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沿着昨夜晚走过的那条道路折回,钟英风记得很清楚,这是去杨柳坪的方向。走过一段,便转入杨柳坪到县城的那条公路;穿过杨柳坪再向东走过不远,这就拐下公路,到了一条用砂石铺成的乡间大道上。路面虽说不宽,却也平坦,一会功夫,便在一个小村口停下。年轻人招呼钟英风一起下了车,转身和司机握手致谢,小汽车掉转头飘然而去。
小村庄依山傍水,坐落在山脚下,绿荫环绕,居舍纵横,古风犹存,夜色下显得幽雅恬静。一路上司机和年轻人都没有说什么,钟英风更不明白他们怎地就会把自己从派出所接了出来,又领到这么一个地方?看样子不可能是认错了人!但人家不说,自己也不便多问,只是跟随着年轻人一路向村中走去。年轻人依旧闷声不语,走过几户人家,向右转去,便到了一处院落门前。年轻人随手推开院门,招呼钟英风进去,转身复又关好。
听见大门响动,房子里便有人迎了出来。灯光下看得清楚,分明就是石磊!钟英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石磊设法把他从派出所救出来的!心中先是一阵激动。石磊高兴地先就招呼着:“兄弟呀,可算是把你等回来了!”紧走几步,拉着钟英风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迎进了房子。劫后重逢,欣喜之情自不必说。石磊转身端来热水,看着钟英风洗去满面风尘,这才倒两杯热茶,一杯递给钟英风,一杯递给那位很有点风度的年轻人,然后向钟英风介绍说:“这位是徐东大哥,多亏他去派出所接你!”
钟英风站起身,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谢谢大哥!”徐东摘下眼镜,笑道:“兄弟受苦了!”石磊问:“东哥,咋就去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呢?”
徐东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尽可能让情绪稳定下来,这才缓缓说:“我到派出所后,先是那洪所长不在,等了好一阵子,有人才把他找了回来。我向他说明我是来接我弟弟的,听说你们昨天晚上把他抓进了派出所。他也没有问我是什么地方人,干什么的,就向我讲说了好大一堆道理。他说他有充分的证据,那个*女子也有详实的交待材料,人证物证俱在,可是你的这位兄弟就是拒不认错,拒不交待,态度极其恶劣!现阶段正在打击*嫖猖,打击黄、赌、毒等违法犯罪行为,象他这种典型事例,必须从重处罚!他说他已经上报局里——
我见他还要拿腔作势,赶忙把烟递过去,说:报局里不报局里的,也不是多大的问题,现在象这样的事,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你心里也清楚。亮个底,你们准备怎样处理?洪所长见我开门见山直来直去,思量了一下说:按他这种情况:最低也得拘留十五日,罚款五千元。现在咱就不说拘留啦,一句话,罚款五千元。我笑了笑说:啥事情吗,值得动这么大的坛场?咱就不用在绕弯子啦,你说个实际数字。看看,这象不象谈生意搞交易那般?连我也觉得怪可笑的。”
石磊说:“这就叫贪赃枉法,亵du法律!做生意的是以物换钱,以钱换钱。象洪所长这样的人,纯粹就是以权谋私,权钱交易!我看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秉公执法,根本就不配作公安人员!”
徐东瞅着石磊,微微一笑:“他比你懂得的多!不过,一个执法者若是把私欲和权利,把私欲和法纪交混在一起,法纪在这些人手中自然也就失去了严肃和公正!——不说这些啦,还是言归正传:洪所长听我那么着一说,反倒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起来!他说这已经是轻的不能再轻了,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送他去强劳一年半载,也不为过。我见他那般神气,也就随机应变,做作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漫不经意的应道:洪所长若是这样说,那你就把人送去县局吧。我想这年头,要饭吃的也有几个穷相好,何况我和你们的冯局长也不算是外人,就是走在他门上,大概也不可能为了这么点小事而伤了和气吧?幸亏我叫那辆出租车时,先就多了个心眼,想来世俗大都以貌取人,体面与穷酸办事自有不同之处,因而就让司机把出租牌子拿掉,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我开的是私家车呢。我故意做作出这么一副势头,洪所长也不清楚我的来历,又见我口气不小,还道我和他们的冯局长真的有什么交情,当下就换了一种神态。我和他争持了好一阵子,洪所长坚持不能少于两千块钱,我硬硬地只给了一千五;他虽然不乐意,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地答应放人。也可能是英风兄弟‘态度恶劣’,坚不认错,洪所长觉得难缠,也就马马虎虎地了结啦。”
石磊高兴地说:“还是东哥灵活,势头好,比我少交了一半的钱!你要是假冒冯局长的表弟什么的,可能还不交钱呢。”
钟英风听他们说是交了钱洪所长才放人的,不禁茫然惊诧,满脸的疑惑;心想那石磊在派出所时,还慷慨陈词,誓不委曲求全,怎么转眼间就改变了主意,莫不是这中间还另有什么原因?禁不住问道:“你们是交了钱把我赎出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兄弟,你别见怪。没有告诉你,没有征求你的意见,这是我们两人的不对!其实也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一种权宜之法!”徐东喝口茶,长叹一声:“兄弟你大概还不明白,象咱们这种没权没势,有没有什么靠山,没有什么背景的平民百姓,只要被人寻个喳儿弄进派出所,不交几个钱,洪所长说啥也不会放你出来的。”
钟英风面露戚然伤悲之色:“那这不就是等于承认了——而且又交了那么多钱?”
徐东安慰道:“兄弟,别想的那么多。天地万物中,人最重要;宁可让钱吃亏,也不能让人吃亏!有人,就有了根本。你想,那万顺和申来贵,尽都是奸诈阴狠,凶横险恶之徒。他们既然存心陷害,肯定是经过一番精心安排,谋划周详,而这样的事,的确也不容易分辩!再加上洪所长钱迷心窍,是非不分,如果僵持下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方子来折腾你!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强权之下,哪有公理!这些,我想你也清楚。说个例子:柳湾有个小伙子,也是因为这种事情被攀扯进了派出所。洪所长要罚他的款,他心中不服,椐理力争,说什么也不承认,不买洪所长的账。盛怒之下,洪所长便找了几个证人,写了详实的证明材料,不但证明他嫖娼宿妓,而且还证明他聚众赌搏,扰乱社会治安;于是就名正言顺地把他送去县局关了起来。你想想,现在这些年轻人,有几个不会打麻将,不会玩扑克飘三页的,想找你的事,那还不容易。小伙子有口难辩,小号子蹲了,钱也罚了,老婆还差点离婚。胳膊拧不过大腿,谁有权,谁就有理!象洪所长这样的昏官,哪能不办错案?哪能不冤屈人?兄弟,做事要自己相信自己,只要无愧于天地良心,无愧于道德,其它也就不必过多考虑。只有先设法脱离困境,只有身体自由了,才有可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去澄清是非,才有可能揭露万顺和申来贵他们的阴谋鬼计。”
钟英风心想,他说的这些话很实际,也都在情理之中,见识不凡!只是不明白石磊怎么就忽然间改变了主意,作出如此选择!大概也与自己有关吧?听说他家境并不宽余,母亲常年有病,绝无积攒,哪里又能有这么多钱去应付洪所长?看来这位东哥处事稳练,豪爽率直,也可能是他从中援助,救人于危难之中!感佩之情油然而生。
这时间石灵走进房子,先招呼钟英风说:“英风哥,你过来了?”钟英风应了一声。抬头看那女子,约摸二十岁左右年纪,水灵灵的秀美,估摸着可能就是石磊的妹妹。石灵又对石磊说:“哥,吃饭吧?”石磊点头说:“好,好。”这就收拾桌椅。石灵端来饭菜,摆放停当,就去后面的房子陪伴母亲。
吃着饭,三人又是一番议论。钟英风忽地却就淌出泪水来:“石磊哥,能在这儿遇到你,的确是一件久盼不得的大好事!谁料想命运坎坷,身不由己,不仅没有给你带来欢乐,相反却给你添了这么些麻烦,害得你和这位东哥——”想到平白遭人诬陷,被抓进派出所,挨打受苦,狼狈万状,自己含冤受苦还到罢了,却又连累的石磊他们白白地花了这么多钱!他家境如此,母亲久病——如此想来,便觉心中有愧,悲从中来。石磊见状,慌忙解释说:“兄弟快没要这样!人生一世,谁都可能有坎坷艰难的时候,都可能会遇到麻烦事,难道有钱时就是朋友,一旦落难,便袖手旁观,情同陌路?石磊虽然家境贫寒,但却懂得做人的道理。”
徐东也安慰说:“兄弟,凡事一定要想开点,想远点!人各有自己的活法,思想境界自然也就不同,只有在患难之时,才见真交。为人处世应以宽厚为怀,切莫把金钱看的太得重要!象万顺、申来贵这种东西,脑子里想的尽都是钱,为了金钱不择手段,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那么,金钱也就成了他们的催命符!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大约也就是这么个道理吧。但话又说回来,生活中又不能没有钱。咱们整日里辛辛苦苦,忙忙碌碌,还不是为了挣那么几个钱,为了能把日子过得好一些。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们的钱,全都是劳动所得,全都是用血汗换来的,属于我们自己。不可能谁想偷就偷,想抢就抢,想拿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拿走,那不就没了天理,没了王法?今天虽然折损了几个钱,只要保得人平安,我想,有放凉了的饭菜,没有放凉了的事情,还怕没有讨个公道的时候?兄弟,你说呢?”
钟英风点了点头:“东哥说得有道理。兄弟只是于心不忍——”说话间,泪痕依旧,忧伤难免。这时侯,石灵进来招呼添菜,见钟英风那般神态,也觉一阵心酸。
吃罢饭,石灵正在收拾杯盘碗筷,听得摩托车声响,便有人敲门。徐东说:“晓蓓来了。”石磊就去开门。晓蓓进来后先打了招呼,到也谦谦有礼。石磊介绍说:“这是英风兄弟。”
钟英风看那女子,和石灵差不多年龄,俊秀中又多了几分英气。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微笑着只是点头应酬。晓蓓却关切地问道:“兄弟,受委屈了!他们可能也没有少折腾你?”钟英风心道:“看她这般年龄,绝不会比我大,怎么开口也叫我兄弟?真有点好意思!”口中应道:“警棍倒是没少挨,其实也没有伤着什么。”石磊笑道:“兄弟是习武练功之人,可以运气护体,不同于我这凡夫俗子,只能咬紧牙关硬挺硬受。”晓蓓瞅着他,眉眼中满是体贴关爱之情,口中却说:“你不是也上过武校,也学了几招伸胳膊蹬腿的功夫吗?”石磊灿然一笑,不再作声。
这当儿石灵进了房子,问道:“晓蓓姐,你也吃一点吧?”晓蓓说:“我才吃过的。”石灵又问:“店里都收拾好啦?”晓蓓点点头:“收拾好啦,门也打了。心慌谋乱的,就想出来转一转。嫂子还要和我一起来呢。我说我技术不好,恐怕骑不稳——”说话间故意瞅一眼徐东。徐东装做没看见,没有什么回应。晓蓓笑了笑,又对石磊说:“你出来一下。”石磊跟着她去了另一间房子。钟英风这才想到:她大概是石磊尚未过门的妻子,怪不得也称呼我兄弟呢。石磊家的房子虽说陈旧一点,却也宽敞,看得出他祖辈上也是富裕人家。后面有三间厅房,中间做为客厅,两边的套间是石灵和她母亲的住处;前院面对面六间厦房,分隔成四个房子,两间是厨房和他栽培香菇的地方,一间是他的住处,另一间便是他所谓的书房了。石磊除了作务那几亩承包地外,又在室内搭起架来栽种香菇。每天清早,把收拾好的香菇装在两个大竹筐里,用自行车带着,送到杨柳坪和柳湾的那些餐厅和小饭馆,效益到也不错。徐东在杨柳坪开着一家饭馆,他和石磊义气相投,关系密切,也算得上是哥们弟兄。小蓓在饭馆帮着哥嫂打点经营,石磊经常去饭馆送菜或者和徐东闲聊,与小蓓的接触也就多一些,后来两人就相知了,相爱了,并且明定终身。石磊虽然辛辛苦苦地挣了些钱,却又化在了母亲的病上。他是个有名的孝子,但家中却素无积攒。因此,两人就计划着迟几年再结婚。石灵高中毕业后也没有什么事干,徐东便让她去饭馆帮工;除吃喝外,每月净给三百元报酬,石灵也很满意。石磊爱好画画,一有空闲,便翻看书籍,或者爬在桌子上临摸练习;但毕竟功力有限,又缺乏明师指导,虽然很有点臆境,也只能说是一位业余爱好者。但他却坚持不懈。他的房子里挂有一张画幅,画的是一位古装仕女,长裙宽裾,广袖垂膝,但那头型面孔,却酷似晓蓓,唯妙唯肖。大约是依着晓蓓的照片放大了的。画幅的两边各提着一行毛笔小楷:“春波在心温情起,长袖飘迎满室辉。”满墙的条幅字画中,唯有这一副最惹人注目。一进房子,晓蓓就关切地问:“打的不轻吧?”这几天她一直担心牵挂着石磊,下午虽然见了面可是石磊正忙着钟英风的事,两人也没顾得上说几句话。石磊说:“是不轻!不过我最担心的,不是怕他们把我怎么样,而是怕你相信了他们的谎言!特别是这种事情。”
晓蓓说:“怎么会呢!难道我还能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还能跟着别人一块侮辱你!”说着,轻轻揭开石磊的衣服,背上那一道道伤痕血印清晰可见!手指便颤抖着在伤面上抚mo,泪花随即模糊了双眼:“打得这么狠!那些人也真够狠毒的——”
石磊搂着她的身子,嘴唇凑过去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吻着。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安慰吧。晓蓓的眼角便扑闪出两串泪珠——从房子里出来,晓蓓就过去对徐东说:“哥,时间不早了,回家吧。石磊和英风兄弟也都困了,让他们早点休息。”又对钟英风说:“兄弟,一定要多住几天。明天我再来看你。”徐东也说:“好好休息,明天见。”吩咐石灵这几日就不用到饭馆去了,在家好好招呼招呼。这就推出摩托车,带着晓蓓回了饭馆。送走徐东和晓蓓,石磊和钟英风尽都觉得困累不堪。两人同睡在一张大床上,谈说了一阵,全都迷迷糊湖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间一声尖厉地惨叫,惊得两人一骨碌从床上蹦了下来。石磊听出那是石灵的声音,心想:“坏了!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听那呼叫声,已是大大的不妙!”不敢怠慢,慌忙中拉开房子门,急步向母亲的住处奔去。钟英风也是又惊又急,紧紧地跟在石磊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