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宠身体发育了
这就到了春分。正好是周末,下午两节课后就放学了,为的是让外庄的学生早点儿回到家中。大潼公社南北狭长,朱家桥正好在最北端,最南边村庄的学生要走二十几里路,途中还要过几个摆渡,走得快也得两个半小时才能到家。
天宠刚走上通向校门的林荫道,被后面桑桂芹的喊声拽住了。
“天宠,老师有份讲义要请你刻一刻。”桑桂芹走过来对他说。
“嗯哪。”天宠乖巧地答应。
桑桂芹领着天宠进了办公室,里面还有几位老师没离开,其中一位笑道:“又把小助手逮过来劳动啦!”言语中既有对桑桂芹的羡慕,也有对天宠的赞赏。“是啊,天宠这孩子帮我帮惯了的。”桑桂芹笑眉笑眼地说,口气中甚是自豪。
天宠刻钢板的时候,老师们陆续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听见钢针划在蜡纸上的咝啦声和墙上“三五牌”圆钟发出的嘀嗒声。他刻的是正楷字,工整而漂亮,似乎在进行一次硬笔书法创作,想到自己亲手刻的这张蜡纸油印后变成一份份散发着油墨馨香的讲义,分发到同学们的手中,他心里就充满了成就感。人生活在世上,谁不愿意做些有意义的事儿呢?
终于刻完了。天宠带上办公室的卡簧门回家。走空了学生的校园静得让人感到不真实。夕阳打在房屋的西墙上。空气中流动着迷人的暗香。这几天,学校菜地上的油菜花开始绽放了,远远看去,像浮了一层黄云。
走到大操场边上,他看到离跳远沙坑不远处学校前几天竖起的三根爬杆。爬杆是用胳膊粗的铁管做的,髹着深红色的防锈漆。课前课后,很多学生过来竞相攀爬,笨拙的一米高也爬不上去,灵活的则像猴子一样蹭蹭几下就就爬到了顶端。天宠一直没有试,他知道自己攀爬技术不好,怕被人笑话。现在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就想试一试。
他把书包丢在草地上,身子朝上一蹿,便悬空抱住了爬杆,采用爬树的办法双腿紧夹粗铁管,下面双脚盘着,上下肢一起向上用力。不好爬,铁管太滑了,臂力也不够,爬到一半就没劲了。他不甘心半途而废,两腿使劲地缠夹住,一点一点地向上蠕动。
这时候他感到裤裆间特别的舒服。这种舒服他以前从未有过。敏捷的他立即捕捉住这种舒服,夹着粗铁管上下磨蹭,快感如电脉冲般阵阵袭来,他陶醉地喘息着,一不小心,从爬杆上吱溜滑了下来……
天宠走进院门,厨房里传出拉风箱的啪啪声,妈妈正在烧晚饭。他竟没有过去跟妈妈打声招呼,径直走进堂屋,来到自己的东房间,坐在书桌前面发呆。他还沉浸在刚才的舒服里;或者说,刚才爬杆上的舒服劲儿还在。他感到十分奇怪,心里洋溢着难言的新鲜和神秘。
好像就是从今年正月开始,天宠发觉自己发生着一些异象。比如梦中出现赤身裸体的女子,醒来后全身都绷着劲儿;比如小便时,发现肉雀雀前端有一小部分抿不起来了,像无缘无故破了一块皮;在浴室洗澡,用丝瓜瓤子擦身上的坈泥,擦到乳头部分竟非常的疼,一看,好像变肿了,乳晕也变深一些,他悄悄地跟坐在旁边的爸爸比对了一下,有点儿像,只是不像爸爸上面别出心裁地耷挂着几根长毛。
这时,他脑海深处电光火石一闪:“难道我开始发育了?我要成大人了?”
吃过晚饭,天宠回房看小说。看到八点半,便准备上床。以往周末晚上他看到十点、十一点,第二天早上睡个大懒觉,可今天他必须早睡。
他特地从里面轻轻插上门闩,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举动。这样的举动是要将自己的房间变成一个绝对安全的私密空间,好让他进行一次特殊而严肃的探索——他要寻找自己发育成人的最确凿证据。
大人们常说:“肉雀雀长毛了,就是个大人了。”
他要检查自己的肉雀雀,从上面判断自己发育的端倪。好长时间不去浴室洗澡了,上次洗澡并没留心自己下面。现在,这个聪明的孩子预感自己的肉雀雀极有可能已经有毛萌生。
他脱衣上床,吹熄罩子灯,钻进白天被妈妈晒得蓬松干爽的被窝,褪去背心和裤衩,精赤条条的,像蛰伏在暗黑泥洞深处的一条泥鳅,又如藏身在树洞中的一只眠熊。然后摁亮夜间起解用的手电筒,照向自己的两腿之间,一副少年的外生殖器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纤毫毕露。
啊,果然——
在肉雀雀的根部,分明萌生了一圈茸毛,才几毫米长,柔弱弱的,怯生生的,如果不是有强光的照耀,真的若有若无,或聊胜于无。他激动极了:“真的!我发育喽!我天宠是大人喽!”
他有些陌生地端详着肉雀雀——不,它不再是肉雀雀,它已经披上了羽毛——它明显大了些,有种茁壮的饱满。好像有所感觉,它变戏法似的一点点撩起,膨胀,最后像炮管一样昂扬着,精神抖擞,威风凛凛。他好奇地用食指碰了碰它的“头盔”,好一阵酥麻!他闭掉电筒,不停地抚摸它,快感越来越强烈,最后忍不住闷哼起来,终于一泻如注。大汗淋漓。瘫软如泥。
这一夜,他睡得无比香甜。
开春以来,文进和玉荷都觉察到儿子发生了不少变化:个头似乎在长高;嘴角出现浅淡的茸毛;跟大人沟通少了,回家后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还把门闩上,古怪兮兮的。
清明前四五天,玉荷拆洗儿子床上的被窝,发现被里子染上了几朵“云彩”,晚上悄悄对丈夫说了。文进说:“这小子开始进入青春期了,比他老子当年都快,我是十四岁才遗精的!”玉荷说:“唉,说长大就长大了,我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哩!”
夫妻俩谈论着,交流着。他们认为,儿子发育提前和性格的变化,跟明娟的出现可能有些关联。
从开学第一个周末请黄家父女上门做客,夫妻俩就看出来了,儿子很喜欢明娟。饭后大人们喝茶聊天,他们在东房间喁喁而谈,竟是相当投缘,与其说是新拜的干姐弟,倒不如说像一对小恋人,看得大人心里直乐。这之后,星期天明娟总要过来呆上半天,而他也总是在家里守着。明娟除了帮助做家务,就是钻进天宠的东房间,两人一起看小说,下跳棋,谈学校里的事情,使人联想起《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非常默契和亲爱。明娟在学校里有什么出色表现,他回家后总在第一时间告诉妈妈,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难道,散发着青春芬芳的明娟在无意中催熟着青涩的天宠?
玉荷笑着说:“孩子眼睁睁成人了,你这个干爸我看恐怕要往前挪一挪了。”
“你的意思是想跟黄家结儿女亲家?”文进诧异地问。
“是的,我就喜欢明娟这丫头。几年前在草馒庄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上了。你现在也看到了,明娟聪明漂亮,孝顺懂礼,又勤劳能干,配咱们家天宠!”
“呃……”文进还是感到很突然。“明娟这孩子确实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招人喜欢,但我没有往这方面考虑过,毕竟明娟比天宠还大一岁哩!”
“大一岁怎么了?‘女大一,抱金鸡’!天宠喜欢干姐姐,明娟也喜欢干弟弟,你没看到他们很合拍吗?我看行,你不答应我答应!”
“嘿嘿,看把你急的,我说一定不答应了吗?”文进笑呵呵的,又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啥时候我们先去跟黄师傅透个风,看他愿不愿意做亲。如果愿意做亲,我们两家就先行个口头仪式,等孩子们明年初中毕业,再正式订亲。如果不愿意也不要紧,有明娟这孩子做干女儿,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玉荷认为这个主意很妥帖。她直感只要夫妻俩出马,一定会马到成功,因为——“我们家天宠,也是百里挑一,人见人爱的!”
文进说:“这样,还有两三天我妈就要回来过清明了,到时我们去请他们父女俩过来吃个饭,先让我妈看一下明娟,然后再决定。你看呢?”
“行,就这么着吧。”
四月二日,清明前两天,巧珍从外地回来了。这次他给天宠带的礼物是一只口琴。不是玩具口琴,而是真正用来演奏的“上海”牌重音口琴,花好几块钱买的。天宠高兴极了,吃过晚饭,拿着口琴就去找郑荣健显摆去了。
趁儿子出去玩,文进笑着对母亲说:“妈,你想不想要个孙儿媳妇啊?”
“怎么不想?我做梦都想!”巧珍不假思索地说,“但要找就要找个好的,配得上我家乖乖。要漂亮,要能干,要懂礼,要贤惠,差一丁点都不行!你们得有好眼光。”
“我妈好像看到了似的——‘要漂亮,要能干,要懂礼,要贤惠’!”玉荷笑了起来。
巧珍听不懂玉荷这话是什么意思。文进便把明娟的情况介绍给她听,“我们已经收下这孩子当干女儿了。”
“哎呀,真有这样的好姑娘吗?”巧珍双手一拍,惊喜交集,跟着却正色道,“口说无凭,我得亲自过过眼,明天你们就把父女俩请过来吃个饭吧!”
“好吧,明天中午!后天星期天请才好呢,但清明节家里烧纸,不作兴请客。”文进答应道,“不过妈,到时候你可别太激动,让孩子们难堪,让人家大人笑话,还不知黄师傅怎么说呢?”
“你以为妈妈是呆子啊?”巧珍嗔怪道,“妈妈都活五十几个周年了,又是个走南闯北的人,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眼头见识比你强!”
……
事不宜迟,朱文进王玉荷结伴去农机厂约请黄宜新。在路上一头撞上胡乱吹着口琴回来的儿子。天宠问爸妈上哪儿,玉荷说:“我们去请明娟的爸爸明天来吃中饭。你明天早上负责约定明娟姐姐,叫她别在学校吃——你奶奶一定要见她!”天宠应了,心里满是狐疑:“我奶奶要见明娟姐姐干什么?”加紧脚步赶回家。
“奶奶,你要见我明娟姐姐干什么?”一到家里,天宠就问奶奶。
“我想看你明娟姐姐长什么样子呀!”奶奶笑眯眯地说。
“噢。”天宠心里说,明娟姐姐可好看了,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他走进西房间去翻爸爸的书柜,那里有两本《战地新歌》,他要拿来练口琴用。
早读课后,天宠在教室外面喊住明娟,说是奶奶回来了,要见她,要她中午过去吃饭,还说他爸妈昨晚已经去农机厂约过她爸爸了。明娟高兴地说:“嗯哪,我也想见奶奶哩!”
两节课后做过广播体操,明娟跟同宿舍的何小燕和王爱芬说,中午她那份饭菜让她俩分了吃,“我姨娘喊我吃饭”。两个女生很高兴,说去吧,到班长家吃好东西去吧。她们都以为明娟跟天宠是姨表亲,已经不惊讶了,但心里还是充满了羡慕。
明娟五岁时失去了妈妈,自从来到朱家桥,认了朱家做干亲,获得了一份浓浓的亲情。她从朱文进身上获得了另外的父爱,从王玉荷身上获得了失去的母爱,从天宠身上体会到亲爱的姐弟之情和别样的美好憧憬。她把朱家当成了自己的新家,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她的亲人。现在天宠的奶奶回来了,她当然要去见她,要去喊她“奶奶”。她心里不断想象着奶奶的模样,以至上课都有些分神了。
放学后她和走读的女生们一起走出校门,说说笑笑的,好像自己也成了走读生似的,是放学回家吃饭。走到农机厂大门口,她和同伴们分了手,直奔职工宿舍区。她知道爸爸肯定在等她。
果然,黄宜新已经换了干净衣服等在宿舍里,看见女儿过来了,便说:“明娟,你来啦,要不要洗把脸?”
“要哩,爸爸!”明娟亲昵地回答,麻利地拿热水瓶往面盆里倒水。洗过脸,搽过雪花膏,又对着墙上的小圆镜把刘海儿梳妥帖了。她在做这些时,黄宜新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脸上充满了慈爱。
昨天晚上朱家夫妇一起来约他,说天宠的奶奶回来了,想见一见明娟乖乖哩。黄宜新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是两口子在老人面前夸女儿了,老人对女儿产生了兴趣,或许有了啥想法哩!他马上答应到:“好好,我带孩子去。我也想拜望一下婶子,不想机会就来了!”
朱家夫妇告辞之后,黄宜新也出了门,来到桥西代销店,买了两包桃酥两条大糕,做为第二天的见面礼。
父女俩一前一后踏进了朱家院落。站在院子里等候的朱文进连忙把黄宜新迎进堂屋。宜新看见藤椅上坐着一位清爽干练的五十几岁的老妇人,抢前一步寒暄道:
“这是巧珍婶子吧?你好啊!”
“你好你好!”巧珍笑容可掬地站起来,以天宠的辈分招呼客人,“哎,他伯,你姑娘呢?没跟你来啊?”
宜新手上的礼物还没递出去,忙回过头看——咦,明娟哩?
“哈哈,别寻了,明娟进厨房帮她干妈烧火了!”文进乐呵呵地笑道。刚才明娟跟着爸爸走进院子,听见灶间里风箱在响,便对干爸调皮地做了个鬼脸,闪身进了厨房。
“噢——”宜新也笑起来,“这孩子,跟她干妈最亲!”
遂把礼物递到巧珍手上:“婶子,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
“哪里,哪里,他伯太客气了!”巧珍连忙让座。
文进在旁边递上香烟,自己也叼上一支,先为宜新点上,然后再点自己的。
巧珍坐下后,嘴里兀自念叨:“这孩子,怎么这么乖巧,一来就帮着大人烧火?”
“她从小就这样,爱劳动,爱帮助人,在家里可顶大人用哩!”宜新吐出一口烟,不无自豪地说。
“女儿勤快都是跟大人学的,她妈妈肯定也是个勤快人!”
“是啊……可惜这孩子才五岁妈妈就没了。”
“怎么,她妈妈不在了?”巧珍一愣。显然,朱文进夫妇还没来得及把黄家的事全部告诉她。
“走掉九年了,”宜新脸上有些黯然,深深地吸着烟。“是痨病,吐血死的。那时家里人口多,她妈妈干活还来不及呢,开始也就没放在心上,拖着,以后拖得严重了,再送到医院治疗已经嫌迟了。那时候弄一支链霉素比登天都难,换到现在得这个病,保不定还有救。”
文进之前听玉荷介绍,说明娟五岁时妈妈是得病死的,并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现在一听,才知道原来是肺结核。他说这个病比以前好治多了,先坚持打链霉素针,待病情控制住,再长期服用一种叫“异烟阱”的西药,一直服到病灶钙化消失,就不容易再复发。
宜新想起妻子去世后的那些时日,心潮涌动,说那时候一家六口,父亲患肺气肿,大大小小四个孩子,厂里又离不开他,真是心力交瘁。没办法,上面两个女儿十八岁就打发出嫁了,接踵而至又给父亲送终。儿子明海初中一毕业,弄到自己身边学徒,父子俩早出晚归,只得把明娟寄放给邻居家,你家呆半个月,他家呆半个月……
“那明娟咋比哥哥小那么多?”巧珍问。
“唉,别提了。我那婆娘会养,明海上面‘跑’(夭折)掉一个姐姐,过了几年,下面又‘跑’掉一个弟弟……本不该再生的,后来偏偏又有了明娟,你说怎么办?生下来就养呗!”宜新叹息道。
巧珍和文进听了,唏嘘不已。巧珍说:“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听你这么一说道,倒勾起我心里的苦楚来了。领儿领女的日子难哩!不过领出来就好了,就好过了!”
“是的,我现在就好多了。大姑娘明芳嫁在田垛,二姑娘明英嫁在花垛,都有儿有女,日子太平。孙女儿大的五岁,小的三岁,媳妇现在又有了喜,如果这次给我生个孙子,我们黄家也就圆满了。明娟这丫头,我最不烦神,明年初中毕业我把她弄到厂里,过几年寻个人家,那时候我离退休也不远了,可以享受老福了!”
三个大人都舒心地笑了。这当儿,明娟两手各端着一碗菜肴从厨房走进屋来。巧珍一见,惊喜得马上从藤椅上站起来,待明娟把菜碗稳妥地摆上八仙桌,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大惊小怪起来:“哎唷喂,瞧这孩子俊的,活脱脱一个林黛玉呀!”
“奶奶——”明娟甜甜地叫道,如黄莺婉转。
……
堂屋里三个大人谈话时,天宠在房间里侧头斜脑地凝听着。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明娟姐姐的家史原来竟是这样复杂和凄婉!
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朝明娟投去深情的一瞥。
中饭后送走了黄家父女,巧珍悄悄摸到算命先生王瞎子家。午饭前她听黄宜新讲明娟的妈妈说过明娟是个讨债鬼,心里一怔,怕这孩子命硬,会“妨”人,所以来请王瞎子算一算两个孩子的命,看合不合。黄宜新无意说出明娟是立秋那天清早出生的,这就等于提供了女方的生辰八字。有了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瞎子就有办法掐拿推算了。
“文革”后巫婆、神汉、阴阳先生、算命瞎子、和尚、香伙、道士等都被破“四旧”、立“四新”的红卫兵揪了出来,召开批判大会,称他们是农村中的“牛鬼蛇神”。但老百姓对这些“牛鬼蛇神”骨子里却总是相信和有所敬畏的,因此在地下仍有活动,即便大队干部家庭的子女订亲,家中的老人也要去找算命先生合八字。
王瞎子煞有介事地掐着指头,嘴里念念叨叨,推算的结果是两个孩子的八字——“合!”
这个结果让他得到了两块钱,差不多可以打三斤猪肉。如果结果恰恰相反,巧珍也会给他一块钱。正常情况下王瞎子偷偷帮人家算一个命是二角钱,也就是三个鸡蛋的价钱。
巧珍放下心来,回家后指示儿子和媳妇,抓紧时间跟黄师傅通气,如果人家同意做亲,赶快把事情落实下来。她警告道:
“‘一家女儿百家求’。人眼睛都是尖的,如果说迟了,这样的好孩子就被别人家抢走了!”
清明节是星期天,明娟破例没有到朱家,因为不作兴。清明是亡人节,只有鬼入客,没有人上门。她就只待在爸爸的宿舍里,洗洗衣服,看看书。黄宜新也戴着老花镜在钻研一本机械书。父女俩在小方桌上相对而坐,活像一对学习标兵。
约摸十一点钟,明娟起身弄中饭:洗青菜,下菜面吃。这时几个住厂的工人过来喊黄宜新过去喝酒,也让明娟一块儿去。明娟却不肯。黄宜新说,孩子怕大人吵,就让她在家吃面吧。
因为聚餐高兴,也因为清明节不能回草馒庄参加家庭清明祭祀,心里又不免伤感,黄宜新多喝了几杯,竟然有些醉了,回到宿舍后,头脑越发昏沉,只好上床睡觉。
醒来后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他悄悄坐起身,倚着报纸糊的墙壁。温暖的斜阳从窗棂间射进来,打在坐在门口看书的女儿身上。女儿背朝着她,身姿窈窕,端庄可爱,乌亮的大辫子一直悬挂到板凳下面。他不禁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这个最小的女儿也长大了,时光真是飞快!
昨天朱家请吃饭,证实了黄宜新的判断:朱家有结姻亲的意思。
这是一门好姻缘。第一、眼下农村里,除非某些干部家庭,像朱家这样家境殷实的着实不多;第二、像朱家这样执古讲礼、知情识义的人家少见;第三、天宠这孩子聪明英俊,有培养前途,又是独生子,将来财产继承诸多问题都不存在口舌之争;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两个孩子很般配,彼此投缘。可以说,这是一户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人家。
他在犹豫着怎么跟女儿沟通一下。
明娟察觉到动静,扭过头一看,爸爸已经坐起来了,连忙起身跑到爸爸面前,百灵鸟似的说开了:“爸爸,你今天喝多了,一直喝到两点钟,是我把你扶回来的哩!这一觉睡得多沉,呼噜打得像响雷!你看看,现在都四点半了。爸爸,以后我可不许你这么喝,喝伤了身体怎么办呀?”
听了女儿的数落,黄宜兴居然有些羞赧,心里却很高兴。女儿这是在舍不得他。他保证似的说:“下次我不瞎喝了。明娟,快给爸爸倒碗热茶来,渴死了。”
“哦,我来倒!”
黄宜新坐在床头啜着茶水,见女儿收拾书本准备回学校,就说:“明娟啊,你甭忙走,爸爸跟你商量个事,好啊?”
“什么事,爸爸?”明娟乖巧地走到爸爸面前,搬一张小椅子坐下来。
“是这样子的,”黄宜新干咳了一声,“明娟啊,你看你干爸干妈一家怎么样?”
“很好呀!爸爸,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看人家想跟我们做亲哩——明娟,昨天这顿饭就是天宠的奶奶来相看你的,呆丫头!”
“啊?!爸爸,真的……”明娟睁大了一双俏眼,仿佛听错了似的。旋即满脸绯红,垂下了眼帘。
“真的。爸爸现在问你一句,如果人家有这个想法,来提亲了,你愿意不愿意——爸爸听你的,不勉强你。但爸爸的态度是愿意的。”
“爸爸……”明娟嗫嚅着,额头快抵到膝头了。少女的头晕乎乎的,心脏在狂跳。她春头上跟爸爸来朱家桥中学复读,正是因为喜欢天宠,想不到过来后很快成了天宠的干姐姐。天宠对她很好,她对天宠很亲爱,可心里头那个朦胧的希冀却一直存在:如果将来她和天宠成为……而现在,幸福这么快就来了!她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然,在农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很多已经许配给人家了。
“别害羞,孩子。你说给爸爸听,人家来了咱也好有个回复。”
“我愿意……”明娟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你愿意,爸爸就做主了。如果人家来说,我就答应了,啊?”
“嗯哪……”
吃过晚饭,天宠把饭一丢,就要到房间里去吹口琴。这两天他吹口琴已经上了瘾。可是爸爸把他喊住了,声音很严肃。
“天宠,别忙走,我们今天开个家庭会议。”
天宠坐下了,有点莫名其妙。
“你听奶奶说吧!”玉荷柔声对儿子说。
文进“噗哧”划燃火柴,点起一支“大前门”,悠悠地吸着。
“乖乖,是这样的——”巧珍慈爱地摸了一下天宠的头发,“奶奶这次回来,你爸妈说他们认了个干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说得我不敢相信。你爸妈的干女儿也就是我的干孙女儿,我就想见见。昨天一见,才晓得你爸妈说得一点儿也不讹错,你明娟姐姐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奶奶非常喜欢!
“奶奶一喜欢,就有想法了。乖乖,你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就要成大人了,我们这里的乡风是订亲要早,否则岁数一大就捡人家挑剩下来的了。当初你爸妈也是十几岁就订亲的。我和你爸妈的意思是想跟黄家做亲,把明娟姐姐说给你做婆娘,你看好不好?”
这席话说得天宠懵住了,脸上随即涨得火辣辣的。
“奶奶说得没错,今天开这个家庭会议就是征求你意见的。”文进见儿子发懵,插上来说,“原来我和你妈妈也没准备这么早就跟你做亲,我们这个家庭跟一般农村家庭还有点儿不同,实在是你明娟姐姐各方面条件太好,太惹人喜欢,又看到你们也般配投缘,所以才有了这个想法。反正你迟早要订亲,不如现在就落实下来。如果不早点落实,凭你明娟姐姐的人品条件,怕是很快就要给人家订走了。但这事不是小事,不能单凭大人作主,还要尊重你本人的意见。现在我问你,你愿意不愿意做这门亲?”
天宠低着头,讷讷无言。不错,自己是非常喜欢明娟,成为自己的干姐姐后,已经非常开心满足了,没想到大人们还想把她说给他做婆娘。对于他来说,订亲呀,寻婆娘呀,好像是很遥远的事儿哩……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玉荷和巧珍显然有些着急,异口同声地说:“说唦,乖乖!”
文进却显得冷静一些:“不要紧,你愿意就说愿意,不愿意也不要紧,就把明娟当姐姐也不错。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好好学习,有出息,将来还是可以找到好的。”
天宠却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态一下子变得自然而坚定,甚至浮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他明白了,如果自己说不愿意,明娟姐姐很快就会被人家说走,将来成为别人的婆娘,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他喜欢明娟姐姐,离不开明娟姐姐,明娟姐姐应该是朱家的人。而且……正月里他和明娟姐姐都睡过两晚了,多舒服,多亲爱呀,他怎么舍得把她让给别人呢?
他郑重地说:“我愿意。”
清明节第二天,巧珍就背着两个大帆布包出门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这段时日江南潮湿多雨,正是修套鞋烫雨衣的旺季,她一天也舍不得耽搁。临走前,又嘱咐儿子媳妇尽早去跟黄家提亲。
星期四晚上,文进和玉荷一起来到农机厂黄宜新宿舍。双方一拍即合,达成了做亲的口头协议:等明年两个孩子初中毕业,请三媒六证,正式订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