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答提出离开绿野集团的导火索,竟然是一盘菜引燃的。
那是一个火烧云在西天使劲抽筋的傍晚,暗的波涛统领着这个世界,楼群泊在阴影里,像一艘艘要沉没的船。只有少许鹤立鸡群摩天大厦的顶端才能得到夕阳的垂青,明媚耀眼,如白帆点点。一辆駞骋的轿车与阳光同向,从西天驶来,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它不时钻进林立的楼群,如一只兔子钻进森林,没了。不时又从暗影里跃出来,像个亮金属片,在白色的河流上闪烁、飞掠。车子开得太快了,大连至沈阳的三百八十公里路程,两个多钟头便被“通吃”殆尽。车至五里河体育场,贾界说饿了。万答让司机靠边停下,一看那个醒目的牌扁,“潮福楼”饭店。万答用下巴指指这家饭店,说就在这对付一口吧?
进包房后,万答把菜单拿过来,递给贾界,“想吃点什么?”
你点啥我就吃啥。万答点了海参、海胆、大闸蟹,还有一个梅菜扣肉,一个乌鸡汤。万答说,当年毛主席一累了就吃红烧肉补脑,咱们用梅菜扣肉代替,给你也补补。贾界说,净帮倒忙,减肥时代,谁还吃这个?
万答又点了两道毛菜,贾界说,再来一个脆炸鲜奶吧。
万答无声地乐了一下。
1994年,万答刚来公司不久,贾界就点了这道菜。当时在场的还有房美月。贾界指指那道脆炸鲜奶,说万答,我跟房美月的秘密也不背着你,什么时候有她在场,我不点这道菜了,我们的关系可能就完蛋了。房美月听了,筷头子差点儿点着贾界的鼻尖:“你敢!”
那个时候,万答觉得很奇怪。房美月不在场,谁吃这一口啊?那时,房美月已经走快二十天了,贾界却点了这道菜。既然是“减肥时代”,怎么还吃这个?
一丝不祥,曾一闪而过——贾界不会犯病吧?
精明的万答递给贾界一个纸条,上面有个电话号码,贾界不解其义。歪着头看了万答一会儿,还是把纸条收了起来。贾界已经猜到,这是房美月在国外的电话。贾界嘴上说饿,食欲却不行,几乎没吃什么,一口接一口地喝加冰块的法国干红。可是,当万答夹一口脆炸鲜奶时,贾界啪喳一下摔了酒杯,一把打掉万答的筷子:“干什么你?”
万答的脸一下拉拉下来了:“你……,至于吗你呀?”
贾界阴着脸呼哧呼哧喘粗气,哗啦啦——,一把掀翻了桌子,抹身就走。
那天晚上,贾界在“钱库”睡着了。一觉醒来,习惯地摸摸身边,除了一堆堆的钱,还是一堆堆的钱。贾界拿过手机,换上一张从未用过的号码,打了那个电话。房美月问了几声谁呀,贾界不说话。贾界气呼呼地喘几句粗气,捏着鼻子骂道:“找个公猪去吧你!”立刻关机。那些天,这个号码又曾出现过几次,但,无论房美月怎么问,对方都一声不吭。房美月后来对我说,她已经预感到,贾界准是“要犯病了”。
同贾界一样,万答也没睡好。
收拾东西。想事。处理一下善后。不管怎么说,贾界待他不薄,工资不算,仅这些年的奖金就好几千万,还有一栋别墅,一辆嘎嘎新的奥迪A6,够过了。如果不在“国企”出来,这些财富想都不敢想,八辈子也挣不来。上次他要走,贾界一挥手,说是让“愣头青”审批,实则是一个玩笑。贾界不放他。贾界说,“我可以一走了之,但你不行。”这回,万答说什么也得走啦,混到夹口菜都掀桌子的份上,还有什么意思?
“贾总”,第二天早上一上班,万答来到贾界的办公室,“这些重要的东西交给你。”新产品批号目录,保密文件,半拉卡叽的“新蓝图规划”,钥匙。贾界瞅都不瞅,说先放你那几天,等我出门回来再说,憋得住不?几天啊?顶多三四天。好吧。后来万答已决定不走了,贾界却找出压在他手里的一份材料问万答,我早就批准了,“你怎么还不走?”万答一看,是自己前年写的辞职报告。那上面是有松松垮垮的“同意”二字,还有贾界的签名。可批准日期却是:一年零三个月以后。
万答临走那天,贾界朝万答挥挥手,说了毛泽东当年得知林彪出逃时说的那句名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万答红着眼圈儿转过身,要走,贾界的话从后边跟了上来:如果绿野集团有困难需要你,你会帮忙吗?万答想都不想就说,责无旁待。贾界一扳转椅,背过身去:“除非,地球上只剩你一个人了!”
万答离开大半天了,贾界还那坐样着,后背朝前。据贾界的秘书田芳说,从那以后,贾界经常这个样子,“背式”办公。
当贾界接通了陶灵的电话,陶灵抖着声音说,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你的那个帅哥呢?求求你贾总,也饶、饶了他吧!“好吧”,贾界说,“不过,你得把那个小白脸给我叫过来,我跟他谈谈,他要是真的爱你,我就把你让给他。”陶灵没敢叫那个小白脸。贾界叫来“愣头青”:找几个家把式硬实的大老爷们,使劲捅,“捅死这个骚货!”还觉得不解气,又吩咐愣头青把陶灵弄一家“干大活”的洗浴中心去,拍给老板一摞子钱:随便干,谁干都行,我付费,“我看她还骚不骚不了!”
第二天早上,陶灵向服务生求救,向她所见到的人求救,没人敢理她。她只好唉唉叫着,伤蛇一样朝前爬,她的身体像醮过朱砂颜料的毛笔,走廊、大堂、大门口的白色大理石上,蜿蜒着血淋淋的红色……
收拾完“校园大波”陶灵,贾界一蹶不振。犯病了。不用任何人说,万答再也不提辞职的事,几乎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召开班子会议,安排生产、销售、回款、财务、合资合作、外交等事宜。同时,迅速让房美月赶回来:啥也别说了房美月,一日夫妻百日恩,“贾界现在需要你!”说来奇怪,那段时间,却是绿野集团“效益曲线”最威猛的大跳跃,一个“制高点”,空前绝后。关于贾界的病情,如前所述,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严格保密。实际上,在绿野集团,贾界只是个“牌位”,一个“甩手”当家的。一个万答已经足够。倒过来说,就是千军万马,也未必顶得上一个万答!当然,外人不知内情。在外人看来,贾界少有的“大派头”,却是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大老板”、“大企业家”。正如一尊供奉的彩色泥像,香火缭绕,拜者云集,它就是一尊神。可一旦把它推倒了,掉了颜色,碎了形体,它就什么都不是。在绿野集团,人们都把贾界高高地竖起来,如供奉一尊神。看见房美月回来,贾界的病突然好了。可接下来的情形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可以上电视台直播室“白话”一大气,诸如“成功就是捞起来的一捧沙子”,曾经“名噪一时”。在浑河筛沙子那段经历,成全了一个经典句子:没有在浑河筛沙子的经历,就没有我今天的成功,也没有今天的绿野集团。我衷心地送给朋友们一句话,沙子精神万岁!啊,真是棒极了,太经典了——这句话,曾风靡于沈阳的大报小报,风靡于校园。万答抓住这个机会,在全国举办一次“沙子精神”中小学生征文,影响很大。据说,这次活动使延生系列“液产品”至少增加了三个亿的销售额。
“没有玉石的美丽,没有山峰的巍峨,我只是沉默在河底的一粒沙子。可是,能将硬玉磨穿孔的,是沙子;能在浪涡中千淘百炼的,也是沙子;人们千求百找的黄金,也只是一粒沙子!”这是到绿野集团工作不久的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话,朗诵于集团年终表奖会上。
“什么叫沉默在河底的一粒沙子?”贾界猛地在主席台上站了起来,“怎么?绿野集团埋没人才啦?”贾界使劲地挥手轰他,“下去下去下去!”
那个小伙子在台上愣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脸像巴掌打的那样红,一直红到脖子根。
还有一回,贾界把门璐闹个“下不来台”。
一次晚宴,由于北京那位司长再三要求,贾界只好出面。酒过三旬,贾界指着摆放在窗台上的一件东西说:“门璐啊,你把那个杯子端起来,敬尊贵的北京客人!”
那是一个椭圆形的装饰鱼缸,两条拇指大的花金鱼非常欢实,游来游去。
桌上的人面面相觑。
万答急中生智,说贾总,您怎么忘啦,门副总负责喝带色的酒,无色酒是我的领地呀!话毕,万答走过去,捧起鱼缸跟客人碰了一下,端起来一扬下巴,咕咚咚——,两条金鱼应声落肚。过后,万答倒劝起门璐来:“别怪贾总,无论他现在怎样,毕竟有恩于我们。”
“你太好了”,门璐竟红了眼圈儿,“以后,我……,我跟着你干吧。”
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看,贾总,病得不轻啊。
那次晚宴,是贾界最后一次参加公务活动。贾界后来记住了万答的一句话:区区一顿饭,还用一把手出面吗?
应该说,这样“管住”了一把手,恰恰推迟了绿野集团的覆灭时间。
那段日子,却是贾界跟房美月感情上的“梅开二度”。一对恩爱的“比目鱼”。正反两面合成的一个硬币。形影不离。比蜜月还甜。白天,贾界戴上价值数万元的宽边天然水晶石墨境,跟房美月在市内游玩。在北陵公园西侧,还有个七千年的“新乐遗址”?我怎么不知道哇?贾界一个劲儿地感慨,说我真的悲哀,全世界都差不多走遍了,却不了解自己生活的城市。如果再近些说呢,我的公司,我身边的人,要是愣头青起了坏心……,房美月一下把话头“扯”了回来,“放心吧贾界,啥事都没有,别多想。”
如果不是房美月见过陶灵,房美月也许不会那么快就吐口离婚。
“我过去一趟”,房美月说,“咱们见个面吧。”
北京。
离“北影”不远的一个酒吧。
陶灵拍拍小肚子说,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不该夺人所爱。可你也不能全怪我。我在海南,从未来过北京,连那个岛都没出过,怎么能轻易认识贾界呢?可现在,我已经这样了,跟你说这些,也是迫不得已。
房美月流了半天泪后,只说一句话,“可是,你太年轻了。”
“年轻?”陶灵挺挺她那饱满而美丽的大胸脯,“这正是他所要的。”
房美月还有好多话要说,诸如你知道他有多少个像你一样年轻的女人吗?在这些女人中排排号,你在什么位置?诸如钱和真诚是两回事,钱不能代替爱;诸如你还没出校门,别拿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
可想了想,她只说一句话,“你,能跟他过长吗?”
陶灵噗哧一下笑了,说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傻大姐,如果你跟他离了,还管我们长不长干什么啊?
2004年5月24日,我们坐在彩电塔的旋转餐厅喝茶。房美月挑的地方,说这是这个城市最“眼亮”的地方,太闷了,她都快憋死了。房美月端起杯子,俯看着市区风景,跟我说,我从贾界的手机中发现了陶灵的电话号码,她摇了摇头,说你可能不相信,我上赶子找我的情敌,目的竟然是“考察”一下,房美月掏出纸巾,擦一下眼角,“考察一下这个女人,我把贾界‘托付’给她,放不放心。”
贾界知道这个插曲后,给房美月来个嘴歪鼻斜的造型,眼白翻出多老大:她怀个屁孕啊!怀上也说不上谁的种呢,那个骚货暗里跟个小白脸明铺热盖,纯粹是个骗子,“一个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的女骗子!”
贾界病好的时候,也是“绿野帝国”走向灭亡的时候。
大权还是握在万答手里。万答想让出来,贾界不同意。贾界说,难道你不明白一个道理吗,有些事,你比我强?
可是,说不上什么时候,贾界会突然来到办公室“办公”。心情好了,拿过一堆文件,刷刷刷,签上“同意”两个字。万答过来劝阻,贾界的表情立刻乌云翻滚:“咱俩谁管谁你知道不?”
万答说,可这些事你不是委托我管吗?
“好吧”,贾界把万答签署“开完董事会再定”的文件勾了,签上“立刻办”三个字,一把扔过来,“别忘了,你能管事,可我能管你!”
香港一个大商家要在大陆贷款十二个亿,找绿野集团担保,回报率相当可观。万答根本不开面,一百个不行一千个不行的。找到贾界后,贾界大笔一挥,又来个“刷刷刷”。贾界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人家给咱们28%的提成,提成直接扣下来,那可不是小数,三亿三千六百万啊!干啥能比这个来钱快啊?傻透腔啦,到嘴边的肉都不咬?
也就是这一天,贾界找出万答前年写的辞职报告,“我早就批准了,你怎么还不走?”
第二个撵走的是房美月。
贾界挥挥手说,赶紧走吧你,越快越好,一看见你我就返胃。房美月没承想他的病刚一好就撵他,傻呵呵地愣在那里,贾界点着她的鼻尖道:你瞅瞅,你瞅瞅你那傻样吧,谁会得意你呀?我还是那句话,离开我,“你连个带把儿的男人都找不着!”
贾界一死,香港那个“大商家”卷款外逃的事昭然天下,银行抓了“绿野集团”当垫背,要求担保单位赔偿连带责任,一大笔资金被轻松划走。哗啦一下,墙倒众人推,债主一哄而上,供货单位翻了脸,多家银行上门催讨还贷,资金链、供货链顷刻间断裂,导致产品滞销、车间停产,不到一个月,官司传票三十六个,几十家法院从全国各地赶来,冻结资金,封了账号,“绿野大厦”轰然坍塌……
多年以后,房美月拿起一张照片叙说那段灰飞烟灭的往事。照片很美,一看就是“抢拍”的,颇有职业摄影的风范,抓住一个瞬间即逝的动态——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圈亮”他们的半边“脸线”。房美月附首微笑,一脸的慈祥、满足、温情、爱恋。她怀中的贾界仰着脸“放荡”地乐,率真极了,脸上因天真而盛开的褶皱如朵朵花瓣,自然、俏美、生动、灿烂。房美月搂着贾界,像母亲搂着自己的孩子。
我把相机放在茶几上,挂了“自拍”挡,房美月说。
那时,房美月几乎摸出规律了,贾界白天好好的,一到下晚就犯病。搂住房美月哆嗦,各种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出现。贾界曾拿过一个地址,让房美月汇去五十万块钱。没等房美月开口问,贾界就“封了门”:“你去办就是了,别问,别瞎管闲事!”万答一看那个地址,说这是“刀条脸”的住处。
房美月紧紧搂着他,他们这样对话:别怕,我在这儿呢。不,是妈妈在这儿呢!对,是妈妈在这儿呢。房美月紧紧抱着他,说我搂着你呢。不,是妈妈搂着我呢!对,是妈妈搂着呢。房美月说,我抱着你,就像抱着我的小尾巴。不,是抱着我快乐的小尾巴!哦对,是抱着快乐的小尾巴。贾界第一次想起这句话,房美月感动了好久。一个有恐惧怔的患者,还没有忘记这句话。这句房美月曾经最在意的一句话。贾界可能在她怀中睡去,眼角挂着泪。但,他顶多睡半小时。睡醒后,他会一把推开房美月,像防贼那样防着房美月,在屋里屋外来回转,一直看见房美月睡着了,他才低下头,仔细地观察,检查她睡实没。确认放心了,他才找出那串九把钥匙,开开“钱库”。那时,房美月“一定要睡着”,哪怕贾界翻她的眼皮,耳朵贴她嘴上听动静,轻轻挠她的手心、脚心,她也“不醒”。贾界可能在“钱库”呆一宿,也可能过一会儿就回来。如果他在钱库睡着了,回来时会像小偷进别人家一样轻手轻脚,怕“主人”发现。令贾界满意的是——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房美月都睡得十分香甜,直打呼。
“有家的女人你不能碰!”雷蕾说。
2002年,当雷蕾得知我把小艾的婚礼搅够呛,曾这样提醒我。小艾结婚后,我忍不住又找过她两次,雷蕾很不高兴。小艾结婚那天,我虽然呆在辽展宾馆的513房间里没见小艾,用门上的那个条子支走她,但,这个行动已经给她造成后患无穷的麻烦!雷蕾后来跟我说,我不是有意监视你,但我不愿意你这么不成器,拿起来放不下,最严重的是,“你扰乱了别人的家庭秩序!”
雷蕾跟我多次说,“要把肉体跟精神分开来”,可我,根本做不到。
“这叫放荡!”雷蕾第一次跟我发火,“我不在乎你跟任何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但我不允许你这样不计后果的放荡!”
雷蕾走前,曾专门请我跳回舞,探戈,伦巴,桑巴,霹雳,街舞,还有当年我们跳过的“十六步”。雷蕾太棒了,跟九年前一样。我当时都醉了,在整个舞场里,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跳出少女一样的舞姿、激情、难度,也只有雷蕾吧?但我并不知道,一个与我一生相关的重大事件,也在她激情四射的舞姿中尘埃落定。夜宵后,她为我动情地唱《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曲毕人歇,我惊异地发现:雷蕾已热泪双流!
随后,她递给我几张纸,飞往美国的机票……
机票中夹个纸条——
爱是一种感觉
即使痛苦也觉得幸福
爱是一种体会
即使心碎也觉得甜蜜
爱是一种经历
即使破碎也觉得美丽
2005年6月26日,我在砂山回忆这段往事时,有种揪心扯肺的感觉。我无法回忆下去。我的思路像劣等面点师手中的面条,一截一截,总断。我时而在书房干坐,时而上客厅的长条沙发上斜歪着,甚至,躺在地板上望天棚。我不敢上床。怕想起我的一个个女友。还是我,还是这个屋子,还是这张床,她们的声音还响在耳边,可那已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几年?还是几辈子?
我已无法准确记忆。
痛啊!十年过去了,我都做了些什么?
那时,欧洲杯足球赛正硝烟弥漫、血肉横飞。事先“夺冠”呼声最高的队早早出局,意大利、西班牙几乎毫无抵抗能力,最早卷了铺盖回家。“八强”肉搏战,连强大的英格兰和法国队,也被挡在四强门外。大红大紫的贝克汉姆,在与葡萄牙队的点球大战中,再次将点球踢飞。
这是宿命吗?正如——
我们的故事。
我好久没说我跟雷蕾的故事,也是因为痛!
2005年5月11日,我眼看着那架麦道90飞机轰鸣着射向蓝天,迎着落日,光芒四溢,披彩挂霞。
别了,我的雷蕾!
我知道,她是奔太阳升起的地方而去!
在地球的另一侧,正是旭日喷薄,晖暧霞飞!
登机前,我曾征求雷蕾的意见,我陪你走一趟吧,我还没有去过美国。
谢谢你。但,我想一个人走。
还回来吗?
当然。
我知道,这是一句无望的问话。没有丝毫意义。雷蕾可能很快回来,可能永远都不再回来。但这一切,都不会像从前那样,因为我。我跟她在浪漫的舞厅相识、相爱,以“星期天夫妻”的方式在一起九年,终于还是分道扬镳。九年啊,四百三十多个周末,我们几乎很少“失约”。我们把时间当桥,我在这头,她在那头;当岸,我在这岸,她在那岸;当篱笆,我在篱笆里,她在篱笆外;当翅膀,我是这一只,她是那一只。雷蕾说,距离创造了思念,思念把爱酿造得更加甜蜜。多好哇,这就叫“小别胜新婚”!九年里,她回过十六次美国,除了一次她母亲去世,她都没有耽误我们“共同的周末”。回回走之前,雷蕾都不忘这样说,等着我,周末见!我说,别急,忙完事情再回来。那哪行啊,你在沈阳呢!在谎言几乎成了“时尚”的当代,如此守信之人,还有多少?
几天后,我收到了雷蕾的E-mail:
亲爱的飞:
你好!
回美国后,我大病一场。为你。为我。也为更多的人。我承认,最对不起的是你,我以近于“欺骗”的方式,走完了我们九年的夫妻之路。从夫妻而言,成也在我,离也在我,这是我最对不住你的地方。但说心里话,我也有过跟你“白头偕老”的打算,现在也没有改变,但我反复思考过了,这样难为的不是我,还有你,以及很多人。因为,我们的差距在观念。然而,在千千万万个差距中,这却是最大的差距,本质上的差距,“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差距。而真正改变一个观念,太难了,可能要付出几十年、几代人、几个世纪的代价!正因如此,我们才崇拜那些“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记住了亚里多德士、孔子、康德、弗洛伊德、尼采、达尔文等人的名字!真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些伟人的思想的深远影响、强悍推动,世界的文明进程会迟滞多少年?
对不起,亲爱的飞,我说这些,可能把你搞糊涂了,那么我现在就“开门见山”吧!
我是带着研究课题回祖国的。研究“性”。一个人类最普遍而又最深刻的东西,一个永远都“说不清楚”的东西,一个谜。然而它又是重中之重、本中之本。从前,现在,将来,概莫如此。人人如此。总统与庶民,富甲与乞丐,在伟大的性面前,都是平等的。因为,前者毕竟是“外在”、“派生”的东西,后者才是“内核”、“源头”的东西。“性”的方面很多,如本性、人性、食性、兽性、习性、秉性、脾性等等。但我要从男女之性“开头”,因它是“万性之首”。现在中国城乡性泛滥场所星罗旗布,**人群无所不容,“民不举官不纠”,已是不争的事实。“小蜜”、“情人”、“**”,调料一样充斥于我们的“主流大餐”,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幕回肠荡气的悲喜剧,与其视而不见,不如“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也是我搞这个研究的初衷。我想,放开些,再放开些,给性本能以更广阔的领地,只要不损害他人或他人家庭的意愿和利益,为什么要压制它呢?“放开”了,反而有利于“进攻中防守”。从“经济”角度比喻,这情形如同中国多年前的“双轨制”,很容易“藏猫腻”,只有市场化,才得以根本的“救治”。面对中国比比皆是的“性场所”,也“市场化”那样透明,反而利于廉政防腐,利于国家税收,利于健康。WTO后,中国与世界接轨的范围日益扩大,这方面,也无需“犹抱琵琶半遮面”,况且,“泼出去的水”已收不回来了。只是,这根神经太敏感了,谁也不敢碰。为什么?表面上看,涉嫌“伪饰”或那个“装”字,说其本质,是害怕“惹火烧身”。当年伟大的邓小平先生率先“出手”,提出“不问姓资姓社”,尽管遭到“卫道士”们的质疑,却换来中国经济突飞猛进的大好局面——现在,没人再争论这样“可笑”的问题了,可当年,这可是一个“大原则”!
我偶然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媒体上发现一个“关于潘晓问题的大讨论”,讨论可谓风起云涌,铺天盖地!我非常伤心,潘晓只不过说了句“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的大实话,却遭到那些“口不符心”的“卫道士”们的大举“剿杀”!英雄死在证人手,英明被愚蠢轮奸,这样的悲剧无数次地上演过,而且还在继续!请问当年那些“卫道士”们,当你饥饿到极限,突然看见一块面包,会不会“下意识”地咬一口?当你落水时,哪怕见到一捆不足以救命的稻草,会不会“本能”地抓一把?即使不举这样类似于“极限”的例子,那么,我问你,你开的工资,你坐的车子,你分的房子,是不是先捐助了别人之后,才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管你在哪里,在干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你有什么资格剿杀潘晓?我们常常围捕经济犯、刑事犯等,却从未围捕过这类扼杀人类文明的“精神误导”罪犯——然而,这却是最可恶、最卑鄙、最凶残的罪犯,因为,前者的危害毕竟有限,后者呢——这些持着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的东西,假惺惺地“以人民的名义”,残害一个国家、一代人、几十年……
即使现在再次“讨论”这个话题,“卫道士”们仍有“占上风”的可能,我们真该好好思考一下,这到底是谁的悲哀?
我想,建设好自己,才是建设他人的前提。一个自己都养不活的乞丐,拿什么去奉献?拿什么去拯救别人?
好了,此话题就此打住。我还来说说我的选题吧。
当我确立这个选题后,在选择一个爱的“标本”时候,你出现了。说实话,你真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身体、气质、才华。如果不选择“星期天夫妻”的生活方式,我怕“掉进去”而影响我的研究。那些日子,我天天想你,度日如年,但我必须克制自己。我做到了。近乎以残该酷的方式。我承认,我这样对待你是不公平的,近于卑鄙。如同做一宗买卖,我把自己当成本,还株连了你。但有一点,我对你是真诚的。比如,我考虑中国大陆的传统观念,把**之身献给你;比如,我跟你结婚后,没跟别的男人有过肉体关系;比如,皆尽真实地爱着你……
导致我们分手,不是你本人有什么过错,而是我们观念上的差异。因为这个差异直接影响我的研究……
如果我真的伤害了你,我表示真诚的歉意——我不是有意的,请你原谅。
为了你对我的支持,我会义无反顾地将选题进行下去,我知道,这是一个“化时代”的选题,一个将对祖国同胞意义非凡的选题。
顺便说一下,我带回来三百多万字的调研资料,都是对各个阶层、各个行业、各个群体的一手资料,十分宝贵。
最后求你一件事:为了这个有着非凡意义的选题的早日成功,为我祈祷吧!
仍然爱你的
雷蕾
那天在首都机场,当雷蕾乘坐的飞机在空中越来越小,成为一个点,直至“融化”了,我也立刻飞回沈阳。
直赴辽展宾馆。
我对那个服务小姐说,我要513房。服务小姐说,513房有客人。我问,能不能调换一下?服务小姐说,整个楼层都一个标准。我又问一句,能不能调换一下?服务小姐说,那样吧,只要你住别的房间,我们破例给你打折。我仍然固执地问:能不能调换一下?那位服务小姐真的很负责任,说服了一位已经入住的客户,把513房调换给我。我进513房走了一圈,在沙发上坐坐,在床上躺躺,拧拧电视,开开空调,按按床灯地灯廊灯,都好使,又相继一一关闭。这一切,前前后后不到十分钟。然后,我拿起房卡到总台交了一天的房费,退了房。
沈阳在哪里?也许世上从未有过。有的,只是我们在地理上确定的一个标记。上面有自然印迹、人类印迹、动植物印迹等——如同,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只是一个虚无,实在的只是个头、体重、脸形、声音,以及走路的姿势,抑或身上的一个胎痣。地貌上的那些河流、湖泊、街路、楼宇,都是城市的胎痣。挑近的说吧,这里从前叫奉天,现在叫沈阳。今后也可能叫别的名字。无所谓。有所谓的则是两个字:喜欢。这就够了。我们生活在这里,也是因为喜欢。要不,世界这么大,为什么不上别的地方去呢?
正如我小说中的人物,因为喜欢,他们来了。十年时间,尽管他们上演着不同的悲喜剧,有的还搭上性命,但都在这个地方编织着“喜欢结”。这就够了。不要说结局。什么样的结局不是结局呢?
只要喜欢,总能找到喜欢的理由。
在画家眼里,这里四季分明,色彩感强烈,多么刺激!
在农民眼里,一年只种一茬庄稼,玩一样,剩下的时间可以“猫冬”、打牌、串亲戚啦!
在坐台小姐眼里,这里的男人像这里的马路一样宽阔坦荡、出手大方、性情豪爽!
在建筑师眼里,敢在这地方“走钢丝”,作品历经严寒酷暑的考验而“不朽”,到哪吃这碗饭还不是“小菜一碟”!
在小偷眼里,找到“大咧咧”性格的人群,才算他们“慧眼识珠”!
当万答退隐深山老林,在辽北和辽西正“扩大”他的两个“大肺叶”;当门璐登陆上海滩,正为另一个产品另一个主雇指挥另一轮市场“大扫荡”;当柳明名、佟大志为新的“话题”说着疯话或不疯的话;当房美月和雷蕾在东西半球各自做着另外的事情,世界一如既往。做为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别指望改变什么。生命只不过一道须臾而逝的闪电,这个闪电的任何依附,都不值一提。冯小刚说,千万别拿自己当回事。池莉说,你以为你是谁?
一个专家跟一个骗子比起来,只有骗子才是理想主义者。
可骗子从来不谈理想。
世界因此而热闹。
房美月接到门璐的电话,立刻赶往沈阳。她有一种预感,贾界已经不行了。车至沈阳城东陶瓷厂附近,货车司机说,前边就是东北大马路,不敢再往前走了。这种货车白天不让进城。下车后,房美月挥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她上哪,房美月脱口而出:“上鲁园。”
多拐个弯吧。房美月自我安慰道。
那天,房美月陪贾界来到鲁园。在南湖公园,贾界这也怕那也怕,一来这里,他很高兴。一会儿扯着柳枝疯,一会儿拍打树杆试他的力气。最多的,是把那个桃木“骚疙瘩”往天上扔,扔了一回又一回。扔着扔着,下不来了。骚疙瘩挂在了大树上。贾界说,挂上就挂上吧。房美月也说,挂上就挂上吧。尤其见那东西缠在树枝上,很结实。那时,这东西已保存六年了。挂在树上,也许是天意。
最后一次被贾界撵走后,房美月还来趟鲁园。她亲眼看见那个“骚疙瘩”还在。挂在临河的那棵歪歪树上。微风吹来,骚疙瘩一晃一晃的。房美月发现,骚疙瘩上面的细绳磨起毛了,要断。但她没办法。够不着。骚疙瘩离地至少一人半高。她想上去够,根本不可能。那是一棵一搂粗的柳树,许是游人太多的缘故,年久日深,树杆光溜溜的。房美月屈指算算,离“挂三”还有两个多月时间。房美月恍惚觉得,上回来绳子就这样。那个木头疙瘩也不沉,也许不会断的。
房美月来到那棵树下一看,差点叫起来——骚疙瘩不见了!
房美月的眼睛刀子一样在树上来回刮,“刮”光了所有的树枝树叶,甚至株连九族,“刮”了那棵树的邻居们,还是没有找到。
贾界死的第二天,当房美月来到秋比诗花园。那时,一切都处理利索了。万答回来了。还像从前一样,万答全力张罗着,成立一个阵容豪华的治丧委员会。门璐把房美月领到太平房,却什么也看不见。门璐不让她揭那个水晶棺材。房美月不依。当打开棺盖,揭了苫布,看到那个两头扣一头的“煳家雀”时,“妈呀”一声叫,她晕了过去……
1995年夏天,他们去千山还愿。贾界说,头一回来千山上连心锁,他许了愿,佛爷保佑他在沈阳成立一个自己的公司。如愿以偿后,他得还个愿。上山时,房美月替他求了这个“骚疙瘩”。她跟贾界正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石阶上,一个山羊胡老者叫住了她,说“你的印堂发暗呢!”房美月小脸刷地一下白了,像给人使了“定身法”。山羊胡子指指前边的贾界,说他是你丈夫吧?房美月惊慌地点头,想,他怎么知道啊?山羊胡子说,这个人有血光之灾啊,所以你的印堂才这么暗。房美月急得直搓手,说求师傅指点。山羊胡子抿几抿菜馅抽条一样的包子嘴,瘪瘪几下,声音呼呼漏风,说破这样的难题太累,折寿啊。房美月塞给他三张百元大票后,山羊胡子烫了似的一哆嗦,把钱揣兜里,从怀里揣出一个小黑布包给她:“桃木的,避邪。存六挂三。”房美月不懂什么是“存六挂三”,山羊胡子只好悉心“指点”——在家里保存六年,在户外挂三年,保你丈夫一生平安。九,你知道吗?牌九中最大的数。九,也当长久讲。房美月更看重后一句,长久。打开一看,这个木疙瘩四不像,说不上是什么。贾界说像手枪,像跳舞的瘦蛤蟆,又端祥了一阵,贾界乐了,说这是个“骚疙瘩”。房美月一再问,贾界指着自己的裤裆说,这不,“就是这个东西!”
此后,房美月一拿那东西贾界就笑。房美月嘴里骂他缺德,自己也笑。她仔细琢磨一下,真像。房美月想:也许那男人裆里的东西最能惹祸,也最能避邪吧?
2003年4月19日,房美月正在跟“第十一”粉刷墙呢,刮大白,门璐来了电话。当时,房美月一手拿着撮灰板,一手拿着刮板,正站在凳子上刮天棚,仰手活,不好干,漓漓拉拉,弄了可身白灰。这时,手机响了。第十一讨好地手伸房美月衣兜里,要拿电话。房美月说“别动”,第十一的手连忙缩了回来。房美月刚跟他生完气。一个男人,干活这么笨,刮过的地方赶不上豁牙子啃的,她才亲自上手。第十一借故出去了。房美月凸兀地恍惚起来,先是拿左手的撮灰板当刀子“刮”起来,又把刮刀当撮板加灰浆,灰浆淌了可地。房美月觉得脑袋里嗡嗡轰鸣,身子发软,胸膛里像开锅一样的热,就要炸开。她下来走几步,眼前金星直冒,栽栽歪歪,有点闪脚。房美月拔腿就往外跑,“出事啦,出事啦!”跑到门外,她连忙在盆里洗了几把手,立刻按刚才的那个电话。电话通了,门璐叫声“房姐”后,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顾呜呜地哭。房美月说,“我马上过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可是十年多啊!
曾经,爱得死去活来。恨得咬碎满口牙。这一刻,只有扯心揪肺的牵挂。门璐的那声哭,一把掏去她的五腑六脏,身体里什么都没了,只剩一个空壳……
回屋后,在沙发上划拉一把,拎起提兜就跑。一出门,跟第十一走个顶头碰,那声“我上趟沈阳”刚出口,人已跑到路边。遇上一辆“倒骑驴”人力车,房美月一下蹦上去:“快,去汽车站!”
还是晚了。
在汽车站门口,房美月只看见那辆大客车的后屁股。
这时,一辆拉水泥的货车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我也上沈阳,楼子里有地方,坐不?房美月二话不说,一个高蹦了上去。司机说,合适,我只要半价。房美月说,不,我给你全价,只要快就行。
遗体安葬后,“校园大波”陶晴来了。陶晴可怜巴巴地求房美月,告诉我他埋在什么地方,我只是看看他。陶晴说,我在报上知道的信,我是专门来看他的。陶晴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好过一回,房姐,您就开个面吧?
陶晴头一回见贾界,颇有点传奇色彩。豪华的晚宴后,他们去了一家酒吧。威士忌、X0、干红上来后,贾界问,你还要点什么?陶晴端起一个酒杯递给贾界,一脸阴云,不说话。贾界说,三亚这地方从来不缺雨,你把脸绷得水汪汪的,累不累啊?陶晴这才开口,贾老板,你救我一命,我欠你的人情,我知道,不还不行……
贾界浅笑一下,抢过话茬:这叫什么话啊,我一向不强迫谁,尤其对美女,更是下不了手。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各自回去,两清。
陶晴瞪大了眼睛,说怎么“两清”呢?贾界说,你刚才不是递给我一杯酒吗?
这个……,陶晴终于笑了。
陶晴没走。
几个小时前,愣头青从三把尖刀下救出陶晴,在那个著名的“鹿回头”盘山道边。当贾界的车拐过山弯,突然看见三个男人把一个女子拖进路边的树丛,白裙子衬着大叶芭蕉,太漂亮了!这样少有的美景,怎么会是一个强迫的阴谋?贾界狠踩一脚刹车,车子猛地一个前倾,车胎刷拉拉擦响路面。车子还没有停稳,愣头青已抽出手枪,嗖地跳下去……
“你太美了”,贾界一口干了杯中的XO接着说,“我舍不得放你。”
你太美了,我舍不得放你。贾界又重复了他在三亚酒吧说过的这句话,在他临死前的一个礼拜。他们倚在一棵老柏树干上,脸对脸。那是一个黄昏。北京天坛公园已经游人稀寥,一派萧条。偶尔看见有人穿行在林阴,如枯枝移动,那样羸弱,形单影只。树稍上的那抹夕阳没一丝热度,渐行渐远。间或传来一两声失群鸟儿的鸣叫,更添日暮的凄凉。愣头青站在不远处望风,半侧着身子,倚在树旁。陶晴抬头看看贾界,哭了。陶晴如临世界末日那样说,是我背叛了你,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这里是我的葬身之地”……
贾界说,你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恐怖、慌乱、愧悔牢牢地揪住陶晴,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竟呜呜地哭出声来,贾界不耐烦地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最烦你跟我哭眼抹泪的了,给你这个吧。说着,贾界递给她一个牛皮纸口袋。陶晴接过来,手抖得厉害。贾界朝不远处的愣头青喊一嗓子:把她送回去吧!
陶晴怎么也不会想到,牛皮口袋里装着一张银行卡、一张纸。卡上有一百万人民币,那张纸,是他跟房美月的离婚书复印件。
贾界死了。
只有他的亲人,为此而悲痛不已。他身边的少许人,曾经有过短暂的痛惜和不安。而这些,很快就过去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什么都没发生过。水不断地淌,河床依旧;叶子不断地落,树依旧;房子不断地扒,土地依旧。
当贾界在火焰中扑腾、挣扎、蜷曲、抽搐时,远在偏僻小城的房美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不无厌恶地训斥“第十一”:赶紧去冲个澡,把你身上的馊味好好洗洗,要不,不准你上床!佟大志小心翼翼地摸摸姚千已经隆起的肚子,说等着我,我办公室的电脑没关,去去就回;柳明名刚刚吃完饭,还要吃,工作人员不给,他正拿着空饭盒,伸向泔水缸;万答在荒山包上的一个简易窝棚里手拿摇控器调台,边调边骂,净他妈的药品广告,中国人怎么了?门璐又在摆脱一个难缠的求婚男人,说上什么SVL咖啡厅呀,我是东北人,不喜欢那样憋屈的地方,要上就上敞敞亮亮的黄浦江边吧!在一家宾馆,那个四川妹子跟我急了,说干就干说走就走啊,哪有你这样的男人啊,能请神不能送神?
这些都似与贾界有关,我们都曾是他的朋友。其实,在这同一时刻,我们却做着毫不相干的事。哪些地方有关?是彼此熟悉的脸孔、声音、气味?
我想,即使那些不熟悉的,在某一时刻,因为某些人或事,也可能熟悉起来。如此而言,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能与贾界有关了!
可是,谁能拯救了谁呢?
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忙着拯救自己。
有人用一生的力量在积攒露珠,他要靠这个“发河”;有人整天在学着鸟儿飞翔,坚信在自己的腋窝里能找到翅膀的出处;有人在地球的这一端植入种子,却站在另一端等着它破土而出——说其实土层挺薄的,坐飞机才“十多个小时的厚度!”
忙吧,忙着就好。
跟小艾分手后,除了雷蕾,我已杜绝了依红偎翠。说老实话,里里外外弄得焦头烂额,也顾不上。可雷蕾好长时间对我不冷不热的,我一时耐不住,再次旧病复发。在找那个四川妹之前,我试过跟雷蕾重修旧好。没行。雷蕾表示,除了床第之事,别的都行。可我,又偏偏特别在意这件事,有时,只有这个行就行。我不知道为什么,雷蕾突然信起佛来,一回来就放那种音乐,软绵绵慢腾腾,仿佛土地在空中飘,楼宇树一样在风中摇晃,湖面慢慢地立了起来……
一放上音乐,她就和悦地对我说,别打扰我。音乐一响起来,雷蕾就坐在收放机前,专注而痴迷。起初,一上床,她还跟我客气一下,说,来事了。后来她连客气的过场也不走了,索性背对着我睡,我问,她干脆说,“我没情绪”。
那晚,她踏着暮色回来,说在外边喝了酒,进屋没说上两句话,倒头便睡。我悄悄闻了闻,怎么一点酒味儿都没有?身边躺着这样一个美女,却不能碰,我浑身上下都在“打火”。实在忍不住,我捅醒了她。雷蕾猛地坐起来说,“呀,我忘了件重要的事!”然而,她在我惊愕与不解的目光中,在厅里放起佛教音乐,直到天亮……
那时,我已不认识雷蕾了,变得太突然。
我也是。
因此,那时我也不认识自己。
“我怎么能不认得你呢?”房美月一猫腰,钻进贾界的怀里,两只手不停在掐他后腰,掐了几下,觉得不过瘾,一只手滑前边来,在他的私秘处停下,说我掐你里胯肉,给你掐青!手指倒腾的挺快,像鸡叨米,可她并不用力,比蚊子的劲大不了多少,弄得贾界直痒。但贾界还是装作很疼的样子,呲牙咧嘴,眼歪鼻斜,吸流吸流地抽凉气,说掐吧掐吧,把那东西掐掉才好呢,省得惹祸!
房美月一下停了手,杏眼倒立,说,你什么意思啊?坏我呀,你不要我还要呢!突然,房美月回过味儿来,说你有歪歪心眼啦?贾界说,怎么可能呢?房美月这才收回刚才“一往无前”的表情,“我告诉你贾界,你惹别的祸行”,她指指贾界的私处,“就是这个地方,永远不兴惹祸!”那是1991年,大三开学不久,校团委组织上锦州笔架山海滨玩。游了大半天泳,房美月以泳镜漏水为由,说回岸上取一个来。其实她并没走,趁贾界没注意,混进人群里。一个猛子,她抓住了贾界大腿……
认出我了吗,谁都抱啊你?贾界说。
房美月惊愕地看了贾界一会儿,一扭头,单独游上岸。贾界尾随她上了岸,怎么叫她也不回头。贾界绕前边去,她躲开,再绕,她再躲,贾界一下搂住,夹紧,房美月没处躲了,才一脸的委屈地说,“人家根本就没走,人家是跟你玩呢,可你……”眼见泪花子要下来了,贾界一把抱起房美月,“你咋这么不识逗啊,宝贝!”房美月一下把樱唇噘起老高,“叫啥呢,多俗呀,人家不爱听!”贾界这才改口说,噢我的小尾巴,我亲亲的小尾巴,我的快乐的小尾巴哟!房美月破涕为笑。
类似这样的游戏,他们不知做了多少回,别看大都没什么新鲜创意,那么小里小气,那么鸡毛蒜皮、鸡零狗碎,却百做不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这样玩了。贾界从对成第一个大缝开始,这些不起眼的东西,都成了生活的“筛子漏”,不屑一顾。那么,挑看上眼的干吧,要么是大把大把的钱,要么是拿得上手的利益,要么威风凛凛,要么轰轰烈烈……
却不知,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也从“大眼筛子”中漏下去了!
难道,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也是那些看不上眼的鸡毛蒜皮、鸡零狗碎?
一个谜。
那个暮色黄昏,贾界为什么那么早早钻进“钱库”,什么时候起的火,他为什么不赶快呼救,也是一个谜。
据房美月说,贾界从前到钱库的时间大都接近午夜,可那天大火从窗子里飞窜出来,刚刚“眼擦黑”。我查过“119”记录,“第一时间”接到报警电话为:2003年4月18日19时41分。那时,央视的新闻联播节目刚刚结束11分,不少家庭还没吃完饭,上高中的孩子刚刚上晚自习,准备饭后干点啥的人,还没有进入状态呢。
那么,贾界是什么状态呢?
他曾给我、佟大志、门璐、愣头青打过电话。后来我们对过电话记录,他几乎在同一时间给我们打的电话,在18时11分至11分27秒之间。也就是说,平均只给我们四个人9.25秒钟的时间。其中,还算上他按电话号码的时间。
我们都遇到同等情况:按了接话键子,还没等说话,电话就放了。再打,对方已关机。
房美月说,她见过这个号码。那时,她正在国外。也是这个样子,电话通了,对方不说话,再打,对方已关机。
那个时候,川妹子回转身扯过提兜,抓一大把票子摔在床上,“我说过,我这是有偿服务!”佟大志刚打开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关闭他的电脑。门璐刚出单位大门不远,一把甩掉男人的手,说你这样我连南京路都不去了!愣头青一扬脖,干了杯中酒,啪啪啪拍拍胸脯子,“不就一只耳朵们,我干这种事轻车熟路、小菜一碟!”
本来,我们几个各不相同。
怎么会这样呢?
有人死了,有人疯了,有人改行,有人归隐,有人改变了人生方向。但世界还在,世界上的人还在,等于说,培养故事的温床还在。这就够了。就好像鱼被打上来很多,海还在;树被砍伐很多,山还在;卵被取出来很多,鸡还在;秘方被骗去很多,智慧还在。
我们常常发现,一棵植物老死了,它的种子早已飞遍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