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黑洞人形
从黑洞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那个白绒大鸟王,而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是我!而已经不再是一只羽毛翅膀的大鸟。但是,我……为什么是我?我怎么这样?这……这是非常不清晰的事情啊!
当初我不过是迈步向前走,那时迈动的是两只脚爪,黑洞便来临了。黑洞来临的时候,一切都是无知的,黑洞过去了,我便显露出来,停住了脚步,站立在这地面上。
不自在,不顺心,浑身上下改变了感觉。抖一抖翅膀,翅膀没有了!低头揉一揉羽毛,揉一揉筋骨,可是羽毛全没了,这嘴巴怎么回事?我要跑一跑,跳一跳,却跌倒了,跌疼了自己的双膝,这疼痛的滋味很清晰!啊!这到底是怎么啦?我要大声鸣叫……可是我的嗓子里,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那个,那个伟大的人,上帝主人公,他在这个时刻及时地出现了。
我不能自立了,只有向他求助。他和蔼而笑容,搀扶我来到一面平净的玻璃镜子前边,告诉我说,从这镜子里面看见的,就是本人自己。于是我向镜子望去,看见了一个人体。
——辛酸和悲楚产生了。在成型为人的最初时刻,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完全不见了本来的美丽身形,而是一个丑陋的人体,难言的辛酸和悲楚便产生了。
我忘记不了自己那神采奕奕的本形啊!那时候,我有一个红丹丹的头冠,一条颀长柔顺的脖颈,一双黑又亮的圆圆眼睛,一张尖锐又锋利的嘴巴,身躯修长而清秀挺拔,一身洁白的羽毛泛动着光彩……我鸣歌起舞,与鸟群们翩翩地比翼飞翔,在草地林间配成多么优美的风光……哪曾想到啊,怎么会是这样啊,我变成了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形!
一个呆板而僵硬的脑袋,上面生了又细又软的黑毛毛,眯眯的小眼睛长在脸皮上,睁也睁不开,瞪也瞪不圆!鼻子凸出来,不坚也不利,嘴巴平平的,嘴唇软软的,张开口,两排石子样的小白牙齿露出来……
一对大翅膀不见了,只剩下两根**子,末端分了五个叉。挺拔筋健的长腿不见了,换成两条粗笨的肉桩子,大脚爪也不见了,换成两片肉脚板,这样站不住,踩不稳,走不动,跳也跳不起来,只能直挺挺、傻乎乎地呆立在地上,再也不能奔跑飞翔快如风了!浑身笨拙得像木头……洁白的羽毛全没了,光秃秃的皮肉全部暴露了,是个赤裸裸的汉子……啊!不消看了,美丽再也不见了!我实在不消忍受了!
这就是人形、人体呀,就是那些我见过的“吗哈吧呀”地胡乱说话的人了,我变成他们的同一类了!想想我就要跟人们似的,开始吃喝玩乐、嬉皮笑脸、糟糟混混而且贪得无厌了……真是不消忍受了!我想……如今我怎么,变得这么能思能想!再也不能回身从前了,那阳光照耀下的美丽故事再也不存在了,这多么悲惨!我觉得满心满怀里装的都是辛酸和悲楚,从眼睛里流出奇妙的泪水来。
反而,上帝主人公向我热烈庆贺,劝我高兴起来:
“当你由一个纯生物变成一个人的时候,不管是逐渐变成的,还是突然变成的,毕竟都是变成了一个人,优胜超过了一切,你要好好地高兴起来才对!才对呀!”
上帝真虚伪,他不让我赤裸裸地见人,给我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
“滚开!……我不!……啊,我哭哇!……”
我哭喊起来,我爱中的是苗苗草原上的故事,思念着游游飞飞的影形,沉痛拒绝做一个人,可是我的嗓子里,却发出了人的声音,说出了话来。这证明我无法抗拒地承认了自己是一个人。啊,在成为人的最初时刻,我是在嚎啕大哭之中。
上帝主人公太可恶!我一口就可以叼翻他,一爪就可以踩破他!可是现在不能了,当我向他扑去时,他走开了,我却摔倒在地上。
[16]天堂画室
步履蹒跚,摇摇晃晃,伸开胳臂调节身体的平衡,就像踩钢丝一样,走在地板上。看见前面有一圈一圈诱人的彩色符号,忍不住走过去。迎面是一个大房间,扶着门框向里张望,在雪亮的灯光照耀下,桌面上摆放着静止的物体,有一些看上去年龄还不大的少年男女,都坐在支架的后面,支架上平铺了白纸,他们手里都抓着一支铅笔,用手指掐住了铅笔的半截,伸长了胳膊,闭上一只眼睛,对准桌面上的物体瞄了又瞄,然后又在白纸上噌蹭噌、唰唰唰地划个不停。因为他们这么划个不停,所以铅笔的粉末飞满了房间,染黑了墙壁、地板,蹭满了他们的双手、面颊、衣服和鞋子。看到我缓缓地迈进来,近处几个男孩女孩慌忙“嘘”了一声,悄悄过来拉我进去,坐下,坐在同样的支架后面,塞我手上一支铅笔,说:“你旷课了!这几天老师来点名,我们都替换你遮掩着!”
什么?说什么?
原来是我步入了一个美术班,原来天堂深处就有这样一个大画室,大画室里面就有这样一些不同凡响的少男少女,他们都是在这里学习画画的。他们每天都在画室里度过,从早晨到中午,从下午到夜晚。
一位又瘦又高又黑的老头儿,绕着画画的架子转来转去,对孩子们比比划划,指指点点。又走到前边讲台上,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然后挺直腰板对学生们高声朗读:
“大家抬起头来看看吧,这是绘画的宫殿,凡是世界里所有的,这里应有尽有,全部都被画下来了——画无止境啊。你想打听一个人,想了解一件事,想看看还有什么是从没见过的、从没想到的,那你尽管在画殿里找找看吧,世界本来么,就是让你无所不知的。”
哦,此话让人很开窍,能让我平静下来,动动脑筋开始想事情。我也很聪明,想到了在成身为人的最初时刻,竟然坐在天堂的美术班里学画画,观赏神奇的杰作,倾听哲智的教诲。天堂大画室里陈列了无数无数的作品,果然是我没见过的,没想到的,这个世界果真精彩。是绘画发挥了神奇的作用,打动了我的感情,让我开始猜想了。
走在画室一角,看见了这样一幅图画,上面画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深紫色,重笔力,毒气逼人,旁边配了一首八行小诗:
“我曾经问那蜘蛛,蜘蛛也曾问过我。什么原因真想来,想来这里做什么。不做什么只想走,留下故事那么多。走的那么多原因,留下故事给人说。”
“我曾经问那蜘蛛”?……这东西蹊跷!记不清,说不明,总是觉得很亲切,有渊源。对了,我想打听一个人,想了解一件事,这一幅图画使我好奇,于是问老师:
“这是画了什么?”
“是紫蜘蛛,就是紫色的蜘蛛。”
“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么一回事,紫蜘蛛原先是宇宙中一种奇异的物质,它的原形构造十分特别,碰上地球之后,被地球表面的力量分解成碎末,均匀地散布在地球的表面,经过千古万代的演变和进化,后来成为一种蜘蛛,它的体型和颜色都是由于物质本身的特别属性造成的,这种特性支持它们进行无休止的奔跑运动,终于由于共性而凝聚成一体,形成紫色狂潮,在地面上泛滥成灾。可后来它们遇上了更加强大的白绒鸟,那也是一种来自宇宙的奇特物质,飞入地球后进化为白绒鸟,正好是紫蜘蛛的克星。正当毒潮泛滥的时候,白绒鸟群进入了繁荣时代,于是一物降一物,瓦解了毒潮。溃灭后的紫蜘蛛从此变成了残渣,散布在各个地方。也许它们并未绝迹,也许它们的活动并没有终止。”
“如果没有白绒鸟,它会怎么样?”
“那么紫色毒潮将覆盖全球,吞噬一切,更进一步,向地下渗透,把岩层也腐蚀、毒化,最后把地球全部吞没,变成整整一个紫色的毒瘤,毒瘤继续膨胀扩散,就要染向太阳,恶剧重演,把太阳变成紫色火球,紫色火球将在宇宙中横冲直撞,曼延泛滥,把紫毒污染得到处都是。”
“是白绒鸟废了它的前途了,拯救了宇宙?”
“并非如此,能够攻击整个世界的物质比比皆是无可计数,紫蜘蛛不过是其中一粒。无可计数的物质,每一种都岌岌可危,然而大家凑在一起,共同存在……其实都不然。”
大画师亲自来画画,他一手托着调色板,一手握着画笔,往那空白的平面上描呀,抹呀,描来抹去,神奇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美丽的世界呈现在画面上!舞动的线条、游离的块面、炫目的姿彩,欲隐欲浮着无限的生情……我被绘画深深地感动了,感动得五体投地!
“哎哟哟……你想看什么,想知道什么,尽管把脑袋和眼睛伸过来。”
噢!我欣喜地把手也伸了过去……却触摸到了绘画的最大忌讳!
“听我的话,既然你来到这个美术班,你就安心地好好画下去,画画是人生最美丽的事业,画画而且是最伟大、最崇高、最神奇的事业,你来画呀,你认真地画下去呀,你再也挑选不到比画画更好的事情了!怎么?……怎么你不相信吗?”
是的,我不相信。因为我刚才用手触摸到了绘画的虚伪——画面虽然重现了世界的一切,但一切都只是平板的画面,而不是真实的一切!
“有没有一种办法,能把画面变成真实的呢?”
“……”
身躯不再那么摇晃,我迈步走出画室来。
[17]蓝色知音
我不愿再看见那些糟糕堕落的人,不愿再闻到混浊的酒肉气味,独自向冷静的空间漫步而去。不知从何时起,叠叠荡荡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这声音震撼人心。循声音寻找,发现了一片用琴键铺成的大地,声音便是从这地上传来。琴键的田地怎么会响呢?我心怀疑惑地走过去,走到琴地边。望望想想,迈一脚踏了上去。
“轰……!”脚踩在一个琴键上,刚刚踩上去,就发出了一声响亮又宏伟的轰鸣。轰鸣声震透了我的心魂,我动弹不得。
轰鸣声久久才散去,我沉浸在轰鸣的尾声里,直到看见有个人走近,才回过神来。因为此地冷静、清黑,所以我只看清了他的身形,却看不清他的面貌,更不知他是谁。
“这是音乐。”他对我说。我无言以对。
“为了生命而谱曲,可以耗尽生命。在这片由琴键铺成的广阔天地里,我一直在沉思、徘徊、搜寻、探索,有时侯奔跑跳跃,有时侯默立不动,声音,就是这样从我的脚下发出的,这是生命的音乐。”
“我不懂生命。”我回答说。
“让我们这样来。”他说,“我在这儿奏响一段生命曲,你从这儿开始走路,如果我的鸣奏正是生命的声音,如果你又能听得准确,那么我们现在进行的就是生命。”
也好。我把那只脚抽回来,背转身,等候他的鸣奏。
鸣奏的声音响了,我闭上眼睛,循着声音的催引走上一领山脉。山脉绵延而起,引向高原,高原上冰寒雪冷。声音轰鸣在耳边,大山踩在我脚下,伟大的音乐家奏响了生命之曲,催引我上前途。前途根本没有路,全凭我自己开闯。大概生命和走路是同等的含义,可能没有一种生命不需要移动,移动啊,移动!
迈左腿,摆右手,迈右腿,摆左手,这样走起来很匀称。我反过来试也行,迈左腿摆左手,迈右腿摆右手,这样的走法挺自在。走路不但可以正面朝前走,还可以转过身来往后倒退,还可以侧着身子排脚印,可以脚尖先落地,还可以脚跟先落地,可以翘着脚,可以单条腿,还可以跪下用膝盖迈小步,还可以蹦起来,跳跃着,大步伐飞身奔跑,大面积连续翻跟头……走路真是很自由,我还可以趴在地上手脚并用,还可以贴着地面匍匐前进,还可以手撑地脚蹬天倒身而行,还可以横躺在地上,辗转着身体向前滚动,可以边走边舞,还可以边走边唱……等到我走够了的时候,还会使用工具,可以骑马、骑车、开汽车、乘火车,可以游泳、溜冰、滑翔、扬帆,还可以乘飞机、驾飞船,还可以幻想、翱翔……为了走路,方法应有尽有。
有一种荧荧的蓝光透过眼睑照亮了我的眼睛,忍不住睁开眼睛来观看。在冰雪层中,生长着一种蓝色的花,荧荧的蓝光就是来自这花儿。定睛望去,这花奇丽绝伦。因为我刚刚从大画殿走来,所以看得出,这花的形状是画笔和线条都描绘不出的,它所独有的蓝色,在大画师的色谱里是找不到的,所以这花必是画之不及。想那大自然里的花草树木,只能在春guang雨雾里争芳斗艳,却从未有一棵敢于生在这雪山冰峰上,因此这花高洁不群。
似乎是因为我的来临,蓝花盛开得更加蓬勃了,光韵愈来愈蓝,蓝得发出惊人的荧荧光芒,颤颤抖抖,波波折折,把旁边的冰雪和岩石都映得透明了。
“好啊……美丽!”“嗬也……可爱!”望着盛开的蓝色花,我由衷地发出简单的惊叹。
哪曾想——这花本是寒冷的,受不住突然而来的热情赞美,顿时受伤了,开始融化了,荧光暗淡下去,叶子向下枯萎,花朵凋零而落……就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两句惊叹,盛开的鲜花就蔫掉了,惋惜!这怎么……
哎呀……惊奇呀!
蓝色花并非蔫掉,而是神奇地发生了变化!那弯下来的叶子,融化了的花瓣,也就是那刚刚被赞美声惊动了的蓝色花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个……一个娉婷的女郎!眨眼之间!
又是一场苦难啊!我知道从黑洞里走出来化身为人体时的辛酸悲楚,那么这样一个由花儿变身的女郎,她怎能擎受?因而,我像天堂大画师那样向她走去,要伸手把她扶起来……忽然,忽然有一首奇妙的小歌,随着叮咚叮咚的音乐声,在耳边唱了起来,不由得站住了,细细地聆听,那歌儿唱哟:
“不要碰,不要碰,我的好心人,你千万不要碰……”
我怔住了。蓝花化身的女郎自己站起来了,她昂起头,挺起胸,以微笑面对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韵……为什么?为什么蓝色花儿化身为女郎时,没有痛苦?
女郎的身形颤抖如电,光韵比鲜花更柔,手摇、脚踮、张开口,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流利的声音:
“如啦啦……如啦啦啦……如啦啦……如啦呜啦啦呜啦……”
“如啦……如啦……如啦啦……”
这是她在笑?她在说?她在唱?她在哭?
哦!知道了,原来虽然都是人,都来到了天堂的家园里,可还是有所不同,语言不相通。我讲的是东边语,她可能讲西边语,山上语,锋面语?我是个客人,从上帝的家里走出来,她可能从来都在这冰寒的雪山上,或者此地并非天堂?
“你?……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是你来了吗?”正当猜疑的时候,蓝色的女郎突然说话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不是没听清,而是不明白她的问。
“那是,你的音乐吗?那些随你迩来的声音?”
是的,是这声音摧引我来的,音乐家把它叫做音乐,并且是生命之曲。不知是音乐家对生命的鸣奏不够准确,还是因为我的听力不足、判断不够,尽管走法应有尽有,但是一路走来,失败、失败、再失败,摔倒、摔倒、又摔倒,懊恼了、懊恼了、更加懊恼了!行程艰苦不要紧,好在能够演绎生命。可是,当生命与走路同等含义的时候……音乐困窘了,我也走恹了。生命就是在失败、摔倒和懊恼中走路——生命何必要走路?
正如此时,美丽的蓝花女郎及时地向我发出了召唤:
“请你下来吧,走到旁边来,这里无声音,安安静静的……没有的污染,没有的时间,没有的辛苦和劳累……这儿永远的无限的好,比什么都好……”
我停住了。
原来地球本没有地球,生命本没有生命。那是在百亿年前,飞驰于太空的无名物激烈地碰撞着,无数碰撞的碎块聚结在一起,聚成一个结实的圆球。这圆球并不安宁,大碎块小碎块在球体内部继续碰撞拥挤,爆炸、翻腾、燃烧,烟熏火燎,雾气沧沧……后来就变成了这样,地球上划分了内外结构,高低强弱,轻重缓急,陆地和大海,温暖与寒冷,地球因此而形成。
地球是怎样形成的,生命就怎样形成,从而生命之曲就怎样鸣奏,每个人的生命就怎样进行。看我脚下所走的路,往上往前看,延深而去,那不是一座雄伟的山峰吗?那不是珠穆朗玛峰的山巅吗?是啊,那正是地球之最、生命之最啊!我正是走在通向山巅的途中!看那大山,雄巍巍,浩荡荡,无限伟大!豪迈、坚韧、消魂、巨尊、独立!只要迈开步伐向上走去,就可以——到达山峰最顶!就可以把生命演绎到最、最最、最最最!啊……立刻!我感到豁然开朗,一种激动的情绪冲动起来,在体内、在心胸、在头脑,涌起了无比喜悦的冲动!
“啊,你看!……嗨呀!……哈哈,哈哈哈……你看!”
我发自内心地欢笑起来,大声地欢笑!
“哈哈哈哈……你看啊,哈哈哈……!”
这笑声才开朗舒畅!真想不到,做人也有痛快如意的时候,“啊,是这么的……”
“那么,你是要在无数失败、摔倒和懊恼中走向峰顶呢,还是转身走向旁边来,到这山脚底处,无限的安静和无限的好?”
“啊呀,问得好!”自从得来了人的生命,又晓得了人生途中的怒与喜,蓝色女郎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感谢音乐家,这是一曲生命的音乐,而不是生命。
“先不要我回答吧,叫我亲自试试看!对,就要亲自试试看!”
说完,我便抛开那音乐,跳下山脉来。跳下来的时候,又看见了天堂家里的主人公,于是我向他走去,要对他说几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