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论文答辩是在东区文学院会议室举行的。三十几个学生似乎全都瑟瑟发抖地坐在下面,两个文学院的男老师坐在会议室的前头,煞有介事。但事实上整个答辩却像拉家常一样结束了。刚开始的时候,教过家兴当代文学的那位张老师捧着水杯,仰坐在椅子里,一副乐善好施的样子笑说:“同学们不要紧张,今天下午我们这个论文答辩,官方的那一套程序每年都是这样,咱们该走还是要走。但是大家尽管放心,你们都是我们自己的学生,我和李老师也不会难为大家的。今天我们聚在这里主要是随便谈谈,切磋一下文学,呵呵。现在开始吧,请……”
下午早早地家兴和朱佑才就结束了答辩,从东区跑回来吃了晚饭回到寝室。朱佑才失望地说:“这就是他妈的毕业论文‘大便’呀!憋了很久,最后却证明不过是个‘屁’,什么都没拉出来,空紧张一场。”
“得了吧你,还不知足?要是来真的,就你那论文质量能通过吗?”张耒笑道。
朱佑才也笑了。寝室里所有人相继都论文答辩都结束了。
刘健从省城也回来了,他辞了职,一是为了参加论文答辩,另外也是为毕业做些准备。原来那份试用期一月800块钱工资的商业广告杂志编辑工作,被他骂道“干的是知识分子的活,拿的确是民工不如的工资”。如今他已经熟悉了商业广告杂志的运作程序,学到了该学的东西,再待下去已经是浪费生命,所以就毅然辞了职。
回到学校的那天晚上他和家兴去学府餐厅吃饭,听着家兴如怨如泣的感情倾诉,也只是无奈地低头叹息,举起沉重的玻璃酒杯和家兴频频碰杯,告诉他不要逼得她太急,给她制造越大的压力她反而越可能会远离他。感情如沙子,你抓的越紧,抓住的越少。有时候要学会随缘,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努力也是白搭。有时候如果不想让自己爱得太痛苦,就必须让自己的爱高尚起来。当你不求回报无功利地去爱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你就已经得到了爱。因为爱是给与,是奉献。只有欲望才渴望索取占有。
听了刘健的劝慰,家兴心里的痛苦减轻了一些,他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确实给她的压力太大了。他总是急切地渴求她能给与自己一个结果,渴望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然后占有她的一切。但是除了热情和文字,自己又有什么可以给与她的呢?又有什么资格配占有她的爱呢?他诗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密不透风的热情让她不敢靠近,仿佛一靠近她就会被融化其中。他不能再这样了。从此他要无功利地爱她,无欲无求、不求回报地去为她付出。
终于没过几天,她的态度就软了下来。
“你越是这样高尚地默默为我付出,我越是纠结不知所措。我承认你的确是最了解我的人,而且你和我的性格爱好有很多的相似性,我对你的精神依恋越来越强,你就像是我人生的精神支柱,灵魂灯塔,我不想这样,可是我又忍不住,控制不住自己。”
家兴躺在床上从手机上读到她这样的话十分感动,心中涌起甜蜜的忧伤。“既然如此,你前几天又为何总是不理我,躲避我,冷淡我。我有这么让你感到可怕吗?”
“我不是害怕你,我是怕自己最终拒绝你。我不能占有你的感情却不能给你结果,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已经不在乎结果了。我以前给你的压力太大了,对不起,是我不好。现在我才明白过来,爱就是给与。如今我只在乎我能给与你什么,我渴望能将我的一切都给与你。我不怕你不爱我,我只怕当我将一切都给与你之后,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资格去爱你了。”
若有若无的恋爱,朦胧模糊的感情,就这样又持续了一周。无论家兴的爱多么高尚无私,无论他的爱多么温文尔雅,他终究还是失恋了。
那一天家兴和众人下午打完球回来又喝了点酒。十点回到寝室强烈地想给婉霞打电话。她的手机是通的,但是总无人接。他又给周婷打,周婷说她五点多就出去了,说是和同学吃饭去了,但到现在还没回来。
家兴心里一下慌了。“这么晚了她能去哪里?她和谁去吃饭了呢?”凭直觉他断定那人肯定是刘钊。
想起刘钊他的头脑又发热了,失去了理智。他发疯了似地不停打她的手机。汪文军劝他不要再打了,既然她不接,再打也没用,只会让她更烦。家兴哪里肯听得进去。机械似地不停按拨号键。他只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和刘钊在一起。崔玮也劝他最好不要再打了,要遵守恋爱的游戏规则。但是家兴借着酒兴,又受了妒火的刺激,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电话那头一直是彩铃的声响,始终没有人应答。
十一点多的时候,周婷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她回来了。他终于彻底绝望地放弃了。
他悲痛欲绝地歪在床上等她的信息。他还是不肯彻底死心,寄希望于她能给他发一条信息,哪怕是明确无情的拒绝词。
“还没睡?”十二点时,她果然简短地这样发来了三个字。
“嗯,睡不着。”家兴忍着心痛同样简洁有力地回道。
过了五分钟,她始终没有再回短信。家兴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忍了又忍。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绝望和妒火给她发道:“今晚和刘钊去吃饭了?”
“嗯。你怎么知道?”
“你不接电话我就猜出来了。”
“我不接你电话只是怕你伤心。”她到现在仍然还不忘为他考虑,似乎还念念不忘关心他。
“你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是吗?告诉我,不用怕我伤心,我早已经猜到了,有了心理准备。我只等你一句话,然后默默地退出离开。”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我始终不能把你和恋人联系在一起,我只希望我们可以永远做一生的知心朋友,如果不能那也注定只能是一生的遗憾了。你就像是我人生高高在上的精神导师,而我觉得刘钊更像我人生道路上的同路人,可以与我携手并进。权当我是一朵偶然投影在你心湖中的云吧!希望我的遽然出现和飘去,不曾给你留下难以抹去的回忆。”
她终于说出了绝情的话,说得多么辞藻优美,像诗一样,没有一个冷冰冰的字眼,然而却像绵里藏针的毒药一样让家兴肝肠寸断。
“祝福你们,祝愿你们能成为情投意合的一对。希望刘钊能够懂你、珍惜你,永远保护你、疼爱你。”家兴泪流满面地用手机打出这些字。
“也祝福你早日找到情投意合的另一半。你很好,你很优秀,很有才华,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欣赏你文字的人的。”
她的祝福无异于是洒在家兴伤口上的盐,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更是让他感到伤痛。女人的这种谦虚、夸赞、祝福,真是杀人于无形,古往今来不知道伤尽了多少天下的痴心人。
“我们还做朋友好吗?”她最后又补充了一条信息。
家兴眼泪汪汪,心头如刀割,不知如何作答。
第二天家兴在寝室歪了一天,晚上独自买了四瓶啤酒在寝室里干喝。一整天他没说一句话。寝室里的人见了,虽然有心安慰却都说不进他心里去。家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她放弃了自己而选择了刘钊?他想问个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刘钊?
朱佑才说:“别问了哥,放手吧,人家都明确告诉你了,‘始终不能把你和恋人联系在一起’,意思就是说你激发不出她的性冲动,话虽糙但其实就是这个理儿。”
“唉!女人真他妈的奇怪!你越是把她奉若神灵,把她捧得高不可攀,她越是对你不屑于顾;你越是把她当作玩偶当作工具她就越是对你**。她们宁愿被养在别墅里做一头快乐的猪,也不愿在草原上做一只自由的羊。”张耒沉痛地叹道。他被勾起了大一时的伤心往事,自己那段失败的恋情又在他的眼前浮现,自己抓起家兴的一瓶酒就喝起来,家兴默默地没有阻拦。
四瓶酒喝完了,张耒下去又买了一打9瓶上来,和家兴继续干喝。郑韬等人都劝他俩悠着点,别那样空腹干喝,也至少弄点下酒菜垫一垫,要不然很伤胃。他俩一笑了之,他们心里的那份苦,唯有以酒的纯粹的甘苦味才能压住。又喝了一瓶酒,家兴憋了一天的沉默终于坍塌了。他泪流满面,胸口起伏,身子颤栗,摘了眼镜用手抹了一把眼眶和鼻子。
“一切都结束了,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配不上她,我是个穷乡巴佬,除了一颗热切真诚的心和无用的文字我什么都没有!除了苦闷,我什么都不配拥有!”家兴像个孩子似地埋头哭道。
“唉!赤贫的少年没有爱情!”张耒沉默了片刻,感慨万千地说出这句话。
“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写什么诗了,不要妄想着可以靠文字感动一个女人,现在不是旧社会了,一首诗或者几封情书就能让一个闺中少女春心荡漾。你没看《蜗居》吗?海藻为什么离开小贝?现在的女人眼里唯有现实,他们只希望和你分享你人生成功后的果实而不想和你共同奋斗。牛郎织女、董永七仙女的神话本来就不存在,都是一些寒酸寂寞的文人意淫出来自我安慰的。他们总幻想有一个貌若天仙又无比温柔贤惠的女人看上他,欣赏他们的才华,却又不嫌弃他没钱没地位,死心塌地只爱他一个,狗屁!哪有这么美的事?让人家美女和你吃糠咽菜你良心上过得去呀?”
朱佑才接着又拿自己为例证明他的观点说:“就拿俺老婆来说,要不是看中我是一个大学生,在家是个独苗,就我长得这熊样,她哪里会跟着我?真是这样,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出来。现在我不惜自毁形象地真心劝你呀家兴,女人现实,做男人必须要比女人更现实。这世界看似是男人和女人的纠缠,其实归根结底还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争斗。你不打败别的男人你就根本无法得到她。男人真是命苦,为了女人的那一颗卵子从做精子的时候就要开始拼命和同类厮杀,等变成人了又同样要为了女人和别的男人争斗,努力工作,买车买房,整天累的跟牛似的,下辈子我真是不想再做男人了。”
崔玮不在,寝室里就数朱佑才口才最好了,他说了一大堆小市民的实用生存哲学观,试图表明他对社会人生犀利的洞察力,并尽力去点化家兴这个迷失在理想中的人。
“我实在搞不明白,你写诗干嘛?想当诗人?诗人现在都成骂人的代名词了。想流芳百世追求永恒价值?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你要那个虚无的永恒价值干嘛呀?人都死了给你再多的荣誉有狗屁用?而且那些东西留给子孙后代未必对他们就有好处,说不定会让他们整天引以为名人之后自居,不思进取。毕竟历史上名人之后败家的还少吗?”朱佑才激情四射地继续慷慨陈词道。
他的话于家兴似乎有些触动,张耒惊讶为何今晚他如此兴奋,胡说八道起来没完没了。
汪文军叹道:“想开一点家兴,我们在现实面前有时确实很无能为力,不得不低头。你失去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将来等到的可能是一个爱你的人。”他说起他与小可之间的故事也是唉声叹气。他和小可之间家庭条件相差悬殊,他一直觉得让小可跟着他这个山里娃太委屈了,而且如今转眼几天后就要毕业分别了,他连个正儿八经的工作都没有找到,内心不禁产生巨大的自卑愧疚感。
“我有时候躺在床上睡不着时真得觉得配不上她。前几天有一次我曾忍痛严肃地对她说,毕业后咱们分手吧,我不想耽误你的未来。可是当她一句话不说地扑到我的怀里,搂着我的脖子在我的肩上哭泣,她温润的眼泪像雨一样流到我的脖子和胸口上,把我的上衣湿透的时候,我又后悔说出那样不负责任的话。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就算我遭再大的罪也一定要让她幸福。”汪文军越说越声音低沉,张耒在地上捡起一瓶啤酒捅给他,他毫不犹豫地接住打开,仰头喝了起来。
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他们这一代人谁的感情容易呢?寝室里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诉说的故事。赵华中的前女友先他一年毕业了,考上了研究生直接就把他给遗忘了。张朝大二时曾经经历过一场龙卷风似的恋爱,然后很快就烟消云散恢复了平静。崔玮和齐芬自不必说。郑韬和薛依依感情之间难道就没有一点问题存在吗?
“唉!遇见她是缘,错过她是命。是命运让我们相聚又分离。不可改变的命运……”
28校园里的毕业气息一天浓似一天。照相合影、聚餐道别,一切都在悄然进行。五月最后的几天下了一场沉闷的雨。
“我的爱!当我轻轻离去,撇下一幅潮湿的背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溶化在地平线,希望可以在东方的天空,为你撑起一弯雨后的虹。”
“从此我的文字再也没有资格为你分行。”
家兴在日记里心碎地用泪水写下上面的话。
六月到了,合欢花静静地开放了。开得那样盛,那样浓密,粉红色的花绒在阳光下随风摇曳。走在校园里,望见头顶上的合欢花,家兴就本能地想起天空中美丽的晚霞,想起她,婉霞。
“唉!小麦黄熟离别季,合欢花开黯然时。”这个阳光灿烂的六月,注定是痛苦的六月,心碎的六月。
那一天晚饭桌上坐着家兴、周婷、杨丹、陈萍。没有梁婉霞。当初约定好的五个人的散伙饭却只来了四个,坐在一张小小的四方玻璃桌上。
“唉!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周婷坐在家兴同侧叹道,“你打算怎么办呀?”周婷又扭头问旁边的家兴。
“还能怎么样?放弃呗。”
“你真的能放下?”陈萍瞪大圆眼反问。
“说实话不能,只要她不结婚,我就很难死心。但是她已经做出了选择我还能咋办?唯有祝福。她是自由的,她有权利为了自己的幸福做出自己的选择,无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尊重她的决定。爱她就不让她痛苦的选择,爱她也未必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只要她幸福,只要她快乐,我愿意为她做出一切牺牲,哪怕是让我放弃,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家兴独自喝一口啤酒,低着头抚弄着杯子忧郁地叹道。
“你越是这样爱得高尚、深沉,她越是不敢靠近你你知道吗?你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她怕辜负你让你失望。你知道婉霞为什么选择刘钊而放弃你吗?”杨丹细声细语地望着家兴,她椭圆的眼镜片后面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永远都是那样不温不火,也不喜不怒。
“也许是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她又觉得学文学的将来找不到什么好的工作,不能给她安全感,学文学人的感性多情靠不住。而刘钊能上得起新联学院家里条件肯定不错,学土木工程的将来毕业不愁工作而且工资也高,跟着他比跟着我更有前途。”家兴无奈地猜测道。
“不是,婉霞不是那种人。她不会那么世俗浅薄、目光短浅的。她对我说,论长相和才华你肯定是比刘钊强,这一点她自己也承认。性格人品上你也没得说,也挺好的。你很勤奋上进,善良正直,温文尔雅。只是她一直觉得你对她热烈深沉、迷失自我的激情只是一种迷恋。迷恋在我们心理学上其实不算是健全的爱,而只是一种短暂不理智的幻想,是一种心理疾病。她觉得你爱上的只是你心中幻想出来的她,而她觉得现实中自己真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如果跟你在一起,她会压力很大,她怕你一旦认清了现实中的她,你的激情消失了会非常失望的。你是一个追求精神满足的人,对现实批判性很强,这样会降低你的幸福感。而且你有些悲观,她也是一个悲观自卑的人,将来跟你在一起她感到可能会很沉重很累。跟刘钊在一起他们谈谈吃喝,聊聊服饰,他们可以很容易地在日常琐屑中找到情感的共鸣,那样的生活虽然世俗但是轻松而真实。你像她人生的导师,总是高高在上让她无法企及,而刘钊却像她人生的同路人,可以跟她携手并进。”
“哈哈……迷恋?我的爱是迷恋?我的爱是一种短暂可笑、不理智的心理疾病?”家兴在心里放声冷笑,“原来我埋藏心底多日那深沉而热切的爱,只不过是靠不住的心理病态!我的诗我的文字全是病态的胡言乱语!哈哈……我有病……我真的有病?……”
“这不是我说的,都是婉霞告诉我的。我也是觉得你们两个成不了挺可惜的,所以才告诉你这些。”杨丹怕家兴误解她,向他解释道,声音尖而又柔。
“是呀!缘分这东西是要听天由命的,勉强不来。况且人们不是常说吗?跟自己最爱的人恋爱,跟最适合自己的人结婚。所以最适合和自己结婚的人未必就是自己最爱的人。而且你也要理解她这种理性的爱情观,毕竟我们大学马上就要毕业了,工作、买房、结婚、生子,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谁也逃避不了的。女人的青春很短暂,只有二十几岁这几年,所以我们必须趁自己最漂亮的时候给自己找一个可靠的未来幸福的支柱。这也是符合大自然生物界的普遍规律的。你看自然界雌性动物总是寻找勇猛强壮的雄性交配,因为只有勇猛强壮的雄性才可以为她、为幼崽提供一个安全可靠的生育繁殖条件。这些都是动物的本性,大自然的普遍规律。”陈萍接着杨丹的话说。
家兴从鼻子里深深地冷笑一声:“让你这么理智地一分析,我怎么觉得人和禽兽没什么区别呢?根本就没有什么爱情,恋爱只是为了结婚,结婚只是为了生孩子,对吗?世界交给你们这些学理科的人统治真是可怕,那样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可言?理性固然可以使社会进步,但是感性却使世界充满乐趣,使人类变得可爱。不是这样吗?”
周婷三人听了家兴如此反驳,都无奈地直拍桌子,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方诗人!”周婷在桌子上摔筷子道,“你要先明白我们在这苦口婆心地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你不要抬死杠好不好?”
杨丹、陈萍又气又恼地附和说:“是呀。我们都是为了你,怕你想不开,走极端。”
“活该你失恋!怪不得婉霞说你太感性敏感,没有刘钊心宽踏实,我要是她我也不选择你。而且我建议全天下的女人都不要选择你。你一点都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周婷毫不留情地对家兴横加指责批评。家兴从大一就认识她,知道她是一个心直口快坦诚率真的人,总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并不生气。
“把一切交给时间吧!听天由命,让一切都随太阳一同升落。慢慢遗忘,学会放弃不属于你的东西。”陈萍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伸着兰花指端起杯子和家兴碰杯道。
家兴等人都听出来她的话里不仅包含着对家兴的劝慰,而且也含着对自己考研抑郁不得志的自伤自怜。四人中只有她没有考上,至今工作没有着落,眼看毕业在即,也是“伤心人自有怀抱”。家兴问及她毕业后的打算,她冷笑一声:“先回家歇一阵子再说呗,然后等着考招教、特岗、公务员的机会。实在没办法也可能再考一次研究生。”
家兴听了禁不住同情地叹息,为自己也为她忧愁地多喝了几杯。
六月的阳光异常灿烂,走在中心花园西侧那条浓密的合欢道上,望着毛绒绒高高在上的粉红色合欢花,让人流连忘返,黯然伤神。灿烂明媚阳光、艳丽的合欢仿佛与这离别的感伤不太相适。更像是对失意的伤心人的嘲笑与反讽。
家兴如今眼看着那些忙碌着天天照相、聚餐、告别、打包邮寄包裹的人群,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一个局外人,他已没有什么感慨和眼泪了。他的心已为梁婉霞伤透了,他的泪也早为她流干了。这片校园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如今他只希望尽快离开这片伤心地。
谈不上恨她,他打内心仍然十分感激她。感激她给了他爱的感觉,感激她给了他创作的灵感,感激她让他认清了自己。她给他的美好记忆永远像晚霞一样绚丽多彩,如天地日月一样永远不灭。纵然她没有选择他,在他心中她的地位永远如星光一样高不可攀,如六月的合欢一样美而不俗。
留在学校里家兴的愿望只剩下一个。期望领了毕业证和寝室的兄弟们喝最后一场酒。然后默默地走,永远离开这里。
他们相约离校前的那天晚上去中州宾馆痛饮狂欢,不醉不归。然而事实上那天晚上一切都与想象的不一样。
那一场为了离别的宴会,与四年里他们寝室里的任何一场聚会都不相同。他们去中州宾馆吃自助,因为自助餐可以随便喝酒。八个人分成了两桌坐,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低着头只顾自取自食。崔玮哑巴了,朱佑才沉默了,张耒坐在家兴的对面也老实了,只是自己埋头吃一点东西,自酌一口酒。
这是压抑而沉闷得可怕的寂静。没有毕业的欢乐,也没有离别的眼泪。只有沉默、寂静。是他们之间感情已经不再了吗?也许他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兄弟们要毕业分别了,都没有工作,笑又笑不出;流泪又不合适,因为他们是大老爷们,是即将踏上社会的男子汉。所以沉默是最好的选择,是不约而同的想法。沉默吧!彼此在沉默中再温习一遍四年的情谊,在沉默中用心去聆听彼此的祝福。
那一晚没有人喝醉。
领到毕业证和学位证的时候,走到东门口卫河桥上,朱佑才在空中甩着手中的两证感叹道:“妈的!这玩意在南方三百块钱办两个,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办证的号码。咱们竟然在这投入了几万块,还耗掉了四年美好的青春。”
崔玮说:“不能那样讲,你四年学到知识了,能力得到提高了。”
朱佑才说:“去球吧!知识在哪里?能力在哪里?有知识有能力为何连工作都找不到?”
张朝跟在一旁突然冒出一句:“知识就像女人的胸罩,虽然看不见,但是很重要。”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都为张朝四年来“不言则以,言必经典”的冷幽默感到佩服不已。
“唉!两纸空文凭,一代穷天娇。”家兴却无心随众人欢笑,只在心里叹道。他走在一旁瞅着众人嬉笑的脸孔,佩服他们毕业没有工作仍然还能保持如此豁达乐观的心态,但他知道那笑声是无奈的笑声,是心酸的笑声。家兴随着众人走进了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325宿舍,“四年了,除了年龄的增长、青春的逝去,我们在大学里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家兴问自己。
6月10日是个只属于离别的日子。拥抱、握手、道别、洒泪,许多人仿佛从早到晚连饭都顾不得吃,只忙着这做这些。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梁婉霞要走了。刘钊在东二楼下等待她。她穿了一件和刘钊一样的紫色情侣T恤衫从寝室楼里微笑着走出来,下身穿一条牛仔短裤,束着头发,未施粉黛,轻装简行,看起来异常朴素利落,宛若天然芙蓉。刘钊一把接住她的行李箱,两人自觉牵了手,向大门口走去。一路上合欢成荫,他们手挽手并行走得很慢,像在月下散步一样,但是终于还是走到了大门口。1路公交车要发了,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泪眼相视,无语凝咽。
他们谁都不知道,在不远的一棵梧桐树下,站着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家兴。他从东二楼下偷偷跟随他们来到大门口,只想再看梁婉霞一眼,也许这是他这辈子人生中看她的最后一眼了。他看着刘钊和她挥泪紧紧相抱地告别,早已经痛不欲生,只有落着酸痛的泪水在心里为她默默送别。公交车向西驶去,家兴的心也随之远去。他倚靠在路边比自己身子还要粗大的梧桐树上,感到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良久无力动弹。嘈杂的汽车与行人在他旁边的马路上冷漠地川流不息。
都走了,该走的都走了。自己也该收拾行囊离开了。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直到火车过了省城要转向东行的时候,家兴才回过神来。从中州市到省城他只顾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发呆,他的心早在上午就随着婉霞向西而去,把对面座位上刘健的存在忘了干净。刘健昨天晚上和寝室里的人喝酒唱歌,折腾一宿未睡,上车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过了省城,再向东行,很快就要到家了。二人心情纷乱复杂。
“健哥,这四年真是像一个梦,我刚刚才梦醒。”
“呵呵,我是真的刚梦醒,刚才趴在这做梦还跟寝室里的人干杯嘞!哈哈……”
“健哥,你后悔上大学吗?”
“当然不后悔了。”
“你后悔上咱师大吗?”
“不后悔。”
“那你后悔报对外汉语吗?”
“也不后悔。”
“真的?但是我总觉有种失望遗憾之感。我们几个人大学四年似乎都不怎么风光,不曾辉煌过,也不曾幸福过。我的爱情失败了,你的新闻梦也破碎了。你现在和张耒、张朝、赵华中、朱佑才、汪文军等人一样工作都没着落,我要不是考上了研究生也肯定是和你们几个一样的下场。”
“呵呵哈哈……任何痛苦与欢乐,悲惨与幸福都不过是一种体验。上帝让我们的人生曲折,只是想让我们比别人经历更多更丰富的人生,然后使我们变得更强大。所以不要逃避也不要忘记我们所经历过的以及正在经历的一切,这是咱们的命。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有命运的存在。什么叫命?个人能力的有限性就叫命。我们个人无法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个人能力毕竟是有限的,在命运面前是由不得你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就像我们乘坐的这列火车,它在我们乘坐之前早已经被规定好了路线,从哪里发车到哪里去。你只能在它允许的乘车区间内选择在一个站下车,而永远不能超出它的极限。这就是这列车上所有人的命。男人成熟的标志就是承认命运的存在……”
“命运的列车啊!你将载着我驶向哪里呢?”家兴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在心里自问。火车钻进一段隧道,他两眼忽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仿佛像是失明了一般。
全剧终
情节简介:
方家兴是华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一位“诗人”,他有理想,勤奋上进,简朴善良,却又多愁善感,始终活在自卑和迷茫之中。虽然住在一个充满欢乐温暖的寝室里,有一帮好“哥们”,但是仍然感到十分孤独。大四考研的时候他认识了梁婉霞,家兴对她一见钟情。梁婉霞非常欣赏方家兴的才华和气质,默默在心里把方家兴当作了一生的知心朋友。他们每天坐在一起复习,家兴心中的爱一天比一天强烈,但由于考研的缘故,他一直深深压抑着那颗心。研究生复试结束了,在即将毕业情况下,明明知道还有一个叫刘钊的人在追她,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她表白了。他为她写了许多诗,他把真心献给她看,让她自由地选择。结果,梁婉霞选择了家境较好而且又考上了江北工业大学土木工程专业的刘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