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日朱家桥人经历了一场虚惊,人们绷紧多日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以为平安无事了,可以告别低矮潮湿燠热拥挤的防震棚打道回府了。哪知道上面严令禁止。苏北金湖县是震了的,说明此次地震预测是成功的,虽说震级不大,也有一些农户家的烟囱和酱油瓶子倒了下来。现在不能确定会不会再震,震中会不会偏移,震级会不会提高,因此抗震防震还必须持续下去。
村民们感到很沮丧,却无可奈何。好多人在骂:“狗日的地震,跟老子们捉迷藏!”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的人们此时对地震产生了轻蔑,焕发出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慨。但是骂归骂,轻蔑归轻蔑,日子还得照常过,不少人家便开始抱起打持久战的态度,把防震棚尽量修得结实精致些。十六生产队的社员们还在本队的防震棚群落前面平整了一块场地,供夜间集体乘凉使用。黄昏刚过,许多人便搬着凳椅过来了,谈家常,讲故事,说书,唱山歌,一切似乎回到了防震抗震以前。
这天晚上,大家海吹神聊,有人说昨天深夜起身解溲,听见大河那边的村庄传来哄笑声,好像有一大群人在乘凉,他吓坏了,屎没拉完就夹着屁股溜回防震棚。就有人说村庄已经成了鬼世界,各家的祖宗亡人代替活人看守门户,晚上当然也要出来乘凉散心,毕竟他们也是街坊邻居,倘若倒退一些年,他们也像我们这样活着么!
这么一说,听的人全感到寒毛竖竖的。跟着就有人发言,你这是说的夜里,白天也是邪门——“我跟木匠朱寿昌结伴上庄拿东西,见有的巷子长了膝盖高的草,里面野兔子穿穿的,大老鼠小老鼠排着长队走,也不怕人,还有许多村庄上很少见到的鸟雀飞来飞去,不知从哪儿来的?”
一众人越说越起劲,也越说越害怕,到最后说的人声音都打着颤抖。以后就不说了。天上没有月亮,周围的景物看不真切,影影绰绰的,胆小的孩子便不敢睁开眼睛,把头埋在大人怀里。有人划火柴点燃了一捆稻草,篝火照亮了一张张沉默的脸膛。远近的青蛙叫声倒显得真切起来,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其中有种青蛙老腔老调的,“啯!啯啯!”有点像母鸡生蛋后的叫唤声。
第二天吃早饭时,天宠把昨晚乘凉时听到的内容告诉给家人听。巧珍连声念叨“阿弥陀佛”,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庄上的房屋,因为东房间里埋着她攒下的所有存款单哩!现在一想,村庄里面既有各家祖宗亡人把守,朱家还有他当兵打仗当英雄的丈夫朱凤祥坐镇,外面又有大队基干民兵控制着交通,她的担心倒显得多余了。玉荷哈哈大笑,这个性格爽朗的女子,和丈夫一样,是个尊重迷信习俗却不相信迷信的无神论者,“别的我都信,庄上有鬼我不信!”天宠则说:“我也不信,但我又愿意信。”巧珍说:“该信的还得信。你们说没有鬼,丁大妈上庄怎么就会中风,到现在还是个歪嘴儿?”
朱文进不置可否,喝着碎米糁子粥,嚼着萝卜干。两大碗糁子粥下肚,出去小便,走到门外时,回首朝儿子招了招手。天宠心领神会,跟了出去。朱文进微笑着对他说:“等会儿我和小李叔叔去庄上诊所取些东西,你去不去?”天宠毫不犹豫地说:“去!”
八点半钟光景,朱文进、赤脚医生小李和天宠三个人打东桥进庄。下了桥坡,绕过裤裆沟顶头的代销店,进入村庄巷道,他们都不讲话了,表情随之凝重。一种特别的气息扑面而来。
巷道里到处生长着杂草,有的地方草深且密,走上去像是趟着绿色小河,螳螂、蚂蚱、蝈蝈、“蝲蝲蛄”、“油铃子”、“草拐子”蹦蹦跳跳的。越往里走越静,静得好像闯入另外一个三维空间。从小学教室的后窗户中突然呼拉拉飞出一群黑蝙蝠,吓了他们一大跳。跟着,鸟类出现了。寻常的麻雀、喜鹊、乌鸦、山喜儿已经不稀罕了,汪海龙家的瓦屋脊上立着两只罕见的戴胜,头上的扇冠张开,仿佛一种少数民族的帽饰——还看见鹧鸪、黄雀、白头翁、大苇莺、寿带鸟、暗绿绣眼鸟、小云雀、长尾灰伯劳……这些鸟以前都是生活在村庄外面的树林和芦苇荡里的。没有看到野兔,却看到了几只瞪着红眼珠毛茸茸肥滚滚的家兔,想必是谁家撤退时忘了带它们走而逃出来的;也没有看到排成队伍的老鼠,只看到了穿梭如电的黄鼠狼。一只野猫踞蹲在姚德胜家的泥墙上,冷漠地看着他们。各家院落里的植物这些天来好像都非正常疯长,枝叶和花朵纷纷攘攘地探出墙外,葫芦和丝瓜结得到处都是。刘坤汉家的葡萄藤爬满了墙头,三人各自采摘两串熟透了的,边走边吃,甜得要命。朱文进大发感慨:“真是奇观!如果再在外面呆两个月不回来,这村庄真成了植物王国、动物世界了!”
大队诊所在庄中心,转弯抹角地走。打开诊所大门,闻到一股潮湿的腥气。小院里的美人蕉长得都有一人高了。
三个人拿了东西,重新锁上门,依原路返回。路上小李说:“群众说庄上有鬼,实在是鬼话,主要是静,太静了——想不到静还能让人害怕。”朱文进说:“对,绝对的吵闹和绝对的安静都能让人产生恐慌和幻觉。”走到碾米厂师傅李继安家院门外,他弯腰捡拾了一颗烟蒂,仔细看了看,“新的。昨天继安肯定回家拿东西了。”
天宠心里满是佩服爸爸。爸爸的洞察力和判断力非比寻常,前些天破译蚂蚁字已经成了庄民茶前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并正向庄外流传。天宠从小就喜欢思考和猎奇,觉得爸爸如果不是当医生,完全可以成为一名侦探,说不定就能成为中国的福尔摩斯。
十六生产队、十七生产队的防震棚分别搭在庄东相距不远的两块大田里。天宠家在十六队,郑荣健家在十七队,两人往来依旧十分方便。
昨天跟爸爸进庄,今天早上天宠就把情况跟荣健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荣健听了,双眼熠熠发光,激动地说:“天宠,我们上庄去打鸟呀!自从搬到这大田里,我的弹弓好长时间都不开张了!”
诚然,鸟儿们大多都是栖息在树林、竹林和芦苇荡里面的,大田上光秃秃的,弹弓确实无用武之地。但进庄太不容易,昨天他是跟爸爸和小李叔叔进去的,孩子们若没有大人的监护进庄,门儿都没有!大人进庄必须说明情况,如果发现有人偷偷划船或游泳过去,发现一次扣这户人家二百工分,还要在高音喇叭里点名批评——如果村庄发生偷盗和别的什么意外,最大的嫌疑就是你。大队里对孩子偷偷进庄尤其防范,主要是怕他们进去玩火。这种热辣辣的天气,村庄一旦失火,后果就会很严重,弄得不好会“火烧连营”,因此大队组织了专门的救火队,日日夜夜严阵以待。
天宠表达了进庄困难的意思,荣健却胸有成竹:“哎,这个你别烦!”他说他观察过了,从大田西面的芦苇丛中下水,游到对岸只有五户居民的韩家垛,韩家垛跟主村庄以一座低矮的土坝头相连,而坝头两边又长着芦苇,到时可以学狗子爬过去,没有人可以发现。天宠不由叫绝,真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啊!
他们决定趁午后村民歇晌、民兵巡逻看守最懈怠时泅水进庄。
打防震抗震以来,刘步云忙得几乎顾不到家,接受上级各种指示,安排下面各项工作,方方面面的事都要他过问,都要他拍板,原本泛着红光的方脸庞竟黑瘦了一圈。自然,诸如大队长、大队会计、大队民兵营长、大队治保主任、大队妇女主任一干领导班子成员都不轻松,各负其责。
通信员郑景山这段时间跟在刘步云后面一起辛苦,人也瘦掉一壳。刘步云主要是动用脑力,而他纯粹是体力活。别的不说,平均两三天就要划船到公社一趟,或载着刘步云去,或单独放船前往,来回足足四十里水路。但他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成就感。因为频繁的送人、送信、取文件、发通知……这些事情都跟朱家桥大队三千多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相关,产生的意义自然非常重大。他从来没有像现在感觉到自己的大队通信员身份是如此的重要和光荣。
辛苦带来的回报还反映在刘步云对他的态度上。进入防震抗震以来,刘步云对他的倚重和信任显而易见,语气和蔼,眼神亲切,时常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的勤勉负责表示认可和鼓励,甚至领导班子晚上聚在一起打牙祭也给他留张椅子,他受宠若惊,把深藏心底的对刘步云的怨怼淡化了许多。
长期以来,郑景山对刘步云的心理是相当复杂的。外面都知道妻子姚春花当上妇女组长和他当上大队通信员全是妻子和刘步云相好的结果。这样的好处妻子自是欢天喜地,而他也默默地领受了。然而出于一个丈夫的身份,出于一个男人的尊严,他的心里忍受着何其深重的屈辱!曾几何时,妻子的年轻姣好,妻子的善良和可爱的泼辣,妻子身体的妖娆和性感,全都属于他,也理所当然属于他,而之后妻子却时不时成了刘步云怀中的尤物,叫他情何以堪?!他戴着一顶无形的绿帽子,走到哪里都必须面对人们的风言风语和讥诮的目光,但是人们却不知道他的苦衷。妻子是爱她的,即使他性功能失常了,还是爱他,舍不得他。妻子从没有在外面透露过他的病情,也没有把和刘步云相好公开得唯恐天下不知,而是竭力维护着他的颜面。他知道妻子离不开刘步云,因为他太熟悉妻子的身体和情欲,她不能没有一个正常健康的男人,如果没有**的满足,她就成了一朵枯萎的南瓜花。因此,他并不全怪妻子。每当夜里躺在他身边的妻子有身体要求而他无法满足时,他只有愧疚,只有无奈,只有对妻子深深的舍不得。
刘步云是亲手给他戴上绿帽子的人,而他却天天要面对他,唯他马首是瞻,无条件地为他服务,这也许是天底下最窝囊的事情了。然而两个男人的身份和能力造成了这样必然的态势,唯有面对现实,没有他法。所幸刘步云对他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尊重甚至体贴,从来没有表现一个占有他妻子的骄矜,也尽量在外面与他妻子保持表面上的庄重而不使他难堪,这是难能可贵的。他的确是和姚春花投缘,是相好,而不是仅仅是玩弄。因此,郑景山又对刘步云产生了一些感激。
反而毕粉英时不时地剌激郑景山一下。上次刘家请黄宜新父女吃饭弄成了大尴尬,毕粉英竟恼羞成怒地骂了他,夺去他给两个孩子吃的剩菜剩饭,倒进喂猪的潲桶里,说不给两个小杂种吃。那时刻郑景山的心如冰窖一样寒凉,耻辱和愤恨让他浑身发抖,原来在毕粉英眼里就当他是一条狗,一条被刘步云豢养的癞皮狗,就像大队豢养的打手二神经一样,只是使用工具,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在她眼里,他的两个儿子连猪都不如。尤其让他受不了的是,她居然说他的儿子是杂种。他的儿子是杂种吗?通庄人都知道荣健是他做艄公时和春花激情的产物。荣健长得多像他呀,那眼睛、那鼻子、那嘴……都是他的翻版,荣康连走路的姿势都是他的,怎么都成了杂种呢?毕粉英,你这个肥母猪,你嚼蛆哟,你放狗屁哟,你说这话丧天良哟!
事后他冷静下来想想,毕粉英其实也蛮可怜的,他的妻子被刘步云偷了,她的丈夫被姚春花偷了,性质上都是一样的,只不过男人偷女人好像天经地义,女人偷汉子就是奇耻大辱,如果社会道德和习俗让男女双方一律公平的话,他毕粉英头上不也戴着一顶“绿帽子”?不止一顶,而是许多顶——谁不知道刘步云在朱家桥睡过的女人起码一个排?
他原谅了毕粉英,这个同样被伤害的女人,同样对自己的另一半又爱又恨又无奈的女人,每次冲他发过火后没多久就忘了,其实她也是压抑,心中的积郁无路可去。她马上就又“景山”“景山”的喊他了,语气随便而亲昵,像喊大兄弟一样。唉,跟她计较个啥哩?
对于郑景山而言,只要不公开撕破他的面皮,维护他最起码的做人尊严,他就能够默认这种三角关系。一切心照不宣,一切盖着盒子摇,“乖乖哄乖乖,大家都不呆”。
今天早上,郑景山吃过早饭,照例划船去接刘步云。刘步云家在八队,防震棚搭在庄南一处安置点。回到临时大队部刘步云就一直在批文件、看报纸、抽烟喝茶,大概到了九点钟,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材料,喊来郑景山,说:“景山,今天又要辛苦你一趟,替我把一份大队地震异象观察材料送到公社去。你路上慢慢划,在公社吃过中饭再回头,别太急。”郑景山听了,马上照办。临走前刘步云把桌上剩下的小半盒“大前门”香烟递给他,让他在路上抽。郑景山恭顺地接过来,小心地揣在兜里。
姚春花中午擀了面条,两个儿子吃得很开心。饭桌上她嘱咐荣健下午带着弟弟在家里呆着,不要到处乱蹿,更不要惹是生非,她要出去组织妇女商量喷药防疫的事。荣健答应了,却偷偷和弟弟相视一笑。荣康才不要哥哥带哩,他有自己的小圈子,这几天天天在外面斗玻璃弹子,已经赢了几十颗了,有透明玻璃弹,有花玻璃弹,全装在一个袜筒里,没事就掏出来欣赏,在桌上排成队列,向哥哥炫耀他的战绩。
姚春花等儿子们开始歇晌,梳了梳头发,照了照镜子,悄悄走出防震棚。
妈妈出门没三分钟,荣健荣康从床上一跃而起,一个拿出弹弓和尼龙网兜,一个抓起装玻璃弹子的袜套,双双出门。荣健在锁门时对弟弟说:“别在外面惹事!”荣康也对哥哥说:“你也别在外面惹事!”兄弟俩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咕咕!”“咕咕!”
天宠听见外面传来两声鹧鸪声,知道这是荣健的接头暗号。他从一块儿午睡的妈妈和奶奶旁边慢慢拗起身,从床底下取出弹弓,偷偷溜了出去。
他们像小侦察兵一样迅速移动到西面的芦苇丛中,在里面脱光衣服。弹弓咬在嘴上,衣服举过头顶,晃晃悠悠地踩水横渡白亮亮的大河,没有发出一丁点水声。水乡少年,个个都是“浪里白条”。游到对岸,从砖码头爬上去,在人家屋后穿上衣服,绕着墙角向南。到处都是植物,人在藤蔓中跋涉。一群麻雀从草窝里惊起,如同朝天空同时投掷了上百个泥块,又很快地落入另一块草窝里。
蹶着屁股爬过低矮的土坝头,他俩连跑带蹿,进入村庄的街巷,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村庄里的异象奇观自然也让荣健感到无比惊诧,无比新鲜。两人说话的声音像在扩音器里走过一遍,让他们怀疑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越往里走,巷草越茂盛,果然鸟雀啾鸣,不绝于耳。
赶快捡石子。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堆被南瓜藤掩蔽严实的筛沙地,各人捡各人的。与初春那次狩猎不同,今天的狩猎没有配角。天宠因为假期射杀知了无意练就了精准的弓法,今天他要大开杀戒。
是的,人在异常的氛围,特殊的情境,往往会做出与平时行为相左的偏激举动。此时所有平常对鸟类的可爱感知荡然无存。两位少年目光冷峻,拉力强劲的弹弓几乎弹无虚发,鸟雀们在各个位置噗噗中弹,羽毛翻飞,鲜血迸溅,纷纷**。两三条巷子走过,荣健携带的尼龙网兜里已经装满了猎物。
狩猎显然过于顺利了,进庄不过四十分钟,此时撤离村庄似乎有所不甘。荣健建议再转转玩玩。刚才痛快淋漓的猎杀让他们志得意满,豪气勃发,空荡荒芜人迹罕至的村庄没有带给他们丝毫的怯意,有的只是新鲜,除了新鲜还是新鲜。
他们决定到庄街走一走,看看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与寻常巷道有些什么不同。村庄是如此安静,安静得让人生出邪恶之心。荣健突然问:“天宠,你说供销社那个收钱柜的抽屉里还有没得钱?”天宠听了大吃一惊,斥责道:“你小子想干什么?难道你想坐牢吃枪子么?!”他听大人们传言,大地震后有人偷偷潜入倒塌的银行用布袋装钱,有人假装死者家属在戴有手表或佩有金耳环的尸体面前啼哭,伺机捋去手表摘走金耳环,被抢险救灾的军人发现后,予以当场枪毙。想不到荣健居然生出打劫之心!看到天宠横眉怒目喝斥他,荣健恍然大悟,有如醍醐灌顶,嗫嚅道:“我……我说着玩的,逗……逗你的。”天宠恶狠狠地说:“说着玩也不行!”荣健哭丧着脸,求饶道:“好了,就当我放屁好吧?以后我坚决不瞎说了!”
这样说着,就走进了刘家巷。荣健突然立住脚,侧耳谛听。天宠也屏住了呼吸。空气中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远处搭建了一座舞台,有一位楚楚可人的淮剧小旦在曼声吟唱。“女鬼!”联想丰富的天宠顿时毛骨悚然,浑身瘊起了鸡皮疙瘩。他朝荣健望去,只见这家伙满脸通红,咬牙切齿,身体剧烈颤抖,像打着热摆子(发疟疾)似的。荣健猛然丢掉手上的网兜,弓身朝前跑去。一种不祥的预感蓦然袭上天宠心头,在后面紧紧跟上。
声音是从刘步云家庭院中发出来的。朱漆大门外面没有锁,居然虚掩着。荣健轻轻推开半扇门,闪身溜进门楼,贴墙而立。天宠也跟着进去贴在墙上,一种探密的冲动攫住了他。
两人引颈探头。天宠看到了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的一幕奇景——
刘家庭院的两个大花台植物葳蕤,花开斗艳。月季花、鸡冠花、凤仙花、晚饭花、美人蕉、石榴……枝叶交错,蓬蓬勃勃,看似混乱,却乱得生机盎然。花台南面的乒乓球台上,被花枝遮得半隐半现的以奇怪的姿势交缠在一起的一对裸体男女,女的看不见脸,双腿呈“V”字型高举,类似滑稽的投降姿势,分开的两腿中间跪着一个魁伟的汉子,宽阔的脊梁泛着烁烁的油光,从那板寸头、堆着肉褶子的后脑勺一看便知是刘步云……
荣健引弓怒射。刘步云瘆人地大叫一声,中枪似的猛地朝前匍伏下去。发射并未停止,石子连续穿过花枝绿叶准确地击中叠压在一起的胴体,男人的闷哼和女人的惨叫不绝于耳。那时刻,天宠惊呆了——他听出了姚春花的声音!
荣健一口气发射出五颗石子,扭头冲出大门。天宠连忙跟上。荣健朝着庄东猛跑,号啕大哭,跟头跌了一个又一个。天宠也哭了,边追边喊:“荣健,等等我!荣健,等等我!”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冲上了东桥,基干民兵丁荣生张惶失措,横枪拦住了他们,喝道:“你们俩怎么上庄的!”荣健像发疯的小豹子,竟一头撞在他的肚皮上。丁荣生惊呼一声,连人带枪从高高的桥面上跌进河里,“轰”的一声巨响,迸出极大的水花。
附近的人们都惊动了。他们拦不住哭泣狂奔的荣健,却拦住了满脸泪痕的天宠。天宠把情况说了个大概,庄民们情绪激动,纷纷骂了起来。从临时大队部里出来几个干部,脸上都露出复杂的神色。民兵营长朱建宏对妇女主任范秋香说:“那我们去看看吧!”
好多庄民跟在朱、范二人后面。丁荣生已经从河里爬上岸,湿衣服瘪塌塌地贴在身上,状极狼狈,见干部带着群众浩浩荡荡上庄,只得让在桥头一边。下了桥,这段时间没有进过庄的人开始吃惊,噫怪声不断,不敢相信村庄已经变成这番景象。人们行走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进入刘家巷。刘宅大门洞开,里面似乎毫无声息。激情汹涌的庄民们却突然畏葸起来,只敢拥挤在巷道里,交头接耳,低声叽咕。朱建宏和范秋香商量了两句,双双踏上台阶。
走进院子里,他们一眼就看见水泥乒乓球台上奇怪地叠加的一对胴体。两人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朱建宏喉头一滚,“骨笃”咽了一大口唾沫;范秋香的脸羞得像一块红布。走近去看,刘步云脑勺上渗着鲜血,侧腰和胯部有两处紫淤;姚春花侧腰和大腿也有两处紫淤,双眼紧闭,头发蓬散,泪痕满面。
朱建宏用手拍拍刘步云结实的屁股,轻唤:“刘支书!刘支书!”
刘步云闷哼了一声:“倒霉,粘起来啦……别让群众进来……快去喊朱文进……”
范秋香也在旁边轻唤:“春花,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姚春花闭着眼睛,双泪长流,低声呻吟:“是我害了步云……秋香,我不能活了,我不能活了……”
朱建宏走到院门口,要两个民兵赶快去喊朱文进。庄民们不知就里,问喊朱文进干什么。朱建宏拦在门口,淡淡说了声:“粘起来了。”
庄民们顿时大哗:
“啊——!粘起来了?!”
“刘支书和姚春花‘狗连环’了!”
“哎呀,是锁住了!”
“大萝卜拔不出来了!”
“脂油罐子吸劲大啊!”
“丢丑哟!”
“活报应啊!”
……
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这桩丑闻飞快传到朱家桥村庄周围所有的防震安置点。好奇者不顾民兵阻拦,纷纷涌上庄,如游行队伍般朝刘支书家赶来。
自然,任何庄民都进不了刘家宅院。院门外已经被民兵们站成了人墙。
兽医钟连庆匆匆赶来,不让进,急得在外面直跺脚。
毕粉英领着儿子刘爱军一路詈骂着赶到自家门口,可是刘步云传话出来,也不让进。毕粉英急得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刘爱军伏在墙上,狠狠揪自己的头发,泪流满面。
刘步云只要朱文进来,越快越好。朱文进来了,就有办法拯救他和姚春花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当儿,已经被范秋香找来布毯盖住裸体的刘步云和姚春花真的生不如死。
差不多一个月的防震抗震工作给刘步云带来了相当的疲惫,同时忽略了男女性事。太忙碌了,也缺少机会。这个年届天命正当壮年的汉子,由于在乡村社会地位的特殊、生理机能的优越和对女人身体和心理的熟稔,多年来一直情欲饱满,拈花惹草,从不曾缺少过**。如果他是帆,**就是风,他离不开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在种马般频繁的**中,他满足了自己的感官,愉悦了自己的身心,并因此获得一种征服的自信,并把这种自信潜移默化地渗透于他的工作和生活中。自从五年前的端午节搭上姚春花,他一门心思地爱上了她,像捡了宝似的离不开,舍不下。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年轻女子,竟然和他无比地投缘。首先是肉体的投缘,彼此简直是为对方量身定造,**的默契和舒适是情人相处的基础,之后互相便产生了夫妻般的怜惜与关怀,隔不了多久就要幽会一次,以至成为生活的常态。
昨天下午,刘步云检查防震棚卫生防疫时遇到了姚春花,两人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体贴和渴望,于是很快确定了今天的约会——到庄上去,到刘宅中。村庄是空庄,刘宅庭院深深,再不能找到更安全的地方了——而且还刺激——相好五年,刘步云还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家里与姚春花做过爱,如果不是防震抗震,这样的机会兴许永远不可能有,他必须试一试,可能会演绎出别样的感觉和精彩哩!做为女方,姚春花长期对毕粉英怀有畏惧,曲意奉承,此次刘步云欲携她登堂入室,在毕粉英的领地上风流云雨,这是一次绝妙的报复,会让心理获得某种平衡,因此她十分兴奋,马上同意了。刘步云告诉她,明天他会让景山去公社送材料,要她在歇晌时分过去,他提前在宅子里等候。
刘步云在临时大队部办公,早出晚归,由郑景山负责接送。中饭在农机厂里的小食堂里吃,午睡就在帐篷里。午饭前他对一起值班的部下说,今天老婆烧醋熘鱼款待他,他得早点回去,不在食堂吃了。大队长肖仁贵要找船送他回去,他说:“不必,我自已从庄上走,很快。”在桥上站岗的丁荣生见刘支书过桥,点头哈腰,无条件放行。
刘步云打开自家院门进去,回身轻轻掩上。当他准备开堂屋门时,却犹豫了。搬家后屋里到处凌乱,满目狼藉,哪里还能保证幽会时的舒适和诗情画意?他下意识地转头朝大院扫视了一下,突然就有了灵感,抬脚走向花枝繁盛的花台,又绕到水泥乒乓球台旁边。
这张乒乓球台砌了三年了,夏天家里人夜里乘凉就在台面上摊上一张凉席,在上面或坐或卧,摇摇扇子,谈谈家常,听听收音机,等凉透了才回屋睡觉。
搬家以来,花台上的花卉毫无节制地疯长,枝条旁逸斜出,球台上居然落满了厚厚一层叶子花瓣。此时南面人家的房屋正好给球台遮上了阴凉。刘步云到儿子睡的厢房里寻来一张席子,覆盖在树叶花瓣上,一张别出心裁的床便有了。他决定今天就在这偌大的庭院里,在红花绿叶的映衬下,在蓝天白云下面,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痛快淋漓地肉搏一场。
他搬来一张小凳,坐在阴影中一边抽烟,一边等候。一根烟抽完,又续上一根……
院门被轻轻推开,姚春花如约而至。
刚才在东桥上姚春花对丁荣生说大队布置卫生防疫,进庄取一下喷雾器。为了回头时能够圆上谎,先回家背上了喷雾器。喷雾器今天的功能就是一件道具。喜悦和慌乱让这个平时心思缜密的女人变得简单和大意,进门把喷雾器摘下后,照样把门掩上,却忘了加插门闩。如果没有这个大意,以后的情形断然没有眼下这么糟糕,如此不可收拾。可见情欲最容易让人迷失,让高尚者变得卑贱,让聪明人变得愚蠢。
“春花!”
“步云!”
一对情人互相迎上去,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太久了,他俩情不可遏,欲火焚身。
在乒乓球台铺成的略显松软的床上,他们忘乎所以……
所谓乐极生悲;所谓百密一疏;所谓现实生活当中不乏戏剧性……总之,一场悲剧正在走来,一场悲剧正在发生!
一粒带着愤怒和耻辱的石子挟着尖啸,正中刘步云多肉的后脑勺。
刘步云猝不及防,失声痛叫,如一面坍塌的墙,压在姚春花身上。姚春花猛打一个激灵,惊呆了。
**的巅峰时刻,极度膨胀和极度包容的男女性器如同配合在一起运转顺畅的齿轮,突然的疼痛和惊吓在齿轮之间生生插上了一根铁棍——戛然而止,咬合了,僵死了,冷却了——两人发生了罕有的性器官粘连现象。(这在犬类之间常见,本地俗称“狗连环”)
而愤怒的石子依然不断地射来,“噗噗噗噗”击中他们的肉体。一阵阵疼痛,一阵阵痉挛,一阵阵麻木……
当两个孩子哭着喊着离开后,两具肉体做了相当努力的挣脱,结果越陷越深,越锁越紧……他们精疲力竭,他们惊慌失措,他们无计可施,他们像捆在案板上待宰的两只牲口!
……
终于,在庄西出诊的朱文进拎着药箱匆匆赶来了。他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在两人会阴处的某个穴位上分别进了针……器官脱出,如锈锁打开。
这是朱文进平生第一次接触的最特殊的病例,终生不会忘记。
郑景山从公社划船回来在下午三点钟光景。他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把乌篷船系在临时大队部的码头上,上岸后便觉得庄民们看他的眼光与往日不同,里面有同情,悲悯,还有不安。他好像悟到了什么,没有拢大队部,匆匆地朝北面自家的防震棚走去。
姚春英已经被人送了回来,低着头坐在床边嘤嘤哭泣,一帮妇女在劝着她,不许她做傻事。姚春花和刘步云相好村民们都有耳闻,但由于春花为人善良直率,劳动积极,又有工作能力,人们对她并没有太多诟病,今天虽然发生了天大的丑事,人们把她看作是一个弱者、受害者,无比痛恨的是刘步云。此时人们想的是姚春花将如何面对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而他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又如何能够抬头做人……
在距离自家防震棚三十步远时,郑景山拦住一个关系不错的社员,问他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人家没有支吾,三言两语便告知了事实,摇头叹息而去。
郑景山像喝醉了酒似的蹒跚回家,看到屋里的情景,蒙着脸蹲在地上,肩膀耸动着,泪水不住从指缝往外流淌。姚春花一头扑倒在床铺上,放声号啕……
天宠在西面芦丛中找到了荣健和他的弟弟荣康。兄弟俩坐在地上,相对饮泣。天宠把他们带到自家的防震棚,玉荷和巧珍见了,上来一人一个搂在怀里。“乖乖莫哭!”“乖乖莫哭!”她们劝着孩子,自己却忍不住掉下泪来。兄弟俩在朱家吃晚饭,受到很好的款待,都不肯回去。文进和玉荷一人一个搀着,把他们亲自送回家。天宠没有跟着,今天的事情他受到极大的刺激,这时候实在无法面对姚春花。
夫妻俩回到家里,不住地唏嘘。朱文进说:“景山倒像个呆子了,可千万别弄出事来。”玉荷说:“我明天再去劝劝春花。在外面偷汉的妇女哪庄哪村都有,但弄出这种事实在太丑了,以后还怎么见人啊?”巧珍闭着眼,双手合十,念叨道:“乱年啊!难怪要地震,人都不要脸了。阿弥陀佛!”
这一夜,郑家四口人都没睡着,防震棚里一片死寂。
第二天早上,郑景山和往常一样,划船去庄南接刘步云。一夜无眠,一夜煎熬,郑景山面色苍白,胡子巴渣。毕粉英见了心中不忍,叹气道:“大兄弟,难为你了!”郑景山眼圈就红了,摇头不语,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刘步云刚刚吃过早饭,坐在椅子上抽烟。他的后脑勺贴着一块药纱布。昨天发生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人显得萎顿了不少,可他还必须面对庄人,努力保持着威严。所谓“酱缸倒了,酱架子不能倒”,作为一庄之主,这时候不能因这件丑事丧失了威风,否则将会连带更多的消极。他在支书这个位置上十年多了,得罪过多少人!有的部下正愁他不倒霉,好取而代之呢。因此他不能倒。他看到郑景山仍一如既往地准时来接他,感到深深的愧怍,诚恳地说:“景山,对不起你,我以后保证跟春花断了。”郑景山惨然一笑,眼光落在八仙桌上大塑料壶上,嗫嚅道:“我……我想跟你倒些药酒……”刘步云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个小塑料壶,恍然大悟似的,慷慨地说:“倒吧,想倒多少就倒多少!以后喝完了再来倒!”
这药酒是用牛鞭、人参、枸杞等多种中药泡的,目的就是壮阳,刘步云常年服用。现在郑景山要这个酒,显然是想用来治他的隐疾。刘步云心里又惭愧了一下,自己能够和姚春花相好,很大程度上正是利用了郑景山的生理毛病,这是比较猥琐的。
郑景山哆哆嗦嗦地倒大半壶,提起来晃了晃,又晃了晃,自言自语地念叨:“多了,我倒多了你就没得喝了。”又倒回了一部分。刘步云说:“你这个老实兄弟,跟我还这么客气,喝完了我可以再泡,以后你尽管来倒!”又硬塞给他两瓶洋河大曲,说:“我知道你酒瘾大,药酒留着治病,这酒拿去随便喝。”
坐在乌篷船舱里,刘步云看着泛着涟漪的宽阔河面,内心翻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后脑勺和腰胯上的伤隐隐作痛。他掏出“牡丹”香烟,拈出一支点上,深深地吸着。本来他想扔一根给郑景山的,想了想,没扔。
船到码头,刘步云仍像往常一样大步跨上岸,背着手朝临时大部队走去,脸上毫无表情,好像昨天的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郑景山却坐在后梢上抽他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一支烟抽完,他把那壶药酒拧开,贪婪地闻了闻,忽然往水里一丢,骂道:“补!补你他妈的头!”塑料壶咕咕灌满了水,慢慢沉没了。他又拎起那两瓶洋河大曲,作势也往水里扔,却忽然顽童似的笑起来:“不,这个我舍不得扔。”
这天晚上,郑景山就着煮蚕豆喝洋河大曲,足足喝了两个时辰,足足喝了有八两,喝得满面酡红,醉眼惺忪,难得地哼起了船夫小调。他对姚春花说:“刘支书给的这洋河酒真有劲,我出去吹吹风就回来!”
他出去后直到半夜都没有回来。姚春花着慌了,点起马灯领着两个孩子去寻找,在附近生产队晒场的码头上,发现了他穿的一双旧凉鞋。听到呼救的庄民们纷纷赶过来,有胆大的跳下水去用脚探,一下子就踩上了尸体。几个人同时下水,却捞不上来。原来郑景山把自己绑在一个二三百斤的石磙上,抱着滚下河的。水乡人寻死一般不投河,因为从小就会水,一难受就浮上来,死不成。
郑景山自杀的消息第二天早上就传遍了朱家桥大队所有的防震安置点。人们纷纷到郑家的防震棚吊唁,送过来的大纸堆得像座小山。姚春花几次哭得晕厥过去,两个孩子也是披麻戴孝呜呜咽咽,向每一个前来与父亲遗体告别的人磕头致谢。郑景山的死引起了村民的空前同情,邻居们自动配合郑姚两家亲戚,加入治丧的行列。
两天后,郑景山灵柩入土。中午用过斋饭,亲友们都陆续离开了,临走时谆谆叮嘱姚春花节哀顺变,日后好好生活,把两个儿子领大成人,让死去的郑景山在九泉底下能够安心。
郑家喧闹混乱的防震棚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姚春花坐在自己的床上,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儿子。三个人泪眼婆娑,都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姚春花说:“妈妈累了,你们也去睡会儿吧。”兄弟俩却没有睡到他们的床上,而是睡在妈妈身侧,紧紧偎依着。爸爸永远走了,现在只有妈妈了,从此他们要陪着妈妈,不让妈妈寂寞和难过。
娘儿仨吃过晚饭,枯坐在桌子旁。煤油灯光映在姚春花脸庞上,显得格外的憔悴,也格外的美丽和温柔。她打量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不住地轻轻叹息。煤油灯的焰头突然一跳一跳的,好像随时会熄灭,防震棚里的物件投影鬼魆般地晃动。兄弟俩有些害怕起来。
“妈妈,我们外去乘凉好吗?”荣康怯怯地问。
“傻孩子,妈妈还能出去乘凉吗?”姚春花惨然一笑。
荣健听了,眼泪扑簌簌地流下面颊。爸爸死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心里一直纠结着一个痛苦的念头:如果当初不约天宠上庄打鸟,如果打完鸟后他不提议在庄上多逗留一会儿……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爸爸就不会死……难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烧水。洗澡。掸蚊帐。娘儿仨早早上床睡觉。兄弟俩睡在自己的床铺上,听到那边妈妈仍在不住的叹息。后来,他俩就沉沉地睡着了。
约五更天,姚春花悄悄起床,从床脚下拎出一瓶农药,来到外面的简易厨房里,如饮汽水般一口气喝下半瓶,然后,在灶后干干净净的稻草上躺了下来。
外面传来雄鸡报晓的第一声啼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