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这样来简洁地描述阳澄湖:一个很大很大的湖,湖里有许许多多很小很小的芦苇洲。
度假村被湖水和芦苇环绕着,拥抱着。当然还有浓得发稠的树荫。
冬青是这次行动的头儿。她让我们把所有的八包书用自行车驮来了。从小城到度假村骑车得一个多小时,这么热的天气,空车走还累得人喘,驮两包死沉死沉的书真不是滋味。我们三个都主张每人驮一包书算了,可冬青坚决得要命,说如果卖不掉,剩下的由她一个人驮回来。她这么决绝,我们就不好再反对了。
临出发时,冬青提醒我们别忘了带游泳裤,度假村有辽阔自然的游泳场,是的的喀喀湖所无法比拟的。这一点比较重要,如果没有游泳场不断鼓励,这漫长的旅途会更加艰苦卓绝。
度假村还是初创阶段,尚未正式通车,路不大平坦,骑车就像骑马。我们逐渐就有了皇家骑兵的感觉。欧洲那些皇家骑兵优雅绝顶,听说在战场上你死我活时还有军乐伴奏,连阵亡都得讲究规范,真是穷讲究了。我们就把这次行动称作“皇家骑兵行动”。这代号挺抖擞的,不大像投机倒把、长途贩运什么的。
车到度假村已是晚饭时分。
找一家路边小店填饱肚子之后,冬青安排我们三个去泳场享福,她自己则去“公关”,说好一小时之后在泳场瞭望台边集中。
一小时后再见到冬青时,她踌躇满志,已经胜券在握了。她讲得很简单,就说要利用今晚的联欢会实施“皇家骑兵行动”,到时她将登台表演,而我们三个只需把八包书,码在乐池那儿不显眼的地方,然后在观众席第一排就座,随时准备为她鼓掌助威,当啦啦队。
离联欢会开始还有一些时间,冬青换上橘红色的泳衣下到泳场浅水区。在浅水区盘桓主要是为了洗发,用的是海飞丝洗发乳。在海水里是不能洗发的,那么还是改为“湖飞丝”的好。
这么大张旗鼓地散布白色泡沫,大概是违反泳场规则的,但冬青干得从容不迫、有滋有味。那个白色的海飞丝塑料瓶漂在她身旁,温存乖巧得像只波斯猫。
观看女生摆弄头发,当然得有愚公移山的耐心。我们三个都希望有个人来干涉干涉她。气人的是,在瞭望台值班的那家伙装作专心啃西瓜,一瓤西瓜咔嚓咔嚓足足啃了15分钟。
漂亮是一种资本、一种力量、一种权利吗?
冬青终于侍候完了头发,慢慢地走上岸来。她举起那海飞丝摇了几摇,脸上带着烂漫的笑意。这一个不错的电视广告。
她走过湖边的沙滩,走到了草地上。墨绿色的草地便强调了她饱满的活力。霞光用了韩美林的笔法,很考究地晕化了滋润的、荡漾着的头发……
我有一点儿晕眩。她手里的乳白色瓶子有一刹那,幻化成了一种叫“白马王子”的冰激凌。我赶紧闭了一下眼睛。
冬青从更衣室出来时已换上了一套白色的连衣裙。她带来的那个背包里必定应有尽有。
又过了一小时,冬青风度不凡地出现在活动大厅的小舞台上。
度假村的活动厅装潢得不错。小舞台只一尺多高的样子,使观众觉得很亲近,同时因为铺着红色地毯而不失舞台应有的庄重和辉煌。
这是度假村组织的联欢晚会,节目大多是即兴式的,只求随便、亲切、轻松活泼。每个观众举手就可以走上舞台表演一个节目。
大厅里坐满了人,大多是些年轻的或不年轻的女人。她们来自苏州、吴江等地的刺绣工厂。看得出,她们有绣女特有的对艺术的倾心和敏感,同时大多也有绣女们常有的那种羞涩。
冬青后来告诉我,其实她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成年人。她说她走上紫红色的地毯,感觉就特好,自信得像茜茜公主。她从小喜欢走红色的路。
主持人介绍之后,冬青在掌声里从舞台深处走到舞台中央,甜甜地一笑,然后向掌声鞠了个躬。鞠躬时,她的身体很自然地作了轻轻地旋转,裙裾便漾了一下,飘飘欲飞,宛如亭亭的白莲。
“阿姨们、叔叔们、朋友们,我给大家献上一首歌,歌名叫《尘埃》。”她侧过脸,向侧幕微微颔首。音乐响起。是OK带。
她在前奏音乐里渐渐投入,沉思着……可以感觉到她的情感在积聚着、积聚着,最后,观众和她一起到了不吐不快的那种地步。
她唱起来:
你像春天的温柔,带着阳光和笑容的脸。我用夏天的热烈,围绕着你像纷飞彩蝶。
我的心,像尘埃,飞在一个善变的年代。
听到第一个字,我就断定了这是童安格的歌。不管怎么说,一个歌者到了这一步田地,他就自成一家了。
冬青唱得很动情。
你在秋天里凋落,就像花瓣离开了枝头。凝在冬天的冷漠,是否等待那迟来的梦。
在歌的段落,我注意到了大厅里异常的静寂。我回首瞥了一眼,发觉人们都屏息着,眼神变得迷离而有内容。
我感动了。不是被歌感动的,而是被这200多个观众感动的。歌词已模糊难辨,所有的音响变作一种渗透力极强的无形的液体,不是通过听觉,而是通过每一个毛孔抵达我的身体的深处,然后涌动、回旋、震颤……然后我觉得我自己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种情绪,不由自主地汇入到了童安格的深情的咏叹之中……然后,整个世界都弥漫了一种近似于檀香的气体,清醇、芬芳,还有一种美丽的沧桑味……
一切的音响归于邈远。
掌声响起来。情不自禁的掌声和礼节性的掌声是容易区别的。
我忘了鼓掌。我忘了我是啦啦队员。
接着,我听见冬青在遥远的地方说:“下一个节目:口哨表演。表演者是我的同学天平。大家欢迎他上台。”
掌声雷动。我从此知道用“雷鸣”来比喻掌声有时是最贴切的。
我也跟着鼓掌,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那个“天平”就是我自己。明白之后的第一感觉是恐惧,接着是对这个恶作剧的气愤。
我发觉自己站了起来,仿佛在表示对邀请的接受和对掌声的感谢。
康儿也站了起来,两手高举着在头顶上鼓掌,嘴里在鼓噪着什么。
我的身体在发烧,两手握拳,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寻思着怎样来表达我的愤怒。
这时,有一只手捉住了我的手臂。显然,这只有力的手在表示某种意思。
这是桑堤!他端坐着,仰脸看着我的眼睛。他的有分量的目光在说:“没什么,上台去!”
但是,我回答他的是一个怒气冲天的沉闷的字:“不!”接下来的情形是我无法料到的。
桑堤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同时把我按坐下去。他整理了一下短裤,又拿起我脱下来放在椅背上的红汗衫穿上,然后向舞台走去。
他走得非常镇定。我明白过来。明白过来之后我觉得他走得非常悲壮,明白过来之后我心里有点难受。是的,我后悔了。
我会一辈子都记住他的这些步伐,记住这个动人的背影。桑堤穿的短裤皱巴巴的,米黄色的凉鞋已没有光泽。但是,站在亭亭玉立的冬青身旁,他毫不逊色。他的颀长饱满的腿,使人想起海滩,想起阳光,想起网球。他的初具规模的胸脯,使人想起挺拔的梧桐和迎风展翅的鸽子。
灯光照在红汗衫上,反射一些红光到他脸上,掩饰了他的紧张。灯光里,他微微眯了眼,把目光稍稍抬举,避开迎面而来的几百道目光。这样,他就放松了一些,就笑,笑得很真诚很纯情。这样,他的浓浓的眉宇之间就有了一点点动人的忧愁味儿。
场子里有一个人高声叫了一声:“童安格!”这三个字像一枚针一样,刺得冬青打了一个哆嗦。她闭了一闭眼睛,使自己恢复镇静。她和桑堤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说出了曲名。
冬青打开话筒开关:“我的同学要为大家吹奏苏联名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由我为他伴奏。我用的乐器是钢锯琴,换一句话说就是木匠师傅使用的那种锯条。”她去侧幕背包里拿出了一把钢锯,又向乐队的大提琴手借了一把琴弓。
这又使我惊诧。
我问康儿:“她什么时候学的?”
康儿说:“不知道。她只是看我练过几次。”我猜想这是冬青开的又一个玩笑。
通过扬声器,钢锯发出了第一个长音。这个长音踉跄了一下才稳定下来。
这个奇怪的乐器使观众感觉新鲜、好奇,坐在后排的观众这时都站了起来。
当酷似人声的钢锯琴奏完第一个乐句,那个“6”悠悠远去时,场子里爆发出一阵兴奋不已的掌声和惊诧万分的喟叹声。
掌声鼓励了冬青。琴声愈加舒展而动情。钢锯琴的那种独特的效果出现了——人们听到的不再是一把琴在奏鸣,而是一个女中音小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深情地哼唱。
宁静的月夜,橘红的篝火,年轻人的相聚……
这不啻是一个奇迹。
康儿惊异地张圆了嘴。他大张旗鼓地要学钢锯琴,弄到如今还是五音未全,而他的妹妹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驾驭了这种怪僻的乐器。
康儿后来告诉我,说他当时简直懵了,总的感觉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这确是当头棒喝,是一次轰击,一次挑战,一次征服。
桑堤的口哨出现了!
在钢锯琴制造出来的迷人的声浪之上,口哨像一只白色的海鸥飞翔着、盘旋着。
我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抽泣声。是一个老太太。她噙着泪,颤着嘴唇喃喃自语:“没有了,苏联没有了……”她把手帕掩在脸上,轻轻地呜咽。
我再次回头时,看见不少人的眼睛里似乎都有泪光。苏联没有了,但是这首美丽的歌还在。当时苏联解体不久,老一辈的人百感交集。
最后的音符远去、远去,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渺渺星空……
大厅里静寂了两秒钟,然后是决堤式的掌声和赞叹声。
许多人站了起来,翻板板凳啪啪响。
桑堤鞠了个躬就逃到了我身边,脱下了红汗衫。红汗衫已经被他的汗水浸透了。
他解释他的行动,说:“我们一起来的,不能拆冬青的台的。”
说真的,我感激他,钦佩他,同时又有点嫉妒他。即使为了坐在我身后的那位老太太,我也肯赴汤蹈火地上舞台了。
事后,冬青说她必须在推销之前为大家做点什么,最好能得到大家的好感。她说她搞突然袭击也是出于无奈,她断定我们如果预先知道了,必定会逃之夭夭。
冬青成功地做到了第一步,现在她开始第二步。
冬青:“谢谢阿姨们、叔叔们的鼓励。下面,我还想为大家朗诵一篇短短的散文——《绣女》。”
啊,这是我妈妈写的散文,是《纯情》中的一篇。掌声。大厅里大多是绣女。
响起了马斯内的《沉思曲》。
不好!音乐放得太强了,会破坏这篇清丽的散文的意境的。
真是鬼使神差,我不知怎么就三步两跳地窜到侧台,到录音机旁边。
我对操纵录音机的青年说:“请让我来吧,我熟悉这个节目。”
马斯内静静地进入了沉思……
冬青侧过脸向我点头表示感谢。她向前走了几步,开始了她的朗诵:“朋友,你注意过绣女们的手吗?我注意过。于是,我才真正理解了一句名言:手,是世界的轴心……”
我和冬青从未谈起过这篇散文,更别说排练过音乐和朗诵的配合了,但是,我们竟配合得非常的默契。我觉得是我妈妈亲自在朗诵,是我妈妈亲身在向这200多名绣女倾诉她的心声。
我深知我妈妈情感的常用色彩和思绪的节律,因此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什么地方应该配上什么样的音乐,什么地方应该让音乐舒展开来,延伸文义,什么地方应该使音乐轻淡到若有若无,给听的人一个回味的时间……
朗诵结束了。又是热烈的掌声。
冬青谢过,然后说:“我刚才朗诵的散文选自一本美丽的书,书名叫——《纯情》!我想你们已经能同意我的说法了——这是一本美丽的书、深情的书、高尚的书。可是,前几天,我们几个同学发现有200多本《纯情》被码在一个屋角里,等待着拆散了去充作包猪头肉、臭豆腐干的打包纸。”
场子里有了些躁动。
冬青:“我们几个同学觉得难受,觉得伤心,觉得不公平。”她哽咽了,低下头去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
冬青后来说,她发动“皇家骑兵行动”原本是带着些游戏性质的,但是,当她面对着200多名善良的刺绣女工那样朗诵着、诉说着的时候,她深深地感动了。
场子里站起一个姑娘来,大声说:“同学!你把书带来了吗?”
主持人说:“他们已经把书带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来,“我买一本。”
场子里伸出很多的手。
“买一本!”
“我买!”
康儿和桑堤每人抱着一包书在过道上走过,人们自动地把书一本一本地取走。我把录音机调响。大厅里萦回着马斯内深情的乐曲。
书全部卖光了。
在出口处,拿了书的人自动把钱放在检票台上。
我们带来了240本书,应当收到768元,可我们收到的钱是788元。显然有一些人未拿找零。
在这个过程之中,除了放录音,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在不停地流泪。
这时候,我妈妈也许正在大沙漠里艰苦地跋涉。
妈妈,你真累,可是你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