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黎是秦汉的三弟,这些年以来,他一直都默默无闻地在工作岗位上做着属于自己的那份事儿。因此,在秦家的新一代之中,只有秦汉这个哥哥是关心和爱护他的,而在其他的几个兄弟看来,这个人就和不存在没有多少的区别,于是家中的大事小事都没有人去主动地告诉他,来家的亲戚在明里总是称他为一个孝子,可是在暗地里面受到的羞辱,只有独自一个人在家的秦黎心里面有数。
家里的人的漠视也曾经激起了他的愤怒,可是因为身体差的原因,他不敢,也没有精力去想得太多,或是像哥哥姐姐那样做一个叛逆者。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要注重现实,有什么样子的现实,就应该有什么样子的思想与之相对应,思想是不能够超越现实而成为现实的!
于是家里面的人和外面的邻居便会叫他为“现实先生”。
就连邻居家的孩子都叫他“现实先生”,可是这并不能够使他产生哪怕是一点点的不安和彷徨。他还是那样在生活的死水潭里面看着太阳和月亮一升一落,一落一升,过着小镇居民最渴望的平静的日子,尽管这样的日子本身并不是那么的安定,而且,有一股飓风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将这一切都变成回忆。但是他还是那样安安稳稳地等待着“灾难”的来临,而不去考虑任何的对策,或是逃脱之法。
在这和尚撞钟般的日子里面,他没有看到外面的风暴正在一点一点地逼近这在他脑中的世外桃源。他的麻木使他很快就被这个新的社会淘汰了。
他正在重复着昨天所做的那些动作,为了那些少得可怜的钱而奔命着,乌黑的烟从这个车间里面不断地冒出来,红通通的烙铁烫过那些被拉得笔直的布的时候,总是带了一种难闻的气味出来,秦黎一边和工友们说笑着,一边看着那乌黑的烟。
老板走过来的时候,秦黎正在看着那烟发着愣,老板走到他的前面,看了看烟,又看了看他腊黄色的脸,笑着说:“怎么了小秦!受不了啦?”
“不!不是!我只是在看而已,没事。”秦黎见老板忽然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忙不迭地说道。
“哦!我还以为你受不了的呢!受不了就说啊!”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烟,他似乎也被呛着了,于是急急地从车间里面逃了出来,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黑灰,骂了一句:“妈的!能做就做,不能做就走!三只腿的蛤蟆难找,两只腿的人到处都是!还给老子讲什么条件!”
老板娘从办公室里面跑出来,叫道:“怎么了!咳成这样!”
“小秦!看起来他是不想在这里做了!”老板恨恨地说道。
“哦?是吗?正好人嫌多,让我去和他说!让他从明天起不要来上这个班了!”老板娘笑嘻嘻地说道。
她跑到车间旁边的时候,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跑进去吼了一声就出来了――“小秦你出来一下!”
秦黎知道情况不好,但还是默不作声地飞快地从车间里面跑了出来――“您找我?”
“嗯!是啊!”找你说件事的,从明天起,厂里减人,你呢,和其它几个工人先暂时在家里等候通知罢!”
秦黎看了看老板娘的那遍布横肉的脸上的笑,他的胃一下子似乎又在抽动了起来,他赶紧跑了出来,哇地一声吐了一口带血的痰。
老板娘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看了一眼在窗户旁看秦黎的丈夫,用了讥讽的口吻问道:“怎么了?舍不得了?”
“不是舍不得,我只是觉得好奇,这小子有这么重的病在身,居然还能够撑着来上班!真的是了不得啊!还好他是个没出息的,要是像他的大哥那样,就我们这样的厂,就是再有一百家,也早就死在了他的笔下面了!”老板说着,仰起了头,隐隐约约地,他仿佛看见天空中正有一队硕大无朋的乌云在向着太阳靠拢过来,仿佛要将这慵懒的太阳吞没了,更像是要将这黑暗的小镇撕得粉碎。
他向后退了两步,仿佛是暴风雨前的蛇一样,钻进了他的如漆一般黑暗的洞里面,仰望着天。
秦黎掏出了手帕,将嘴角的血暗暗地擦净。回过头,却看见一双关切的眼睛正在看着自己,那双眼睛是一个美丽的女孩的,她也是昨天才来到这个厂里上班的。就在刚刚秦黎在吐那一口带血的痰的时候,她正在将不小心掉在地上面的布娃娃的组件捡起来,她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青人:他的脸是腊黄色的,他的背是弯着的,像一个小老头那样颤颤地迈着每一步。
就连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她都不知道,现在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眼前的这个青年,已经受了受了很重的伤。于是她悄悄地看了看四周,见老板娘不在,老板也不在,才走到他的身边,关切地说了一句:“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就赶紧去医院吧!”
秦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过头来,弯着腰看着眼前的女子,在家乡是没有这样美的女孩的这一定是从外地来的--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女孩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又说了一遍。
秦黎默默地走上前,看了看眼前的女孩。连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弯下腰又咳了几声,这一次是干咳,连痰也没有。只有他的脸色说明他正在经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苦痛。
可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在向着车间走的时候默默地叹了口气,将女孩一个人丢在了门外。
女孩不明白这个年青人怎么会是这样的脾气,她站在那里,直到工友们在一边轻声地叫:“肖澜,快来,老板娘来了!”她这才转过了身体,跑向了自己的座位。
周岚也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面了。
老板娘像杀猪似的在车间里面吵了起来,对方不是别人,正是肖澜。肖澜动了手,他打了老板娘两个耳光,老板娘气急之下要门卫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轰出去,可是门卫却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最后老板娘还是报了警。
警察赶来的时候秩序早就恢复了正常。警察们在秦黎的指引下来到女孩的身边的时候,老板夫妇俩早就等在了那里,秦黎见过着两个警察。这两个警察中的一个也走倒他的身边,轻声地问道:“怎么回事啊?小伙子!”
秦黎看了看站在身边的老板娘夫妇俩,说:“我不知道!”
警察带上了老板娘和女孩走了,秦黎心想,刚刚还好没有跟那个不认识的女孩儿说话,要不然这次真的是工作都得丢了,心里这样想着,对面走来了老板,老板一边走着一边骂着:“妈的,你这小子刚刚和警察都说了什么!不要以为你哥哥是个小作家我就怕了你!有种你就给我出来!”
秦黎听了这话赶紧跑了出来,想向老板说两句,隔壁车间的工人们见了这样的情景都纷纷地站了起来:“妈的!”话音未落便啪地一声甩了一巴掌,打在了秦黎的脸上。
秦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左手将受了重击的脸颊捂住。
整个车间里刹那间没有了一点的声音,老板看了看那些站起来了的工人,一边给自己找台阶下,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小子!你给我小心点!要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
“他妈的!你再说一遍!有种你再说一遍,工人们将手里的东西纷纷扔下,朝着这边聚拢了过来,嘴里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愤怒的声音。
老板胆怯了,以前他欺负工人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情况的,可是今天,他看错了人,他偏偏欺到了秦汉的弟弟的头上面。
老板怯怯地走了,后面的工人在后面朝着他吐口水。
一个工友走了过来,朝着秦黎走过去:“小秦!你不要害怕!像这样的厂,外面比这里的老板里好,比这里工资高的多的是!你怎么这么老实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只是希望能够听我的家人的话,留在家里,至于这个厂,我想既然他把我赶走了,我也就只好回家去了,谢谢你们的关心,今天要不是你们,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秦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回去就回去吧!这样的破厂不干也好!”工友们纷纷将羡慕的眼光递给了他。
他还是那样弯着腰,低垂着头,看着地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神秘的东西等待着他去解答似的。
他喃喃地说道:“回去之后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够就坐在家里坐吃山空吧?”
工友们摇了摇头,在他们的眼中,这个年青人太过于死气沉沉了,可是无论他们怎样劝他,他的脑筋仿佛永远是转不过来弯似的,于是他们接二连三地撤回了自己的座位上面,继续叮叮当当地趴在缝纫机上面出卖着自己的劳动力。
在他们这群人最无助的时候,是秦汉的书给了他们前进的方向和动力,现在他——他们的导师的弟弟有了困难,是理所应当前去帮忙的,可是他们所给予的帮助却被他的几句话就冻结了。这个年青人并不像他的哥哥那样充满了激情,和生活的热力,而是像一个垂死的老人那样对所有的事物都充满了绝望的心情。他们若不是知道秦黎就是秦汉的亲弟弟的话,是决然不会去帮这个忙的。
现在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都为刚刚的出头而后悔着,他们要是想到将要帮助的人是这样的,他们宁可让他自生自灭,就算世界上没有这个人算了。
到了派出所的时候,女孩被安排在一个年轻的警察那里谈笔录:
“我们是常州市公安局的公安干警,我们现在依法调解你和你所在公司的朱某的纠纷,你必需对所体的相关问题作出如实的回答,你听懂了吗?”
“嗯!我听懂了!”
“请详细地阐述一下你们发生纠纷的前因后果。”
“我看她欺负人家,我打抱不平,所以就和她吵了起来。”
“你认识那个男孩吗?”
不认识!我只看见他被她气得吐了一口血,所以我就气极了,发生了冲突。
“你们有过肢体接触吗?就是有没有打架。”
“没有打!就是吵了几句。”
“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女孩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
警察和身边的一位领导耳语了一阵,这才撤了出来。
女孩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换,她没有了耐性,在那里哭了起来,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帮这个忙了!早知道我就不帮这个忙了!我早知道就不去掺和这事了呀!到现在还没有个结论!……”
警察看了她一眼,正色地说道:“好了!你不要吵了!要是你没有错,我们是会了解到的,不会冤枉你,当然了,如果你有错,我们也不会视而不见的!这一点请你放心好了!”
女孩这才将一颗躁动的心放在了肚子里,转而想起了那个被欺负的傻小子。她想着想着感到今天为止自己真的很奇怪,居然可以为了一个到现在为止都不来看自己,就连最基本的名字都不让她知道的男孩去得罪老板娘。
她对着自己苦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调解的最终结果很简单:两个女性不欢而散,因为老板娘要她当众道歉,可这是她所不能够容忍的,于是谈崩了的两个人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对视着,仿佛是在比谁在这特殊的战斗中先眨一下眼睛。
女孩第二天就离开了厂子。
秦黎到了家之后,母亲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啊?”
“我被老板开除了。”秦黎低着头说着,仿佛在准备着接受最后的审判。
母亲立即跳了起来:“你还能够做什么?像这样的厂条件那样的好,老板又是那样的通情达理,你怎么就做不下去啊!我就想不通!我看人家都在那里做得好好的,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唉!真是作孽啊!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呢!”
秦黎的母亲一边骂着自己的那低着头的儿子,一边朝外面看着,似乎是想将秦黎的父亲叫来似的。
可是秦黎的咳声一声接一声地传来的时候,她立即改变了主题,骂道:“小畜牲!你除了吃饭拉屎之外还能干什么!你到是说说你对得起我和你的父亲吗?”她一边哭,一边找了条毛巾擦着始终挂在眼睛下面的几滴眼泪。
秦爱江倒底还是被她的哭声引来,他先安慰了妻子,然后将脸拉长了,走到了秦黎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也不想说你,可是你总是让我们又不能不说你,我也在想,你这孩子怎么就和你大哥完全不一样呢!你看看他年纪轻轻就有了那么漂亮的老婆,有了那么好的车子房子,你就算是不为我争口气,你也总不能让人家看我的笑话吧!你自己说说,除了会吃饭,你还会做些什么?你不会!你不会的!一件都不会!我真的很失望,听见你妈的哭声我就知道你使有八九是被人家给退回来了,下次再遇见人家,你,你要我的老脸往哪儿搁?你自己说说!你说说吧!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了?啊!”
秦黎不说话,他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训斥,但是一句也没有放在心里面。二十二岁的他对于父亲所说的“面子”有很强的排斥:他只要一听见那两个字就想呕吐,他知道,现在的这个妈妈并不爱自己,她在父亲的眼里是后妻,可是在他的眼里面,她只是为了钱才和自己的那个被爷爷骂了不知多少次的父亲睡在同一张床上面而已。对于他秦黎,她根本就不算是自己的亲人。在那些绝大部分的时间里面,秦黎都觉得给予她的,就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显得有些多礼了,她只是一味地关心自己肚子里面的那个还不知道是谁的种的孩子。
他知道,眼前这个所谓的后母以前是在浴室里面的暗娼,想到了这里,他觉得一种莫名的想要呕吐的感觉奔涌了上来。
“哇”地一声,他又吐出了一口带着血丝的痰,他忽然抬起了头,挺直了腰,恨恨地看了一眼那个还在擦着似乎永远都擦不完的泪水的女人,她那艳红的嘴像是一快刚刚塞了一块涂了化不开来的漆的木板一样。
他的眼前一黑,渐渐地,天和地似乎都在旋转着,他挺了挺腰,似乎想让自己更接近那可爱的阳光,可是最终,他还是明白,躺下,和站着,都能够让阳光亲吻自己的,于是,不受控制地,昏昏地倒了下来。
落地的那一瞬,秦爱江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秦黎心里渐渐想起了哥哥的话——只有靠自己,才是真的英雄。
于是,他决定去哥哥那里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