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式微,式微,胡不归?
“哇-哇-”
一阵婴儿的啼哭划破长空,凄厉的声音顿时刺痛了整个沈府。
“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接生婆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来不及擦擦汗,便激动地把好消息报告给了孩子的父母。“母子平安。”快步走到孩子父亲的跟前,满脸笑容,她又补充道。
“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老爷,您看,小少爷长得多像您和夫人啊。”一旁的管家也忍不住赞叹。
“是啊,你看这眼睛,这额头……”接生婆兴奋不已,仿佛这是她自己的孩子似的。
然而此时,父亲沈昌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为人父的喜悦,看看襁褓里刚刚安静下来的婴儿,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似乎并不满意,反倒有些失落。里面的母亲洛言看起来也没有多么开心,好像不过是完成了一件无关痛痒的任务。不是孩子哪里有问题,相反,这是沈家的嫡长子,历经无数艰辛与期盼才得来的宝贵的嫡长子--第一个是夫人所生的女孩儿,之后接连有三个孩子都没能保住:二夫人所生的长子刚出生不足一个月便不幸夭折;好不容易盼着三夫人的儿子一点点长大,却没想到他竟不是沈老爷亲生……而第三个孩子,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这世界一面便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切都已打点好后,众人退去,沈昌勖这才去好好地看看孩子,陪陪妻子,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
“你看,宝贝睡得多香多甜啊,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母亲把孩子的被角重新掖好,抚摸着他的小脸蛋,眼里是满满的慈爱与温柔,甜蜜的笑容仿佛让她瞬间年轻了许多。
父亲没说话,只是默默望着摇篮里熟睡的婴儿,眼神也渐渐柔和下来,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许久,他才开了口:
“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很喜欢我们的孩子,若不是……”
“小姐,您慢一点跑,小心摔倒了……”门外,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嗒嗒嗒,一阵轻快而又略显慌乱不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放大。
“阿爹,阿娘--”还没到门口,那童音便已席卷整个房间,接着便是孩子使劲推门的声音。甜甜的
沈昌勖笑笑,站起身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
“小姐,终于追上您了……老爷,对不起,奴婢没有看好小姐,奴婢知错了,请老爷责罚。”门外,小姐的贴身丫鬟小荷顾不得擦擦额头的汗水,慌忙跪了下来。一旁的小姐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没事了,你退下吧。”沈昌勖摆摆手,示意小荷退下。
“是。”
望着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他俯下身,从容地抱起女儿,“小调皮,就知道是你!”说着忍不住勾勾她的小鼻子。
母亲也站起身,伸手接过女儿,“珺儿,来,看看小弟可爱不开爱。”
“有我可爱吗?”珺儿仔细瞅了瞅弟弟,又抬起头,嘟着嘴望着父母。
洛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吃醋啦?”
“哪有……”原本清脆的银铃声渐渐变成了委屈的辩解,“阿爹阿娘说过……会一直疼珺儿的……你们不会骗我的……”,她竟伤心地低头抽噎起来。
“珺儿乖,不哭不哭,”母亲抱着女儿,轻声安慰着,“我们怎么会骗你呢?你看你阿爹,在小弟出生的时候都没有见到你那么高兴过,要吃醋也应该是小弟啊。”
父亲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真的吗?”女儿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珠,似乎不太相信,“可是他们都说……”
“谁?说什么?”沈昌勖原本就不自然的笑容一瞬间完全僵住了,原本慈爱的语气一下子变得严厉起来。
“啊?”女儿似乎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做声。
“你吓着孩子了。”母亲拍拍他的肩膀,“说什么,不就是下人们议论沈家终于有后了嘛,像那多事的又得说什么有了儿子忘了女儿,又不是第一次,瞧你……”洛言一手抱着女儿,“没事的,啊。阿爹只是怕他们说了什么让我们珺儿生气的话,怕你不高兴,看阿爹多疼你啊,是不是?”
“哈~”,珺儿一下子笑了。
二
书房里,沈昌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翻阅这些记录了,每翻一次,他的心就更加沉重一分。
他生在台湾,长在台湾,一家人生活在新竹。这里,南至中港,与苗栗相邻,北到土牛沟,与淡水县为界,西滨大海,东入番山。南北长85里,东西宽65里,在台湾算得上是个大县邑了。这里土壤膏腴,人民殷富,文学之盛,名冠北台。士人注重兑现承诺,农民勤于庄稼耕种。这是父亲之前的新竹。可是他,从小到大接触的更多的却是那些可怕可恨的洋人,还没出生的时候,国家已经不复完整,别处他不知道,可他知道的是,淡水、基隆、安平、打狗似乎从来就是洋人的天下,无数黄头发蓝眼睛的欧美商人进进出出,抢夺百姓的财富;还有那些叫什么传教士的洋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去传播一种叫做基督教的东西,这和他从小学习的四书五经、程朱理学大相径庭,他们口口声声说要赎罪、要救人,可在他看来,分明就是害人。
听父亲说,他出生的那段时间,他们和英国商人因为收集樟脑的事情发生了巨大的纠纷,后来,在英国舰炮威胁之下,朝廷只好都以委曲求全的方式解决,然后还缔结了各种各样的协定,说什么要废止樟脑官营,容许外国人及其雇员自由买卖;什么准许外国商人在台湾旅行;什么赔偿过去教会的损失,禁止居民对基督教诽谤;什么传教士有权在台湾各地居住与传教;还有什么本地人与外国人的纠纷,应由清朝官宪与英国领事共同裁判等等。原本是淡水及基隆输出茶与樟脑,南部安平及打狗输出砂糖的,后来却渐渐变成输入鸦片与杂货这类东西。而百姓们的生活更是愈发艰难,难以言表。
但他痛恨最深的,还是日本,那是伴随着他从小到大挥之不散的巨大阴影,而他更不会想到,这个阴影竟会伴随他整整一生。记得小时候曾发生了一个宫古岛民台湾遇害事件,而琉球同时受到日本及朝廷的保护,日本便以“惩办凶手”为借口,出兵台湾,攻打台湾牡丹社原住民。最令人义愤填膺的是,虽然是他们打赢了,但双方仍签订条约,朝廷须负赔偿费,日本撤兵。而在这之前,还有日本政府设领事进驻福州探窥台湾的情形,并暗地里派遣陆军少校桦山资纪与在中国留学的水野遵到台湾做实地调查。与此同时,以破例年薪一万二千银元将美国前驻厦门领事、精通台湾事务的李仙得聘为外交部顾问,进行向台湾出兵的准备。对李仙得甚至答应将来任命他为台湾总督。西乡等占领台湾南部期间,日本政府派遣大久保利通为全权大使,由李仙得陪伴前往大清国,重复交涉的结果,于同年十月三十一日缔结“北京专约”,朝廷以购买日军所建房舍道路名义付日本五十万两银钱,而日本则答应由台湾撤兵。条约中朝廷居然称日本出兵台湾是“保民义举”,并且同意支付受害者遗族慰问金十万两白银。
后来,法国又来侵略他们,派舰队强行进入基隆港,除测量港湾外,并强制购买煤炭,后又登陆基隆将炮台加以破坏,并在市街游行威吓后撤退。其后,又先后攻击基隆及淡水,第二年又占领了澎湖,好在最终还是解除了对台湾海上的封锁并由澎湖岛撤兵。
他们的家,这座美丽的岛屿,如今却愈发支离破碎。
“唉,大清式微,台湾式微啊。”他长叹一口气。
三
朝廷在日军到达台湾后,迅速任命沈葆桢为“钦差兼办理台湾海防事务大臣”并派遣来台。沈葆桢到达台湾后,显著地强化了台湾的防卫力量。不过,他的任务非要与日本一战,而是要积极使台湾发展。到任不足一年,他便被提升为两江总督兼通商大臣而离开台湾,以致其改革构想未完全实现,但由其继任者、福建巡抚丁日昌继承下来。丁日昌和沈葆桢一样是属于“洋务运动”的推行者。不过,他的任期也很短,在任中所实现的主要业绩,也只有台南与打狗间及台南与安平间、合计九十五公里的通信电报用电线敷设而已。
然后就是刘铭传来到台湾,因鉴于北部遭受法军攻击的情势,亲自驻守台北。刘铭传就任管辖台湾及福建的福建巡抚时,向朝廷建议台湾与福建分离被采纳,之后台湾成为独立“省”,他也被委任为第一任台湾巡抚。台湾省成立后,他立即修改行政区划:台湾省之下,设台东直隶州与管辖淡水县、新竹县、宜兰县、基隆厅、及南雅厅的台北府,管辖彰化县、云林县、苗栗县及埔里社厅的台湾府,管辖安平县、凤山县、恒春县及澎湖县的台南府等三府十一县三厅一直隶州。同时基于台北地主之利益,迁首府为台北。刘铭传创设直属台湾省的三十几个机构,又把原来的机构加以改组。有征收税租的税厘总局、负责樟脑专卖的脑务总局、征收茶税的茶厘总局、负责食盐生产与征税的盐务总局、推行煤炭采掘的煤务局、促进海上运输与管理的轮船局、推行开拓与开垦的抚垦局、负责公众卫生与疾病治疗的官医局等等。他在光绪十二年四月,设清赋总局于台北,三个月内完成居民的人口调查,并进行兼具治安目的的“保甲”编制。人口调查完成后,随即着手土地的调查,确定土地及田的所有者,摘发漏税的“隐田”,并确定其所有权人。而在铁路事业方面,当初虽然计划从基隆至台南敷设纵贯铁路,但因为资金不足及他的离职,故仅敷设基隆到台北约三十二公里,光绪十九年二月又完成到新竹约六十七公里。
刘铭传于光绪十七年六月,告病辞官回乡。继任的福建台湾巡抚邵友濂,基于地方财政问题,因而未能承继刘铭传之改革事业,其改革事业遂中途而废。而后,于二十年十二月邵友濂离职,代之由唐景嵩就任福建台湾巡抚。
沈家便是新竹的一处官宦之家,父亲又是个一廉如水、精明强干的官员,因此很受百姓爱戴。可惜天妒英才,父亲正当壮年时便因操劳过度而溘然长逝,而他,虽然并不完全符合程序的要求,但因父亲的光环形象,加之自小耳濡目染,年纪轻轻便也成了父亲的继任者,一切遵照父亲的遗愿来执行,倒也没出什么问题。
可是如今,台湾建省还不到十年,他却即将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
内忧外患不断,家门更是不安,若不是两个孩子的平安健康成长令他稍觉欣慰与鼓舞,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几年的风风雨雨。
父亲生前已为他安排好婚事,迎娶了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洛家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洛言,他的夫人。虽是包办婚姻,夫妻倒也和和睦睦、相敬如宾,特别是有了长女珺如之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尽情享受着这天伦之乐。
然而好景不长,有了女儿之后,直到父亲去世,夫人迟迟都没能生下一个儿子。为了延续沈家的香火,也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他先后又纳了两位妾室,二夫人很争气,不久便生下了一个儿子,可惜由于早产,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刚生下来几天就得了一场大病,虽然侥幸逃脱了鬼门关,却落下了病根,很快就离开了人世,经受不住这沉重打击的母亲也因此一病不起,最终郁郁而终。后来三夫人又有了身孕,一家人谨小慎微小心呵护着,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好在上天垂怜,孩子顺利地一点点长大了,然而,意外却再次降临,他至今都忘不了那种被羞辱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