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岳思齐将毛笔放下,转而去拉夏清的手,“老师很喜欢你,他看人最准了,我们清儿好棒。”
夏清冲他笑笑,笑里却有些勉强,但好在马车里光线不足,岳思齐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岳思齐晚膳时喝了不少的酒,此刻正靠在车内假寐,夏清无意识的捏着他的手掌,手指摩挲着他掌心的两道疤痕。
第一道就是他们初见时的那道,据岳思齐所说,是被乔氏伤的;第二道则是在涂洲时,岳思齐替她挡刀的那道。距离涂洲的那场变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伤口早已结痂脱落,可夏清看着他如玉手掌上的两道斑驳,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她将岳小侯爷的右手举起,轻轻在疤痕上印上一个吻,岳思齐察觉到了,眼没睁开,嘴角却翘起个小小的弧度。
马车行过一段石子路,车身颠簸,夏清一个坐不稳,差点从矮榻上摔下来,岳思齐手疾眼快的拉住她的肩膀搂进自己怀里,“小心点,你没事吧?”
“没,没事。”夏清从他怀中坐直身体,反常的目光闪躲,“刚才走神了,不好意思。”
她这话说的过于生疏,岳思齐皱起眉头,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你怎么了?”
夏清没说话。
方才的颠簸似乎打通了她脑子里的某根弦,她先前一直没注意到,今日机缘巧合之下居然发现了问题的疑点。
岳思齐手上的那两道疤明显不一样,第一道颜色更为浅淡,按照岳思齐的说法,这是他在离家去戏精堂之前,乔氏设计造成的,可那疤痕的颜色与第二道相较,这个时间点却完全对不上。
当日在蓬莱客栈时,岳小侯爷的孤立无援历历在目。他举着右手,告诉她,乔氏用计害他,他必须先一步将乔氏赶走,自己才能活命。
可回想这一路上的种种经历,不管是岳思齐自己的本事,亦或是徐家兄妹对他的帮助,孤立无援这种情况,完全就不可能发生在岳思齐的身上。
夏清心下一片慌乱,眼下唯一行得通的解释,就是岳思齐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那他手上的那道疤痕又是谁造成的?乔氏,乔氏难不成是好的吗?
“清儿,你到底怎么了?”岳思齐柔柔的顺着她的后背,看着她煞白的脸色不确定的发问,“吓着了?”
夏清愣愣的盯着他瞧。如果岳思齐一开始就在骗她,那他对她的依赖,对她的照顾,还有现在展现出的温柔,也全是假的了?
“清儿!”岳思齐大惊,“你哭什么?”
夏清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哭了,她抬起手抹了抹眼泪,含糊的摇头道:“没什么。”
她推开岳思齐要为她拭泪的手,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你别管我了,我没事。”
车内一时寂静无声,巷子的尽头传来一两声狗吠,如石裂云穿,无端让你心惊。
半晌之后,岳思齐才沉声问道:“是不是老师同你讲了什么?”
夏清顶着一双泪眼抬头看他。
岳思齐朝她伸手,“你过来。”
夏清没动。
岳思齐又道:“你若信我,就过来,我将全部的事都讲予你听。”
夏清像个小狗崽一般扑进了岳思齐怀里。
直到怀中有了温暖的触感,岳思齐才卸下气来,他的后背都是冷汗,方才夏清隔着一张矮桌坐在他对面时,他竟恍惚觉得两人的距离竟是这般遥远,远到他一句话说错,夏清就会瞬间离他而去。
“下次有什么话要说出来,听到了吗?”岳思齐在她耳边低语,“不许再什么都不说的闹脾气。”
夏清含糊不清的抽噎两声,“是你先骗我的。”
岳思齐吻她头顶,柔声安抚她道:“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在骗你,后来却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向你坦白一切。况且,”
他顿了顿,思虑半饷才又接着道:“况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还如何能同你讲。”
夏清的猜测没错,岳思齐手上的第一道疤确实不是乔氏造成的,而是岳夫人去世那年,他自己用镰刀割伤的。
岳夫人逝世前曾卧病在床一整年,岳侯爷开始时才能亲力亲为的照顾,可到了后来,许是公务繁忙,又或许是久病床前无贤夫,为岳夫人看病抓药这事便全权落到了管家头上。
岳夫人逝世前半年,乔氏在剩下岳肃成岳肃临两兄弟后,又怀了第三胎。岳侯爷心下大喜,对乔氏疼爱更甚,连带着也愈加忽略了岳夫人。
岳思雍彼时已经去了西北大营,整个岳家便只有岳思齐一人心系着岳夫人的病情,他那时年纪虽小,做事却极认真仔细,再加上岳夫人的妹妹将徐少爷送来岳家,他更是有了并肩的伙伴,日子过的倒也没什么差错。
可就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变故却发生了。
岳思齐照例一早去为岳夫人取药,到了药炉却发现乔氏的贴身侍婢正偷偷摸摸的将一小包白色粉末洒进岳夫人的药里。岳思齐大怒,根本不听丫鬟的辩驳,举着药碗便要她丫鬟喝下去。
他怒气冲冲的将药碗抵到丫鬟嘴边,却突然觉得后颈一痛,之后便丧失了意识。
原来,乔氏的贴身侍婢与药房的侍从有染,侍从那日一直藏在暗处,眼见事情败露,便将岳思齐打昏了过去,还将他扔到了大顺郊外的荒山之上。
荒山之中有一伙占山为王的草寇,见到年幼的岳思齐衣着华丽,便派人去了城里打听,得知这小孩儿是岳老侯爷的嫡子时,竟顺势将他绑了,向岳老侯爷换取赎金。
他们将岳思齐关在一座漆黑的废弃柴房中,却没好好照顾他。那柴房年久未曾有人居住,早就成为了山猫野狸的聚集地,草寇们将岳思齐绑在屋内就去吃了酒,待到他们归来,岳思齐已经挣断了绳子,满身鲜血,手里一柄锋利的匕首,周围是四散的山猫尸体。
讲到这里时,岳思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已经有些湿润。
“我不记得当时的场景,身体却还记得刀锋捅进山猫躯体时那种划破血肉的感觉。那伙草寇也不敢靠近我,扔下酒坛子便四下逃窜,后来,直到宗名带着父亲寻到那处,我还死死握着匕首,浑身都是防备的姿态。”
夏清泣不成声,“所以,所以你才怕黑又怕血?”
黑暗和血腥会激发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而这种恐惧一旦被激发,岳思齐就会变得充满攻击力,因为他要保护自己,保护那个年幼的自己,在野兽的围攻下可以活下来。
岳思齐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双唇触碰着她颈间细腻的肌肤,“没事了,都过去了。”
在涂洲的地牢中,是夏清阻止了他的发狂,是夏清将他从无边无际的弥漫血雾中拉了回来。
“我很感激你,清儿。”岳思齐直视她的双眼,“也很庆幸没伤了你。”
夏清吸了吸鼻子,又问他,“后来呢?”
岳思齐神色渐冷,“后来,待我回到家中,我母亲就去世了。”
徐宗名从江湖上找了个可信的大夫,趁着夜黑风高,潜进岳府验了岳夫人的尸体。
岳夫人是中毒而死的。
“所以你认为是乔氏杀了你母亲?还有,为何非要去戏精堂接我下来演这出戏?”
岳思齐冷笑,“那婢女是她的陪嫁,除了她还能有谁。”他蹭了蹭夏清的眼角,“至于找你来演这出戏,不过就是想让乔氏在死前体会一下那种无人照顾被人忽略的感受。一开始不同你明说,也是怕你心存顾忌,不肯全心配合罢了。”
他开始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一个初出茅庐又有些聪明的学生,陪他演完这出戏,给些好处,将后面的路都为她铺好了便是。谁曾想事情未成,他却先一头栽了进去,而且难以自拔。
岳思齐亲亲她的嘴角,“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遭遇危险的。”
夏清回搂住他的腰身,“我也不会让你遭遇危险的。”她撞了撞他的胸膛,“我一定会好好的保护你。”
马车驶入岳府,岳思齐先一步跳下马车,又伸手进去,将夏清懒腰抱了出来。
附子取了披风在外间等候,夏清的眼睛还红着,见了附子,忙将头埋进岳思齐怀里。
她觉得她这么大的人了,还哭的像个孩子似的,实在是有些丢人。
附子十分上道的目不斜视,将披风递给岳思齐后就退下了。
岳思齐用披风裹着夏清,温度略高的脸颊贴着她冰凉的脖颈,仿佛一座巨大的暖炉,将夏清整个人都蒸的泛起红来。
偏偏这人还无知无觉似的,一个劲儿的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清儿,我现在将什么都告诉你了。”
夏清觉得自己的心底逐渐被一种暖暖的情绪填满,这种情绪又酸又甜,还有些麻麻的,一旦渗入骨血,便再无法剔除。
二人走过一个略暗的回廊,夏清扯了扯岳思齐的袖子,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岳小侯爷依言照做,然后就被自家夫人壁咚到了身后的柱子上。
夏清的脸红扑扑的,可眼睛却又亮的出奇,她揪着岳思齐的领子,一字一顿道:“岳思齐,我真喜欢你。”
岳思齐的回应是将她紧紧搂紧了怀里。
夜色更浓,在幽深的庭院里撒下一片银白的光,相拥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亲到了一起,端的一世情深,吻的难舍难分。
屋顶上,徐妹妹兴冲冲看着她表哥表嫂的现场演绎,徐侍卫则在一旁面色通红,眼睛都不知要放到哪。
“小,小姐,我送你回去吧。”徐侍卫期期艾艾。
徐妹妹挥手,“回去干嘛呀,今日天气多好啊。我们再看……”
未完的话消失在岳小侯爷蓦地射来的眼刀之中,徐妹妹浑身一抖,乖乖让徐侍卫抱下屋顶,哭唧唧的回了房。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徐妹妹还不忘在心底感叹,那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发现自己,她表哥简直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