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上中学了。
进入初中后,课业负担就比小学重多了。主科的课程中,除了小学就已开设的数学和语文外,还加了一门英语。从这往后,我就经常能从姐姐嘴里或是收音机里听到一串串听不懂的语言,姐姐跟我说,她是在做口语练习。
起初我对姐姐天书般的口语练习很不理解,就朝她抱怨道:“姐,你为什么总要念出声音来呢,别人又听不懂,你上小学的时候,我怎么没听你读过语文课文呢?”
“我是在读给自己听”,姐姐一脸认真地说,“学外语,不张开嘴说出来,而只停留在书写上,那跟哑巴有什么区别?如果不说,英语永远都学不好。你以后学英语,也得这么做。”
虽然我明白姐姐是在严肃地给我讲道理,但由于没有亲身的学习体验,所以她的话我还不能完全理解。
“蓝天,出来吧,别影响你姐学习!”每当我在姐姐的房间里停留的时间长了,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会把我从小屋里叫出来。
除了课程增加了,姐姐的放学时间也延后了。每天下午5点半,还要上一个半小时的晚自习。以前这个时候可能晚饭都吃完了,但现在却不一样了,所以姐姐会从家里带去一些妈妈做的食物,比如饼,花卷,馒头之类的,还有一个里面装水的保温杯,在上晚自习前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简单对付上一口,否则,晚上听老师讲习题的时候肚子会饿的咕咕叫的。
在上小学的时候,姐姐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就能休闲放松了。但上了中学,情况就有了不同。她上完晚自习到家的时候,《新闻联播》都结束了,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后,还要做各科的练习册。按老师的话来说,那是不留的作业,所以必须完成。
姐姐那段无忧无虑、缤纷烂漫的童年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她踏上了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求学之路。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阶段,只不过姐姐比我提前好多年体会到了这种艰辛。每天晚上,她不能再陪我看连续剧和动画片了,也不能跟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玩扑克了。当我和爸妈上床入睡的时候,小屋的灯还亮着。其实,姐姐完全可以不这么刻苦,但她的心中始终都怀揣着一个梦想,那就是考上大学。要想在千军万马挤独木的残酷竞争中胜出,就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辛苦和努力。
姐姐的学习热情,感动了爸妈,他们对姐姐很支持,为了能给她营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爸妈尽可能地为她提供最大的便利。为了不影响姐姐的功课,爸爸把电视挪到了大屋;以前,妈妈做饭,姐姐都要到厨房帮忙,自从姐姐上了中学后,妈妈就尽量不让姐姐下厨房了。每当姐姐要过来帮着盛饭、洗碗筷的时候,妈妈总会说,去学习吧,不缺你这一个人。姐姐放学回家后,妈妈都会再为姐姐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妈妈说,在学校总啃馒头可不行,这样营养会跟不上的。细心的爸爸对姐姐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他发现小屋的灯光太强,害怕时间长了会伤到姐姐的眼睛,于是就买回来一盏台灯。从这以后,每天晚上,只要我在外面往小屋里那么一瞧,都会看到拉起窗帘的屋内散发着台灯和煦的光晕。
为了能让姐姐集中精力专心读书,爸妈是尽量不会去打扰片刻的。但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爸爸还是让正在写作业的姐姐暂时放下笔。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那天是爷爷的诞辰日,每年到这一天,爸爸都会在屋里供起爷爷的照片,在照片下再摆上一盘爷爷生前喜欢吃的韭菜馅饺子和一盅白酒,然后我们全家会站在爷爷的照片前三鞠躬,以肃然的心情表达对他老人家的敬意。
“爸,儿全家给您老鞠躬了,我们永远怀念您!”
爸爸对爷爷的尊敬并不只是出于一种形式,在爷爷活着的时候,爸爸就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什么时候最能检验一个人对父母的孝心呢?那就是在老人遇到病灾的时候。有一次,爷爷的大便堵在肛门里排不出,爸爸硬是用手把大便抠了出来。
爷爷的诞辰,这是爸爸经常说出口的一句话,对外人他也照样这么说。起初妈妈还对爸爸用的“诞辰”一词颇不以为然。
“咱爸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我看啊,在别人面前就别用“诞辰”这个词儿了,弄不好人家会笑话。”
“我不管咱爸是什么身份”,面对妈妈的质疑,爸爸一本正经地反驳说,“反正在咱家咱爸就是大人物,谁都比不了!”
打这以后,妈妈就再也不敢对“爷爷诞辰”一说发出什么异议了。
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所以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只能通过过去的照片知道他长什么样,也只能在爸妈和姐姐的回忆中才了解到他的事迹。听姐姐说,爷爷很疼爱她,只要兜里一有钱,就会给姐姐买冰棍和糖。有一次,爷爷坐火车从外地回来,爸妈带姐姐去接站。爷爷下车后一看到姐姐,就像见着金子一样高兴地喊着“我的宝儿啊,爷爷想死你了”,接着他赶快上去一把抱住姐姐,在她的脑门上亲个不停。
爷爷有两个女儿,爸爸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最小的孩子。爸爸出生的时候,爷爷都40多岁了。听爸爸说,爷爷出生的时候还是清朝。他的一生很坎坷,早年从老家山东逃荒到东北,安家后做力工,靠挣血汗钱养家糊口,还被日本兵抓去当过苦力。解放后,爷爷到工厂上班,生活才算安稳下来,由于吃苦耐劳,还被评为过劳动模范。但到了文革,他又被打成特务,关在拘留所里很长时间,受了不少苦。因为爷爷只有爸爸这一个儿子,所以他就一直跟爸爸住在一起,直至去世。
爷爷对于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谜,所以我对他的人生经历特别好奇。尤其是他出生在清朝这一事实,使得对历史感兴趣的我更想从中挖掘出一点儿东西来。
十月,天气已经很凉了,但喜爱户外活动的爸爸还是骑自行车带着我到郊外做了一次秋游。那辆二八自行车是爸爸出行的主要工具,他经常骑着它带我出去兜风或走亲戚。通常小孩子都是坐在车子后座的。但让我坐在后面,爸爸不太放心,他索性在横架上给我安了一个柔软而又结实的小座位。他让我坐上去试试,结果还挺舒服的。每次爸爸骑车驮着我,如果从正面看,都能看到爸爸高大身躯下环抱着的那个小小的我。在姐姐小的时候,爸爸也经常领着她到郊外去,现在又轮到了我。按爸爸的说法,这是去接受大自然的教育。
骑车行在郊外的小路上,能感受到城市里没有的东西。步入深秋,树上的叶子都黄了。有阳光照耀着的时候,放眼望去,只见层林尽染,一片黄灿灿,仿佛是树上结满了发光的金子。大片的田地已收获完毕,此时都光秃秃的,一眼萧条。
“我说蓝天,下来吧,不能总坐在车子上,下来活动活动。”
爸爸在路旁停下了车,他把撑子踢下来,在路面固定好,就把我从座位上扶了下来。爸爸推车走,我则漫步在路上,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只是走着,沉浸在大自然金色的沐浴中。有时我踩到了堆积在脚下的落叶,那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让我听着很舒服,或许这就是大自然的声音吧。
“蓝天”,爸爸打破沉默,首先开口。
“嗯?”
“你知道吗,你爷爷在这儿种下过一颗苹果树。”
“是吗,那它现在在哪儿?”我沉静的脸上顿时焕发出了光彩。
“呵呵,不在了”,爸爸笑着摇了摇头,他的面容写满了遗憾,“修这条路的时候被砍掉了。”
“太可惜了。”我皱着眉头说,接着我又问爸爸:“它结果子了吗?”
“结了,我和你的姑姑们还吃过呢,果实不算大,但却很香很甜,那年月不是每天都能吃上苹果的。”爸爸沉浸在过去甜蜜的回忆中,当然那所谓的甜蜜也只是苦中作乐罢了。
“要是那棵树能留下该多好!”我的话语中也流露着惋惜之情。
“哎”,爸爸叹了口气,他接着说:“有时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砍掉它呢,可能是为了修路的需要吧,但修路或是盖房子就非要砍掉树吗?”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苹果树被砍掉的时候,爷爷哭没哭?”我问道。
“不知道,应该是没哭吧”,爸爸说,“你爷爷很坚强,他从不轻易掉眼泪,要哭的话,也只能是在心里哭。”接着爸爸摆了摆手,“好了,咱不说这个了。”
我和爸爸又不说话了,继续朝前走着。
过了一会儿,我冲破沉寂,打开了话匣子。
“爸,可以问你一个有关爷爷的问题吗?”
“噢,问吧。”
“爷爷是出生在清朝吗?”
“嗯,对,还是光绪年间的。”爸爸冲我笑了笑,说,“怎么,你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
“呵呵,那倒没有”,我说,“我就想问问,爷爷是不是也留过辫子。”
“这个嘛,还真不好说”,爸爸眯起眼睛,好像在深思着,“毕竟清朝结束的时候,你爷爷年纪还太小,可能留不出来辫子吧。”
听到爸爸的分析,我显然有些失望了,我希望爷爷是能留出辫子来的,因为如果爷爷留过辫子,那么跟其他小孩的爷爷比起来,自己的爷爷就显得更有资历了。当时像我这个年龄的孩子,他们的爷爷都只不过才五六十岁,七十多的都很少,像爷爷这样出生在清朝的,不能说一个没有,但也可称得上是凤毛麟角,极其稀有。
“清朝被推翻的时候,爷爷也得有六七岁了吧,又不是婴儿,怎么会留不出辫子呢?”我还是不肯罢休。
“你现在的头发能有多少呢?爸爸反问了我一句。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确实不多,我现在的年纪跟爷爷当时的年龄也差不多,要我能长出足以留出辫子的头发,好像还不太可能,再联系到爷爷,恐怕留辫子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虽然无法确定爷爷是否留过辫子,但退一步讲,爷爷的这一生算是阅历丰富,见证了时代的沧桑巨变,他跨越了清朝,民国和新中国,也算是“三朝元老”了。如果爷爷现在还活着,说不定他会抱着我给我讲很多过去的老故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