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水市中山南路四横街连接着秀水河，河边的沿河路有一片简易的棚屋，这里聚集了十几家汽车维修个体企业。“建洪修车行”就是其中一家，店门正对着四横街的路口。

这一带的汽车维修生意曾经兴旺一时。近几年来，由于多数汽车品牌都在一二线城市开设4S店，对这些杂牌的维修企业形成了不小的冲击。如今，这些修车企业主要面对四、五年前出产的中低档旧车。

由于生意清淡，这片汽修个体企业已有几家倒闭了。兔死狐悲，企业主们都笼罩在萧瑟的气氛之中。建洪修车行虽然生意大不如前，但仰赖张建洪老板的精明和诚信，经营状况还算过得去。

下午，建洪修车行办公室里，张大鹏正在上网，YY那些性感的美眉图片，沉迷之时，抓狂之际，却见陈伟师傅进来，他赶紧将浏览器最小化。

接过陈师傅递来的采购单，张大鹏关了电脑，准备开那辆皇冠130报废车去采购配件。手机响起，张大鹏边走边接电话。

“喂，你好。”

“唔，不错，挺有礼貎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请问你是……”

“靠！不会吧肥鹏，真没听出还是装糊涂？”

“汉子！哈哈！你小子从哪个国家打来的？”

“什么哪个国家，我在北山，嘉里敦呢。出去几年，没混好。回来几天了，听说你跟你二叔混得不错，想去南水看看你，管饭吧？”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呀！四年了，音信全无，我还想着百年以后到阴槽地府找你，没想你现在冒出来了。嘿嘿，怎么样，骨头快给洋妞泡酥了吧？快点过来吧，想你了！嗳，带点美金欧元什么的，让兄弟长长见识，我还真没见过洋人的钱呢。”

“长个鸟见识！没钱，正烦着呢。你那三千块还得先赖着。好了，到了南水给你打电话，见面聊，就这样了。”

“嗳，你什么时候到……靠！就这么两句了，不会是没钱交话费吧。”肥鹏嘟嚷两句，放下电话，心里既兴奋，又有些忐忑不安。

张大鹏从小长得胖，身边的人都叫他肥鹏，他也习惯了。他和孙汉是那种从小玩到大，可以掏出小JJ来论大小比毛长的兄弟。

孙汉偷渡去F国时曾鼓动他一起走，可他没那个胆。孙汉说，你不走，就帮我弄点钱，我钱不够。肥鹏二话没说，连偷带骗从家里弄来三千块钱给了孙汉。刚才听孙汉的口气，象是真的没混好，这次没准是来蹭吃喝的。如果真是那样，张大鹏就要雪上加霜了。

张建洪是肥鹏的二叔。肥鹏家境不太好，父母违反计划生育，盼女不来却来了五杆枪，肥鹏排行老五。二叔年轻时从北山来到南水创业，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事业有成，家境较为殷实。肥鹏老爸有意将他托付给二叔，往后肥鹏成家立业，就指望二叔的提携和资助了。为了给肥鹏积攒老婆本，二叔没给肥鹏开工资，管吃管住，每月只给他五百元零花，四年下来，几乎把肥鹏调教成了一个唯唯诺诺、无事懒得出门的宅男。

五百块钱，以前肥鹏还觉得勉强够用，可是近来交了女朋友，经常要逛街吃夜宵唱K什么的，手头一下就见紧了。

肥鹏开着那辆报废的丰田130，到配件店取了一套离合片回来，交给了陈伟师傅，转眼就见二叔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肥鹏思量着如何向二叔开口，有朋自老家来，不亦乐乎？以招待孙汉为由，跟二叔要个千儿八百的，应该说得过去吧？要不，再编点什么，比如，曾经跟孙汉借过钱？唉，经济危机，实属无奈呀。

见二叔阴着脸，肥鹏把想好的话吞进肚里，但有件事他不得不说：

“二叔，南阳配件的方老板又追帐了。我刚才跟他拿了一套离合片，方老板说，再不付钱，就不给赊帐了。”

张洪建一听就来气：“我欠他多少？才三万！整天就知道追追追。可人家欠我多少？四十万！我出去转了半天，愣是一分钱没收到！不是说手头紧，就是说过两天再来，好象只许天下人欠我，不许我欠一个人的，真是岂有此理，这生意怎么做……”张建洪怨愤之声不绝，进了会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捣弄着茶具泡他心爱的铁观音。

肥鹏清楚，二叔说的四十万，有一半是收不回来的陈年烂帐。现今修车行有十几个固定的客户是赊帐的，半个月结、月结或季结的都有。

肥鹏不敢作声，生怕二叔又叫他去收帐。那是吃力不讨好，看人脸色兼受气的事。

“婷婷呢？”二叔问。

“我哪知道，不到吃饭时间她是不会回来的。”肥鹏答道。

中山南路这一带的街坊邻居，都知道张老板有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叫张雨婷。婷婷今年二十出头了，是南水市商业学院会计大专班三年级学生，正面临毕业即失业的困境，现在是实习期，没后台没靠山也没什么门路，连个实习的地方都找不到，只好赖在修车行，帮鹏哥算些单据，权当是实习了。

张建洪矮瘦干瘪，相貎有些猥琐，他老婆蔡氏是大家闺女，当年可能是鬼使神差或是鬼迷心窍，一不小心一朵鲜花就插在牛粪上了，好在婷婷长得象鲜花而不象牛粪。要不是婷婷嘴角有一颗跟张建洪一模一样的小肉痣，蔡氏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亲友们证明自己的清白。

“鹏子，明天你去秀水区电力局收帐。”二叔喝着茶发话了。铁观音消滞降火，二叔的语气平缓了许多。肥鹏纳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电力局那里差不多有两万，再过十天才到时间付款。你去找一下后勤科的李科长，请他提前付给我们。李科长挺好说话的，我也没亏待过他，估计不会不给我一点面子。保险柜里还有五、六千，不够我再到银行取一点，凑够三万，明天付给方老板吧。现在要换一家取配件，又要现款现货，价格也未必比方老板实在，我们还是继续跟南阳交易吧。做生意，谁都不容易呀。”

肥鹏去过两次电力局收款。虽然李科长好说话，可掌管保险柜的麻脸阿姨脸皮厚，一次要他买西瓜，一次让他买榴梿，这次不知道又要买什么了。那两次回来以后，肥鹏都如实向二叔汇报，还在西瓜和榴梿的价钱上加了重音。可是二叔对重音有些麻木，没给他报销这两笔巨额的额外开支，肥鹏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听见没有！？”见肥鹏苦着脸不作声，二叔不满地大声喝道。

“听见了。”肥鹏悻然应道。

二叔喝足了茶，进厨房开始做晚饭。以前是蔡氏做的饭。去年蔡氏荣升奶奶，义无返顾地撇下爷爷离开了修车行，住进在十二中教书的儿子家里，乐淘淘的抱小孙子去了。

饭做好，二叔也不等婷婷回来，就招呼开饭了。修车行经营了十几年，张建洪从来不摆老板架子，一直带领全家人义无返顾地跟工人们在一个锅里吃饭。

修车行人不多，陈伟和杨光明两个师傅，来子和安子两个学徒，忙不过来的时候，肥鹏和二叔就披挂上阵。如今加上“实习生”张雨婷，吃饭的一共有七张嘴。

会客厅后面是个小餐厅。果然如肥鹏所料，张建洪摆好饭菜碗筷，婷婷就进门了。

“爸，我回来了。”婷婷跟她爸打过招呼，进厨房洗手，出来坐到她爸和鹏哥中间，对陈、杨二位师傅点点头，拿起筷子吃饭。来子和安子盛了饭夹了菜出去外面吃。在外面说起浑话来方便些。

正吃着，婷婷开始表孝心，夹了一块烧鸭肉放进张建洪的碗里：“爸，你多吃点。”

张建洪扭头看了女儿一眼，会心地笑道：“婷婷啊，你给爸夹菜，爸就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对吧？嘿嘿。”

“唉呀爸——我这不是孝敬你老人家嘛。”婷婷嗲声嗲气地撒娇道。

“好好好，婷婷是个孝顺女。说吧，又要钱做什么用？”张建洪父心大慰，慈爱地问道。

肥鹏在一旁心生感慨。堂妹一撒娇，二叔这个铁公鸡就会变成大施主。可惜自己没有这个福份哪！他现在忧心的是，孙汉来了，哪有钱接待他？

“我跟几个同学约好了，过两天去桂林旅游。爸，你很荣幸，成为我的独家赞助商，嘻嘻。”婷婷得意道。她对说服这个赞助商是满怀信心的。

“不行！现在不是假期，是实习。再说，你答应过考会计师的，现在应该静下心来学习。还有，暑假刚去庐山玩过。整天就想着玩，哪有心思念书？”张建洪罗列了三条拒绝的理由，外加一句责备。

“爸，旅游也是一种社会实践嘛！社会实践就是实习。会计师证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考到的，得一步一步来嘛。还有，暑假那次去庐山，那是去看山，这次去桂林漓江，是看水，山水不分家。我们老家在北山，现在住在南水，看了山就要看水……”婷婷逐条驳斥老爸的拒绝理由。

肥鹏觉得堂妹的话不顺耳，打断道：“这都什么歪理。哦，照你这么说，你去过北京，就一定要去东京，你坐过地铁，就一定要坐飞机，你吃过麦当劳，就一定要吃肯德基……”

“打住！好你个肥鹏，不帮我还拆我的台……”婷婷气愤地瞪肥鹏一眼，接着使出了杀手锏：“爸，鹏哥前两天给他女朋友买双鞋，你猜多少钱？七百块哪……”

肥鹏脸色一阴：“你……臭丫头，说好了不说出来的，你不仗义！”

婷婷也不甘示弱：“哼，是你先惹的我！”

张建洪停住筷，不满地对肥鹏问道：“鹏子，婷婷说的是真的？”

“我……”肥鹏无语。当然是真的，不过那也是情有可原，在女朋友身上尝到了甜头，不得出手大方些吗？补偿补偿，知恩图报嘛。

“你呀！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没这个经济能力，就不要装少爷小姐的作派！我穿的鞋都没有超过一百块的，你买双鞋送人，出手就是七百，简直就是打肿脸皮充胖子！”

“不打他都是胖子……”婷婷小声地嘟嚷了一句。

肥鹏举起筷子就要打婷婷。婷婷缩着脖子往老爸身上靠。张建洪护着女儿，伸手把肥鹏举起的手拨开，喝道：“别闹！吃饭！”

婷婷有老爸护着，一时有恃无恐，还想火上添油：“爸，他还带孔幼芬……”

肥鹏闻言暗吃一惊，情急之下伸腿在婷婷的脚丫上使劲一踩。“唉哟！”婷婷尖叫一声，表情痛苦哭道：“呜呜……爸……鹏哥踩我的脚……呜呜……”

陈伟和杨光明二位师傅吃着饭，开始是笑眯眯地看着张家兄妹演戏，现在见他们真的闹起来了，赶紧夹菜离开饭桌，出去和安子、来子徒弟吃风liu饭去了。

肥鹏知道婷婷真的被踩痛了。她穿的是凉鞋，而他穿的是皮鞋，一百八十斤的块头，而且是使了狠劲，不疼才怪呢。肥鹏并非不疼爱这个如花似玉的堂妹，只是刚才情势十万火急，才痛下毒脚。

肥鹏上个月偷偷带女朋友上医院做刮宫手术，没想到给婷婷发现了。在婷婷的要挟下，肥鹏咬咬牙，把多年的积蓄全搭上，给婷婷买了一个MP4，总算封住了她的嘴。二叔反对他跟孔幼芬交往，要是这事让二叔知道了，搞不好会以“败坏家风”为由把他“遣返原藉”，这对他来说，将是一个悲惨的结局。

婷婷脱下凉鞋，把脚缩起在椅子上，看着脚丫子抽泣。

“鹏子！你就这样对待你妹的，太过分了！你看，皮都损掉了……”张建洪吹胡子瞪眼训斥肥鹏，然后心痛地摸着婷婷的小脚丫。

“哦……唔……对不起，”肥鹏陪着笑脸哄婷婷婷婷，“好妹妹，别哭，啊，是鹏哥不好，下脚狠了点，没把握好力度。嘿嘿，要不，你打我两下，啊，嘿嘿……”

婷婷在鹏哥肩膀上打鼓似的捶了十几下，撒完气，就没事了。

婷婷虽然被踩痛了，但她知道这事不该说，家丑不外扬，那些师傅毕竟不是自家人。再说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讹鹏哥一个MP4，就得替他保密。鹏哥是好人，我也不是非要揭他的丑事，只是刚才一时冲动，口无遮拦，好在没把话说全，否则鹏哥一定恨死我了。

兄妹打闹完，晚饭也结束了。婷婷负责收拾碗筷。

陈、杨二位师傅在客厅抽烟喝茶，跟张老板说了正在修的那两台车的情况，然后就和来子、安子一起干活去了。客户催得紧，晚上要来提车，他们只好抓紧时间干活。

婷婷将刷完的碗筷放进消毒柜，就继续对独家赞助商进行游说。肥鹏踩了婷婷的脚，有些过意不去，此时也在一旁给婷婷帮腔。双方先是软磨硬泡，接着是讨价还价，最后，张建洪一锤定音，把南水到桂林的来回车船住店费用计算一番，同意给婷婷的桂林游提供二千二百三十元的赞助费。

见二叔要去开保险柜，肥鹏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嗫嚅道：“二叔……我想……借点钱……”

“怎么，又要买东西送人呀？”张建洪没好气白他一眼。

“不是……那个……汉子从北山过来，我跟他从小象兄弟一样，他来了，可能要住上几天，我怎么也得……招呼人家吃顿饭什么的……”肥鹏说得吞吞吐吐，似乎开口要钱比自己挣钱更难。

“汉哥什么时候到？”婷婷听了一脸的兴奋。

肥鹏听婷婷叫汉哥叫得亲热，不禁皱起眉头问道：“你认识他？”

“当然！你忘了，我上初中的时候，几次跟我爸回北山都见到他。他常上大伯家找你，人长得挺帅的，我还跟他聊过几句呢，嘻嘻。”婷婷笑道。

“小丫头，鹏哥不比他帅吗？”肥鹏不屑道。婷婷后退一步，对肥鹏上下左右打量一番，然后一本正经地评价道：

“唔……其实鹏哥也挺帅的，高大威猛，如果汉哥有十个女孩子追，那鹏哥起码有、最少有、肯定有……”

“二十个？三十个？……”肥鹏挺胸握拳作威武状，一脸期待地望着婷婷。

“一个都没有！嘻嘻嘻……”婷婷开心地笑起来，肥鹏一脸的沮丧。

“别闹了。鹏子，人家从国外回来，还用得着你花钱招待他？”张建洪在一旁道。

“他好象……”肥鹏本想说“好象没混好”，但话到嘴边吞回去了。谁知孙汉说的是真是假，这小子没准成了富豪，要来南水考察投资环境呢。

“二叔，不管怎么样，我得尽地主之宜呀。如果我连请他吃顿饭都掏不出钱来，二叔你也很没面子是吧？”肥鹏也不笨，知道铁公鸡也是要面子的。

二叔沉吟道：“这样吧，我给你预支一千块，你先拿着，吃饭埋单的时候，你也掏钱做做样子。没花完的话，下来两个月我就不用给你零用钱了。”

“……”肥鹏巨汗！这样的人做生意要是赚不到钱，谁还能赚到钱？

张建洪慢吞吞地打开保险柜，女儿两千二百三十，侄子一千。看着手中的一叠钞票转眼间少了一大半，他那个心痛的呀，哎哟，就别提了。唉，还是去看看今晚那两台车修得怎么样，想想窍门，那怕多赚一百两百也好。

“鹏哥，汉哥什么时候到？”婷婷又追问一句，脸上的表情充满期待。

“不知道，下午给我来电话，没说具体时间，可能就这两天吧。”肥鹏钱一到手，心花怒放，马上开始谋划今晚跟孔幼芬的节目了。

肥鹏见婷婷进了她的房间，好象是拿衣服准备洗澡，猛然醒悟，立即闪动敏捷不足笨重有余的身躯，捷足先登，抢占了浴室。等婷婷反应过来，他已经打开了花洒，声势浩大地冲刷起来。

“肥鹏！你可恶！”婷婷手里拿着衣服，对着浴室大声叫道。

“……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肥鹏在冷水的刺激下，扯破嗓门吼着，把庞龙那首温柔轻慢的《两只蝴蝶》唱得比杀猪还难听。婷婷塞住耳朵，结果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