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小说的主人公槐花曾经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她大胆追求爱情和自由。可是在当时的旧中国,她却变成一个饱受苦难的妇女典型。她的爱人惨遭日本兵的杀害,自己也被拉去当了慰安妇。她死里逃生,却未躲过被卖身的厄运。这两个丈夫死后,她拖着老病的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在那吃人的社会苦熬苦煎,受尽了压迫和欺凌。当她走投无路时,人民解放军解放了她的家乡济南,迎来了一九四九年的第一个春天。
济南泺口镇槐柳庄有崔姓小户人家,当家的崔老三好赌,祖辈留下的二亩薄田早被他卖光,而后凑合着做个小生意度日。要问他做啥生意?卖醋。小商小贩天不亮推上独轮小车,小车子两边捆上两个小油篓,在酿造作坊发上二三十斤好醋,到济南城里走街串巷叫卖,一天也能混个块儿八角的贴补家用。
说起洛口醋有三百年的酿造历史,极负盛名。选择上好的红高粱,秘方精制。味道甘醇芳香,堪称历代贡品。比山西陈醋、王村老醋不相上下。
洛口镇上酿醋的大、小作坊,不下数十家,其中要算蔡家作坊规模最大,酿造的香醋最好。
今天,崔三赶早在蔡家作坊发了三十斤好醋,推着小车沿小清河畔的蚰蜒小路,朝济南府的方向迤逦南行。约行二里许,见一院落高墙四合,铁门紧闭,院中一。座高大的塔式建筑向天耸立,建筑物的顶端立硕大的十字架。这便是清河天主教堂。每天崔三卖醋行至此必停在大树下小憩。今天也不例外,他刚停下小车,就见教堂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从缝隙中侧身挤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外国神父。神父高鼻子,黄头发,蓝眼球,颧骨红红的,两腮和唇的四周刮得黢青。他身穿袈裟,胸前挂一副银亮的十字架。他叫端纳,美国人。
崔三见神父朝自己一步步走来,心里便有几分发毛,是因为月前他向神父私人借的钱,还没有还清。他便立起身殷勤地向神父说了声:“神父,你早。”崔三习惯地垂手而立,他奉洋教已经一年多了。
“我的孩子,上帝会宽恕你的,而且会帮助你赚很多的钱。”端纳从镜片后瞧着崔三,替他在胸前划了十字,然后和蔼地说,“转告你的太太,请她把我的衣服洗好后,快一点儿还给我。我会给她很多钱,不会让她吃亏的。”
崔三赶紧说:“知道,知道。今天头午,她一定把洗干净的衣服给你送去,放心。我该去做生意了,再见神父。”
“上帝保佑你,我可怜的孩子。”一股刺鼻的醋味,使端纳觉得很不舒服,他用一方雪白的丝制手绢捂着鼻子,“野蛮的味道。”
因为洋人只吃鲜果汁不吃醋。
太阳升得老高了。从村子里走出一个妇女,她的臂弯上挎着一个很大的竹篮子。篮子内放的是浆洗好的衣服,都叠得板板正正,放得整整齐齐。她吃力地挎着篮子朝教堂方向走去,走近了才看清,她不算年轻但也并不老;长得不算俊,但也不丑。她只顾低头走路。
大凤一手挎着竹篮,一手使劲推开教堂的铁门,进到教堂院内,院子里静悄悄的,她顺着熟悉的路径跨过一道小门,走过一条阴冷的长长的走廊,然后停在一个房间门前,她小心地推开房门。房间很小,但是整洁干净,几乎没有多余的陈设,只在墙中央挂着圣母玛丽亚的神像。她拉开五屉柜的抽屉,将她亲手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件仔细放好,又将堆在角落里的脏衣服收起放在大竹篮里。这时她觉得有些累,正想着喘口气歇歇,门开了,端纳高大的身影出现了。他伸出双臂向她走近。
“你好吗?我亲爱的凤。”
大凤微笑着看着他那蓝得像大海似的眼睛,紧走两步,很自然大方地倒在端纳的宽阔的怀抱里。他用长着黄色绒毛修长的手指慢慢地轻轻地抚摸她乌黑的头发。她两颊绯红像喝醉了酒,瘫软在他的身上。他慢慢解开她的纽扣,露着一对肥大的、白嫩的、有弹性的乳房,那粉红色的乳头硬硬地挺着。他贪婪地看着她的裸体,好似一口把她吃下。然后抱起她,轻轻地放在床上。钢丝床像一架摇篮,发出连续的“咿呀,咿呀”的声音。大凤双目紧闭,尽享天主赐予的肉体的快乐……
大凤经常与同村闺女、一齐长大的巧姐在一处做针线,拉那闺房私语。一天巧姐问她:“姐来问你,你咋就给那教堂里洗身裳?不就是图挣那俩钱吗?反招得背后落闲话。”
“人家给的钱多。”
“给的钱多也不伺候洋鬼子,没出息。人家笑话,你不怕?俺都替你嫌丢人。”
“姐,俺不光为这……你不知道……”
“不为这还为啥?你说。”巧姐追着问。
“俺不告诉你。”大凤涨红着脸,低头不语。
“你不说是吧?行。往后有了事别求俺,也别再叫俺姐。”巧姐真生气了。
大凤被逼得没法,就说你别生气,这事实在不能对外人说。要是传扬出去,俺就没脸活了。”
“哟,还有那事?”巧姐估摸内中必有隐情,“不想说就不说,姐也不逼你了。可是咱把丑话说到前头,别到时候真出点啥事,你可别怨俺。别怪姐不提醒你。”
“姐。你,俺……”
巧姐看出大凤犹犹豫豫,想说又不敢说。
“放心,大凤你尽管说。俺对天发誓,要是从俺嘴里传出一星点儿,让俺口里长疮,烂舌头根子。”
到这时,大凤才向巧姐吐露了真情。巧姐听完了大凤说的话,吓得吐出的舌头都抽不回去了,用手指戳着她的额头说:你真……真是……让我说你啥好呢?这不是作死吗?”
大凤低头垂泪,半句话都没有。巧儿见她这副可怜相,就不免觉得心疼,谁让她俩是发小,一齐长大,如一奶同胞的姐妹呢。便宽慰她说:“你也别害怕,老人常说‘谁一辈子,不打个黑碗呢?。改了就好,反正这事就姐一人知道,千万别让你男人知道了。你也要管住自己,别再到教堂去了,也别给那该死的端纳洗衣服了。”
两人都沉默着,各自想心事。一会儿巧姐又说:“俺就纳了闷儿了。你是有男人的人,干吗和教堂里的洋鬼子胡混呢?”
“姐啊,你是不知道,崔三说奉洋教有好处,他先奉了教,后来又叫俺也奉了。崔三做小买卖是向端纳神父借的本钱,去年冬里俺婆婆病死,又是崔三向端纳神父借的棺材板钱,直到如今还没还清债呢。”大凤抬头偷偷瞧了巧儿一眼,试探着说:“再说了,端纳神父不是坏人,他待人可好了,可温存、可会体贴人了。俺跟了崔三这许多年他对俺有过好脸子吗?喝了酒不是打,就是骂。高了兴把你拉过来摁到炕上,呼哧、呼哧干一顿,完事了一把推开你自己翻身睡去。平常日子里,对俺说话从来没有好气,多一眼都不看你。只有端纳才……”大凤把下面的话咽下去,没好意思说出口。
“才什么?你倒是说呀,急死人了。”
“只有端纳才拿俺当人,让俺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
“真正的女人?啥意思?你把俺弄糊涂了。”巧姐不解地问道。
话都说到这份上,大凤不再掩饰,便实话实说,她凑到巧姐耳朵根子下:“端纳的那个物件……”
“没臊。”巧儿骂了一句,“谁信你的屁话。”
“不信,你自己去试试呀,嘻,嘻……”
一年以后,槐树开花的时候,大凤生了个七斤多的胖闺女,取名叫槐花。槐花长到四五岁,就常跟在母亲身后,到教堂送浆洗的衣服。端纳特别喜欢这个小女孩,每逢见面都送她糖果,像慈父一样爱抚她。一晃的工夫槐花长成大姑娘了,她每天出入教堂像在自己的家。端纳教她写字、教她诵经,还教她唱诗。
圣诞节到了,槐花参加唱诗班,端纳送她一身专为她订制的洋服。槐花穿起这件洁白的礼服,显现出挺拔修长的身材,动人的曲线,俨然一个端庄秀丽的西方女郎。在教堂里,在唱诗班里,在庄儿里,槐花成了人们关注、羡慕和议论的对象。爹妈当然为女儿高兴,可是庄里也有那知根知底的老人,瞧不起崔三一家子,骂他们是少廉寡耻,吃洋饭的洋奴才。
小清河天主堂的唱诗班有一个女孩名叫槐花,貌如天使下凡,美丽无双,家住洛口镇槐柳庄,是卖醋的小贩崔三的闺女。消息很快在洛口镇一带传得沸沸扬扬。当地人对槐花好有一比一沙土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
蔡氏酿造厂的当家人蔡杏佛,五十多岁,住镇前大街。祖上也曾当官为宦,蔡家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在洛口镇是赫赫有名的大户。杏佛家中两房太太,膝下三子二女。老儿子少华,年十九,在济南府洋学堂读书,称得上仪表堂堂,才气出众,在三兄弟中属他有出息,杏佛自然偏爱他几分,虽然身为庶出,却对他抱很大的希望。
少华爱慕槐花已久,却无缘相识,心中思念之情实在忍耐不下。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大胆进入教堂,借做弥撒为由,混在人群中,见一见心爱的姑娘,梦中的情人。
这天少华又借了做弥撒的机会,早早来到教堂,他身着减监色的学生制服,尖头皮鞋,油头粉面,胸前别着市立中学的校徽,在人群中豁朗耀目。唱诗班大概有二三十人,他却一眼认出其中一位窈窕少女必是槐花无疑。自始至终少华的眼睛竟没有分秒离开她,只可惜两人近在咫尺,却没有得到与她单独见面的机会,直到弥撒结束,人们都走光了,神父和唱诗班也撤了,空旷的礼拜堂里只留下他孤独一人时,他才恋恋不舍地姗姗离去自那以后,少华每个礼拜六都要步行二三十里路,不辞辛苦、风雨无阻地由学校赶到教堂,不是为了弥撒,而是为了多看几眼他那朝思暮想、心中无法忘却、更无法割舍的美丽的女郎。单纯的少女并未发觉那位潇洒的男生暗恋着自己,但是这一切都没有逃出端纳神父的眼睛。
时光飞逝,学期结束了,暑假到来了。一次弥撒结束以后,端纳神父走近少华面前:“年轻人,看得出你的心思很重,痛苦的魔鬼时刻都在缠绕着你。我可怜的孩子,你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神父。”少华被感动了,低下了头,而且向神父吐露了心声。
后来在端纳神父的帮助下,两个年轻人的手终于牵到一起。神父向他俩默默祝福,在圣母玛丽亚前为他们祈祷。
在温馨的暑期里,一对年轻的情侣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美丽的小清河畔。在蓝天碧水之间,在大柳树之下,在嫩绿的水草丛中,留下他们的行行足迹。他们互相倾吐着对恋人的爱慕。那少男少女纯真的情恋,那说不尽的甜蜜的情话,那长久的如醉如痴的柔情蜜意,使他们坠入爱河。
当这个暑假将要结束的时候。一天,蔡杏佛老爷子坐在上房的太师椅上,在全家人面前当众训斥、指责少华。
“少华,爹供你读书,现在即将高中毕业了,你的学业究竟怎样?毕业后你打算做点什么?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前途没有?”
少华听完爹的话,一时难以找到让爹满意的答案,就含含糊糊地说:“回爹的话,学业不敢说良好,但是儿子敢说尽力而为了。至于说到前途大事,还没来得及细考虑。”
杏佛冷笑着说:“哼,我看也是这样。前途没细考虑,可是谈情说爱一点儿也没耽搁。你把心思都用在女人身上了吧?还好意思说‘尽力而为。我都替你害臊。”
这时他见紧挨着爹、坐在下首一排椅子上的大哥少卿跷着二郎腿斜着眼往上看,坐在他身旁的大嫂撇着嘴显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少华已明白自己遭了暗算,有人向爹参了自己一本。又见坐在对面一排椅子上的生身母一一二姨太太,满腹惆怅,焦急地盯着少华,替亲生儿子捏着一把汗。
就听爹又说:“在咱这个大家庭里,爹做事向来公道,不偏不向,赏罚分明。少华,别指望你犯了家规爹会袒护你。爹问你,你可知罪?”
“爹,儿子何罪之有?”
姨太太听儿子顶撞老爷子,着急地暗暗向他摆手,意思是千万别吃眼前亏。
“好,那今天就当着全家人,明白告诉你,你犯了蔡家不能容忍的三大罪状。一,你擅自进教堂奉洋教,犯了家法;二,你背着家长私订终身,目无尊长,是不仁不孝;三,你恋上槐柳庄泼皮无赖崔三家的闺女,你这是无视家规,辱没祖宗。有此三条,逆子还有何话?”
蔡老爷子动了真格,满堂上下鸦雀无声。少华却是满腹委屈,一张脸憋得通红,他强压下胸中的怒气,换了一副平和的口吻慢慢申诉,据理力争。他是这样说的:“爹,您老人家且莫生气,气大伤身。今天当着全家人的面,听儿子慢慢向您解释。首先说学业,儿子不敢稍有松弛,没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将来总会用事实作证。在此,儿子郑重声明:一、我没有奉洋教。二、我进教堂原是为了长见识,寻求西方文化,补己之短,这并不为过。三、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社会提倡民主、自由,反对封建宗法、家长制。谈恋爱是我的权利,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别人无权干涉。至于崔三的为人与我无关,我爱的是他的闺女,将来还要娶他的闺女。”
没想到少华为自己的辩解却引来滔天大祸。蔡老爷子气得面色铁青,喘着粗气,无法抑制胸中的怒气,用颤抖的手,指点着少年说:“反了,反了。逆子,不可救药。我来问你,念书都念到哪里去?你竟敢当着众人的面顶撞你爹。一派胡言乱语,你倒觉得有理了,你不配做蔡家子孙,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这个家也不能容你。”
老爷子气得手脚冰冷,几乎昏厥,全家人急忙呼救,送至卧室。老爷子慢慢平复下来,幸好没出大事,众人才放下心来。当晚,二姨太埋怨儿子:“少华,娘不是说你,你也忒任性,忒不听话。要是老爷子有个好歹,你大哥能饶了你吗?他能善罢甘休吗?你不是不明白,娘在这个家里有多难啊。”说着那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娘,别怕。天无绝人之路。别说他们不容我,我早就在这个老封建家庭里过够了,早晚我要离开这里,我就不相信离开他们活不下去。”
“那你就不要娘了?你走了,往后让娘可咋活呀?”娘泪如雨下。
“放心吧娘,等我混好了,回来接你。”
第二天,少华与槐花说了昨天发生的事,并把自己要离家出走的打算告诉了她,他紧紧握着槐花的手说:“槐花,我……我就是舍不得你……”
没想到槐花不但不悲戚反而兴奋地说:“好呀。少华哥,你走哪里俺就跟你到哪里。咱俩永远在一起。”槐花脸上绽放着天真灿烂的笑容。两个年轻人紧紧相拥,生怕走失其中一个。又听槐花说:“咱们俩临走前一定先要去给神父告别。”槐花的真诚、质朴和无忧无虑,顿时让少华的心情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在教堂端纳的房间里,神父为两个年轻的恋人祝福。
他赞同少华的主张,离家出走到北方去,过独立自由的生活。端纳神父是这样说的:“我的孩子,上帝会怜悯你们的,幸福会降临到你们面前的。”神父的眼睛潮润着,“北京王府井大街的天主堂有位约瑟夫神父,是我的朋友。你带上我的信,他会帮助你们的。再见了我亲爱的孩子。阿门。”神父替他们画十字,并吻了他们的额头。
天不亮儿子告别母亲。母亲秘密送儿子登程。在大门外母亲含着眼泪,目送少华和槐花消失在晨雾中。
蔡少华和崔槐花离家出走以后在洛口镇和槐柳庄引起一场罕然大波。
“哎,我说二哥,你知道不?”
“啥事“蔡杏佛财主家少爷和咱庄崔三的妮子私奔了。为这事全庄都闹翻了,咋就你一人不知?”
“嘻,这还叫事吗?前儿府上(济南府)丁字街口处决了两个谋害本夫的奸夫淫妇,看热闹的人山人海,那才叫好看呢?私奔算个啥?”
十来天以来蔡家撒出人四处寻找,却毫无结果崔三更是找闺女找疯了。只有槐花娘默默流眼,跪在圣母玛丽亚神像前忏悔、祈祷,求上帝饶恕一对可怜的孩子,一切惩罚都让自己一个人承受。
少华和槐花到北京已经有些日子了,他俩租了两间小屋,住进大杂院。槐花仍旧是每天都生活在无忧无虑之中,脸上总是绽放着天真的、幸福的笑容。少华带着她逛白塔寺,品尝京式糕点和各种小吃。在一家卖绣花鞋的摊位前,摆满各种花色的京式绣鞋,槐花驻足欣赏舍不得离去。少华看出她的心思,便狠了狠心花了一块两毛钱(按当时市价一斤白面一毛二分)给槐花买了一双缎面绣鞋。槐花长这么大第一次穿这么好的鞋,高兴得心里像开了花。
来京城时,娘把积年攒的私房钱都偷偷地给了儿子,现在看看这些钱都用得差不多了,小两口便想起带上端纳的信到王府井大街天主堂去找约瑟夫神父。
约瑟夫神父看上去比端纳还要老,戴着深度近视镜。在他看完老朋友的信后,便温和地问道:“年轻人,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请说。”少华把自己想得到一份工作赚钱养家的想法直接告诉了他。当约瑟夫了解少华有高中毕业的学历后,想了想说:“此间有一所教会办的平民小学,如不嫌弃,我可以推荐你去那里教书,但新水并不高,养家还勉强,若是能接受,明天就可以去上班。”约瑟夫直言不讳,“因为有位老师请了病假,学校很需要你。”
就这样少华的工作问题解决了,生活也有了着落。
不久,他们搬出了大杂院,另在学校附近赁了一方只有三间北房,外带一间厨房的小院落,独门独户,他们俩俨然过起了二人世界的美满的小日子。少华和槐花每礼拜日都到教堂参加弥撒,与约瑟夫神父的私交也越来越多了,少华在教会学校的工作也就稳定下来。
少华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给家里写信,却与端纳神父有书信来往。少华在信中说多亏了端纳的朋友约瑟夫帮助找到一份工作,并请端纳代向自己的母亲和槐花娘报平安。因为端纳一向与蔡府无甚来往,所以这事只能转托槐花娘。槐花娘并不推脱,寻机会见到少华的生身母,蔡府的二姨太太。二姨太亲眼看到儿子给端纳神父的信,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槐花有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家务活干不动了,少华就花钱请了一位当地的老大妈帮忙照顾家。十月临盆,槐花生了一个女孩。婴儿刚一落草,可巧西边天空出现一抹彩云,于是少华便给女儿取名小霞。三个月以后小霞长得白白胖胖,大眼睛,高鼻梁,非常可爱。小两口对女儿疼爱得不得了。孩子一天天长大,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意外地发现小女儿耳朵失聪,竟是个哑女。纵然是这样也没丝毫影响年轻的父母对小女儿的深爱,反而更拿她当作掌上明珠。
小霞一岁五个月的时候,卢沟桥事变爆发了。不到一年的工夫,日寇侵略的战火燃遍半个中国。北平沦落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老百姓无法生存,亡国奴的日子苦不堪言。更不可忍受的是,头戴鬼子兵黄帽的狗汉奸充当向导,领着日本兵和伪警察疯狂地到胡同里挨门挨户强拉年轻妇女做慰安妇。那些年轻的大闺女小媳妇人人惶恐,脸上抹锅灰,东躲西藏,家家关门闭户,鸡犬不宁。
早上,少华刚要出门到学校上课,在胡同口出现一队端着刺刀的鬼子,伪警察打着“北平妇女慰劳团”的白旗,向胡同里走来。少华返身插上大门,回到房里赶忙让妻子抱着孩子躲藏起来。这时急促的打门声、吼叫声一阵疾似一阵,门被砸开了,少华直挺挺地站在院中,面对鬼子的刺刀。狗汉奸在鬼子小队长耳边说:“这里有个大大的花姑娘。”又阴险地对少华说,“你的漂亮太太呢?快把人交出来去慰劳皇军。”
“她们娘俩早就回山东老家了。”少华说。
狗汉奸指着院中晒的尿片,阴险”滑地说:“这是什么?给我搜。”
槐花躲在灶房一角的柴草堆里,为了怕不懂事的小女儿哭出声儿,就把奶头塞进她的小嘴里。
不多时,槐花被拉到院子里,上衣被扯碎了,裸露肩膀。鬼子小队长贪婪地看着槐花,发出一阵狞笔,欲将黝黑的爪子向槐花怀中伸去。这时,少华接过孩子,给槐花整理了一下衣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朝鬼子大喝一声:“强盗,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
野兽般的小队长,拔出三尺长的雪亮的屠刀,对准少华劈了下去。少华倒在血泊中,手里紧紧抱着孩子。
槐花被捆绑着和其他二十几个年轻妇女像牲口一样被装上汽车拉走了。在鬼子的兵营里,这群可怜的姐妹浑身上下被剥得精光,从早到晚遭到几百名鬼子士兵,一次又一次地轮奸,直到奄奄一息,折磨而死。入夜,鬼子将她们的尸体扔到汽车上,拋尸荒郊。
深夜,漫天星斗。槐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幸免一死。她强睁开眼睛见四下漆黑,一片茫茫。星光下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一农民看庄稼的窝棚,她顾不得赤裸的身体和满是血污的下身,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窝棚爬去,身后留下一道深深的血迹。窝棚里没有人,那草铺上有一床破棉絮,她抓过来盖在身上一头扎在草铺上……
当苦命的槐花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温暖的阳光洒在小小的窝棚里。这时她见窝棚外一庄稼老汉蹲着抽烟袋,见她醒了就从瓦罐里倒了半碗米汤,让她喝下。就是这半碗温和的米汤救了她的命。
槐花向这位庄稼老汉儿哭诉了全家惨遭横祸,眨眼间家破人亡。自己又遭受了鬼子兵野兽般的蹂躏……槐花哭得已经死去活来,最后央求老汉儿:“大伯,您老人家行行好,帮俺到俺家看上一眼。给俺找两件衣服,再拿上俺存在柜橱里不多的钱,给送到这里。大伯您就是俺的救命恩人,俺身上没衣裳,不能给您老人家磕头。大伯您就可怜可怜俺吧。”说着泪如雨下。
这位老实又好心肠的庄稼老汉姓杨。看到槐花实在可怜,便一口答应下来。杨老汉按槐花指的路径和街道门牌,没费大事就找到了槐花家。没想到出现在这位庄稼老汉儿面前的竟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可怕场面。年轻的男子倒在血泊中已经死了,怀中的婴儿一息尚存。杨老汉抱起孩子,又照槐花的嘱咐找着衣服和钱,当日下午就赶了回去。
杨老汉把孩子、衣服和钱都交在槐花手里。
槐花接过女儿小霞死死地抱在怀里,昨天丈夫惨死的情景如在眼前。她悲泣不止,这场大哭呼天号地,戚鬼神,动天地,闻者皆悲。槐花在杨老汉家住了两日,欲将小霞托付给好心的杨老汉一家,自己一死了之。
村里的大娘、婶子闻知都同情她,都来劝慰她。杨大妈说:“槐花呀,你这么年轻,孩子还这么小。为了孩子也得活下去,千万不能寻短见。”
槐花看着怀中可爱的小女儿,实在不忍心离她而去,最终打消了死的念头。她冷静下来细想:“北平是回不去了,那个曾经使她幸福温暖的小院再也不复存在了。”她痛苦地决定离开这里回老家。她是这样想的:“老家有亲人,有爹娘,还有天主教堂和慈祥的端纳神父。”
槐花在这场磨难中精神受的创伤太深了,也太重了,那是一辈子也无法平复的,不可忘记的,这痛苦的磨难将伴随她一生。
槐花在杨大伯一家的关照下,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后来终于有一天,槐花离开了杨大伯善良的一家人,乘南下的火车,回山东老家去了。
火车开动了,槐花看着渐渐远去的北京城古老的城门楼子,一阵阵心如刀绞。这座古城留给她难忘的、幸福的、美好的记忆,这座古城也在她的心上刻下了永不磨灭的灾难的伤痕。她不敢回顾在那原本平静小院里她的至爱亲人,她不敢回顾丈夫被野兽般的日本兵杀害,倒在血泊中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她更不敢回想自己被抓进日本鬼子兵营受尽百般凌辱摧残的一幕。她咬着牙关挤出一句话:“一辈子再也不回这可怕的地方了。”
火车到达济南站,回到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怀抱小女儿,拖着两条肿胀的腿,走向洛口镇槐柳庄。当年槐花和少华离开这里的时候,相恋的人儿成双成对,心情兴奋激动比蜜还甜;如今再回来的时候,还是在这条路上,不见了少华,却变成一双可怜的孤儿寡母。谁又能预料今后槐花母女的命运将是怎样的呢?槐花回到娘家带回的不是福,而是悲和仇,是不尽的辛酸和眼泪。槐花一头扎在娘怀里,心里的痛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向亲娘哭诉了日本兵惨杀少华的经过,却隐去自己被日本强盗摧残的事实。
崔三听罢跺脚骂道:“蔡家少爷拐走了俺闺女,我还没给他家算账呢?老天爷有眼,让他遭了报应。他活该,他该死。”指着小霞对他老婆说,“你把这小东西给我送到蔡家去,我眼不见心不烦。我姓崔的不养活这个野种。我不干赔本的买卖,你要不听我的话,早晚我把这小东西掐死。”
娘抱着小外孙女,泪水成了串。槐花把腰里仅有的一点儿钱全都掏给崔三,跪求说:“爹,求你老人家放过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吧。”
崔三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哼”了一声甩手而去。黄河岸边长年的风沙催人老呀。槐花娘变得老了。自从女儿离家出走,每天愁云满面,还要受崔三欺侮和无端的打骂。崔三本想靠嫁闺女发个大财,如今可倒好,彩礼没得到,反落下话把:“崔三闺女跟野男人跑了。”
受人耻笑。崔三这一肚子火没处发泄,都遣怒到老婆子身上。崔三的小买卖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他又嗜赌,欠了一屁股债,你说这日子叫大凤怎么过?
崔三厚着脸皮,编造理由到教堂找端纳借钱,端纳看着大凤的情面多次借钱给他,后来了解了他的毛病,也就不睬他了。崔三逼着大凤没黑没白地洗衣服给他挣钱,还要任意侮骂老婆。“七七事变”后,济南沦陷,端纳神父奉召回国,崔三断了这条财路,把家里能变钱的都卖光了。大凤吃了上顿没下顿,人活到这个份上怎么能不老呢?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槐花回到槐柳庄还能有好吗?
自从日本鬼子进济南,老百姓的日子家家都不好过,蔡家也无例外。
蔡杏佛蔡老爷子年事已高,病患缠身,买卖越来越不好干,酿造厂濒临破产。近闻爱子少华惨死北平的不幸消息真是如雪上加霜。老爷子后悔当初不该逼走少华,使他无家可归,漂泊他乡,才遭此横祸。悔恨当初,为什么就容不下他呢?他已是七十岁的人了,怎么承受得了这些沉重打击?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蹬腿而去。
老爷子过世以后,蔡家谁来当家,老二少岩天生痴呆,老三少华殁了,家业自然就落在大少爷少卿手里。
少卿夫妻习钻刻薄,百般虐待报复二姨太,将她打入灶间与下人一样干粗活。二姨太思念儿子,终日生活在哀戚之中,痛苦怨恨郁积于心,不治而亡,年仅四十二岁。槐花并不了解内幕,领着两岁的小霞到蔡府告帮,她希望蔡家看在已故的少华的份上收留他们孤儿寡母。蔡家大少爷蔡少卿,不但不认亲,不相帮,反诬槐花害死了亲夫,要槐花偿命,无情地将槐花逐出蔡家大门。苦命的槐花有冤无处诉,在当时社会谁能给槐花做主,谁能替她申冤?苦命的女人,一肚子苦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走投无路之时,心生死的念头。她欲投河自尽,永脱苦难。结束此生,一了百了。
近来槐花娘时时见她闺女精神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悬心,便悄悄跟在她身后,恐生意外。一天,天刚亮,却不见了小霞母女,心想要出大事。赶忙到清河边寻找她们娘俩。就在槐花怀抱小霞站在河岸,正要纵身投河的刹那间,槐花娘一步赶到,死死抓住,救了槐花母女的命。当时母女们抱头痛哭。其悲情令路人伤感。
眼看小霞一天天长大,在院中满地蹦跳。崔三见这小妮子相貌铁随她妈,长得挺俊,就打起孬主意。一天,小霞忽然失踪,庄里人帮着四处寻找,全无踪迹,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提醒,孩子有可能掉进河里被水冲走了。于是大伙沿河寻七八里也未见踪影,槐花像发疯似的。正在人们焦急万分的时候,不料崔三领着孩子回来了。崔三对大伙说,带孩子逛大观园了。槐花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实际情况是崔三想把小霞卖了换几块钱使,也是小霞命里不该如此,买主嫌她是个哑巴,不肯花钱,小霞才躲过一4劫。
小霞卖不成,崔三又打起了槐花的主意。
这一天,崔三又到官驿街一带卖醋。官驿街上店铺一家挨着一家。附近巷子里住家儿也挺多,崔三不到晌午便卖完了三十来斤醋。
崔三放下小推车,进了一家小酒馆,打上四两老烧酒一盘热炒,正美美地喝着。不意听到邻座的客人议论,说是蹬三轮的林大胡子新近发了一票财,打算娶个媳妇。
大闺女更好,小寡妇也中。
老林四十多岁,还是光棍子。他身高力大长着一脸络腮胡子。没啥本身,就是有一身力气,干起活来比得上一头牛。他租了辆三轮车,在火车站和官驿街一带蹬三轮,吃碗力气饭。崔三老早就认识林大胡子,二人偶尔见面也常搭个话。今天,崔三听到这个消息,便去找林大胡子。二人见面他对林大胡子说:“兄弟,听说离俺庄不远有个女人,二十四五岁,十分人才却被她占了八分。男人死了,新寡一年,想找个主儿嫁了。你要乐意,老哥给你搭个桥。不过人家放出话来,必得二十块大洋做聘礼才嫁,要不就别想这好事。”
老林粗喉咙大嗓门地说:“天仙呀?不就是个小寡妇二婚头吗?哪里就值那么多钱?”
崔三怕跑了幅儿(砸了买卖)赶紧问:“二十块钱你嫌多,那你打算出多少?”
老林说你把人带来咱瞧瞧,要是这小寡妇真像你说得那么好,俺甘愿出十块大洋,外加两块谢媒人的钱。你看中不中?”
“痛快。我把人带到你家里,咱当面相,对面看。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相中了人你留下,钱归我;相不中钱是你的,人我领走。”
二人说定。当晚崔三回到家,换了一副嘴脸,善言善语地对他老婆说:“槐花她娘,你看咱闺女回到家年把(一年多)了也没进一回城,明天我领她逛逛大观园,散散心,你在家看孩子。顺便给闺女买双新鞋,你看她脚底下那双鞋破成啥样了。”
槐花娘认实。听崔三这么说打心里高兴。心话崔三咋变得这么好?准是回心转意知道疼闺女了。”
崔三恐怕槐花不跟他去,就加了一句:“这买鞋必得闺女自己去挑,才能买个称心。她娘你说对吧?明天一早俺就带闺女进城。”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崔三推上装醋的独轮车前头走,槐花踩着爹的脚印紧随其后,爷俩儿高高兴兴奔济南。快到晌午了,崔三约莫此时林大胡子一准在他家等着,生怕误了大事,就对槐花说:“闺女,咱爷俩儿走街串巷卖醋,转悠了大半天了,都有点乏了。爹想起来了俺有个好朋友就住在附近,离这儿不远。不如咱先到他家歇歇脚,吃了晌饭咱再去逛大观园买鞋,你说中不中?”槐花见她爹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确实累了,就点头表示同意。
林大胡子家住铁道南街,当地人称北同子。这里是棚户区,住在这里的多半是下苦力的穷人。崔三领着闺女在一户门前停下。
“老林在家吗?”
其实今天林大胡子早早地歇了工,在家里等候着,他洗了澡又剃头刮脸,换了一身新衣服,为的是今天相3亲。他听到叫门声,知道是崔三,就赶紧开了大门。他一眼就看到崔三身后的小媳妇,大大的眼睛白皮肤,胸脯丰满高挑子儿。崔三给他领来个俊媳妇,老林乐得合不拢嘴,赶忙把客人让进屋。
小屋不大,拾掇得还挺干净。老林又是倒茶,又是敬烟,忙得团团转。吃过一盏茶,崔三向老林丢个眼色示意他出去,又对槐花说你坐着喝茶。我方便方便,去去就回。”
崔三和老林同到大门外。
“老林,俺领来的人瞧着咋样?俺没骗你吧?”
林大胡子高兴地说:“不懒,不懒。”说着从衣袋里掏出十二块大洋,递给崔三。崔三接过钱说:“从今儿起,人就归你了。回见。”崔三推起车子一溜烟去了。
槐花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心里焦急:“爹怎么还不回来。”正在纳闷,却见叫老林的陌生人回来了。槐花便问:“大叔,俺爹呢?为么还不回来?俺去找他。”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老林哈哈大笑,伸手拦住槐花。
“原来崔三是你爹。他真不是东西。他得了俺十二二块大洋,把你卖给俺了。以后你就是俺的人了。崔三走了,不回来了。”
槐花一听这话又气、又恨、又恼、又急。只觉两腿一软,眼前发黑,晕了过去。槐花醒来已是掌灯时分,见自己和衣睡在人家的铺上,身上盖着一条新棉被。老林见她醒来,温和地对她说:“你别怕,俺老林绝不为难你。从今往后咱俩一起过日子,俺保险对你好。俺是比你大几岁,可俺知道疼人儿。再说了,崔三这条老狗竟然干出卖闺女的事,他还算个人吗?畜类不如。你跟着这种人往后还有啥意思?不如跟着俺老林。不信你打听打听,谁不认识俺老林。
俺是个讲义气、重情义的人。今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此时,槐花呆如木鸡,任凭泪流满面。她恨死了崔三,又报怨老天爷不公,自己的命运怎么这么苦?她想:“崔三把俺卖了,生米已成熟饭,自己一个弱女子无力挽回。想逃走恐怕没那么容易,这个出钱买俺的人能放过俺吗?就算是他发慈悲放了俺,也是无家可归。再回到槐柳庄崔二家,不是等同重进地狱吗?槐花思前想后,一点儿出入都没有,俺原本好好的一个小家庭,生生地让日本鬼子祸害完了,千刀万剐的日本鬼子,你不得好报。现如今走又走不得,留又留不得。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俺吧。俺崔槐花该咋办呢?天下的路千条万条,怎么就不给俺槐花留条活路呢?”
槐花越想越悲,越想越恨,越想越不敢往下想。睁眼看看面前这个汉子倒也不像是个坏人,说出的话也挺实在。可是对俺——谁知道他能真心待俺,对俺和俺的孩子好吗?
正在槐花进退两难的时候,老林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卤子面放在槐花面前,浮头还漂着两个荷包蛋。
“你别光躺着了。来,起来趁热吃了这碗面,你都一天没吃啥了。俺也不会做饭,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槐花端起这碗面,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不知说啥好,也不知往后该咋办。
在别人眼里,崔二卖闺女是禽兽彳了为,可是崔二却觉得手段高,没费劲就赚了大把银子。崔三就是这类括不知耻的下三烂。崔三哼着小曲回到家,老婆见他是一人而返,忍不住问她爹,咱闺女呢?咋不见她一齐回来?”
崔三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瞪着眼珠子反问:“‘她爹。谁是她爹?教堂里老洋鬼子才是她爹。呸。”崔三狠狠地啐了口唾沬,“实话告诉你吧,我给你闺女找了个好主儿,今天就把人送过去了。”
“你不是说领闺女逛大观园买鞋去吗?怎么又变成给闺女找主儿?这到底是咋回子事?你倒是说啊。”
“逛大观园买鞋,买个尿。”崔三恶狠狠地说。
“就算是你给闺女找主儿,这么大的事,也得给俺当娘的商量啊?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唱的哪一出?我唱的‘卖枣的碰到卖碗的——早(枣)晚(碗)的事。你闺女改嫁,这是定了的。怎么着,你还想养活她一辈子?”
“槐花还年轻不能守一辈子,早晚是得改嫁。可是也犯不着这么着急,是好是孬,不给俺说也就罢了,总得给闺女商量商量不是?”
“商量个屁。商量来商量去,黄花菜都凉了。商量?商量没买卖。你当你闺女是谁?金枝玉叶?有人要她就不错了。”
“反正俺觉得你这事办得忒急了点,人家男人才死了。”槐花娘嘟噜着做饭去了。
崔三从怀里掏出一瓶老白干,一包猪头肉,一个人大吃大喝起来,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
三天过去了,槐花没回来连个口信也没有。当娘的不放心,小霞哭着闹着要妈妈。槐花娘不敢声张,怕庄里四邻知道了笑话,就低声下气地哀求崔三,好歹把槐花住的地址告诉她。
“她爹,你行行好,告诉俺咱闺女在啥地方。俺带上小霞去看上一眼,把孩子交给她妈,俺就放心了。”
第二天,槐花娘带上小霞,按崔三指的方位直奔省城铁道南街。槐花娘逢人就打听,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地方。槐花娘叫开老林家的大门,果然自己的闺女住35在这里。母女重逢,各自心中的滋味真是用笔墨难以表达。槐花总算是见到亲人,一把抱过小女儿,悲喜交加,只有流淌泪水的份,却不知说啥好。
老林赶早就出车了,家里只有槐花一人。她赶忙生火做饭,好让娘和自己的心头肉小霞吃顿饱饭。中午老林收车回到家,见家里突然出现一老一小两个生人,不用说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槐花说:“老林,这是俺娘和俺小女儿,她俩刚到。”
老林爽快地说:“不知老人家到俺家,来到了就别客气。我这就去打酒、割肉,咱们一家人吃顿团圆饭。”说罢连口水都没喝,转身就往外走。不大一会儿工夫,老林抱着一大堆吃的喝的转回来,和槐花一齐下厨。很快饭菜便摆满了一桌子,一家三口半人围坐吃了饭,老林收拾了碗筷,又去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他们娘仨,槐花娘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说道:“孩子,娘看老林这人粗是粗了点,可是心眼儿还挺细发。娘说句不该说的话。孩子,你就凑合着和他过吧,总比在咱家过苦日子强。”
过午,娘要走了。“闺女,娘把小霞交给你。趁着天儿亮我这就回去了。这趟娘没有白来,亲眼见到眼么前儿这些个事,娘就放心了。你耐着性子和人家好好过吧,日子长着呢。”
娘走以后,老林带着槐花和她的小女儿,三口之家过得还算融洽。老林心眼好不厌弃小霞,渐渐地小霞也跟老林混熟了。只是太辛苦了老林,家里多出两张嘴,老林得紧忙活才能顾上全家人吃喝。
俗话说:“挣吃,挣吃。”老林为了老婆孩子起早贪黑,没命地干活。他挣的钱除吃喝嚼裹儿,剩不下几个,但他忘不了给老婆、孩子添件子衣裳啥的,就连老婆子每月不能少的草纸(那个时代没有卫生巾,妇女月经都是用草纸)都替老婆想着,说实在的,老林还真会疼老婆孩子。槐花的心慢慢地被这个比她大二十岁蹬三轮的汉子暖化了。过去的日子和那些苦难的经历,时常在槐花的心中翻腾着、折磨着她。槐花咬着牙将苦水往肚子里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一心一意跟老林过日子。槐花受过的摧残、折磨和留在心里的创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永远不会说出口,更不想让老林知道。因为槐花知道,男人最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老婆被奸污,更何况是在日本兵营里被鬼子岁月就是这样,在善良的人们经受着无穷尽的辛酸苦难中慢慢地消失。一年以后,槐花给老林生了个儿子。
因为这孩子一下生后脑勺儿特别长,俗称“梆子头”,所以,就取个乳名叫小梆子。老林打了半辈子光棍儿,没想到四十六岁得一子。上苍保佑俺老林家有了后继香烟,老林抱着亲生的儿子如同抱着个银娃娃。老林是有情义的人,他真心地感谢槐花。自从槐花到了他家,因为家里有了女人,日子过得才像样。如今槐花又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老林把槐花像菩萨一样供着。世间穷人家的贫寒日子也有滋有味,谁说只有财主家的孩子金贵?穷人家的娃儿同样娇生惯养呀。
如今槐花坐月子,娘挎着一小篮鸡蛋到济南看闺女。
伺侍月子本来就不是男人干的活,再说老林也不能误了上街拉活挣钱,所以娘也就留下来伺候闺女。
一九四五年,鬼子投降了。小霞长到十一二岁。夜幕下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东方终于亮了天。
连日来,槐花干瞪着两只大眼睛无法入睡。日本人留在她心中的刻骨仇恨重又翻起。她要杀人,她要报仇。半夜里她拿起一把劈柴斧头朝火车站跑去,她知道那里有日本兵,她要亲手杀死一个鬼子,为少华报仇,为自己报仇。槐花真的疯了。老林不知道她发狂的原因,使劲夺下她手中的斧头。
老林万万没想到槐花疯成这样。问她:“看把孩子吓的,你倒是想干啥呀?”
经这一问,埋藏在槐花心中八年之久的杀夫之仇,受辱之恨再也无法隐忍下去了。她一头扎在老林的怀里号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哭声惊动了四邻。屋子里,小院中都挤满了关心她的人。女人们围在她的床前同情地陪她流泪。槐花哭罢多时,才慢慢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大伙讲述了八年前在北平的一所小院中丈夫蔡少华为了保护妻子和孩子惨死在日本鬼子屠刀下的一段血淋淋的事实。她将埋在心中八年之久的杀夫之仇、泪血之恨吐露出来。邻居们到此时才明白真相。就连老林过去只知道槐花的前夫因病而死,却万万没想到槐花还有这一段凄惨的经历。
邻居们慢慢地散去了。老林看着老婆,心疼着老婆,他的心里比槐花还难受。此时此刻,槐花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可是她内心的愤怒却愈烧愈旺。她两眼直直的,心如刀割。老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想尽一切办法劝慰她,生怕她有个好歹儿,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可是老林怎么能想到槐花曾经被掠进日本兵营,遭受鬼子几十次上百次地奸污,直到生命奄奄一息被当作死人拋尸郊外呢……
往日经受的苦难,槐花没有向任何人,甚至没对亲娘吐露过半句,只把这苦水咽在肚里埋在心底,永远忍受着这无止境的折磨,直到生命的终结。她怎么能够将真相对她现在的男人一忠厚的老林坦言呢?
将(刚)要明天,昏黄的天底下卷起阵阵凄风,天上下着淅沥苦雨。老林挎着一只小篮子走在头里,槐花牵着小霞的手跟在后面,朝着铁道的方向慢慢走去,远远看到高出地面丈余的路基像一条长龙向北远远地伸去。老林三口子踏着没膝的杂草,来到路基下。老林选了一块干净地,小心翼翼地将篮子里盛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摆好。那是盛着点心和水果的四只碟子、香烛纸钱,还有一瓶老酒。他做完这些便在一旁站立。此时,槐花和小霞头上扎着孝带,双双跪下。槐花点了三炷香插在土堆上,朝北磕了三个头,小霞也学着母亲磕了三个头。槐花边呜咽边焚化纸钱,奠了三盅酒,郑重地、哀痛地祭奠了前夫蔡少华的亡灵。槐花拉着女儿小霞的手向北祝祷:“少华,你看看咱们的女儿小霞,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俺们娘俩过得还好。俺知道你死得冤,日本鬼子投降了,你的仇已经报了,你就闭眼吧。”
自从祭奠了前夫蔡少华的亡灵之后,槐花心里如释重负,觉得轻松了许多。可是,眼前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全家的人张着嘴都吃老林一个人儿。再加上物价飞涨,钱不顶用。头晌午买一斤米面子的钱,到下午只能买半斤。为了让老婆孩子混饱肚子,老林没白没黑地蹬着三轮车几乎跑遍济南城。有一次老林拉个伤兵,从西到东跑了半个济南城,伤兵不但不给钱,反用手中的拐杖打伤老林,那天之后老林三五日没起来床,伤兵打人的事时常发生。老林身体刚好一点儿,又蹬上三轮车,拼命去挣钱。老林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俨然成了一个老头儿。一帮蹬三轮的穷哥们闲下来拿他开涮。这个说:“老林,我看你是卖煎饼的剩下一一贪(摊)多了吧?嘻,嘻。”那个又接着说:“嗨,你还别说。夜夜搂着小媳妇睡,搁谁也少贪不了。这要是轮到你,保险贪得更多。”
“哈哈……”大伙一阵笑。
老林听了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心里甜滋滋儿的。也有那不怀好意地说:“老林的老婆颧骨高,杀夫不用刀。”
老林瞪他一眼,装没听见。
夏天,老林一早出车去。刚拉上座,就遇到一场大雨。他淋了雨,浑身上下都浇透了。晚上回到家就不住地咳嗽、发高烧,觉得浑身疼痛。这回可把槐花吓坏了,心急火燎。生怕男人有个好歹。大夫说:“他这是冒了风寒,不要紧,吃两副药,发发汗就好了。切记千万不可受重凉。”
送走了大夫,槐花谨遵医嘱,煎汤熬药,细心照顾,一刻不离男人左右。老林被感动得满眼是泪。干力气活的人平时都泼辣惯了,小小不然的病,抗一抗就过去了,可是一旦倒下,就不易爬起来。老林吃了十几副药仍不见效,反而转成伤寒。“伤寒”这病在当时几乎是绝症,无药可医。家里没有余钱,为了给男人治病槐花四处借贷,盼望男人早一天病好了。谁料老林一病就是半年,眼看着连药汤子都灌不下去了。
一天夜里,孩子都睡着了,老林忽然清醒了许多。
他一把抓住槐花的手,深陷的眼窝里充满了泪水。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对槐花说:“咱俩的缘分到头了,我身后没有给你和孩子留下啥,只有这两间破屋和一辆旧三轮车。我求你,好歹把我的儿子一一小梆子拉扯大。我就……”说到这里,老林的手慢慢松开了,而后一点点变凉。
老林就这么走了。身后还欠下许多债。
常言道:“父债子还,夫债妻还。”
为了还清老林治病欠下的债,为了养活两个尚在地皮上的孩子,槐花咬咬牙,打算重操男人的旧业一一蹬三轮。可是在当时社会脚行之内,无论是拉地排车的、拉洋车的,还是后来才兴起的蹬三轮的,全都是男爷们干的活,谁见过一个大老娘们蹬辆三轮车,满市街地乱跑?可是槐花当真干了这一行。你听说过没有,老济南有个蹬三轮的女人?那不是别人,正是咱的女主人公一一崔槐花。
头天,槐花把三轮车里里外外擦抹干净,打整得漂漂亮亮,后胎打足了气,还特意换了一副斩新的、银着红牙子的靠背和坐垫。第二天,槐花把她的三轮车往官驿街口上一放,立马引来了一大堆蹬三轮的围观。
其中一个说哟,这不是老林的车吗?打整得真漂亮。哎,嫂子,你不是想蹬三轮吧?”
“怎么着,不行吗?”槐花生气。
俗话说,干脚行的脚臭,嘴比脚还臭。
“行,行。谁敢说不行?嫂子,你的车漂亮,人更漂亮。那些坐车的一准抢着坐你的车,非打破头不可。哈,哈。”
“扯你娘的臊。”槐花反击。
“嫂子,咱哥们劝你是心疼你。你想想后边坐着个重二百斤的大老爷们,你蹬得动他吗?再说了,这大热的天儿,咱哥们都是大裤衩子小汗溻,多痛快。你穿一个给咱瞧瞧。”
又引来一阵大笑。一会儿工夫,十来辆三轮儿都拉上座走了,街口上只剩下槐花一辆车。不知情的以为她是给男人看车的,谁想到她是蹬车的。
路对面一个穿长衫的大胖子气喘吁吁地招呼:“三轮车,十二马路去不去?”
槐花终于等来了座,口中赶紧说:“去,去。”一面将车蹬到胖子跟前。
“先生,请上车。”
胖子一看蹬三轮的是女流,说了声:“晦气。”扭头就走。
一天下来,槐花硬是没拉上座儿,没挣到一分钱。
有人给她出主意。
“你到学校门口等,放学了,有那阔小姐回家不想跑路,备不住就拉上座儿。”
这主意还真好使,槐花果真拉上座挣到钱。就这样槐花干了一阵子,实在干不动了,想改行干点别的。邻居大嫂说:“蹬三轮哪是咱们女人干的活?你不如把车卖了,凑个本儿,就在家门口摆个烟卷摊儿,不是照样能混钱吗?”
槐花想这话也对,可是当真卖车的时候,还真舍不得。因为老林生前把这辆车当命根子,老林死后这辆车是唯一的遗物。可是想来想去不卖又有啥法呢?最后还是下狠心卖。
卖东西说起来简单,车市上黑得很。槐花不懂行市又不会砍价,生怕被车贩子坑了。槐花为这好一顿犯愁。后来经人介绍卖给了个蹬三轮的,价钱还算公道。槐花不敢把卖车的这笔钱在家存放久了,得赶快把货顶(备)起来,免得过后贬值。第二天就批发了烟、酒,准备开业。
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再说老林生前老实巴交的,处得邻里不错,如今槐花干小买卖儿,邻居们谁不上前伸把手,帮个忙。于是大伙七手八脚不到一天工夫,就在她家门口搭建了个小木棚,又花很少的几个钱儿买了个废旧的玻璃柜台,稍加修理便可使用。就这样槐花家的烟酒摊子就开张了。
槐花居家铁道南街,向南直接到纬一路,向东是官驿街,向西是天桥儿火车站,所以这条街过往行人很多。路人经过槐花新开张的烟酒摊子顺便买包烟卷儿、买盒火柴很方便。那些卖苦力的劳累了一整天,晚上回家也喜欢在槐花的摊子上打四两白干喝两盅解解乏。
槐花是个爱动脑子的人,为了多挣俩儿,又添了五香花生米,豆腐干子,咸长果之类的酒肴。这样她的小买卖儿干得还真像模像样,不再为全家的嚼裹儿犯愁,一家三口吃上了苞米面窝头。槐花家的日子有了着落,街坊邻居也为他们孤儿寡母高兴,可是背后也招来许多妒忌和闲话。
一天,邻家几个娘们儿到槐花摊子前闲聊:“大妹子,没想到你的烟卷摊子还真能见钱。俺瞧着你干买卖还挺内行,是把好手。俺都替你高兴。”
“哎,瞎混罢了。还不是多亏了街坊邻舍的帮衬。”
槐花说。
“槐花呀。这些日子俺瞧着你精神头儿也有了,脸面的气色也好看多了。”
“人家槐花妹子本来长得就俊,人家身材又好。不像咱这几个老娘们儿,肉都长在肚子上。人家槐花多会长,有肉长在奶子上。哪个老爷们不眼馋,不想多看她两眼?
不信你瞧。”说着就要动手掀槐花的衣襟。
娘儿们一阵大笑。槐花也笑弯了腰,说:“嫂子,可别胡闹,让人家笑话。”
常到槐花摊子这儿买烟的有个飒利的年轻人,是成通纱厂的保全工。他的家离这儿不远,这儿是他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时间长了,买烟的次数多了,慢慢地成了熟主顾儿。时常买完烟驻下脚与槐花聊上几句。槐花也就知道了他名叫金利水。
一天,利水上班的路上又到槐花的摊子上买了盒烟卷儿,无意中发现槐花家木棚子露了天儿。利水想这要赶上雨天,小棚子漏了雨,打湿了烟卷儿摊子可是不得了。金利水这样想着就去上班了。下班了,利水带上工具,还带来一张油毡,主动帮槐花修理棚子。利水手巧,三下五除二就把露天的棚顶子整明白了。
槐花从心眼里感激他,就请他到家里喝杯水,休息休息。槐花一个人,家里外头忙不过来,时常请利水帮个小忙,利水也乐得帮槐花。
哎呀。这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那些好拉拉舌头的老娘们,没事还想找点儿事呢?今见崔槐花常与金利水有些来往,便添油加醋,有的没的胡乱嚼舌头根子。
“你还不知道吧?可了不得了,小寡妇和姓金的明铺明盖地好上了。真不嫌丢人,不要脸。”
“男人才死了几天,就熬不住了,偷汉子。这条街上谁不知道。”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槐花和利水有没有那种事谁看见了?其实不过是望风捕影,却传得沸沸扬扬。
没过多久这件事就传到了金利水老婆的耳朵里。这个女人大个子,长着一脸大麻子,专一好打架骂街,是有名的泼辣户,外号大洋马。大洋马闻听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搞娘儿们,立时火冒三丈,不出这口气绝不罢休。于是约了俩相好的姐妹,趁利水上班的空,直奔槐花的烟酒摊子。大洋马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卖烟卷的女人,就住南街上。在咱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咱就是聋子、瞎子就一点儿都不知道?今天我倒要会会这个叫崔槐花的女人,看看她用的啥手段把俺家利水弄上手的。”
槐花正在看摊儿,冷不防见三个粗大的老娘们气势汹汹朝她的摊子而来。大洋马一见槐花长得又年轻又漂亮,那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开腔便骂:“你这个不要脸的破鞋,养汉老婆,骚货,敢勾引俺男人,敢在俺锅里搅勺子,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谁?”
一通臭骂,骂得槐花晕头转向,不知来者是谁,就说:“你这人毫不讲理,俺从不认识你,你凭啥胡乱骂人?”
大洋马说你不认识俺,你敢说不认识俺男人金利水吗?俺凭啥骂你,就凭你勾搭俺男人,就该骂你个浪娘们。”
这时槐花恍然大悟,她猜想利水的老婆一准是听了些闲言碎语,才到她摊子来胡闹,便忍下一口气,说:“嫂子,你先别发这么大的火儿,咱有话好好地说。
咱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平白无故地说俺勾搭你男人。
你这不是缺德吗?”
大洋马一听这话怒不可遏,骂道:“崔槐花你这个卖腚的,你才缺德呢?你给俺男人睡觉,使俺男人,用俺男人。你倒有理了?你这棚子就是俺男人买了油毛毡给你修好的。给我打这个破鞋老婆。”
大洋马一声“打”,跟来的两个老婆,伸出粗壮的手,像抓小鸡子,採着毛把槐花掘在地上就是顿暴打。邻居们欲上前劝架,被大洋马喝退谁要是管闲事,拉偏仗儿,我打谁。”
槐花被打倒在地,还拼命争辩。
“俺和你男人就见过几回面,俺俩啥事也没有,不信你问问街坊邻居,你不能这么欺负人。”
“你都骑在老娘脖子上拉屎了,还说俺欺负你,今天老娘非把你的破烟卷摊子砸了不可。再让你拿这个当幌子勾引男人。给我砸。”
一刹那,槐花的烟酒摊子被砸了个粉碎。看热闹的挤满一街筒子,一看摊子被砸碎,一哄而上,把满地白勺烟酒抢了个光。临了,大洋马点着槐花的头说:“我告诉你崔槐花,今天是轻的,往后再敢勾搭俺男人,俺就敢砸断你的腿,拆了你的屋。不信咱就走着瞧,哼!”说罢扬长而去。
你道大洋马仗着谁的势力,光天化日之下干出这伤天害理的事,欺负那可怜的孤儿寡母。过后才听说大洋马她爹,就是北同子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大流氓头子黑三。
槐花被打,烟酒摊子被砸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北冈子地面,却没人管没人问,更没有一人挺身而出抱打不平,金利水早成了缩头乌龟不再露面。槐花蒙受的精神上的侮辱,更甚于经济上的损失。对于这事众说纷纭,有人说大洋马仗势欺人,断了槐花一家人的活路,太可恶也有人说,崔槐花自寻没趣,撞上硬茬儿了,也只好自认倒霉。
冤屈、气愤、恼怒、苦涩,一股脑地袭来,试想这让一个苦命的女人,一个弱女子怎么承受得了?槐花又一次倒下了。
好心的邻居都来劝慰她:“大妹子,咱是老邻居了,别人不了解,嫂子还不知道吗?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你心眼儿好,待人实诚,咱住的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咱身正不怕影子歪。随她嚼舌头去,只当是放屁。大洋马仗势欺人,不得好报。”
“大妹子,你可得往开处想,为了你小梆子,这曰子也得咬牙过下去。我看这小买卖八成是干不成了。听说几个纱厂都招杂工,可就是厂子里的活络累点、苦点,挣钱也不多,好处是只管干活,不用操心。你要是觉得干得了,就让俺家那口子帮你托人上个名,他是厂里的老工人了。你要是不嫌弃,回头俺就给你大哥去说。”
槐花打心里感激邻居们,她想想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于是就答应了。
没过三天,槐花就同其他女工一样,提着铁皮小饭盒进了仁丰纱厂,当了名拣花工。这大厂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置身厂房中觉得人都变得小了。棉花堆积如山。尘土和棉花毛浑在一起,四处飘浮,吸一口气,满嘴都是棉花毛。女工们要从棉堆里挑出次棉和杂质,一天十来个小时,干下来腰酸腿疼。再苦再累,总比没活干、一家子人挨饿强。槐花拼命地干,总怕被监工头挑出毛病,砸了饭碗。
可恶的监工头见新来的这女工有几分姿色,便起了歹意。故意给她挑刺儿,难为她。槐花不知,只闷着头往好处做。
有一次槐花去小解,被监工头堵在角落里,嬉皮笑脸地说:“你叫槐花对吧,听说你是个小寡妇,我挺喜欢你。你若是和我好上,就不用干这又脏又累的拣花工了。我给你调个又干净,又轻快,挣钱又多的活络。你说好还是不好?”说着伸手去摸槐花。没想到槐花狠狠地朝他脸上啐了一口,扭头跑掉了。
得罪了监工头,槐花还有好果子吃吗?一天放工,工人们在厂子门口排队挨个被搜身。挨到槐花了,浑身上下被搜了个遍,也没见有什么东西,刚要放行,监工头指着她的饭盒说:“看看她的饭盒有没有夹带?”
果然在她的饭盒里发现一卷细纱。槐花当场被厂警拉出来罚站,警示全厂工人。到这时,槐花才明白遭了监工头的暗算。可是人赃两在,有口难辩,监工头在一劳幸灾乐祸。
槐花被厂子开除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又没了着落。
槐花取借无门,整天以泪洗面。多亏邻居大嫂帮衬她,多不过是一碗玉米面,两碗稀粥。小霞也有十二四岁了,可是她又聋又哑,又小又痩,帮不了大忙,只能帮妈妈糊火柴盒。糊一百个盒子还赚不到两毛钱,从早到晚娘俩儿不出门也只能糊二百来个盒子。小梆子十岁了,穷人家的孩子十来岁就帮家里干活。小梆子每天和小伙伴一齐到天桥拉套子,拉一个上沿儿二分钱。一天下来,好了也能赚两三毛钱儿。就这样娘儿仨苦煎苦熬,一天天地过下去。
冬天到了,北风呼啸,漫天之下飘着鹅毛大雪,路上留下行人散乱的脚印,天气不好,小梆子没找到活干,回家的路上顺便在铁道旁拣了满满一小铁罐煤核儿,带回家好生起火炉。天儿太冷糊盒用的糨糊变成冰冰碴子,妈妈和姐姐的手都生了冻疮。快到家了,小梆子见一个老奶奶手里拉着要饭棍子,挎着破了半边的篮子,瑟缩着站在自家门口,欲进又止,犹豫不定。
“老奶奶,你找谁?”小梆子问。
老奶奶见有人问,便哆哆嗉嗉地说:“俺找俺闺女槐花,她是住这里吗?”
“是啊,这里是俺家。”小梆子又惊疑地问俺怎么不认识你,要不,你跟俺进来吧。”
小梆子推开屋门,叫了声“妈”,随着一股风雪灌进屋里。槐花赶紧说:“快进屋,关严门。这点热乎气都给你放跑了。”她这时发现儿子身后跟着一个老婆子,就埋怨地说,“小梆子,你怎么把个要饭的领回咱家?”
“闺女,你不认识俺了?俺是你娘呀。”老人又冻又饿说完便晕倒了。
等她缓过一口气醒过来时,见自己身上换了一件老棉裤和一件老棉袄,那是老林生前的旧衣裳围着一床棉被靠在炕头上。这时,火炉点着了,炕也烧热了。她觉得浑身添了些暖和气。槐花熬了一锅玉米面粥,热热地盛了一碗,送到娘嘴边,喂她吃下。娘才有了力气,慢慢地将家里不幸的遭遇说给闺女听。
半年前,崔三和庄里的十几个男人被拉了壮丁,说是让他们去挖战壕、修碉堡。过了有个数月,被拉去当壮丁的人,陆续回来了,可是不见崔三回家。槐花娘逢人便打听男人的下落,这才知道崔三病死在回家的路上,到今天连尸首都未见。槐花娘无依无靠,这才拉起要饭棍要了饭。她一是怕给闺女添麻烦,二是怕给闺女丢脸,就独自要饭度日。冬天到了,她实在无法撑下去了这才到城里投奔闺女。谁知今天又逢这场大雪,差点冻死。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完这段经历。
“娘知道你也难,娘帮不了你,但凡有一线生路也不来给你添麻烦,你看眼下娘这个样儿,多丢人现眼啊。”
此时此刻,槐花心如刀割。真是苦上加苦,难上加难。这个世道哪里还有穷人过的日子。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破屋偏逢连阴雨,行船正遇顶头风。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亲人团圆了,一家人扎了堆。可是四口人得吃饭啊,得活命啊?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槐花愁云满面。有人说:咱们穷人家的日子,就算是饿不死也得愁死。
天无绝人之路。一家布店老板的小老婆刚生了个胖小子,老板老来得子感谢上苍。急需雇一个老妈子伺候月子,经人介绍槐花应下这个活,老板一眼就相中她,双方言明工钱。槐花当日就上了工。
槐花去当老妈子,姥姥在家照顾两个孩子还能够帮小霞糊火柴盒,小梆子每天与小伙伴一齐到天桥拉套子。
一家四口勉强度日。
一九四八年的八月十五到了,槐花向主儿家告了半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