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给胡晓鹏的信
作者:常思 时间:2020-10-01 22:34 字数:6431 字

下面是钟佩文的几封信。

给胡晓鹏的信

晓鹏:

你好!

来信收到。勿念。

你说汉生抱怨工厂里搞大批判的空气不浓,领导成天抓生产。我看不必管它。我认为抓生产也不一定是坏事。我们这儿的领导也讲要抓紧教学工作,鼓励我们搞一些小测验。我是在这样做的,已经搞过几次,给学生很大的压力,他们上课能注意听讲了,课堂纪律也好多了。我想工厂也一样。工人嘛就得做工,农民嘛就得种田,老师嘛就得教书,当兵的就得打仗;不然,世界不就乱套了?当然,革命比生产肯定要更重要些。从政治上说,不革命,生产出来的物质财富其实都是为资本主义复辟作准备的;再从人生意义上说,从来只有把革命作为理想的,没听说过把生产作为理想的。像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就是这样的。是吧?在这一点上,我相信我跟你和汉生是没有分歧的。但是人总得吃饭穿衣住房子,所以不生产是不行的。这儿的农民,好像对革命没什么兴趣;就是一些老师干部谈起革命来也显得口拙。可谈起家常来往往口若悬河。起初,我很看不惯,觉得这些乡下长大的人眼光狭小,革命觉悟是低。后来接触多了才了解到,他们生活太苦太单调,顾自己顾家人尚且顾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事呢?你还记得吗,在陈湾的时候我们老抱怨贫下中农思想觉悟低,尽谈吃和男女关系。可是现在我不这样看他们了。他们很实在,不搞花里胡哨的东西,表现出一种自然的天性。汉生在队里不也表现过这种自然天性吗?你我只是没机会表现出来而已。我们其实跟他们是一样的。我感到跟他们打交道,让人放心,不像在吃公家粮的队伍里,总让人提心吊胆。

我最近讲过一次公开课,是一位本地老师教我讲的。效果不坏,得到区辅导员的表扬。我觉得我已经大致掌握了上课的程序和技术(技巧还谈不上,还没到火候)。我看你是不是请几位工人师傅指点一下,学点技术不求当先进,只求工作起来轻松点儿有把握点儿,是不是?斯大林说过:“技术决定一切。”我们已然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作为终身事业,你们搞经济建设,我搞教育革命,于是掌握技术就成了“决定一切”的了。

以上是我的看法。对不对,你可以考虑考虑。你把我的看法告诉汉生,看他怎么想的。他近来怎么样?他没给我来信。你见了他,替我问候一声。

“五一”快到了,学校宣传队照例要排一台节目。我不会跳舞,但我也参与管宣传队,主要管纪律,就是督促学生们好好排节目,帮另两位老师处理一些具体问题。忙倒是不太忙,就是占时间。

有时间,常来信。

代问你父母安好!

佩文

一九七三年四月二十六日

给姐姐姐夫的信

姐姐姐夫:

你们好!

你们怨我写信写少了,害得你们日夜不安。其实是你们操心过多。我已不是当年的小文了,我现在社会经验比以往多了,再不会干傻事了。你们尽管放心。

你们问我最近遇到什么麻烦事没有。当然有。不过,我都已经顺利过关了。下面,我详细地跟你们说说。

第一件:

上个月的一个夜晚,晚自习刚下,班长郭仲生哭丧着脸来找我,说有事要请老师帮忙。我一问才知道他家丢了两毛钱,妈妈错以为是他偷的,逼他拿出来,他一再申明不是自己拿的,可妈妈不相信,这样他回去肯定要挨打,想请班主任劝说一下。你们知道吗,在农村这两毛钱可不是个小数字,一共能买到三个鸡蛋、一缁线加两根缝衣服针哩。我考虑到仲生表现很好,不会偷家里钱的,就带着另外两个学生——本生、向阳——去了仲生家。快到他家时,我要仲生先进屋,自己先跟两个学生站在外面听一听,情况不对再进去。还好,仲生进去后里面非常平静,钟佩文就没进去。事后得知,仲生的妈找到钱了。我很高兴。可是,仅过了两天,我们学校的那个倒头书记汪寿生竟然在教师大会上说,有的男老师夜晚跑到人家门口偷听女人说话,人家的丈夫还不在家。一番话引得老师们哄堂大笑。我十分尴尬和愤怒,就站起来说明真相。没想到,非但没有引来理解,却引来大部分人更大的嘲笑声。汪寿生还嬉皮笑脸地说:“不管怎么说,你不该去偷听。”有的老师的态度同样让人心寒:孟祥宇笑着说:“偷听的情调是很浪漫的哩!呵呵!”陈家才直是摇头,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彭保国倒是没有讽刺什么,只是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我那个学生吴向阳的伯父吴学儒老师绷着脸说:“本来是件好事,不表扬就算了嘛,何必这样呢?再说了,还有学生在场哩!可以找学生了解情况嘛。”人们这才不做声了。汪寿生微笑着说:“可以,可以。就找学生问一问。”后来,没人过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我要找汪寿生讨个公道,老张、老洪都劝我忍了算了,免得影响以后的调动。康淑芬也说,这件事牵扯到吴老师,闹大了不好。我只得作罢。从这件事我深深感受到世上一些人的无聊与无耻。这些人自己心理阴暗,却常常把好事歪曲成坏事,把正事歪曲成邪事,搞得做了好事、正事的人灰头土脸,以此作为谈笑的资料和攻击他人的“证据”。遗憾的是,有这种嗜好的人并非只是文化层次低和品行不端的人,还有为数不少的文化层次高和比较正派的人。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呢?莫非是水土的问题?我想不明白,只能时时提防,看来即使是伸张正义,也得看清环境;不然的话,正义没来得及伸张,自己已经臭不可闻了。现在是怎么搞的,世道人心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第二件:

二十三号晚上,教导主任陈柏树在学校会议室主持检查学生作业批改情况的工作。各科老师交叉检查。陈主任交代要注意两点:一是检查有没有漏改的,一经发现,立即补改;二是特别要注意作文本上有没有政治问题。“政治”两个字他说得很重。他谈了几个具体情况:引毛主席语录不能错字掉字,尤其是关键字;“毛主席”三个字不能写断,不能涂抹,上下左右还有背面绝对不能有损害毛主席的字词句;每篇作文至少要引用一条毛主席语录;作文中不能有“突出政治”、“活思想”、“四个第一”一类的提法;老师写批语要注意瞻前顾后,不要几处批语合起来形成反标(反动标语)。

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心里没底。我早就听康老师说过,去年领导突击检查作文本,就发现我们那位半老乡张有成的本子上有严重问题。在同一页上有两处批语,上面一处是“干革命靠*思想,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下面一处是“不能这样看,这样看是不对的”,两处批语合起来就是反标。这个问题是一位叫陈家才的老师发现的。他找到张有成,张有成认为没什么问题,两人低声讨论起来。声音传到领导耳朵里,领导要他们拿过去看。汪书记看了,眼睛一下子就直了,当即要张有成说清楚。陈家才显得有些尴尬,可张有成根本不在乎,他跟领导作了解释:前几天,他要学生写一篇批天才论的文章。有个学生写道“*思想是批天才论及其它一切反动谬论的强大思想武器”,他在旁边批了上面第一段话;又有个学生写道“有的人是天生笨拙些,但只要积极投入到三大革命运动中去,笨也可以变得聪明些”,他在“天生笨拙”下面划了一条线,旁边批了上面第二段话。这样批出来的话会有什么错呢?陈主任听了,没出声,但脸色凝重。汪书记则厉声说:“这两处批语合起来就是反标,你懂不懂?”张有成心里一惊,却不肯让步,大声说:“你为什么要联起来呢?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我把你早上说的话和晚上说的话联起来,也会变成反标的。你信不信?”汪书记气呼呼地说:“你呀太不虚心了会犯错误的!”旁边的老师都吓得埋头做事,不敢看他们俩。陈主任赶忙打圆场:“张老师,你误会了,误会了。汪书记不是想害你,而是想提醒你注意。现在各个学校都是这样在搞的,又不是我们学校别出心裁,单独这样搞。再说了,这是在校内检查,发现了问题好及时纠正;要是检查团来了,发现了问题给捅到上面去,就麻烦了。你说是这样一个理儿吧?”汪书记掏出香烟抽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来。张有成没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在发愣。估计他已经没有勇气再争下去了。本来嘛,小人物只能屈从现实,还能怎样呢?改变现实是大人物的事,小人物到时候跟着跑就是了。此时,别的老师有的悄悄溜走,有的静静地坐着。一个叫孟祥宇的问汪书记:“本子还改不改?”汪书记没好气地说:“继续检查!发现问题,坚决纠正!绝不能拿原则做交易!”说完,脚步重重地回寝室去了。陈主任笑着说:“大家继续检查吧。”又过去拍拍张有成的肩膀,要他把下面的批语涂掉,换个批语。张有成勉强笑了笑,把下面批语的线条往两边拉长些,把批语改为:“说得对!”陈主任又要张有成在上面的批语里加几个字,改为:“干革命靠的是*思想”。张有成不解地看着陈主任。陈主任说:“这个是歌词里的,没问题;你刚才写的,是*的题词,不行的。如果检查团没过问,也没事儿;要是过问起来,只怕麻烦就大了。老汪怕的就是这个。”说着,苦笑了一下,直是摇头。张有成感激地看了看陈主任,急忙改了过来。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事后,张有成照例得去找老汪认错。汪书记原谅了他,又说:“你是大学生,读书比我多,这是你的长处。但是,啊,你可要注意了,也正因为是大学生,读书读得多,所以受封资修的影响也就特别大些。还有,你们年轻,社会经验不多,容易走极端,往往应付不好一些事。当年反右的时候,多少有本事的年轻人冲得很呐,到头来呢,就那么完了。”张有成见他说得如此诚恳,很受感动。张有成有次跟我聊天的时候说:“李白说得好哇,‘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师写批语本来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怎么就会成为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一股魔力,让所有的人一听说要检查批语就都怕得要命!唉,这书哇是没法儿教了!老弟呀,下次查批语,你可得当心点,别踩着地雷哟!”

我当然不希望踩着地雷呀。可是,越怕鬼,鬼越找上门。我班的本子里还真出了问题。

第一个出问题的不是我,是初二(一)班的,教语文的是个女教师,叫邓葵花。跟我一起管宣传队的女老师邓菊生发现学生黄禾秋把毛主席说的“弄通马克思主义”写成了“弄懂马克思主义”,就拿给邓葵花看。邓葵花大惊失色,想拿过本子就改,可邓菊生没给她,于是二人争抢起来。

汪书记问他们在干什么。邓菊生说:“出了点问题。”说着,把本子递给汪书记。汪书记一看就责备邓葵花:“改本子这么马虎,怎么没发现呢?引用毛主席语录,一个字也不能错。学生抄错了,你这个当老师的是干什么的?”邓葵花马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跑到汪书记身边,边抹眼泪边说:“都怪我没学好马列主义、*思想,工作责任心不强,犯了错误。请领导处分我!呜呜!”汪书记说:“你出身贫农,又是贫下中农的媳妇,照理是不该犯这种错误的。以后要多当点儿心,别再出问题了。要是再出问题,你自己负责哟!”邓葵花听到这里,就像一个等待处决的囚犯突然接到赦书一样,揪着鼻子,擤完一把鼻涕,连说“噢噢”。她瞪了邓菊生一眼,邓菊生也不在乎,还笑。

我看见邓菊生这样做,心生不满。她长得漂亮,给人亲切的感觉,可今天为什么就不能放别人一马呢?就非要告诉领导不可呢?这个女孩儿,岁数不大,竟有这一套!说不定将来会是个女汪兴无哩。

正想着,有人推了我一下。原来是教物理的洪卫民。他指着一个本子上的一处给我看。我不看则已,一看就吓了一大跳,原来有个学生把毛主席一句最著名的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里面的“不”字写掉了,成了“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天呐,这是彻头彻尾的反标!我改作文的时候没注意,没给他加上“不”字,这就成了我的问题了。这事可非同小可!我紧张地看着洪卫民。他微微一笑,小声说:“加上!”我拿过来,加了个“不”字,顺手放在一摞本子上。我们两个相对而笑。我看了本子上的学生名字叫尹本生,我想,这个小兔崽子,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

不料,一个叫孟祥宇的注意到我们,连忙走过来,拿起本子,翻开,找到刚写了“不”字的地方,就大声说:“这可是个大问题咧!”汪书记忙问是什么大问题。孟祥宇把本子送过去,指着他看。汪书记看了一下,问:“什么问题?”孟祥宇说:“这段语录的‘不’字学生写掉了,钟老师先没改,这是刚刚改的。”

汪书记把本子递给陈主任,又问我:“这是刚刚改的?”我说是的。洪卫民低着头,使劲地翻着本子。邓菊生凑到陈主任身边看,又盯着我看。我发现她的眼光是柔和的,跟刚才看邓葵花的眼光完全不同,有着埋怨和焦虑。邓葵花也凑过来看,看了一会儿,吁了一口气,眉宇间绽出微笑。

我说:“以后改本子一定会细心的,保证不出纰漏。”康老师接着说:“钟老师刚教书,没有经验,以来会吸取教训的。”一个叫吴学儒的老师表示赞同。

我以为汪书记会发脾气的,没想到,他却长叹一声,说道:“一再跟你们说,要细心再细心,不要出问题,出了问题,我们要做好多工作,想心思,说好话,才烦人哩。你们不信,就去试试!你们就是不注意,问题一个接一个。幸亏是在校内发现的,要是被检查团发现了,我看你们怎么办!老陈呐,明天早锻炼,你跟学生老师们再次提个醒,引用毛主席语录,绝对不能错字掉字,要点班不点名。好,大家继续检查吧。”

我瞪了孟祥宇一眼。都是他惹的事;要是他不闹一下,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李白说得对:“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发现了问题,就地解决不就完了吗?他偏要闹一下,揪住别人不放。他就是那种无事生非的“庸人”。中国的事情就是坏在这些人手里。

孟祥宇毫不在意,挑战似地回敬我一张笑吟吟的脸。我气愤而无奈。他是交了入党申请书的人,听说入党肯定没问题。我跟他作对,领导只会偏袒他,我只会吃亏。还是忍着点吧。

晚自习下了以后,学生就寝了,本子才检查完。大家就各回寝室。

那位教高中数学的彭保国来了。他进门就哈哈笑,说:“你呀,怎么这么不注意!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跟我们不同,你是学习班里出来的,要处处留心,不要被别人抓住辫子。你看,孟祥宇就来找麻烦了吧。这小子!我早就看不惯他了。你以后要注意点儿。”说完,就大踏步去了。对这位老兄的话,我倒不在意。他是大学生,教高中,不受学生欢迎,却从不虚心对待自己。孟祥宇工作很勤奋,在学生中口碑不错,就是心术不正。这种人给我找麻烦,还真不好对付。

我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越想越恨,恨孟祥宇,也恨那个乱写毛主席语录的学生,恨自己改本子不当心,更恨刚才为什么要承认刚改过,后来恨自己不该在学习班乱放包袱,恨自己当初不该留下来当老师,恨自己没有在鄂城找一个富裕一点的公社,恨……

第二天,早锻炼的时候,陈主任讲了学生作文本子中发现的问题,点了初一(二)班和初二(一)班的名。学生们听着,不断发出呀、咦的惊叹声,还朝我和邓葵花看。我见过一些大场面,尽管心里不好受,但是还是忍得住。邓葵花就不一样了,只见她杏眼圆睁,牙关紧咬,死盯着她班上那个惹是生非的黄禾秋,简直要把那小混蛋生吞活剥了才解恨。

早读前,我找了班长郭仲生和几个学生,要他们准备一下,批判尹本生得错误行为。那几学生都点点头。早读时,我在班上严厉批评尹本生。他站得直直的,身子有些摇晃,脸上渗出了汗珠,就像在听他的判决书一样。我讲完了,要学生表示态度。郭仲生带头发言,其他几个学生也发了言。然后我要学生读书,又把尹本生叫到寝室去,拍桌子打板凳把他又骂了一顿,心里才好受了一些。我没要他写检讨,他写不出来。这小子劳动真是一把好手,可读书、写东西是完全不中用的。

上午第二节课后,陈主任把我叫到会议室去,要我写一份交待,交待事情的经过。我一听“交待”两个字就有气,说:“又不是我出的问题,为什么要我写交待?”陈主任说:“学生要写,你是科任老师,所以也要写。”我怕档案里又多了一份材料,坚决不肯写。陈主任说:“你刚教书,不知道这是规矩。我原来也写过一次。你写,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哪里肯再写呀,还是不答应。最后,陈主任说:“你实在不肯写,就不写。不过,我们在这里把话说清楚了,是你不肯写的,我们是要你写的。这一点你要记住了。”我说没问题,到时候绝不连累你们。

姐姐姐夫,现在比在学习班的时候要强多了,我的社会经验也多了,能应付不少事。学校领导也还好,不像爱整人的。你们尽管放心。

这次就写到这里。

代我亲亲两个小外甥!

小文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二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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