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风花,口味淡薄,晚上做梦都在寂寞,醒过来迫切想吃一道菜:红嘴绿鹦哥。
蔬菜也有性别,且各有脾气性格。羊角葱新鲜刮辣,与通红小辣椒都是乡里妹子;青椒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五爪朝天椒是李逵;土豆是戴草帽的农人;白菜是方巾儒生,迈着八字步,清和平正。菠菜初初上市,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的静女,有点像胡兰成《今生今世》里写到的那个小周,十八岁的娇娇,柳嫩桃夭,红绿相亲。你看它左土豆右菜花,陷身一大堆男士当中,前呼后拥,有点爱俏,有点爱娇,有点甜丝丝的爱情味道。
大唐盛世,吐纳如仪,它由尼泊尔进贡而得,就此作为外来妹红遍,不对,绿遍大江南北。它和清凌凌的流水、河边的茅屋一起来,和春天的杨芽、柳穗一起来,和秋天的霜雪一起来,和鞭炮炸响的新年一起来,枯涩一冬的胃口因她而开。
小时候家里穷,一到过年,“菠菜凉调馇子肉”是我的最爱。这道菜里有两个方言:“调(tiao,阳平)”,就是“拌”的意思,我们本地不说凉拌菜,而是说“调”个凉菜——很有意味,得五味调和之正;“馇子肉”,就是年肉煮熟后,从棒骨和排骨上拆下来的瘦肉,香而不腻,柔韧耐嚼。把它顺着筋络撕开,菠菜在开水锅里烫个翻身,快快捞起过凉,二者“调”在一起,像一个好女子与一个好男人,比如崔莺莺和张生。精盐味精伺候,还少不了黄芥末,它是菜里红娘,色彩艳丽,味道凶猛,全凭它给这桩绝配增色十分。屋外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屋里人一筷菜,一杯酒,猛不防吃到一口芥末,酷辣直冲囟门,忙不迭拍脑瓜顶。大家笑作一团,红红的火苗映着大人孩子快乐的脸。
冬春之际的菠菜最鲜嫩,经了秋霜的菠菜也清纯,像新剥开的笋。开水烫过,粉丝、海米凉拌,绿白相间,冰雪聪颖,像一场初经人世的爱情,比如白蛇,初降人间,乍见许仙,却原来女人钟情男子,也可以是这般惊艳。经霜的菠菜还可用来油泼:把菠菜烫过,过凉,沥水,装盘,抟尖,将干辣椒碎、花椒、盐、芝麻撒其上。油加热,倒在盘中的菠菜上,“嗞啦”有声,瞬间将干辣椒和花椒、芝麻爆香。然后用筷子把菠菜塔尖推倒,拌匀即成。它与口齿舌唇的相遇,犹如提刀跨马的樊梨花见到薛仁贵,英雄美人却原来不单要爱的,更是要斗的,不禁起意要拼一拼。
夏天的菠菜大批下来,丰腴茁壮,如同仙女谪堕凡尘,做了家常青布包头,荆钗布衣的妇人。虽是丢失了千金贵重,却意外觅到家常的云淡天和。此时的菠菜宜素炒,放上粉条,口味柔软清净。若是和着油煎豆腐来烧,一方是“红嘴绿鹦哥”,一方是“金镶白玉板”,却原来中年情怀一阙词,也是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可不加油,用开水和着豆腐来煮,只放少许花椒或姜丝,是妙玉静修梅花庵,不不,倒好比惜春的断绝红尘。
我娘是个聪明的人,她把新鲜菠菜叶入开水略焯捞出,晾凉后与面粉掺揉,至面团完全变成绿色,稍“醒”,再揉,擀好,面条碧绿透亮,入开水锅,煮熟捞入碗中,炸辣椒油,烫豆芽丝,再调入味精、香醋,面条翠绿,筋滑鲜香,比唐朝九品官以上的人才能吃到的“槐叶冷淘”,不知道高明多少。却原来民间智慧千变万化,都在衣食寒温里,而衣食寒温里,又是这样舍弃不得的人世红尘。
天凉叶落,心里寂寞,如新妇穿新绸,凉意在温热的肌肤里一丝丝滑过,心也寂寞,胃也寂寞。且动一箸红嘴绿鹦哥,管它让柔软的红唇更柔软,让寂寞的情怀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