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星期六飞来的琴师
坐在画架前面倾听遥远的琴声,一坐就是很多个小时。周六倒在空静无人的画室里,一直睡到下午快三点。长长地晒进来的阳光,标志这一年又到了尾声。
琴声忽远忽近,忽响忽窃,搅得人心烦意乱,心沉、心碎。
突然哗啦啦一阵暴响,把我惊醒了!睁眼一看,一个红脸大汉把窗户撞开了,扑在窗框上,乱踢着后腿,快要掉下去了!啊,这可是五楼!我急忙跑过去拖他,他却猛地一使劲,冲上来了,与我撞了个满怀,然后冲进了画室,冲到了前面的讲台上。
当我回过身来的时候,红脸大汉正跨在讲台上风风火火地弹奏着他的大琴,琴声如暴如雷!我大声喊他住手,他抖了抖宽大的衣袍,撞开画室的窗户跳到了外边,呼啦啦往天空飞去了,随风飘摆着宽大的衣袍,回头来冲我哈哈大笑,牙齿皓白……眨眼之后,他已经飞得渺乎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十分惊疑,这是我的梦幻吗?我怎么跑到讲台上来了?放眼往天空观望,隐约可见天空中漂浮着一朵红色的彩云,听到了呼啦啦的琴声……
此刻,楼外卷起兽吼似的狂风,沙粒猛烈地从金属缝隙里冲进来,飒飒的响。噫!那一年冬天我从巷子里奔往美术班的时候,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我躺在也是五楼阳台上被太阳晒晕的时候,那呼啦啦的风响就已经杀进了我的记忆,狠狠地敲打着我的耳朵,叫我不要沉睡、不要遗忘……
啊……一阵焦躁的情绪冲上心头,一连串的图影涌现眼前,一连串的街道、汽车,一连串的人物姓名、一张张栩栩如生的面孔、欢歌笑语或者鄙夷情节,一个接一个早被忘诸脑后的旧事……仿佛!仿佛从前经历过如此相同的情节,那些动作、表情、话语,那些人来人去的场面……仿佛曾经一模一样地发生过!可是待要仔细地追忆起来……却恍恍惚惚的怎么也记不清楚了,好似是一幕宽银幕的电影,陪伴着五颜六色的酒杯和地图、还有无边的喧哗、噪闹?
……实在想不起来了。仿佛从前的日子都是在梦幻中度过了,仿佛从前都是一个僵硬的、没有生命灵犀的人,过着蒙昧、朦胧的日子,一直都是一个无血无肉、无灵魂、无性情和人格、不曾献身体验的、沿着梦幻循命无数个昼夜的……静默沉寂的人?
[29]菩提本无树
在白雪皑皑的草地前边,青青枝杆的树林中间,是我的老家,我的爸爸和妈妈住在这儿。每年冬天放了寒假,我都回到家里来。我还有两个姐姐,同样是因为冬天和放假,她们回到家里来。这样的日子多么惬意啊,愉悦啊,就像回到了童话中五百年前的幽幽地。
有一天下午,我从窗口看见两个绿衣人奔走而来,有说有笑。听那话里我知道了,是要找“贝安瑟”。妈妈说“在屋里”,他们就朝我房间走过来。
脚步声逼近,敲门声就要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推开窗户,噌的一个翻身跳了出去,躲在窗台下边。那两个人进了房间,看见了我的画,却不见我在,便在里面闲聊着等我。我侧耳听他们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们等不着我,就说:“哪儿去了?走,去外面找找。”
听了这话,我急忙弯腰,猫儿一样敏捷地蹿到了屋角,屋角处放着自行车,我一脚蹬开骑了上去,飞快地转过几道弯,沿着树林边的小路跑远了。停下来之后,我觉得非常庆幸。回头张望,看见那两个人还站在房前,远远地指了指我,随后怅怅地离去了。他们是谁呢?
等我磨磨蹭蹭骑回来的时候,二姐已经站在窗前冲我叫喊了:“可爱的安瑟儿,你跑什么跑?人家送来你的两封信!”
来了两封信?这么说来,那两个绿衣人是来给我送信的?那又谁给我写来信了呢?卜懂和方流日?没错吧,肯定是他两个。
“让姐姐先瞧一瞧吧?”
“瞧吧,瞧吧。”我不在意。她没有瞧,把信给了我。拆开一看果然是他两个人,卜懂和方流日。这是预料之中的。
爸爸回来告诉我,那两个绿衣人是我从前最要好的伙伴,都是镇上的邮递员,一路送信来看望我,问我怎么躲避呢?有什么想法呢?这……我摇摇头,没有办法回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般飞快地躲开了他们。
又过了那么几天。二姐又在院子里叫起来:“贝安瑟收!贝……安……瑟……收!你听见了没?这封信呀,这里面装了什么啊?”
又来了一封信啊,是谁?这一下我变得不安了,还有谁……?
“让姐姐先瞧瞧吧。”说着,她就拆开了信,抽出一张卡片来。我看到卡片上是一幅亮晶晶的图画还有一行行的字,急忙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抢了过来。
“哎哟!看把你急的。”姐姐退在一旁。
卡片上画的是北冰洋,冰雪深远之处一棵正在盛开的鲜花,鲜花放射出荧荧的蓝色光芒。那是用工笔重彩画成的,描绘十分精致。旁边又附了一封短信:
安瑟,你好
回家过的愉快吗?北方的天气有多冷啊?
你看看这幅画,这仿佛就是你所说的,色彩的逆向反映,真奇妙!我也画成了,不论画幅的大小,也不论画幅的选择,只论精细和用心,但愿你会喜欢。
祝你假日快乐,学业进步!
阿雪朋
阿雪朋?蓝色的鲜花?祝你假日快乐?……这很惊喜,可又不意外!每当我象殉葬一样倒在画室地板上的时候,她是唯一赶来用脚步声把我惊醒的人。她总是来追问一个逆反常规的绘画方法,怎样把冷色逼近眼前而暖色推向远方,她的言语简简单单,笑容也是闪闪烁烁,每当脚步声悄悄地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我如梦方醒。
“哎,你看这是什么花?”二姐叫起来,递给大姐看。
“玫瑰吗?”“……不是。”“月季吗?”“……也不是。”
“鲜花怎能开在北冰洋?”“从来没有见过呀!”
……
是啊,当鲜花盛开在冰雪中,变成了纯蓝色,而且闪闪发光的时候,你有什么办法画出来,能让它鲜艳妖娆呢?……阿雪朋?随着那些闪烁的色彩和跳跃的文字,有一张笑意盈盈的面孔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了,扑扑地浮动!
“看,我们的安瑟儿收到了什么人的来信。”二姐故意对大姐说。
“是呀,脸都通红了,心在咚咚地跳!”大姐随声附和。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不是有这样一首诗吗?是专门启蒙无中生有的怪事的。我知道这只是一封普通平常的,别无他意的、友好的来信。但是有两个姐姐从旁边捣乱,扰得我心里不安宁了。急急忙忙把信藏起来,就象什么也没收到过,什么也不肯说出来。
呃!怪事就要来临了,我偏偏蒙在鼓里,装做不认真,不知道,却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它的圈套。
[30]爸爸的书
在父亲的书箱里面,满满的都是好书,尤其是小说。从我乍学汉字开始,就经常偷偷地弄了钥匙,抽出一本来偷偷地翻看,或藏在被窝里,或掖在枕头下,每看上一行半段,便心花怒放,如获至宝。每次被父母发现了,书被没收了不说,还要挨一顿喝斥。然而屡教不改,一犯再犯,就是用这种方式,我把父亲的书一本一本看完了。现在,我又弄到了最后一部,也是最为宝贵的一部。此时,我已经是堂堂的大学生了,父母便不再约束,任我放心地看下去吧。
这部巨著普天之下闻名,世人皆知,书名叫做《三国演义》,先由民间流传了一千年,后来有位鼎世高人整理编纂而成书,这位鼎世的高人名字叫罗贯中。
我从家里开始,就读起了《三国演义》,一直读到学校里,再从学校读回家里,这部巨著我一连读了好几个季节。……不行,这样说起来太草率。想到将来我变成了一个循循善诱的老人,谈古论今,讲到《三国演义》的时候,一定是摇头晃脑地这样说:
“我在儿时读三国的时候,头悬梁,锥刺骨,抛开人间事,不在五尘中,任凭温寒冷热身边过,不在意春夏秋冬,一卷书在手,天下起烟尘,三国的烽火战云,尽入我眼目之乾坤,以至于神魂颠倒,忘乎所以,把学业颠沛了,把青春葬送了,引起了一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怪事……”
噢,也就是了,自从翻开这本书之后,我就被三国演义的烽烟熏倒了,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混乱之中。在我渴望投入真实生活的时候,反而在虚拟之中越陷越深,一点一点地把现实与幻想混淆在一起,一天一天地走向离奇、偏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