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各自安好后,两人不得不互相告别了。明远记下式微的住址,以便来日报恩。
很快,见到两个孩子安然无恙的父母也在百般劝说下回了家,和老人孩子相聚。然而一家人的关系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紧张。
父母讨论时局时,式微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而是主动地想要参与其中,本来父母还是很开心的,毕竟女儿很少主动发表自己的看法,然而她一开口就惊到了他们。
“我觉得你们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考虑,而并没有顾及到广大的百姓,不管其他的,至少共产党确实是在真心实意地为贫苦的农民谋福利,而且也深得民心。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他们做的要比国民党好得多。”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听了顾明远的故事,对于共产党她之前也有所耳闻,只是因为父母和官方的说法,她才不敢妄下言论,但在乡下的所见所闻,以及顾明远真诚的话语,让她逐渐真正了解了父母所说的“共匪”,加上国民政府现实的对照,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你胡说什么!”还没等沈敬修说话,韩月桐首先就忍不住了,“你懂什么?整天不是围着那一堆迂腐愚昧的四书五经转来转去,就是和一帮没有文化的无知农民鬼混,你知道什么叫现代化,什么叫民主政治吗?你知道……”
“好了!”见妻子越说越过分,沈敬修也不得不开口,“有你这么跟孩子说话的吗?她说得再不对,你也没有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吧,她还是个孩子,哪有这么教育孩子的?”看得出来,妻子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小女儿,而他却恰恰相反,十分疼爱这个找回了自己失去的东西的孩子。
式微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怒了父母,似乎只要自己多说几句话,就会惹得母亲生气,甚至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看吧,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宝贝女儿,都敢公然抨击政府、骂自己的爹娘了,你还这么护着她,我怎么生了这么不懂事的一个孩子……”
“你当初不也是这样的吗?”他冷冷地说道。
“我那是站在正义和真理的一方,又不是故意和谁对着干。”她的口气渐渐软了下来。
“你越来越不像我当初认识的那个韩月桐了。”他幽幽地感叹道。
“你更不像当初的那个沈敬修了,就连兆元,本来蛮粗俗的一个人,现在都比你有分寸……”
“哼,”他冷笑道,“开口兆元闭口兆元,咱们孩子有什么事都不让我管去找他帮忙,就差把孩子送给他了。既然他这么好,你怎么不跟他过呀?”
“沈敬修你什么意思?”她气得差点跳起来。
“你们吵什么呢?”正在休息的老两口听到屋里声音越来越大、越闹越凶,便忍不住出来查看情况,这才勉强稳定了局面,两人各自生气地坐在一边,谁也不理谁。
“你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我老了,管不动,也不想管了,但是别牵扯到孩子。杳儿,走,跟阿公阿嬷一起睡。”
母女情谊,似乎随着式微的长大越来越淡。
明远离开没多久,便给式微去了一封信,一是问候了她的近况,二是介绍了自己这边的情形,尽管还面临着诸多困难,但他坚信一切都会过去的,也希望等战争结束后能够继续和她保持联系,愿成为彼此志同道合的朋友。很快,式微也回了一封信,内容大致也差不多,让明远彻底放下心来。从此以后,两个人便开始了信件交流的日子,从昨天聊到未来,从现实谈到理想,从工作谈到生活,一切大事小情都能成为引起他们共鸣的话题。虽然不能见面,通信的频率也不算高,从昨天聊到未来,从现实谈到理想,从工作谈到生活,但这种不见却似相见的感觉和充满期待的等候也让他们感到更多的温暖与快乐。
二
不知过了多久,“桃源村”的小伙伴们再次聚首,是程嗣徽在父亲的帮助下主持的。父母对他的期望很大,几年前为他取字“弘光”,还专门将企业名改为此,由他学着自己运营。组织这次重聚的活动,除了联络彼此的感情,更重要的,还是为了锻炼锻炼他,用实力来证明自己。
几年过去,大家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原来还略显青涩稚嫩的男孩儿女孩儿,如今已纷纷长成高大英俊的男人和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刚刚及冠的子矜也有了自己的表字“舒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周毅恒夫妇已放手任他高飞,尽管他最终选择的是国际研究这种他们并不看好的方向。这是变化最大的两位。式微还是那个式微,简单,温柔,似乎和谁都很友好,又似乎没有几个人能够走入她的内心世界。不过,她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坚定与期待。佳音似乎还没长大,甜甜的声音依旧,一言一行还是那么无所顾忌,可爱得令人忍不住想逗孩子一样摸摸她的头开玩笑,不过新做的宫廷卷发和那身时尚优雅的连衣裙又让她多了几分成熟。苏刈不知是在忙什么,没有来,也没什么消息。
聚会结束后,舒由有事匆匆离去,佳音则被父母很快接回家中,式微本也打算离开,却在程家人盛情的挽留中无奈留下。
“杳儿,家里人都还好吗?”程父慈爱地问道。
“嗯,有劳您挂心,一切都好。”听到那声“杳儿”,她忽然放松许多。
“这孩子,”他笑笑,“都是一家人,跟我哪用那么客气,我还是你们兄妹三人的干爹呢。”
式微笑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你们先聊着,”他指指弘光,又用眼神指了指式微,“我和你傅姨先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给你们做好吃的,可别嫌我的手艺不好啊。”
还没等式微开口,弘光便说:“我知道了,你们去吧。”
她尴尬地和对面的他笑了笑,又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
“式微,你……”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言语中的种种暗示,她已大致了解,只是还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那时候你还小,我也还不成熟,怕你不相信。但是现在,我们都已经是成人了,我觉得我有这个资本和能力跟你说这些了。我不会那么文绉绉地咬文嚼字,但也不是粗人一个,我只希望能够陪在你的身边,永远爱你、照顾你,和你一起分享工作、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就算不能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但我一定会给你一辈子的幸福与快乐的!你相信我吗?”他紧张而又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我……”式微没有正面回答,“这太突然了,你让我好好想想。”
“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你也看得出来,我爸妈都很喜欢你,你爸妈也早就默认了我们俩的婚事,所以你只需要大胆地接受就好了。”
“什么?”她差点喊出声来,这件事她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自从上次和父母莫名大闹一场后,母亲似乎就在不停地忙着什么,偶尔还会在话语中透出要把她送走的意思。她原本以为只是母亲一时的气话,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这是早有安排的。
她没有明确表态,但已经暗示他自己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希望他能放下她,寻找真正适合自己的另一半。
一番“煎熬”过后,她终于离开了这里。
三
第二天出去寄信,正遇上了同样来寄信的舒由。
“式微,你也是来寄信的?”舒由一眼就看到了她。
“嗯。”她点点头,“好巧。”
“对了,有件礼物要送给你。”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精致的发卡,“我知道你从不佩戴任何首饰,更不会接受别人赠送的饰品,但是这个发卡不算首饰,自然也不算在其中吧?”他笑笑,“这是我专门找人设计定做的,古典优雅又不失大方可爱,很陪你呢。”不等她回答,他便直接帮她戴了上去。
“哎……”她想要阻止,可发卡已稳稳地戴在了她的头上。
“你看,多合适啊,美丽的东西只有在最美丽的人身上,才能显示出它真正的价值,当然,是绝对掩盖不了人本身的美的。”
“舒由,我……”
“快躲起来,日本人来了!快躲起来……”一阵警报声突然响起。
舒由忙拉着式微向安全的地方跑,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险些摔倒,他忙扶住她,可还没站稳,紧接着便是一群人跑过来,硬生生地将二人冲散。“式微,你在哪儿?”“舒由!”“式微……”
忽然,她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找不到家人的孩子正无助地哭喊着,顾不得多想,便费力挤过人群,来到了孩子面前,“宝贝,你找不到妈妈了吗?”
孩子痴痴地望着她,没有回答,想要逆着人流往回走。
“孩子,危险,快跟我走!”她也顾不得什么了,拉起孩子的手就想往前跑,见孩子不动,只好把她抱起来继续跑。孩子很不听话,在她怀里使劲动来动去,又是使劲拍打她的肩背,又是胡乱地抓着她的头发,她刚跑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看一眼刚刚被孩子挡住的方向,然后一边安慰着孩子,一边继续跑。
……
舒由被人群挤来挤去不知到了哪里,估计安全了以后,他又立刻跑出来,折回原地继续寻找式微。可始终一无所获,直到他忽然看到地上的发卡,“式微……”她一定是出事了,他真恨自己的大意,没有多想,便拿起发卡,朝反方向跑去。
式微醒来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因为孩子不跟着她跑,她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停下来,直到最后被一群日本人抓住……提审她的是个看似温柔贤惠的日本女人,根本不容她说话,便拿起辫子等各式刑具来折磨她,丝毫不亚于那些监狱里凶残的男人。她一边打她,一边骂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脏话,她每晕一次便又被一头从天而降的冰水浇醒一次,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是怎么在监狱外面醒过来的。直到一个日本军官带着翻译,还有那个孩子出现,她才明白过来。
翻译带着极度虚弱的她走出来的时候,舒由也刚好看到,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夺过式微,狠狠地给了那人一拳,“你个狼心狗肺的汉奸,给日本人卖命做他们的狗不说,还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你……”
“舒由,不……”她来不及解释,便无力地晕了过去。
……
“今天看在这位姑娘的份上我就饶你一命,要不然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的,还不快滚?”
舒由极不甘心地抱着式微离开。
不眠不休地在式微身边照顾了几天几夜,终于等到她慢慢清醒、痊愈。
她告诉他,她错救了一个日本人的孩子,那母亲找不到丢失的孩子,后来看到她们一起被带回来,以为是她抓走了孩子,才会不加分辨地打她骂她,直到刚刚回到家的父亲听孩子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这才把她放了出来。而那个翻译,则跟这件事完全无关,反而劝说那个军官放了她,又帮她上了药,把她送出来的--虽然他本是中国人。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多时,可本就不待见周家人的沈韩夫妇再不许舒由踏进他们家一步,他手中所剩的唯一念想,便是那枚已经被折断的发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