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水平如镜，几朵睡莲在风中轻轻地摇曳。一只蝴蝶飞落芦苇上，在水中划出了一圈圈水纹。

恶来此刻却无心欣赏这些景致，心思已全然放在老翁所讲的故事里。所以老者一旦沉默下来，他反倒憋不住了：“老丈，后来呢？”

老翁却并不接他的话头，那双眼睛只盯紧了钓竿。恶来这才注意到水面有动静，看来是有鱼要上钩了。

果然，随着鱼竿的扬起，钓钩上一条白晃晃的大鱼上窜下蹦。

老者乐歪了嘴，一把抓住脱了钩，顺手把它对进鱼篓里：“看见了吧，这就是白皖，和青鱼有些相像。老人们都说，青鱼其实就是黑皖，和白皖是兄弟俩，可性子却不同。白皖这家伙窜来跳去，什么都要捞着吃，好像那条命就是捡来的。只是一双眼睛极尖，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就逃了去。”

恶来点点头：“我听说鱼类都是聋子，全凭一对眼睛管事。”

老翁又道：“这白皖可不吃螺蛳，全以水草糊口，就把个肚子胀大了。公子府里有位叫壶叔的老仆，会做一道叫ju花鱼的菜，十分可口，就是用了白皖。只可惜他早已死在寺人披的剑下。”

突然想到了什么：“唉，ju花……总是离不开ju花的……”

雨很快就过去了，阴云散尽，天色放光，却已接近黄昏时分了。

夕阳还赖在天际，散着蔷薇色的微光。远处，不知是谁吹起了竹笛，悠悠飘响。

绵上镇的住家袅袅吐着白烟。一群暮鸦驮着日色，呱呱飞来。

解张坐在一棵柏树下，揣想着今天的遭遇：“奇怪，公子夷吾的封地本在屈城，怎地步扬和韩简会来到绵上，难道有什么图谋不成？”

介子推呆在一旁，见他紧锁着眉头，也不便打搅，心思却又回到了他老娘身上。

解张很快就猜到了步扬他们的来意，多半是为了公子奚齐，他的封地就在曲沃，离这儿不远。

现下，晋献公最为宠幸的女人就是骊姬，她纳之骊戎国，生得娇艳无比。而奚齐正是她生养的，她常有以亲子取代太子身份的念头，所以早视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为眼中钉了。

对于太子之位，公子夷吾也早就觊觎日久，自然不甘心为奚齐母子夺去，所以才会派步扬、韩简他们来……由此也可以推测出，近段时日，国中肯定出了大波澜。

想到这里，解张转头对介子推说：“子推，我们要在这儿留宿一晚，明天再赶路。”

月光如水，映得地面白晃晃一片，路边老柳，撑起大团的荫影。

夜色黑透时，介子推便跟着解张从客栈里出来，在镇上转了片刻，便摸到了西山脚下的一所豪门大宅前。

他们躲在树后向四周察看了会儿，见没什么异常，才一溜烟地潜入院内。

后边的阁楼上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人语。

他们刚要接近时，便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却是一个侍女打扮的女人端着茶点过来。他们屏息看着她细高的身形晃了几晃，走上楼去，这才像蝙蝠一样，腾身而起，无声无息地踞在了楼板上。

房门一开，那侍女轻身闪了进去。门扇一开一合间，借着光，可以瞧见屋里有六个人。

除了白日里见到的步扬、韩简、公孙游等五人外，另有一个富贾样的胖子，从位置上看当是这里的主人了。

他们果然是在说公子奚齐的事。听胖子道：“左大夫梁五前日突然离京，来到曲沃，想必是授意于骊姬……现下，国中左右大夫与奚齐母子结成一党，挟宠弄权，实在不利于我们公子的千秋大业……”

说话间，他还不时地用一条白巾捂住嘴干咳两声。那侍女在他面前放了一个茶盏，又移步走到了步扬桌前。

步扬道：“若果真有什么意外的话，矛头自然会先指向重耳的，能一举拔下这颗眼中钉倒也不错。”

胖子摇摇头：“只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重耳何等聪明，岂能任我们坐收渔翁之利？”转头看着韩简，“咳咳……韩老弟你怎么看？”

韩简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呷了一口，说：“只怕重耳那方面已有所察觉，今日咱们不是撞见了解张么？”

在窗外偷听的解张和介子推闻听说到了自己的身上，当下更留了意。

那侍女已把最后一盏茶放在公孙游的面前，拿了木盘，轻步向外走去。

解张和介子推正要躲避时，就听屋里一声大喝：“你这丫头是从哪里来的？”

屋内灯火骤灭，几声惨叫声中，一扇窗板脱枢飞起。介子推就看见一条白影从屋里射出，向楼下纵去，黑夜中，犹如绽开了一朵白莲。

解张一拉介子推：“快走！”两人抛星掷丸般地逃远了。

隐隐听到楼内有人大呼：“大家小心了，那是魔仙儿！”

他们一口气跑出了镇子，折向西边的一条曲折蜿蜒、高低不平的小路，钻进树林时，十几只宿鸟被惊起，扑啦啦地乱飞。

再看身后，远远地，镇上的灯火若隐若闪。

介子推喘了几口粗气后，问解张：“那个魔仙儿是谁？”

解张说：“她真名叫卫衣，也是重耳公子的人。”

两人边走边说。“那不是和咱们是一路的了？”

解张道：“重耳公子很倚重她，这次能将魔仙儿派出来，可见事态严重。”

介子推笑了下：“没想到她那么副纤弱的样儿，身手却如此了得！”

解张瞄了他一眼：“公子门下，能人多不胜数。”

正要跟他详说，蓦地，两人都察觉了什么，眼前一花，已有个俏生生的人影拦在道前。

月光下，见其身材细巧，容颜秀丽，正是适才在楼上看见的侍女。介子推不禁一呆，月影里，魔仙儿愈发显得清丽，就像是昙花，白天一直把光彩隐藏起来，到得夜晚无人的时候，才全部展露一样。

听她轻声道：“你们怎么才来？”声音冷冷的。

可那双秀眸却像两汪深潭，介子推只觉沉下去，就再也不愿浮出来。

“卫姑娘，公子可好？怎么公子夷吾的人也来到了绵上？”

魔仙儿却并不回答，只是把目光钉在介子推身上。解张忙道：“这是介子推，正要投到公子门下效力……”

“我为什么来绵上，你回去后自然知道。”魔仙儿却打断了解张的话头，“我先走一步了，咱们蒲城见！”

身形一晃，已向前腾空而起，脚不沾地从树梢上掠过。稍过了会儿，他们又听见一阵马蹄声响起，她已骑马远去了。

三天之后，介子推终于来到蒲城，进了公子府。在此之前，他几曾见过这等气派的府邸，便像进到一个偌大的园林中，松涛、竹萧声声相闻。走在贴着水、穿折于花间柳下的曲廊上，更如在画中游一般。

跟着解张走到主楼下，趁黄衫侍者上去通报时，他才看清底楼的摆设，姬妾使女候列在右边，左侧鼎镬罗列，温酒烹肉。又有乐人吹笙鼓竽，击打编钟。

重耳马上传见。他们还未进得大厅，便已听到鼎沸的人声。

厅堂中，东一堆西一簇坐了不少人。解张认得其中的狐毛、狐偃兄弟、赵衰、魏武、贾佗、颠颉、先轸……皆是晋国的知名人士，和重耳素日里交好，心知出了大事故，若不然，重耳也不会召这么多人来。

介子推四下里扫了一眼，魔仙儿没在其内。再看重耳其人，正当壮年，体阔腰圆，方脸大耳，一双重瞳顾盼之间神光炯炯，果然有异于常人。

周围门客，皆谈吐不俗，唯有魏武最出眼，虎背熊腰，身高丈二，吐气开声如同雷鸣。

见二人进来，重耳站起道：“解卿，可是把你给盼回来了。”

解张深施一礼：“解张回乡路上遇些麻烦，因而耽搁了，公子莫怪。”

重耳道：“不晚，正有要事请大家一起来商谈。”说着看了介子推一眼。

解张回头牵了牵介子推的衣角：“这是我的姑家兄弟，从高野子学得几手剑技，倒还过得去，闻听公子礼贤下士，特来投奔！”

介子推慌忙一礼：“介子推见过公子！”

重耳上前执手相握，满脸堆欢：“近日国事多变，正思谋着寻些能人来帮忙，你这么一来，我无异是重旱逢霖。”说着话，已顺手解下身上所戴的玉佩，递给介子推，“这块玉是国主所赐，权作见面礼。”

解张忙道：“这么贵重的东西，岂是他能消受起的，公子还是……”

介子推一揖到地，不敢抬头。

重耳笑了：“介子推在绵上剑败步扬、韩简，给我争了脸，不啻大功一件，这小小的玉佩又算得了什么呢？”

介子推一愣：“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重耳道：“自然是魔仙儿禀告我的，你们比剑的时候，她就潜伏在周围。”

在座的众人听说介子推剑败步扬、韩简，都吃了一惊，但见这乡下少年其貌不扬，要说能击败公子夷吾门下的两大高手，却也不敢尽信，心想这该不会是谬传吧？

解张见状，便对介子推说：“即蒙公子青眼有加，你就谢恩吧！”介子推这才拜领。

待替他一一引见过众门客后，解张才请教重耳：“公子，是不是国事有了大的变动？”

重耳叹道：“父王宠幸骊姬，听说有意要传位于奚齐，我正为这事犯愁。”

解张一沉吟：“怪不得公子夷吾也派步扬他们去曲沃探听消息呢，这么说魔仙儿……”

重耳说：“是我让她去的。你想必早有耳闻，那骊姬动以重利结交梁五、东关五这两个权臣，一齐保举奚齐，父王的意愿早就有所动摇了。”

解张一皱眉：“朝中不是尚有上大夫苟息、少傅里克等重臣拥护公子你么？为今之计，是先要和公子夷吾修好，共谋良策。”

重耳苦笑道：“解卿可能还不知道，那苟息早已做了奚齐和卓子的太傅，结成一党，里克大夫因在朝中孤掌难鸣，故而托病不出，更让人不安的是……有个紧要人物出来了。”

解张问：“谁？”

重耳道：“寺人披。”

解张倒吸口凉气：“剑魔？”

重耳脸色沉重：“他属梁五一党。绛都有信传来，说那寺人披挥金如土，四处求购力士，想是要派人前来行刺。”

对寺人披这个名字，介子推dao也不陌生，听说他的剑法通神，国中无人能敌。

这时，他忽听重耳的话声低下来：“所以，适才我跟赵衰、魏武商议了半天，决定要放一个人出来对付寺人披。”

解张没有言语，心下已猜个七八分。重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很小心地吐出一个名字：“便是那血魔。”

解张脸色大变，叫道：“公子不可！”

原来，重耳公子来蒲城两年，深得蒲人的拥戴，功绩有三：一是亲政爱民；二是减轻赋税；三便是将血魔锁进了龙潭。

那血魔全身长有鳞甲，刀枪不入，专好吸人血为食，当年重耳牺牲了三名勇士方把他制住。没想到今日为了对付寺人披，竟又要把这凶孽放出来。

解张急声道：“公子这么做，求小利而忘大义，是为不仁；贪眼前之便却惹下无穷后患，是为不智，如此不仁不智……公子，万万使不得啊！”

重耳听他如此声嘶力竭，却依旧面无表情，似并不为他所动。

便在这时，众人眼前一亮，魔仙儿已俏生生地走进来：“公子，已经准备好了！”

介子推见了她，心头咚地一跳。见其一身黄衫，脸白如霜，冷艳不可方物。

重耳环视众人，惟独不看解张：“众位卿家，我们去龙潭吧！”

解张急得全身发抖，叫道：“赵大夫，狐家兄弟，你们眼光长远，怎不阻止公子？”

猛听魏武在一旁大喝：“住口！解张你以为你什么身份，竟敢对公子爷无礼，还不跪下！”

解张脸色一阵惨白，一把扯住重耳的衣袖：“公子，你怎么说？”

重耳恍若未闻，抽回袖子，大步跨了出去。

解张叹了口气，慢慢跪下身去。介子推也慌忙相随。

魏武大步跨去，对解张冷冷一笑：“别以为自家有点小聪明，就忘乎所以，目空一切！”

一双双布履踏了出去。

只有赵衰停下来，双手扶起解张：“解兄，你也该设身处地的为公子考虑，这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叹了声，摇了摇头，相随着众人去了。

介子推见他们走尽了才从地上爬起来，见解张面色颓然，忙道：“表哥，现下该怎么办？”

解张强打起精神来：“走，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