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和米佳宁是在我到西藏之后分手的。其实此前两个人就为一件事闹过很僵的一次。
他们有一次去上岛吃饭,米佳宁和江远刚刚点完东西。江远拉着米佳宁的手,米佳宁刚刚显现出她的女性性状,江远就把她的手甩了下去。米佳宁往门口一看,就看到跟他们一个办公室的两个女同事进来了。米佳宁和江远坐在比较角落的位置,没有被发现。江远说佳宁,我先到车上去等你,你一会儿出来,尽量不要被她们看到。之后江远像做贼一样摸了出去。米佳宁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直有个疙瘩。盘子里的那块牛排被她用刀子叉子凌迟了很多遍,都快成肉泥了。
回到车上米佳宁立马就把脸拉下来了,跟扑克牌似的。她从小就是这样,有什么不痛快都写脸上,逮着谁在身边就狠命地操摆谁。我就是那个从小到大被她操摆最多的那个人。但是江远明显不习惯这样的米佳宁。米佳宁在他身边的时候已经隐忍多时,那天终于像被引燃了的炸药,爆发了。
“她们没看到你吧?”江远小心翼翼地问,他当然不会注意到米佳宁的扑克牌脸。
米佳宁不说话,通常这就是她发飙的前兆,这个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跟她一样保持沉默。江远平时看到的都是显现出女性性状的米佳宁,米佳宁从来没有跟他发过火。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的。”江远握住方向盘的双手有点汗涔涔的。
“说什么说,吃个饭而已,普通同事也可以出来吃个饭的,你不用搞得真的像小偷一样吧。”米佳宁说。
“我怎么了,我这是为咱们两个人好。”
“江远,其实好多事儿我都忍你好久了,我今天怎么那么想跟你掰扯掰扯呢。”米佳宁面无表情地说。
“我就是就事论事,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司明令禁止办公室恋爱。”江远自己也窝了一肚子无名火。
“我靠,我米佳宁从来没有忍耐一个男人像忍耐你这样的。你说你家客厅你家厨房你家厕所哪个地方不是我仔仔细细给你擦一遍还喷空气清新剂的,你的衣服裤子包括背心内裤哪个不是我一条条给你洗干净的还是手洗的。你丫不给我名分就算了吧,出来吃个饭约个会也是偷偷摸摸的。我是你妈啊还是你家保姆,得这样为你无私付出?好歹你妈还能光明正大跟你出去逛街的,好歹保姆还有薪水呢。我他妈算你什么人啊。”米佳宁一口气说完,下车,关门,动作连贯。后来米佳宁自己想着,大概她是每天都在心里说这样的话,所以真正说出来的时候,是很流畅的,一点结巴都没打,逻辑清晰。
总之,米佳宁这颗炸弹,第一次爆炸就炸得两个人灰头土脸满身都是伤。
“算了,我准备去洗漱了。”米佳宁坐起来,从包里面掏出牙具盒,转身走到厕所去。我就坐在床上继续看电视销售节目里面男女主持人用夸张的表情和夸张的语气,推销一个廉价的电子产品。非常富有喜感,在家没事儿我就对着电视看这个,感觉比喜剧还可乐,我爸我妈说我是神经病。
“陆小乐!陆小乐!陆小乐!”米佳宁突然连喊了三声,夸张程度不亚于电视里面的直销主持人。我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就冲到厕所去,地板上的凉度从我的脚心一直传遍了全身。我说,米佳宁你怎么了。
“我操,陆小乐,我吐血了。”米佳宁一脸铁青跟我说。我看着池子里的血,也懵了。我说你怎么弄的啊。米佳宁一边带着哭腔一边跟我说,没怎么着啊,就咳嗽了两下,然后就看着血了。我说坏了米佳宁,你丫不会是高原性肺水肿了吧。
米佳宁一下就瘫到地上了,不说话,开始低着头抹眼泪,后来呲牙咧嘴哭着说自己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想回家又想爸妈。米佳宁哭得嘴巴咧得像大瓮一样,我定睛一看,米佳宁牙缝之间的血正往外流。我再仔细一看明明就是牙龈出血了,米佳宁却搞得要死要活。这就是失恋的人的明显症状,凡事都不会往好里想。
“都怪江远那个王八蛋,不是他,我也不会到这样的地步。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龙离大海被虾戏!”米佳宁洗完脸一边擦保湿霜一边看着我说。我心想关我屁事,你自己非要吓唬自己的。于是我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电视里面推销山寨手机的两位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充满了整间屋子。
我洗漱完之后回到屋子里,米佳宁已经睡着了,大口大口的呼吸,很重。从小就是这样,她一睡死了就是这个德行,我心想果然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于是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滥俗的肥皂剧,我竟然追了两集。男男女女悲欢离合误会忧伤错过重逢又离别,编剧都跟后妈似的,一定要搞得男女主人公痛不欲生,观众纠结不已。
关掉电视关上灯,把头从窗子伸出去看天空,星星散落在夜幕,一粒一粒很分明,很远又很近。我躺到床上,从屋里能看到柔软的月光从窗口洒下来,我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一片清明澄澈。看着看着我就快睡着了。
即将睡着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低声哭泣,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哪来的孤魂野鬼。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是邻床的米佳宁。哭得压抑隐忍。我突然间心酸不已,为她,又为自己。鼻尖一酸,于是也开始哭。我们两个人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上对着哭,很默契地谁也不说话。着实不胜悲哀,放声大哭,呼哧呼哧呼吸粗重,哭得差点高原反应。这个时候我想的最多的还是尹重城,我想我在这么接近太阳,这么接近天堂,这么接近西方极乐世界的地方都没有办法摆脱那些厚重的回忆,痛不欲生,我明明下定决心忘掉这些的。
早上我和米佳宁谁都没提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虽然两个人明显的黑眼圈,大眼袋,肿得像核桃。还逞强比谁笑得欢,其实一个比一个笑得难看,两个人呲着大白牙,像一朵朵烂菜花。
“今儿咱们去哪儿啊。”米佳宁一边梳头一边问我,她的头发起静电,大缕大缕地贴在梳子上面。
“不知道啊,”我回答,我正在把面霜挤在手心,一不小心挤多了,抹了一半在米佳宁脸上,“我比你没早来几天。”
“你不是上网查了好多资料做攻略的吗?”米佳宁说。
“那也没那么充分,理论和实际是需要双管齐下的,我还没怎么出去逛呢。”我从米佳宁手上夺过梳子。
“我不管,反正你带我。”米佳宁撂下这句话就到屋里化妆去了。
我没心眼,米佳宁比我还神经粗犷。
小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在院里玩,一个骑摩托的大叔问我们附近的一个工商银行在哪,我说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确实是不知道。米佳宁说,我知道,叔叔我带你去吧。大叔说行啊,你上我的摩托车吧,还快点。米佳宁二话不说就跳上去,还一脸炫耀地看着我。后来两个人骑着摩托绝尘而去。
我就一个人蹲在院里挖土玩,我妈在楼上叫我吃饭,我说哦,马上就上去。我妈又问我米佳宁去哪儿了。我说米佳宁带一个叔叔去找银行了。我妈当时就急了,跑下来问我,米佳宁干嘛去了。我说她帮一个叔叔带路,叔叔骑着摩托带她走了。我妈赶紧到米佳宁家里去报信,米佳宁爸爸妈妈穿上衣服就去派出所报案。我被大人们的阵势吓得哇哇哭。
晚上米佳宁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拍拍门,见了她爸妈就特高兴地说她带叔叔找银行,叔叔带她去吃好吃的,完了还把她送到院门口。米佳宁爸妈先是抱着米佳宁快哭出来了,然后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反应过来,米佳宁她爸赶紧给派出所打电话撤案,米佳宁她妈一把就将米佳宁推墙边,劈头盖脸一顿毒打。那天晚上我耳边一直在回响着米佳宁撕心裂肺的哭声,异常凄厉。
不过米佳宁运气很好,顺利长到这么大,竟然没遇到人贩子,没被人拐卖。
等米佳宁打了一层隔离霜一层防晒霜一层粉底一层腮红之后,我们终于在十点之后出门了。我说米佳宁你骚不骚啊,又勾引谁啊脸化得跟猴屁股似的。米佳宁白了我一眼,说,女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对自己形象的要求,因为你没准什么时候真的遇到了一个让你心动的人,然后你发现自己蓬头垢面,这就是一场莫大的悲剧。
我带米佳宁去喝街角的酸奶。米佳宁挥舞着勺子大呼好吃过瘾,又要了一罐。旁边一个藏族大叔一直在看着她笑,我推着米佳宁说你丫别丢脸了行不行,跟没喝过酸奶似的,这个时候你怎么就不会顾忌自己的真命天子万一出现了怎么办。米佳宁说,以前还真没发现酸奶能这么好喝,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米佳宁脖子上面挎着她新买的单反相机,兴奋地到处拍,天上的云,地上的人,远处的山,近处的小摊。样子特别像一辈子没出过村的人进了城,觉得哪儿哪儿都新鲜得不得了。我带她穿过通往各个方向的小巷,米佳宁一路走一路赞叹,还买了好多吃的,土豆啊奶渣啊牦牛肉块啊。
“好地方,好地方。”米佳宁一边呷着甜茶一边眯着眼睛赞叹,还一直跟着电视里面的藏族歌曲唱,她的破锣嗓子响彻了整个小甜茶馆,吓得那只猫竖着背后的毛,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路。米佳宁背后的店主是个藏族男人,脸膛黑里透着红色,扎着长长的辫子,辫子梢用红绳系着,眼睛很清澈,看着米佳宁笑。米佳宁回头说了一句“扎西德勒”,店主笑得更开心了。
这个时候米佳宁的手机突然响了。米佳宁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淡然地按下了挂断键,又放回到兜里。表情不可一世。我说是谁啊。米佳宁说,江远。我说,哟,小妞,长骨气了啊。米佳宁说,我到了这里,心灵就得到了净化,于是我就脱胎换骨了,超然世外了,看破红尘了,再也不会被这种世俗之事所羁绊了,让那个死男人和那个老女人去见鬼吧,我米佳宁终于释然了。之后喝了一大口甜茶,大义凛然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