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执行的是夏令时，周一到周五，6点起床，10分钟洗漱放小茅时间，然后坐板，老二开始轮流考报告词和行为规范，7点开饭，8点开始点名，然后坐板，10点到10点15放小茅，之后继续坐板到11点半，然后中饭，午睡，1点30继续坐板，2点左右放风，放风时间看管教心情，少则半小时，多则一个小时。3点多继续坐板，4点半开晚饭，然后放大茅。之后不要求正规坐板，但普通犯人们也只能坐在板上，6点开始有电视，8点半点名，9点睡觉。睡觉时要有值班的，9点到12点为一班，12点到2点是二班，2点到4点是三班，4点到六点是四班。值班的任务是防止有人自杀或者逃跑。周末是7点起床10点早饭4点半晚饭9点休息，不需要坐板，有扑克象棋可以娱乐。

坐板，官方说法是叫反省。盘腿端坐，禁止乱说乱动。腰要挺直，头不准低，双手平放在两手膝盖。很多数进宫的人最怕的不是下劳改队，而是坐板。

号子里不允许普通人在地上随意走动，所以大多数人除了上厕所和放风外，都只能坐着。

第二天是周日。吃过早饭，我正一边从耳朵里过滤旁人的交谈一边苦背报告词，房里的监视器响了，管教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5房，5房干什么呢？然后就是5房的对讲被打开，里面传出了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声音：政府，政府救命啊。一个痛苦且痛哭的男声发出了不象人的惨叫，管教破口大骂：操NM的，都消停点，7号，7号，你TMD快放手。然后又是人犯夹带哭泣的声音：谢谢政府，谢谢政府。此时监区门被打开，两个管教拎着警棍顺着走廊往5房方向跑。监控室的管教可能也发现了他开的是全监区的对讲，关掉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张F带头笑了笑：不知道哪个家伙不懂事被收拾了。就有人附和：对那些不透的人，就得收拾。（透，东北话，意义么，以后会讲到）

周日还进了三个新人，一个河南巩义的老头，两个本地人。

9月5日，六点过几分，周L开始考核报告词，点到人名，必须迅速起立，高声背诵：报告政府，我叫XXX……然后周L拿着纸壳开始提问。

9月6日，张F被法院提出去开庭。房内管事的是存钱最多的C，他招手叫我过去，我老实的在他面前蹲下，他问：晚上搬我旁边睡吧，我跟张F说说，让你也吃细粮，报告词你也不用背了。我脸腾的红了，不是羞，而是愤怒，但我不敢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只能低声说：C哥，对不起，不行。C笑了：怎么不行呢？我说：C哥让我办什么事都行，但这事绝对不行，除非我死了。C乐不可支：真是个小孩不抗吓唬，你以为这里能有那事？我逗你玩呢。

我却出了身冷汗。

在1监1呆了一周，周L开庭被判了缓刑，直接回家了。DDD开始管板，也就是老二。他是东北大学92届毕业生，因为涉嫌经济犯罪被抓，与张F同住一个小区，所以被提携做了管板的，但从不动手打人。有人背不出报告词，他也不强求，张F说你们就是摊上我这个管房的，反正你们爱背不背，等以后调房了就等着受教训吧。

两周后，房间人数达到了35人，睡觉时，张F说下周一就会调房，兴高采烈地说了句：下铺的都码上。

下铺19个人，都只能侧着身子紧挨着躺下，感觉就是一个压着一个。原来这就是“码”的含义。

周一的时候，我和DDD还有另两个人被调到了2监2，DDD是被2监2管房管教点名要过去的，据说是要接那里管房老大的班。

2监2，管房的叫刘C，14岁开始到41岁，一直进出于本地各个看守所和监狱，久而久之，认识了很多监狱系统的警察，对他也颇为照顾。管板的叫于X，5年野战部队退役，涉嫌伤害致死，对犯人下手很重。连管教都知道他的外号叫铁手。DDD一进来，房里人都知道他将接任做老大，都很客气，连带着我们三个都跟着借光，没有例行冲澡。

第二天，早上六点十分。于X开始考报告词，我身边的陈P被点到。他是河南人，平时靠收破烂为生。有个小偷去偷空调外挂却拿不走，于是打电话给他，让他去拉，结果两个人在凌晨4点被巡警盘问，暴露了。这兄弟面相木讷，一字不识，进监1个月了，连第二句都没背下来。又是外省人，所以被特别照顾，坐的位置是头版头条——紧靠着窗户，被小风嗖嗖的吹，于X每日里以殴他为乐。我进去时，于X都懒得打他了，考了两句之后照例是背不出来，于X笑骂：操NM的，知道怎么做不？陈P说：知道。于X说那你还不做？陈P就左右开弓抽自己嘴巴，声声响亮。

我在一边哆嗦。如果被人打，即使痛也是可以忍受的，但自己打自己，不只是生理上的痛，还有心理上的。

还好，于X说给新来的半个月时间背规范。我用了4个夜间值班的时间强行全部背了下来。一共七章五十八条。第五天我就可以倒背如流，这也是我此后从没被打的原因之一。

凡是新进去的人，都盼着37天内检察院不提审自己，这样，37天后，就可以出去。如果很快被批准逮捕，那就盼着检察院快点提审自己，尽快走程序到法院，等待判决。事实上，有很多人就是可以判三个月，但走程序就走了三个月，导致被判3个月以上。所以调房之后，每天吃完早饭大家就竖起耳朵，听对讲里叫谁的名字。开始坐板后，管教会将管房的提到管教室抽烟，发放当日本房的烟草。——当然这属于地下活动，看守所是禁止的。

2监2有一条规矩是，不存钱的人放大茅后只能用手泼了水搽屁股。存500块以内的，可以用报纸，以上的则可以用卫生纸。谢天谢地，DDD每天放大茅的时候都会给我报纸，而且将他家里送的裤子衬衣拿给我穿。众人也都看出他对我不同于别人，因为他将要接任管房的特殊身份，都买他面子，没人欺负我。别的新人则没我幸运，凡是新来的必须先冲凉水澡，然后于X就会找个借口给个下马威。

王A是歌厅服务生，上班的时候被抓，一同被抓的还有歌厅老板以及另4个服务生，5天后，老板被取保，5个服务生被批准逮捕。罪名是涉嫌协助组织卖淫，至于协助的是谁，却无从得知了。

于X点到王A的名字后，王A慢慢的站起来，还未说话，于X已经从后边站起冲了过去，一脚将王A踢倒并大骂：动作麻溜点知道不？王A挣扎着站起来，看看他，于X马上一巴掌扇过去：看什么看？不服啊？然后就是一套组合拳，打完后王A痛苦的蹲在板上，站不起也坐不下了。

管教在对讲里问：2房怎么回事？于X和刘C一起回答：管教没事，新来的不好好背监规。管教哦了一声就把对讲关了。

每个号房里都有存钱的，都归管房的统一支配，而管房的也无一例外要准备好饮料和方便面之类的食物，用来孝敬巡视或者值班的管教。管房管教更会每月拿着张帐单来让他签字划帐。划帐的费用，是这房里这个月的烟钱——当然钱不符实。

每个新人进了看守所，第一会背的必须是报告词，就是报告政府，我叫XX那段话。第二会背的是一些简单问答，吃什么，有人打你没等等，都规定好了标准答案，以应付监管支队的人下来检查，还必须会背的是7项权利：我依法享有，辩护权，上诉权，申诉权，检举控告权，不受打骂体罚虐待权，合法财产不受侵犯权，选举权。这个是反复考的，一个字，一个词的顺序都不能错。

我到2监2的第三天，于X在考陈P报告词的时候，陈P又背到第三句就不会背了。照例自己抽了顿嘴巴，于X问他：你不会背报告词，那你知道你有什么权利不？陈P答：报告政府，我依法拥有7项权利……然后又不会背了。

于X说：扯NM蛋，你只有三项权利，吃，拉，睡。陈P答：是。

于X问：你有几项权利？陈P答：报告政府，我有3项权利……

于X从后边站起来，在地上拣了只拖鞋——所里未决犯人都只能穿拖鞋，当然，是有地位和存钱多的。于X走到陈P面前，拿了拖鞋来回抽陈的嘴巴，骂道：你TMD怎么背的，不好好学习，不想好了？陈P低声说：报告政府，想好。于X说：那你怎么说有3项权利？陈P说：于哥你不是说有3项权利么？于X笑了：你记性这不挺好么？那怎么一个月了还背不下来报告词？想在王管那里给我上眼药啊？

拖鞋来来回回抽了近20下，于X扔掉拖鞋，说晚上你别睡了，下周支队来检查，万一查到你身上你不会背，王管不舒服，我和刘哥也倒霉，记着啊，四个班。

四个班，意味着陈P没有睡觉的时间。在不得不值班的人中，大家最喜欢值的是4班，可以从9点睡到早上4点，中间不被干扰，其次是一班，12点睡到六点，也算是个完整睡眠。最痛苦的是2班和3班，睡了俩小时就要起来，然后值2小时，刚刚精神，可以睡觉了，翻来复去刚睡着，起床铃又响了。但在管房的看来，值一班的是他的心腹，让谁值一班就算是给谁提高待遇。我刚开始值1班，算是给DDD的面子，后来新来的本市的多了，有存钱多的，便把我顶了，我改换到4班。所里有这样一个顺口溜，看守所，三大怪，长明灯，点不坏，吃窝头，用线拽，虱子比坦克跑的快。长明灯，指的是24小时不熄灯，无论阴天下雨还是烈日炎炎，后来我出来之前特意看了下灯管，是菲力浦牌子的。躺着睡觉在这时候就有些困难，要面对着雪亮的灯光，行为规范里又规定不许蒙头睡觉，所以很多人是侧卧，挝了一会半边胳膊就麻木了，又不敢乱动翻身，就盼望着睡着。我干脆养成了趴着睡觉的习惯，现在仍无法改正。这样的一大问题就是你醒来的时候有可能发现嘴边有口水痕迹。

陈P连续2天2夜不被允许睡觉，困的无法形容，坐在前边头一垂一抬的瞌睡。而刘X就会悄悄下地，拎了拖鞋走到他面前，猛然一抽他脸。或者刘X手下的组长接一杯自来水，顺着他脖子倒进去，将他激醒。大约是发现了很大乐趣，刘X命令他2天之后开始值3个班，也就是说，只能睡9点到12点的这3个小时，而9点到11点这两小时内，管房的和上铺人通常在大声说笑话唠嗑。我在2监2呆了两个月，陈P没有一天睡觉超过3个小时，原本矮壮的身体缩水了一样，眼睛外秃，眉毛高高吊起——努力睁眼的结果。两个颧骨也耸起，一副苦相。到最后他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点完名后听到管房的一声号令：都睡觉。陈P以全屋所有人最快的速度脱完衣服钻进被子，在一分钟之内就进入沉睡。他被抓的时候正是夏天，穿了一条薄迷彩裤子一个短袖，后来渐渐的到了秋天，有被放的人甩货（抛弃旧衣服），拣到了一条内裤一条衬裤一个长袖衬衣，最开始他把内裤穿在里面，后来由于外边的迷彩裤子太肥大，遮不住风，就改成把内裤穿在最外边，松肥的裤子被裹紧，看着似乎能暖和些。而冬天到的时候，他经常被命令站在敞开的窗户前，让风吹透。

对陈P的折磨，从来没有人发出过求情声音，我也不例外。

有很多人最开始同情陈P，但在日日目睹了这种折磨后，都习以为常，最后思维定性，如果某一天陈P不被折磨，才觉得不习惯，少了些什么。于是有人开始自发监督陈P，在平时休息的时候，看见陈P闭上了眼睛，就会用手势向刘C报告。刘C就顺手飞过一只拖鞋，或者有知趣的手下从左铺跳过来用脚后跟狠狠砸陈P的背。

陈P的口粮也被限制，他原来可以吃2个窝头，喝一碗汤。后来被限制成一顿只许吃一个。开饭的命令一下，他几口就能吃完，然后眼睛发直的盯着别人手里的窝头，在知道多得无望之后，他改变做法，慢慢的小口抿着窝头，以求能将粮食的味道在嘴里多留一会。

一直到我走，他仍旧只能吃一个窝头。

有一天，厕所堵了，外边的人可能想像不到，一个长期吃玉米面，吃不到盐的人，干燥起来，所排出的东西会有多粗。

粗到堵了厕所的那个孔。

刘C对陈P说：小河南，你去疏通厕所，我奖励你一个馒头一条刀鱼。

陈P高兴的跑去，用手疏通了管道。然后洗了手，接过馒头大嚼起来。

我在1监1时，一个窝头根本吃不下去。只吃半个，也没心情体会饿是什么滋味，调到2监2后，因为没有短期内出去的希望，开始定下心来，饭量也见长。一顿要吃一个半窝头。很显然这里的师傅做窝窝头的水平不高，有时候，窝头是硬的，因为玉米茬子没泡开或者没蒸熟，掰开之后，心是生的，哗哗掉渣。更多的时候，窝头是刚刚熟，但形状是馒头样的，因为那个窝，蒸不出来。而且大多人的窝头是限量的，所以有人为了不浪费，就发明了线切割法。具体操作是先将号服，也就是马甲，抽出几条线，抿成一条，一头栓在衣服上，一头捏在手上，拉直了，将窝头放上，手快速的做个拉圆动作，窝头就落下一片来。这样做的好处是方便咬，吃着的感觉也比整个吃起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