谅蓝再一次啃破了手指,血一滴一滴打在书笺上——那本被她题名为《魔音洗情录》的竹卷上。她原本以为自己的血液滴在上面的声音很细微,可以轻到自己的双耳捕捉不到,可越是书写,这声音越有穿透力,甚至刺破了她的耳膜。
一天又一天,谅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渐渐围成了难以磨灭的文字。她甚至早已习惯直接让血滴在书卷上,形成了一点句号——实心的句号,一点一点地滴成省略号。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本血书可以被她舒舒服服地打上一个空心的句号。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可以回到自己的丈夫女儿身边。那一直是她可遇不可求的期待。
她的手指已经随着血液的流失,渐渐地变得麻木了,再也感觉不到手指触在冰冰凉凉的书卷上的冷感和痛感。她写这部书本写得几乎眩晕,她的记忆被掏空了,心脏里的血液被抽离了。是的,《魔音洗情录》里记录的是月辰,音琪,星痕,依尘四个人相爱相残的故事,而且这是谅蓝递给他们四人的命运……
谅蓝是一名女子,来自一个叫音隐村的地方。音隐村里有个教族,人称魔音教,是魔音教的大长老收留了她,把她带大。大长老是魔音教的住持。她没有父母,大长老告诉她她是从河边偶然捡来的弃婴,是偶然,纯粹是偶然。因为她长了一颗与众不同的蓝眼睛,所以给她取了一个名字——谅蓝。音隐村只有一百多的人口,可以算是一族人聚居地。从小到大,她看到的天空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像是一把蓝色透明的大伞。她习以为常地认为自己和这个村里的所有的人都是生长在这个蓝色的玻璃罩下的。可惜,事实和她想的恰恰相反。七岁那年,她有一次纠缠着大长老问:“大长老,我们村里是生活在一个玻璃罩里面吗?”大长老眉毛皱得紧紧的,略有所思地盯着她蓝蓝的眼睛:“傻孩子,你在说什么傻话?怎么可能有什么玻璃罩可以罩住整个村子?”她很不服气:“真的,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真的看得到!真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罩,把整个村子都盖住了。貌似我们村子里的人从来都没有走不出过这个‘玻璃罩’!”大长老没有再和她辩解,只见大长老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云……
那次以后,大长老总是在踱步。终于有一天,他把谅蓝叫到身边,递给她一本薄薄的书册,封面上用黑色的毛笔写着“天绝界”三个字。她感到有点惴惴不安,颤抖地接过了这本布满了尘土的古书。“蓝儿,你自己慢慢看吧!但一定要记着,这是唯一的残本了。”大长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本册子从今天开始归你了。我从小教你识字,足够你理解这本史书里的内容了。如果可以的话,你就把这本书给毁了吧!切记不要将里面的秘密随便泄露给别人知道!”话音刚落,他便离开了,留下谅蓝和这本古书。这是她第一次大长老如此煞有介事地跟她说话。
谅蓝颤抖着翻开了这本古书,同时也打开了魔音教和音隐村沉甸甸的历史:
魔音教,是中原一个神秘的教派。这个教派教徒精通音律,但与其他乐者不一样的是,他们能够在音乐中融入自身的情绪。音乐是以其固有的振幅和频率的波的形式在空间中传播,但渗透了人的情绪后,声波与情绪的组合,组合成一股新的物质,它是无形的,在这里将其定义为能量线。这股能量线可以疗愈生命,陶冶情操,同时也可以毁天灭地,置人于死地。魔音教人立志于用各种乐器创造这样的音响。故世人谓之魔音,将这一族人称为魔音教。
魔音教教徒为数不多,不到一百人。当年魔音教众为了躲避战乱,与一方难民一起南下逃难,他们来到了一个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里。于是,他们就此落地生根,从此定居,魔音教人与这里的难民自然形成了一个村落,取名为“音隐村”。然而,时有盗贼,匈奴侵入,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亦有官军前来征收重税,欺压这里的难民……这里环境虽好,却民不聊生。
有鉴于此,魔音教教众聚集在一起商议,决定建立一个永恒的魔音能量线在村落周围,以隔绝外来人。经过魔音教教众历时一百年的共同努力,他们终于成功地建成了这堵“墙”,这堵“墙”无影无形。它是一层具备了独一无二的频率的心灵结界。外来人或者是这层空间里的人的身心,包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颗原子没有具备与此能量线相符的振动频率,就无法透过这层能量线,既无法进入,也无法出去。外来人一旦走近这层能量线,是看不到也意识不到这能量线背后的一切,只能擦身而过。里面的人也是如此。这堵“墙”隔绝的其实是不安的人心。
魔音教,教众为数不多,他们不仅要精通音律,更要注重修炼身心。因而,传教之人不仅要求极高的悟性,而且必须具备坚韧不拔的毅力和意志。魔音圣坛,位于音隐村的中心。这是魔音教众创建天绝界的地方。
人的情绪是具备了一定的频率的能量。人如果向外发泄了一种情绪,它具备了一种频率,同时,与此频率对立相反的能量也会同时产生,堆积在人体的内心。堆积在内心的这份相反的能量不太容易为人所察觉,但时间一长,就会给人的身体造成剧烈的伤害,所以这份能量也必须从内心排放出去,人才能再度维系平衡的健康状态。这是魔音教人创造魔音时达成的共识,也是创造“天绝界”最关键的机密。
魔音教教众制造了以宽恕,盛悦,嫉恨,悲戚,仇怒为情绪的能量线。
他们把这五种情绪,以琴萧为媒介,以意念结印在五张符纸上。这五张符纸就藏在魔音圣坛下。然而,与此五种情绪对立相反频率的能量在他们内心产生了。于是,他们以琴箫为媒介,将这五种相反的频率的情绪发泄而出,以自身的意念将这五种能量线结印在音隐村周围。这一过程历时了一百年。这一分一秒的时间组合,五种频率能量线相互交融,在宇宙中动荡着,最终形成了具备特殊频率的能量线,围绕在音隐村的天际,凝聚不散,就这么动荡着。“天绝界”就是如此被“创建”成的。天绝界,耗尽了魔音教人一百年的心血,其艰辛的历程可以与佛教达摩祖师在达摩洞里修行,将自己的影子永远留在洞里的石壁上的过程划上等号。而这五张藏于魔音圣坛下的符纸,称之为“咒符”。这也是魔音教的秘密。
第一张咒符,是宽恕。它集合了魔音教人一百年来对所有的罪孽,杀戮,以及对自己对他人一切过错的原谅。第二张咒符,是盛悦。它集合了魔音教人一百年来的一切欢喜,快乐,是极其愉悦的内心情感。第三张咒符,是嫉恨。它集合了魔音教人一百年来对他人因妒忌而产生的恨意,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恨”字。第四张咒符,是悲戚。它集合了魔音教人百年来为了创建天绝界而不得不牺牲自己的一切的自我伤情,以及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等等,种种悲戚之情。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悲”字。第五张咒符,是仇怒。它集合了魔音教人一百年来对仇人,匈奴,盗贼,军官泯灭人性的憎恨,是一种极度的仇恨和悲愤之感,归因于一个“仇”字。这五张咒符只能被保存下来,数百年来不为人知,只有魔音教长老传人方晓。它们是创立天绝界遗留下来的产物。
天绝界,一道隔绝人心的“天墙”,是牺牲了魔音教人百年的内心情感为代价而铸成的奇观。音隐村里的人们就是在天绝界的庇护下,一代又一代地过着重复的人生,其乐融融。
天绝界并非固定不动,它是动态的,和天地万物一般,存在着其自身属性。它如同风儿一般,围着音隐村转,又如云海一般缭绕在音隐村周围。
人的身心能够具备与此能量线一样的频率方能进出天绝界。这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天绝界的第一个机密。天绝界自建立起后,真的没有外人可以再介入此地了。对于外面的人而言,他们根本意识不到音隐村的存在。音隐村这一带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直到数百年后,一位僧人来到了音隐村,对于音隐村的人来说,尤其是对于魔音教的人而言,这位僧人简直就是天外来客。难道这位僧人的身心与天绝界有一致的频率?
于是,魔音教的长老们与此僧人会谈悟道。没想到此僧人竟一语道破天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长老们恍然大悟,原来此僧人已降身心修炼到至空至极的境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而天绝界能隔绝的只是复杂不安的人心而已。此僧人已然修至空境,又何来的心。长老何等欢愉:“能得天士来访,幸甚幸甚!”于是长老们又参悟透了天绝界的第二个机密:至空的身心境界也可以穿过天绝界。僧人走后,又过了悠悠岁月,一个道人竟然飘然而至音隐村。长老们和村民们无比惊讶且疑惑,难道这个道人也是空性之人?此道人予言:“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世间万物皆是一体两面。阴阳两极,一升一降,此消彼长。两极交融,万象更新。”道人的一席言语引起魔音教众人深思,似懂非懂。此道人飘然而至,绝尘而去,不复返也。从此,这一僧一道,甚至是天绝界,几百年后竟然成了音隐村的传说,音隐村里的人们好似已经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了。然而,唯有魔音教的传人方可深谙天绝界的两大机密。可是,这道人到底为何能够穿越天绝界,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竟成了魔音教数百年来难以解释的谜团。
这本题名为“天绝界”的册子像是在诉说一则童话,就这么完结了。
谅蓝一遍一遍地翻着这本古书,看着这个村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才能看到的叫做“天绝界”的天墙。她把这本又老又旧的古书掀了一遍又一遍,简直要把这本书撕毁了。她一个人冲出了音隐村,冲到了这个叫做“天绝界”的脚下。她不停地往前走,好像这个天绝界一直在跟着她移动。她直线地走了好久好久,回头看着这个音隐村依然在她遥远的身后。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离开这里,好似一直在打圈圈,好似走的根本就不是直线,看来是真的没有能力走出这个玻璃罩了。她感到无限的沮丧。她精疲力竭了,知道自己好累好累,再也走不动了。她哭了。她满心是怨念:为什么大长老要她知道这个玻璃罩叫做天绝界?为什么上天要安排她一个人看到这个无形无相的天绝界?为什么要她看得到却出不去?为什么要她如此憎恨这个魔音教人建立的天绝界?
她倒在了冰凉的草地上,眼泪不住地从蓝眼里流出来。她看到自己的眼泪是蓝色的液体。她在想象自己的眼泪如果填满了天绝界罩住的这层空间,是不是就可以淹没整个音隐村?
这时,大长老来到了她身边,安慰她:“蓝儿,你还好吧!”
她说不出话,只能在心底呐喊:“好,怎么好得了。大长老,难道你不知道你把一个十分残忍的秘密告诉了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你说这怎么好得了?”
那是她想说出口的话,但她嘴巴打不开,她想说出的话已经变成了回荡在喉咙之间的回声。
“蓝儿,你想离开这里吗?”大长老接着问她。
她觉得自己已经失音了,只能用点头来表达自己的意愿。
“那从此以后,你也加入魔音教,成为魔音教的传人吧!”
“好!”她不知道是怎么从牙缝里蹦出这个字的。
音隐村的人们素来以成为魔音教的一份子为荣。参与魔音教,并非是愿意就可以的,它更多的是考察一个人的愿力,否则只能半途而废。除了要具备音乐的才艺,还要刻苦的修行。因而,真正的魔音教传人并不多,但他们数百年来一直都为村里人所敬重。家家户户中能有人成为其中的一员,真可谓是无限的荣耀。加入与不加入魔音教历来都是音隐村的人们人生的一个重大选择。要修炼成真正的魔音教传人,至少要数十年寒暑的修行。
从此以后,她就跟在大长老身边修习魔音。她知道自己要是还怀着一颗想要冲出这里的念头,就无法达到身心净空的境界的,故尔无法按照天绝界的第二机密出去。可是,第一个机密是宽恕,盛悦,嫉恨,悲戚,仇怒五种情绪对立相反面的频率组合,她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身心修炼到那个境界。可是册子上记载着有一个道人也能来去自如,那不该是一个净空的境界,一定是超越了天绝界前两个机密的新机密。那个机密到底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她相信她总有办法出去的。无论是多么完美无缺的事物,终究会有漏洞的。那个漏洞到底是什么?
谅蓝天生具有创造这种带有魔音能量线的禀赋,在她十八岁那年,村里人称她为“魔音之女”,是真正的魔音教传人中最年轻的一个。那年,她迷恋上了一个男人,他是魔音教里的一个传人,他的名字叫冷夜萧。他们成了夫妻,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冷寻儿。可是,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
一天夜里,她抚摸着襁褓里的寻儿,恍然间回忆起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那时她也是一个婴儿,无父无母,没有心,纯粹的空杯心态,所以她能够穿越天绝界来到音隐村。可是现在有了心思,就再也出不去了,不是很讽刺吗?那个净空心态不也是一种极限吗?是不是只要有一颗极限的心,就能够穿过天绝界?当年那个道人是不是在某一个极限的心态点上?
于是,蓝儿又掏出了那本记载着“天绝界”的册子,这本十几年来不曾离开过她的册子。她相信自己的假设一定没有错。可是又如何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一个极限的境界呢?
那五张咒符。一定是这个答案。她的手心里握着这层灰,欣喜若狂。她终于知道自己要怎么闯出天绝界了!她来到了田野里,看着村里的人们在这巨大的玻璃罩下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无忧无虑。她看得痴迷,看得心醉。她知道自己和这里不是一类人。她意识到自己身负使命,否则苍天也不会只让她一个人看得到这个天绝界。她好似接到了上天递给她的圣旨,一个不得不履行的使命。
五年后,谅蓝二十三岁那年,寻儿才刚满五岁。她睡在亲爱的丈夫冷夜萧身边,把那本写着《天绝界》的古书塞进了夜萧的怀里。那个晚上,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了。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丈夫熟悉的怀抱,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摇篮旁边,默默地凝视着睡梦中的寻儿。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摇篮旁边伫立了多久。泪囊里储蓄了点点滴滴的水,咸咸的,酸酸的。她俯下身,轻轻地亲吻了女儿幼嫩的脸颊,泪水像断了线似的打在寻儿脸上。她知道女儿还什么都听不懂,可是她还是要说点什么,于是她轻轻地贴寻儿的耳郭,唯恐吵醒了丈夫:“寻儿,我最爱的女儿,对不起。妈妈要永远离开你了。请你永远忘了我这个狠心的母亲!”短短一句话,她却说得哽咽,说得好艰难。这时,她发现丈夫的表情有点扭曲。一阵紧张袭上心头,她赶紧换上了黑色的夜行衣,毅然地逃出了这个家门,冲到了音隐村的中央,这个魔音圣坛中。她搬开了盖在圣坛地面上的一块石头,掏出了这五张咒符。她掏出了其中一张咒符——宽恕之符。她把咒符贴在肚脐上,运行意念将这魔音教人这一百年的宽恕之情植入了体内,这是魔音教人必须修行的本领。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遍及全身,不愧是一百年的宽恕之情。谅蓝的心里被填满了宽恕这两个字。她知道这一生要追求别人的原谅了。
她的手里还残存着四张咒符,分别是盛悦,嫉恨,悲戚,仇怒。她把它们塞进了衣袋里,它们就是她所有的行装了。她缓缓地走出了音隐村,一边走一边回首。她承认舍不得自己的丈夫女儿,舍不得对她期望很深的大长老,舍不得村里的人们和这里的一切一切。音隐村早已是她的家了,但她不得不离开。直到她完成了这个使命,她就回家,立刻回家。
谅蓝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了“蓝儿,蓝儿”这么急促的声音。她知道有人在狂喘着喊着自己的名字。她完全认得那个声音,那是她的丈夫冷夜萧的声音。也许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惊醒了他。魔音教传人都是很敏感的一类人群。她像是被勾了魂似的,朝那声音走去,于是不可避免地和他碰上了,面对着面。
黑漆漆中,他看不清她的脸,警戒地问:“你是什么人?”
谅蓝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但既然心意已决,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是你妻子,谅蓝!”她第一次觉得说出自己的名字是如此艰难的事。“谅蓝!”夜萧好似不太相信,但他立马认出了妻子的声音,内心一阵困惑的激动,“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说着,他就要走到谅蓝身边来,她赶紧退却了几步,用手挡住了他:“不要再靠近我!”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无情。“蓝儿,你还好吧?你没事吧!”丈夫的声音依旧关切,略带一丝困惑。谅蓝把手往前一指:“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吗?”“呃……蓝儿,你在说什么?”“是天绝界”这时,他如同被闪电击中了一般。谅蓝知道他此刻思绪纷飞,于是转身便继续往前走,不想再搭理他了。不是不想,而是已经不能了。“蓝儿,你等一下,你说清楚一点……”他的声音又追上来了,然后就没有了……
因为,谅蓝走出了天绝界。是的,天绝界的一个新的机密,也就是第三机密,怀有一颗极限的心,天绝界会为你洞开。天绝界就像是细胞的细胞膜,它控制着物质进出入这个细胞。和此细胞膜组成成分相同的物质可以出入,类似天绝界的第一机密;至于氧气和水可以随意透入细胞中,就像净空的心境,随时可以穿过天绝界,这就是天绝界的第二机密;至于另外一类极限的心态,就像病毒一样,随时可以打破这个细胞膜,直接侵犯其中,这就是天绝界的第三机密。这是至今为止谅蓝对“天绝界”的所有认识。而谅蓝现在已经是这颗病毒了,她的身心已经满布魔音教人一百年的宽恕之情。
谅蓝的眼睛看得到天绝界为她洞开了。但回首却已经看不到冷夜萧了,甚至也听不到他的叫声。谅蓝已经在这一瞬间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的惊讶,他的彷徨,他的无助,他的哀伤,他一定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噩梦。她知道他一定会漫山遍野地找寻她,她知道他一定在怪她心狠无情。她知道大长老一定会知道她做了什么的。她要求得到他们的原谅。她知道她的丈夫也一定会下定决心要闯出天绝界来找她,也包括她的女儿,这是她最不想要最怕最坏的结果,但她却无法对他们诉说。太多太多,她知道这一切只好交给命运了。
她明显感受得到村外的空气明显不一样了,没有音隐村那样的新鲜,没有那种一尘不染的感觉。确实,音隐村那么辽阔的土地被天绝界隔绝了外人那么久,那么单纯的音隐村外面围绕着的一定是一个繁华复杂的世界。村外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她想音隐村里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是的,音隐村外是一片荒山,有一条溪流。谅蓝沿着这条溪水往前走,心里一直在揣测着自己是不是由这条溪水送进音隐村的。这溪水流向一座城市。这是一座现代都市,叫作南松市。她是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从古代穿越到现代的人一样,穿着一身和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格格不入的服饰,如此古老的黑色布衣。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一件件和音隐村决然不同的现代服装,她觉得像是一个古代的演员或者是一个小丑或是乡巴佬。但她知道自己不是要来和这座城市相磨合的。她有自己的使命要做,手心里残存着这残存的四张咒符。
于是,谅蓝开始考察这座繁华的南松市。这是一座人口密度饱满,贫富差距悬殊,社会生存竞争无比残酷的都市。她要把手心的四张咒符植入四个人的体内,她决定了要伤害这座城市里的四个人。是的,没有错,这是必须的。她现在就是这么一个残忍的人,一个需要被宽恕的人。这是命定。
“哇……”她听到一阵阵哭声从一座单元楼里传出来,是在二楼。谁的哭声如此凄恻,甚至震动了她的心。那是一个女孩在哭泣。她寻声而去秘密探访。这个小女孩十岁,名字叫于月辰。她哭得如此伤心,是因为她的父母离异了。她的母亲刚刚带着她的双胞胎姐姐离开了,从此她归父亲抚养。谅蓝看着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于是,谅蓝悄悄地来到了月辰身边,看着她的眼泪沾湿了漂亮的连衣裙,苦了那身衣服了。她的嘴角,鼻唇沟,鼻子上全是泪痕,她不懂得压抑自己的情绪,只会让她流得干干净净。“真是一个孩子呀!”她感叹了一声,轻轻地用布擦着她的眼泪,月光照亮了她脸的轮廓,如此甜蜜素净,真可以用可爱来形容。谅蓝觉得这副面孔和她的女儿寻儿竟然如此神似,好像是她的女儿一瞬间长大了十年了似的。她亲吻着月辰的脸,把这盛悦之符按在了她的肚脐上,为她的每一个细胞植入了魔音教人一百年的盛悦之情。不是出于私心,也许就是觉得月辰和她的小女儿长得有点像,谅蓝希望月辰很快走出伤心的阴影,快快乐乐地长大,然后开心地接受这残忍的命运。看,月辰笑了,笑得如此甜蜜,如此幸福。月辰周身都遍布着快乐的音符,让谅蓝舍不得离开。谅蓝轻轻地对月辰说:“月辰,四个人之中,你会是最幸福的!我祝福你。但以后你会发现这快乐是假的,不是你真实的快乐……”后半句,谅蓝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次轮到她哭了。
谅蓝手中的盛悦之符已经无效了,还原成一张普通的纸张。她却后悔不已,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在思虑手中的嫉恨之符该交给谁,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大富大贵之人才能承受得起。于是,谅蓝找到了南松市最富裕的家庭——杜家。杜亿白手成家,成为了南松市最具经济实力的企业盛资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杜亿和自己的妻子在他四十岁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杜音琪。可是他的妻子却在生下音琪的同时去世了,因而音琪成了杜亿的最爱。杜亿决定把一生的爱都留给音琪。音琪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最幸福最富裕的孩子,关键是她天生一副美貌,完全遗传了她母亲的基因。音琪真是一个天生就让众人羡慕嫉妒恨的女孩。于是,谅蓝在一天深夜登门。她悄悄地来到了音琪的房间。音琪的房间布置得十分豪华,全是名贵奢侈的物品。此刻,音琪正甜蜜地酣睡着,梦里梦外,她都是一个最幸福的公主。谅蓝看着音琪说:“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你的妈妈过世了,无法和你争抢父亲的爱。音琪,你真是太幸福了。可是,我现在却要夺走你所有的幸福!”谅蓝走在她宽敞的床沿,抚摸着她秀美的头发和那可人的脸颊。她今年十一岁,比月辰大一岁。谅蓝的鼻子开始发酸,把嫉恨之符给了她。“对不起,音琪。你本该拥有完美无缺的一生,却被我糟蹋了。嫉恨……嫉恨,终归是一个恨字。我其实不是要你莫名其妙地恨上一辈子的……希望你的父亲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可以不要那么恨……”谅蓝的声音开始呜咽,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做一个人。音琪原本幸福的面容突然间填满了阴郁,面部的肌肉极度扭曲,那种阴郁只有她才看得到。音琪周边产生了一股让人厌恶的气场,让谅蓝窒息。谅蓝冲出了音琪的房间,带着无限的悔。
谅蓝失魂落魄地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刚刚毁掉了两个可爱的女孩,可是手里还有悲戚和仇怒之符。她不禁扪心自问:“谅蓝,你的良心都给狗吃掉了吗?这两份咒符还能给得了谁?你还给得出去吗?你还想害谁?你为什么不去死?”她望着街边的路灯,凝视着路灯黄晕的光芒,让它带着自己走。
不知不觉地,她来到了一所孤儿院。孤儿院,她深深地注视着这三个字。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三个字,起初她还不清楚这个三个字代表着什么意思。她的字典还没有这三个字的存在。但她天生就是一个孤儿。她看着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在一起嬉戏打闹,看得沉醉,发呆。突然间,她发现发呆得不只有自己一个。在孤儿院的屋顶上,坐着一个男孩子,他正痴迷地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不和这所孤儿院的其他孩子玩,从来没有。没有理由的,她看得到他心里的悲伤。她走进了这所孤儿院,查询这个男孩子的信息,好像这个男孩子也没有信息源一样,就和她一样,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的名字记作楚星痕,是这所孤儿院的院长给他取的,这院长叫楚良,他有过一个儿子,也叫楚星痕,但他的孩子过早夭折了,所以为了纪念自己的儿子,就为这个孩子取了这个名字。一个“楚”字是“悲”的代名词。他今年十一岁,喜欢看天上的星星月亮,喜欢独自一个人,不要其他人的陪伴。他常常睡在这屋顶上。今晚,他依旧如此。她也登上了这座屋顶,来到了熟睡中的他身边。她觉得她和星痕的际遇那么相似。他天生适合这份悲戚之符。谅蓝痛苦地对他说:“星痕,你天生适合分担魔音教人百年的悲戚之情。请你不要怪我把你的悲伤无限放大,谢谢你……”
谅蓝手心还紧紧地攥着最后一张咒符——仇怒之符,沉甸甸的。这才是一份真正可怕的咒符。它不知会给人间带来多少血的灾难。她能把它交付与谁?
“哈……哈……”一阵阵习武的声音闯进了谅蓝的耳里。那是南松市叶家武馆的少年们练武的声音,朝气蓬勃。叶家武馆,是南松市最负盛名的武馆,馆主是叶青。叶家武馆历来以铲除南松市的恶势力而闻名四方,各方少年都以加入叶家武馆为荣。目前南松市最强大最令人称畏的恶势力是“天网”,一个无恶不作的犯罪组织。叶青率领各界武林人士对抗这个犯罪组织,并且为南松市警察局培养了一批批优秀的人才。在警察局和以叶青为首领的武林人士的正义组织下,天网像过街老鼠似的,屡屡溃败,隐匿在这座都市里最黑暗的角落。因而,社会上对叶家武馆的评价是很高的。叶青有一个十一岁的独生子,叫叶依尘。这个儿子和他的父亲一样嫉恶如仇,而且武艺高强。他爱武成痴,成天习武,希望长大以后可以像父亲一样威武,维护正义,打跑坏人。一天,依尘在武馆里打木人桩。他打得筋疲力尽,大汗淋漓,躺在地上,汗水沾湿了全身,他累得睡了下去。是的,他是累了。不过,接下来,他会更累,那是为仇怒而累,这是谅蓝的预感。谅蓝来到了他身边,轻轻地为他擦拭满身的臭汗。她触摸着这个小子满身浑厚有力的肌肉和那礁石一般棱角分明的颧骨,他熟睡的时候,看起来依然像一头猛虎。是的,谅蓝把仇怒之符给了他。“对不起,依尘,我把最为可怕的魔咒给了你,是我害你成为了阴暗的复仇者。四个人之中,你会是最不幸,活得最苦最悲惨的一个。我愿意一生一世地守护你……”谅蓝的泪水如霜露一般地掉在他不断膨胀的肌肉上,他的肌肉组织间正在填充着愤怒的因子。她知道那是对她的抗争。她已经泪眼模糊了,她不知道自己擦的是他的汗水,还是自己的泪水,尽管她知道自己不论对他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做什么都弥补不了对他的亏欠,“依尘,我会成为你复仇的终极目标,和你一起共生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等着你来把我杀死。不论前路多么艰辛,我都会默默地陪着你一起走过!”
谅蓝终于给出了这四张咒符,把所有的是非恩怨丢给了这座飞扬跋扈的南松市。月辰,音琪,星痕,依尘,他们五个人的命运会因为魔音教人的百年情结而粘连在一起。他们之间会在相互爱护与残害中过完这一生。终有一日,她会把秘密告诉他们,他们总有一天会一起在魔音圣坛上际会。
好像世界上的恶事都让谅蓝做尽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赎罪。她走到了南松市的市郊,一个清幽的寺庙呈现在她眼前。山门上的牌匾上写着“普陀寺”。她不知道普陀寺是什么。但她至少这是出家人待的寺庙。她徘徊在普陀寺内,感受着里面的清新的空气,感觉和在音隐村的空气好相似,真让人怀恋。
普陀寺最受人敬重的僧人法号叫识空大师。他是一位真正的得道圣人。谅蓝感到自己身上背负着十分重大的使命,她强烈地认为自己一定要去找识空大师来为她解惑。于是,她朝他的居所走去,只见识空大师正坐在蒲团上安静地敲打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她不敢打搅大师,只是静默地站在一旁。这时,大师停止了敲打,睁开了双眼,打量着谅蓝:“这位女施主,您找我有事?”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想要跟您诉说,请您帮忙!”谅蓝的心情很激动,好似找到了一座靠山。大师也郑重地点了点头。于是,谅蓝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向他诉说。她真的希望自己是在编一个荒唐的故事,可那是个活生生的现实。识空大师很快就了悟整个故事,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他说:“谅蓝,从现在起,你要抓紧时间,学习各种本领。因为只有你才能保护他们四个。”“我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无助,“我该去哪儿?”“你去拜茅山道士为师。他住在荒山的茅山道观中。”大师正色地说,“谅蓝,你要耐心地随茅山道士学道。这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只有这样你才有办法保护他们!”谅蓝郑重地点了点头,也多亏了那本古书上的道士,是那位道士让她悟出了天绝界的第三机密,因而她决心前往荒山中取寻找那位道士。
茅山道观坐落在荒山中一处人迹罕至的森林之内。这个道观很小,学道的人也寥寥无几。茅山道人以其咒符名闻天下。谅蓝第一次和茅山道人见面的时候,她就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有种不凡的气质,和识空大师很像。茅山道人,五十岁左右,白发苍苍,满脸是和善平静的皱纹,他很喜欢收徒弟,希望有后人可以接受他的衣钵。他是一个一心一意活在当下的人。他没有记忆,所以他认为自己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他也是一个活在某一种极限的人。这个道长最广为人佩服的是他自制的“绝情符”,满布人的净空之性。为了制作“绝情符”,牺牲了自身的记忆是制作“绝情符”的代价,因而道长丧失了记忆的能力。“绝情符”的作用是可以帮助人解脱自身情绪的困扰,可以把人各类纷乱复杂的情绪都吸收到“绝情符”上,好让人回归平静。
你可以把绝情符想象成是一座真空吸尘器,把人身上的情绪比作灰尘。绝情符可以让人不再有情绪,回归纯净,不留一滴尘埃。
但谅蓝不知道这“绝情符”是否可以吸收完被植入了的魔音教人百年情绪。“绝情符”终究是她内心最不安的存在因素。因为“绝情符”可能会破坏她的计划,阻碍她完成使命。于是,谅蓝也成为了茅山道人的徒弟之一。谅蓝向他学习了轻功,易容术,医术,幻术,催眠术,以及制作咒符。因为在他身边修行,谅蓝创造魔音能量线的功力也与日俱增,只是为了以后要对付叶依尘。茅山道人永远都在学习和修行之中。学无止境,而且她知道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这位茅山道人的境界。她还是离开了这位“师傅”。但是这位师傅过了今天,忘了明天。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叫谅蓝的女子做过他的学徒。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岁月,谅蓝学成了不少茅山道人的术数,带着一支箫来到了南松市。这柄箫就是她吹奏魔音的武器。她选择箫,是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冷夜萧。她真的好后悔。她又回想起了在音隐村里,他弹着琴弦她吹着箫的日子。她多么希望自己也失去了记忆。
于是,谅蓝又回到了普陀寺,回到了识空大师身边。大师满意地看着她:“谅蓝,你任重道远,无论多苦都一定要撑下去。”她坚毅地点了点头,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坚强,如果她被自己打垮了,还有什么力量来保护他们四人。从此以后,她一直住在识空大师身边,聆听他的教诲。
不知道为什么,她完全能够感受到他们四个人的心。他们的经历就如同谅蓝记忆里的海浪一样,潮起潮落。他们的经历就是她身体里沉淀的岁月。他们五人的命运都是因为“天绝界”而来的,这是他们的孽缘。他们五个人的心电感应十分剧烈,他们已经注定了一生相爱相残的命运。
他们五人的故事只能用血来写,她的血。她咬破了食指,在书简上写下了“魔音洗情录”。写字的疼痛已经遍布了她的每一根神经,直到彻底麻木:“我们五个人注定要相残相害一生。星痕和音琪,一个哀,一个怨,他们注定在一起哀怨;月辰和音琪,一个爱,一个恨,她们注定爱恨难定;星痕和月辰,一个悲,一个欢,他们注定相爱;月辰和依尘,一个生,一个死,他们相逢注定是一场生死劫;星痕和依尘,一个悲,一个愤,他们注定要一起悲愤;依尘和音琪,一个仇,一个恨,他们两人注定是一场仇恨!我的使命就是让音琪嫉恨月辰一生,让星痕因月辰悲伤一世,让依尘仇恨我一辈子,让月辰为他们每一个人疗伤,而我则一辈子求得他们四个人的宽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