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然而他们却看错了人。
“台湾民主国”成立当天,刚刚被推举为“总统”的唐景崧即致电总理衙门:“台民前望转机,未敢妄动,今已绝望,公议自立为民主之国……遵奉正朔,遥作屏藩。俟事稍定,臣能脱身,即奔赴宫门,席藁请罪。”
基隆失陷。
从基隆突围出来的守军来到台北,他们拥入“总统府”,要求唐景崧率军再战。可唐景崧表面应承,当晚就从后门溜走了。
“总统”弃台而逃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台北群龙无首,一片混乱。愤怒的沪尾要塞守军听说唐景崧潜逃至此,开炮轰击了他的座船,并且封锁了港口。但是,两天之后,唐景崧还是藏在一艘德国商船的舱底,带着家小逃到了厦门。他一同带走的,还有20万两国库库银。
还在台北南部率义军巡防的丘逢甲,听说唐景崧携款潜逃,咬牙切齿地说:“吾台其丢矣!误我台民,一至此极!景崧之肉其足食乎!”
北白川能久率领的近卫师团在台北集结完毕,随即派出一个中队作为前锋,直奔新竹而来。
“台湾式微,国破家亡已近……”沈昌勖只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不能同义军一起战斗,保卫家园,也只能尽些绵薄之力捐财捐物,写文鼓舞略作支援了。
尽管这时的新竹,已经成了义军聚集之地,不期而会上万人,漫山遍野。但是,义军毕竟多是没有任何军事训练的乡民,缺乏统一指挥,武器大多还是刀枪弓箭这样的冷兵器。最终,日军大部队在重炮支援下,攻取了新竹。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得知噩耗,沈昌勖几度晕厥,又多次被家人救醒。就在大家纷纷准备自杀后来与台湾共存亡之际,有消息传来,住在外城的金家设法弄到了几条商船,可以伪装救出一部分人,原来,占领新竹之后,北白川能久下令“南征”。但是,桦山和北白川都没有料到,日军不仅难以进兵新竹以南,而且连新竹以北的局面也很难控制。“南征”的命令下达了,却迟迟不能抽出兵力往南进攻。日军占领了新竹城,城外仍在义军的掌握之中。沈昌勖首先帮助其他人顺利逃出,当众人纷纷劝他一家也跟着离开时,他却执意选择留下。
“我既是新竹的官员,便誓要与它共存亡,断不能弃它而去!”面对众人的劝说,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可是,一想到他无辜的妻儿,沈家的血脉,他又于心不忍。
“沈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可是我们的主心骨啊!您要是不走,我们就都不走了,留下来陪您到最后!”
终于,他带上一家人,乘船历尽艰辛离开了台湾。
一路上,他努力设法打听各种消息,虽然也有一些胜利,却终究改变不了最终的惨烈结果。
嘉义失陷,台南府城成了一座孤城。
刘永福进退失据。他给桦山资纪写了一封信。信中表示,他愿意将台湾让给日本,但有两条要求:日军要厚待百姓,对“所部兵勇以及随员人等,亦须厚待,不可侮辱,将来须请照会闽浙总督、两广总督或南洋大臣,迅速用船载回内地”。桦山资纪很快写了回信,日军可以停止进攻,条件是“唯有(刘永福)面缚自来军门乞哀”。恼怒的刘永福干脆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若本帮办战不能胜,即率旧人退入内山,亦可支数年,而不时出战,决不令安居此地也。”此后,刘永福也确实做了“进山打游击”的准备。当易顺鼎发来电报,劝刘永福内渡,刘永福却回电说:“誓不走,如万难支,决入内山作草寇,与遗民共存亡。”
但是,第二天传来的一条噩耗,彻底击垮了刘永福继续战斗的决心-曾文溪失守了。
曾文溪失守,这也是台湾保卫战的最后一役,黑旗军和义军的有生力量消耗殆尽,再也组织不起有力的抵抗。终于,日军进入不再设防的台南府城。保台之战宣告失败,台湾就此沦入敌手。
这一天,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南京。
二
若不是迫于现实的压力和种种考量,沈昌勖是真的不愿意留在这里。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座名义还属于大清、实则由洋人操纵的傀儡城市,与台湾又有何区别呢?其实他真正的想法,是去京城。从道光20年,父亲那一辈开始,接连这么多年,国家哪里还像个国家?分明是任人宰割,一点点被蚕食的羔羊!愈发惨绝人寰的战争,愈发卑躬屈膝的条约,可他除了义愤填膺,除了长吁短叹,再无能为力。也曾听过开眼看世界的林则徐,也曾见过洋务运动自强求富的新成果,就连那些反清的长毛,也不是没想过如何去挽救日益衰退的国家局势……可结果呢,悲哉。
敬修三岁的时候,正值多事之秋,与德国订立《胶澳租界条约》、与沙俄签订《旅大租地条约》、与美国签订《粤汉铁路借款合同》、与英国《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他早已欲哭无泪,台湾发生的戊戌大水灾又让他牵肠挂肚,思乡情切。其间,朝廷又兴起了什么“维新变法”,要搞什么“君主立宪”,他不懂西方的那一套政治,对现在的朝廷也没多大好感,不过,估计这个也没什么用,毕竟有西太后在那儿,皇帝也做不了主。果然,仅仅过了一百零三天,改革就失败了。他依旧没什么感觉,不过,对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人,他还是比较欣赏的,别的不说,单论他们那学贯中西的才华,那份忧国忧民、敢为天下先的胆略,就是他难以望其项背的。虽然是个传统的儒士,但对于其他一些优秀的文化、思想,他也不是不能接受,所以也曾给孩子读过一些康梁等人的著作,心中也有所感悟。
随着国势的日渐式微西方列强划分在华势力范围、华北频繁发生教案、天灾频仍及宫廷权力争斗也愈发激化,庚子年春,直隶,成千上万习练义和拳并号称“义和团”的农民动用私刑处死了大量信徒、纵火烧毁了教堂和教徒房屋,原本朝廷定要剿灭这些人的;然而,戊戌政变后完全控制朝廷的慈禧太后,对西方反对她废黜光绪感到十分不满,便不顾西方外交人员的抗议,发布维护义和团的诏令。同年,朝廷允许义和团进驻北京,义和团又先于清军进攻天津租界,最终引发八国联军远征。拳民在北京放火烧掉了教堂和一切与西洋有关的事物。而慈禧太后也做了一件令人不可置信的事情:她以光绪的名义,向英、美、法、德、意、日、俄、西、比、荷、奥十一国同时宣战。然而,结局却早已写好,很快,八国联军已基本占领北京全城。慈禧及皇室在北京陷落之后立即仓皇离开,逃到西安。悲愤交加这个词语已完全不能够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北京直隶那边的惨状他也只是听说,因为他这边的情况要好很多,在朝廷尚未向各国宣战时,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李鸿章、铁路大臣盛宣怀、山东巡抚袁世凯、闽浙总督许应骙等即商议如何保存东南各省的稳定,避免列强有借口入侵;同时密议盘算倘若北京失守而两宫不测,当由李鸿章作总统支撑局面。向十一国宣战后,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和闽浙总督许应、四川总督奎俊、山东巡抚袁世凯,即和外国达成地方上的协议,称东南互保。他们称皇室诏令是义和团胁持下的“矫诏、乱命”,在东南各省违抗支持义和团的命令。也正是因此,东南各省基本免遭战乱,百姓的生活也还算平静安稳。他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三
“……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读罢此文,沈昌勖顿觉热血沸腾,他激动地将全文誊抄下来,反复吟诵,又一遍遍地读给两个孩子听。“珺儿,敬儿,你们就是中国的未来与希望啊,阿爹已经没有这个能力改变什么了,但是你们,一定要让我中国重振雄风,雄于地球啊!”《辛丑条约》签订的消息传来,他已经连流泪悲叹的力气都没有了,正值壮年,鬓发却日渐苍白,脸上毫无血色。
清廷已彻底沦为洋人统治中国的工具,所谓的政府,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傀儡罢了;什么新政,什么预备立宪,在他看来,毫无意义,说得大逆不道一点,不过是垂死挣扎的回光返照罢了,确切地说,连光都算不上。
其间伴随着的,是革命浪潮的风生水起,据说孙中山还成立了一个“兴中会”,说是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建立合众政府。接着,就是什么华兴会,光复会等等各种革命团体,似乎要完成什么大事,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对他们还是有敌意的,虽然清政府已日益腐败无能,但他还是没有那个勇气去做,哪怕是想想这种“谋逆”的罪行,最多也就是冷眼旁观。
不久,孙中山、黄兴、陈天华等70余人在东京集会,决定成立中国同盟会,作为全国的革命领导中心。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以及其他小团体的成员陆续加入。听说孙中山在留学生欢迎会上发表了一篇《中国应建设共和国》的演说,让他觉得十分愤怒与可怕,这哪里是救国,分明是害国,让中国被这些欺凌的帝国同化,彻底沦为它们的奴隶!更可怕的是,同盟会召开的成立大会上,还有模有样的,推荐孙中山为总理,黄兴被推为执行部庶务,会议确定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16字纲领,公然摆明了反清、反历史的态度。可他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痛恨他们,他感觉得出,其实这些人也不是完全的大逆不道,也是为了救国走的一条比较极端的道路,就是这种方式,让他十分接受不了。接着又是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出版,孙中山在发刊词中首次提出以民族、民权、民生为核心内容的三民主义,这又让他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至少听起来,孙中山所说的,正是大家最渴望、热烈追求的。戊戌维新运动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流亡海外,仍以保皇相号召,他对他们日益同情与支持。《民报》创办后,汪兆铭即同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展开论战。辩论结果,革命派占据上风,改良派的政治影响大为衰落,令他不禁有些紧张。
更可怕的事情又发生了,革命派发动了多次武装起义。起义虽然都失败了,但还是冲击了清王朝的统治,扩大了革命影响,朝廷危亡难料。可他们当中的有些人参加并领导的收回路矿权运动和抵制美货运动,又是他真心支持的。他不知道自己这种两面的态度是不是太虚伪、太势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