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没有人能够给出准确的答案,每个人的意义不同,正因为此,才需要不断地去追求。或者说,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在于追求呢?因为不断地追求,终于越来越接近某种核心与本质的特性,也终于,有了被称为意义的体悟。
若是波澜不惊,心中茫然,如同困兽犹斗,唯有心中执念永存,生活方不会如同一潭死水。
这就是张学良和一荻的生活。张学良有执念,乃说的他对国家人民恒久的爱,一荻有执念,乃是她对张学良至死不渝的爱情。正因为此,他们被困多年,无论是平淡如水的山中岁月,还是颠沛流离的特殊时期,他们都不会磨灭生存与生活的意志,不会自暴自弃怨天尤人,正因为此,他们的心越走越宽,他们的人生越走越传奇。
与蒋介石的第二次会面,让张学良知道蒋短时期内不可能释放自己,心中的烦闷也很快自我消解,在基督教和书籍中,渐渐找回心中的安宁。然而,一次教堂做礼拜与宋美龄握手,他的生活,又变得不安宁起来,因为被推到众人面前,失踪已久的少帅,在教堂引起的轰动,一直持续到他的生活中。此后,一直寂静无比的西子湾,因为络绎不绝来拜访的客人,变得热闹起来。当然这所谓络绎不绝是相对于从前而已,他依然被“管束”,虽然没有以前那么严格,但是想随意见来客人,也是不现实的。
然而,老朋友的拜访,宋美龄的不时召见,蒋经国亲自为之祝寿,甚至为他买地建房,还是让一直无所事事的张学良一时之间忙得团团转。这让看守他的刘乙光感到心里非常不平衡,因为他再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对待身份地位大为提高的张学良了,这让他大为光火。据张学良日记中的记载,刘乙光“大长脾气”,还“桀骜地指责我如同他的仆役”,然而张学良也只有在日记中或者和朋友发发牢骚,并未和刘乙光起正面冲突,一是因为大人不计小人过,二则是因为他和一荻马上要搬进新家,需要打理很多事情。
蒋经国为张学良买地建房,是因为张学良和一荻长期以来没有一个舒适的居住环境。关于房子的选址,也是几经波折,因为张学良不可能住在台北市区,张学良几次选择的地方蒋经国都不同意。最后,是蒋经国选中了一块地。这块地是台湾一位名叫许丙的大富豪私地,背倚阳明山东麓,朝阳而地势高耸,附近许多葱绿的竹林,前方不远还有一条美丽的小河,环境非常寂静幽深。然而,这样一块远离尘嚣的地方,又距北投的复兴岗街区不远,也可谓是闹中取静了。张学良和一荻来看过之后,非常满意。
一幢倚山而筑的二层小楼只用了半年就建成了。1960年的圣诞节,张学良和一荻在好友董显光家与其家人共度圣诞,还见到了许多其他的国民党官员以及友人,他们一起聚餐,然后一起做礼拜。随后,宋美龄也到来,并带来礼物。月末,张学良和一荻在新居所在的山上野餐,清风袭来,草木幽幽,虽心中亦是万般感慨,未来不可知,然而一切都在慢慢好转,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他们也会迎来新的希望。
移至新居之后,张学良和一荻一直忙于神学的学习,为了可以早一点受洗,他们加紧研究神学,看的基督教的书籍也从中文版换到了英文版,然而,在这个时候,一荻却病重了。早些年在高雄,一荻就被查出患有肺病,是由于她常年吸烟所致,为了健康着想,又在张学良的坚持下,一荻决定戒烟。然而,戒烟成功了,肺病却未因此痊愈。到1961年时,她的病情越来越重,宋美龄知道后,派来一位名叫戴费玛丽的英国女医生为她治疗。戴费玛丽知道一荻和张学良的故事,对她非常敬佩,一个敢于为爱情放弃一切的人,是一位伟大的女性。
在帮助一荻治疗的同时,戴费玛丽也作为一荻学习基督教的讲师,和一荻谈话时,戴费玛丽非常温柔亲切,然而给一荻讲《圣经》时却严厉异常。一荻在日记中有这样的描述:上帝给我们安排的一切真是非常奇妙,她先是派仆人和使女来带领我们一步一步地接近她,又给我们预备学校去学习,使我们能够领悟她的道。戴费玛莉就是上帝派来的使女。她对我们很严厉,可是没有她的严厉我们就无法学圣经。
戴费玛丽一直待在一荻身边,为她治疗,虽然她发现一荻的病情日益严重,希望可以送一荻去医院治疗,但是一直没有获得批准。直至1962年,一荻的肺病越来越严重,咯血的次数增多,在宋美龄的帮助下,她进入荣民总医院进行了系统的检查。胸外科主治医生卢光舜亲自为一荻拍下的X光片上,发现她右肺叶上有一块小小的阴影,这很有可能是早期肺癌的征兆,虽然不确定。这一天,是1962年5月13日,对于一荻和张学良来说,都是一个黑色的日子。
迁居之后的一年多时间,由于一荻生病,张学良陪伴她左右,二人心情一直不是很好,此刻的检查结果更让他们陷入绝望之中。医院成立了专门的治疗小组研究一荻的病情,采取保守治疗的方法,幸好一荻的病情在治疗之下有所好转。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后,一荻回到家中,由戴费玛丽继续担任她的私人医生,到1962年冬天,她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身体也好多了。在身体好转以后,赵一荻又恢复了中断多时的基督教神学的功课。她和戴费玛莉一起学习美南浸信会神学院寄来的神学函授课程,有时,她在张学良和戴费玛莉的陪同下,乘车前往士林的凯歌教堂。
在士林凯歌教堂,牧师会为她和张学良讲授神学。赵一荻的英文虽有功底,可是由于多年生病及到处迁徙,她已经不能直接阅读从美南浸信会神学院寄来的英文函授教材,于是戴费玛丽为她录制了可随时播放的录音,让她在病榻上也可以反复听。她和张学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完成神学函授生学业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他们对神学的虔诚。
随着一荻的病情好转,家中也开始有了喜事。
最初是董显光夫妇从美国回到台北,他们到北投复兴岗探望张学良和赵一荻时,带来了他们的儿子张闾琳在美国结婚的照片。赵一荻在病床上看到照片热泪婆娑,她看见在洛杉矶明丽的阳光下,一对西装笔挺的青年男女亲昵相依在一棵硕大的棕榈树下,那是她的爱子和陈淑贞结婚时的合影。一荻高兴得落泪了。那是她当年由香港送到美国的闾琳,如今已经长成人了。他和一位同样有着非凡经历的广东军阀后裔结成了百年之好。早在半年前,赵一荻就从闾琳的来信中,得知了他正和陈淑贞女士共度爱河。陈淑贞作为陈济棠的侄女,和张学良的儿子结成伉俪也属门当户对。她为这桩婚事高兴得落泪。
而更让一荻欣喜的事情是,这一年的圣诞节,她的孩子,她三十多年前,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她二十多年前狠心送去美国的孩子,张闾琳,他回来了。
远在美国的闾琳,本来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够去美国为他主婚,同时,在美国接受肺病治疗,但是这个希望根本不切实际,蒋介石根本不会同意让一荻去美国。闾琳的婚礼最后是由张学良在美国的友人主持的,不是伊雅格,因为伊雅格在闾琳大婚前夕不幸逝世。
看到美丽的结婚照,得知闾琳的婚礼圆满完成,一荻非常开心,同时又感到悲凉,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母亲,她最爱的儿子,她却缺席了他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场合,每一个需要她的阶段。
如今,连见他一面都是奢望。看到一荻伤心难过,张学良的友人董显光夫人感到于心不忍,同是女子,董夫人与一荻十分投缘,她想为一荻做一些事,于是去请求宋美龄,希望她可以允许闾琳回台湾探亲。多年以来,宋美龄对张学良和一荻的帮助非常大,她自然是同情一荻的,然而这件事她做不了主。
于是董氏夫妇去拜访蒋介石,在他们的劝说之下,蒋介石虽然不愿意,但是最终答应了闾琳回来探亲。
在一荻的心中,1962年的圣诞节,也许是她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圣诞节。这一天,北投复兴岗的张宅灯火灿烂,院子里弥漫着幸福喜悦的气息,这一天,一位32岁的年轻人携新婚妻子带着笑容来到一荻和张学良面前,他就是器宇不凡的闾琳和温柔可人的陈淑贞。
一荻当时的感觉是什么,是震惊,是喜悦,是不知所措。离开她22年的闾琳,此刻,站在五彩缤纷的灯笼下,绚丽的灯光在他英俊的脸上斑驳,显得非常不和谐,因为他的气质,似乎停留在遥远的美国彼岸。他微笑着,眉眼极似张学良年轻的时候,那样俊美,那样深邃。站在他身旁陪伴的陈淑贞,美丽大方,温柔如水,这让一荻非常满意,她自己不能照顾闾琳,从今以后,有一个温柔且十分爱闾琳的人伴他左右,她也感到十分安慰。
闾琳一直生长在美国,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他用一口纯正的英文与一荻、张学良交流着。对于一荻和张学良来说,语言自然有一些障碍,他们感到淡淡的失落,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虽然张学良一直希望他的孩子们能够为国家做贡献,奈何国家不容他们。
在这一年的冬季,另一件让一荻高兴的事,大概就是一直看守他们的刘乙光被调回保密局了。一荻不喜欢刘乙光,或许说得更准确一点,她讨厌刘乙光,对刘乙光的评价,一荻不多言,她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刘乙光,我恨他。一荻是个大度温柔的女子,如此评价一个人,绝对是她真的非常讨厌了。刘乙光和张学良的关系素来不好,他自私刻薄,行事没有分寸,张学良的日记中,多是对他的抱怨,没有一句感谢的话。然而,他也是这场政治阴谋中的牺牲品,他的妻子,由于长期生活在幽闭的环境中,精神失常,他的八个孩子,也都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没有一个正常快乐的童年,而他一生的时光,同样完全消耗在寂静的深山之中。
刘乙光向张学良辞行的时候,蒋经国亲自带着一套上好的红木家具来到北投复兴岗,一方面是给张学良送礼物。另一方面是接刘乙光回保密局。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蒋经国奉蒋介石的命令,直接代替他来管束张学良。因为刘乙光要离开,张学良特地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型的送别宴,这让一荻非常不理解,但是既然张学良坚持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出席这次宴会的,有蒋经国和一些国民党官员,还有张学良在台湾的一些亲友。这是来到台湾后,张学良赵一荻第一次见到他们的亲友,他们为此感到非常开心。
张学良和一荻的大度感动了刘乙光,他为自己曾经对他们的刻薄和自私感到后悔,送别宴上,他哭得很凄然,似乎明白自己的行为不仅给自己的家人带来不幸,还是对两个值得尊敬的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回到保密局后,刘乙光并没有升职,直至几年之后他退休,都一直被身边的人孤立和鄙夷。退休后他们一家人隐居在台北中华南路上一栋平房里。他的妻子仍然精神失常,不久即郁郁死去了。刘乙光就在那栋平房里打发着他凄凉的晚年时光。由于他从前的特殊职业,退休后,极少有朋友来拜访,他在这栋房子里,一直生活得非常寂寞。偶尔,会想起张学良和赵一荻,他们两个人是他一辈子最难忘也最亏欠的人。
后来刘乙光病逝,张学良和赵一荻还特地来吊唁他,相遇是一种缘分,无论这种缘分是好是坏。因为张学良和一荻始终是心怀善意的人,所以,才可以对深深伤害过他们的人,如此大度吧。
刘乙光的离开,蒋经国的放松管束,一荻的病情好转,他们的生活似乎又慢慢有了一丝希望。
到1963年的时候,一荻的身体情况恢复得非常乐观,她已经有兴致出门赏花。3月份的时候,正是草长莺飞、百花争艳的季节,在这时候,宋美龄突然邀请她和张学良去凯歌教堂,这让一荻惊讶不已。
宋美龄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蒋介石也是,他们会经常去凯歌教堂做礼拜。因为蒋介石在场,所以除了之前那一次在教堂握手,张学良再未去过教堂。所以对于这次宋美龄的突然邀约,一荻和张学良都不知其用意。其实,宋美龄要他们去教堂,是想和他们讨论关于受洗的问题,因为之前张学良和一荻就提出了他们希望受洗,而且经过这几年的刻苦研究,他们对《圣经》、对神学的理解已经非常深刻了。
然而,受洗却没有他们希望的那么顺利。宋美龄对他们是否真的信仰基督教很怀疑,在凯歌教堂,宋美龄一改往日亲切的容颜,非常严肃地质问他们对基督教的态度之类的问题,张学良和一荻从容作答,因为他们对基督教确是虔诚的信仰者。
然而,也许宋美龄的意图不在于此,因为她提出,基督教实行一夫一妻制,而张学良有妻子于凤至,现在又与一荻同居几十年,这是违背规定的。
听到这里,张学良和一荻觉得非常震惊和失落,夫人的意思是,他们不能受洗吗?
宋美龄接着提议,既然他们如此虔诚地希望受洗也不是不可以,只需要张学良和于凤至离婚,再和一荻结婚就好了。
姑且不提张学良和一荻的反应,于凤至这么多年在美国打拼,照顾张家的子嗣,苦等张学良这么多年,从未提出离婚再嫁之事,反而一直在美国奔走,为张学良的自由呼喊。而一荻,虽然陪伴自己这么久,无名无分,但是他们此时都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做出这种决定,实在是无礼和荒唐。
一荻反对宋的提议,然而张学良先是沉默,然后同意了宋美龄的提议。
凯歌教堂里响起空灵的圣歌,一场婚礼也许即将在这里举行吧。
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