、大黄、黄连、黄芪、红花、甘草、地丁等药材取来，按一定的比例调配好，用一大的麻布袋装了放进河水里，并让人在岸上拖行。
病源不除，就很难达到根治的目的，下游的百姓喝了上游的水，当然增加了感染的可能性。
待药囊做好后，我又对当地没有染病的壮汉细细讲了药材的比例，叮嘱他们每隔两日便要换一次药，直到疫病完全消失才能停止。另外要派人守好水源，一定不要让村里的人来取水，每日让人提了水，挨家去发，这才与众人进了村子。
刚到村口，就见一人牵马而立，破败的背景下好似谪仙俊逸，秀美的桃花眼熠熠生辉，安静地站在阳光下，露出最美的笑容。
我心一喜，然后迅速沉了下去，脸上更是乌云密布，三两步走到他跟前，仰头骂道：“谁让你来的，你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为什么任性，为什么你做事从来都不考虑后果？！”
卓翰手里把玩着马鞭，满不在乎地说道：“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表情轻松地似乎在说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一时气熄，绕过他，狠狠向前走去。
他追过来一把扯住我，脸上的笑意在看见我眼眶里的湿润的那一刹那消失的一干二净，他扯着我不让我挪动脚步，垂下眼睛呐呐说道：“我不想看着你一个人冒险，皇兄有他的责任，可是我能守护你。”
是啊，他要的，不过是守护而已。
为何我连这一点点要求都不能满足他？只是因为他太好了，我要不起，还是我自私地只想在心里为我和隆绪留一块地方，而将他紧紧拒之门外？
从头到尾，卓翰都没有要求我什么，只是我自私地、理所当然地拒绝他所有的一切，这样做，对他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事先做好的布包递给他，“等下进去的时候，把这个捂在口鼻上。”
他猛然抬头，眼里盛满细碎的星光，美得让人无法直视，殷红的唇扯住一抹夸张的笑容：“遵命！”
刚一进村子，立马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入目处尽是毁坏的房屋，残垣断壁，纵横交错。
细土铺成的路已经看不见了，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随处可见人和动物的尸体、食物的残骸、粪便，一股股刺鼻的臭气随风而来。
我们一行人口上捂着药包，那种臭气还是隐隐可以闻到，我只觉胃里又开始不舒服，有些后悔中午吃了那些东西。
卓翰一路上看着这些饿殍尸骸，一张脸变得越发苍白，看得我有些担心。
挨家挨户地走下去，看见病人就分发药物，看见死人就让他们抬走，先开始家属们都不愿意让我们将病死的人的尸体火化，可是他们惧怕我身边这个满脸横呲肉的县守，再加上疫病搞的人心惶惶，他们也不敢再将死人留在家中。
只走了半个时辰，随身带着的药材基本上也快要用完了，希望今天西夏国的药材能够按时送来。
密罗把天青油纸伞举到我头顶，“歇歇吧，我让他们去取药材了，大概一个时辰就会回来了。天这么热，你当心自己的身子。”
我感激地冲他笑笑，安静地与他站在一处。
浑身上下早像是浸过水一般，甚至我都可以感觉到衣服下面汗水顺着身体流动，不过四月的光景，天气已经热成这个样子，难怪疫病会如此猖獗。
手搭凉棚望向我们即将要走的放下，大概还有十几户人家，说是人家，不过是临时用茅草和秸秆搭成的窝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坐落在这断壁残垣之中，犹显得破败凄凉。
“不知道这疫病什么时候才会过去，百姓们有什么罪啊。”密罗悠悠叹道。
“《吕氏春秋•季春纪》记载：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此时天气热的反常，当然就会出现一些‘非时之气’。自然中共有六种气，分别为风、寒、热、湿、燥、火，这六种气在正常的时候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出现的，但是，当人体的状态失常的时候，或者天气反常的时候，这六种气就变成了让人患病的原因。若要祛除疫病，恐怕还得老天帮忙才行。”这几日天气干燥的厉害，可是方才我看见地上的蚂蚁大批的出来，估计不久的将来就会有场雨。可是对我来说，这场雨只是诸葛亮的东风，借好了它便帮了我的大忙，借不好恐怕问题会更加棘手。
密罗唇角一抹苍凉的笑容，声音轻的让我以为是幻觉，“老天不见得会从人愿啊。”
不管老天从不从人愿，我们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不管面前有多大的困难，我都不能退缩，因为这些都是隆绪的子民，他们的幸福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我，只是一个为了自己的错误赎罪的人。
休息了半天，我才想起来一直没见到卓翰，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这里这么危险，万一他要是不小心···我不敢往下想了，急忙招呼随行的几人去找他。
穿过几座窝棚，远远就看见卓翰蹲在那儿，面前站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手里拿着半块儿糕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卓翰时不时抬手给她擦嘴，两人的距离很近。
我心一惊，连忙跑了过去。
卓翰闻声回头，看见我眯眼笑了，指了指身边的小女孩，“你看，她真的很饿了。我和她打赌，输了半块儿玉带糕。”
我就知道，方才在村子外面我不该一时心软答应让他陪我，我真是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一把将他拽起来，狠狠一搡他，压低声音吼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这是疫区吗？万一传染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