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呀呀——”
这声音冷不防出现,又冷不防消失。若有若无,飘忽不定,简直像从冥冥之中传来的,听了使人心惊肉跳。
老森头以为自己耳朵作怪,可阿木也说听见了。
阿木说:“这一次真是鬼叫了。”这声音绝不是刺猬的叫声。
老森头说:“瞎说!”
“那是什么在叫?”
老森头说:“野鸭在叫。”其实他心里毫无把握。
“野鸭不是飞走了吗?”
“留下了一只受伤的。”说这话,老森头简直没动脑子,孙子一问,自然就这么对答出来了。不过,老森头信了自己,觉得有点把握了。不是鸭子还会是什么?
老森头久久地站在老树下,向四方瞭望,想看到那只想象中的鸭。人总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而猜想毕竟是猜想。老森头忽然又没有把握了。鸭子会这么叫吗?
他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眼睛上了——他这么感觉。然而那怪异的声音总是冷不防地在他背后的远处响起。
“呀,呀呀——”只一声,老森头来不及转身又消失了。
老森头觉得后脑勺一阵凉。
老森头被捉弄得恼火起来,呸呸地吐唾沫,想起男人的尿能破鬼打墙,便一边骂粗话,一边扯下肥裆裤来撒尿。憋老半天才出来,茶似的暗棕色,在地上泛出肮脏的泡沫,尿道口辣辣作痛。
他心里在疑惑:真遇上鬼了?又骂自己:没出息,有什么鬼不鬼的!呸!
想喝口酒。酒瓶空了。又骂自己:呸!
太阳很亮,小岛很亮,真是朗朗乾坤。什么鬼不鬼的?呸!他把死鸭装进舱里,准备去卖掉。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把鸭拧死的,活鸭比死鸭价钱俏。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拧死野鸭,心里慌慌的,飘飘的,知道不需拧死的,两只手却只顾在拧。真见鬼了。
他留下几只鸭,准备腌了自己吃。
那个邪气的声音在老森头即将忘记时又一枚刺似的刺进他的耳朵。
“阿木!阿木!”他喊。自己也不知道喊他干什么。
阿木却在他的泥床上睡着了。
老森头改了主意,又把留下的死鸭抛进了船舱。他摇着船走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阿木在朦胧中又听见了那个叫声,爬起来向老树走去。
他打算爬上树去瞭望。他很希望是鬼在叫。
阿木爬树爬了一半就退了下来,不想再爬了。老树背阴的一面长满了滑腻腻的令人生疑的苔藓。苔藓里埋伏着皂荚刺,冷不防会刺人一下。
这棵半死的老树的主干上,长着一些特别青嫩的枝条,叶片是水盈盈的,充满了活力。这些青枝其实是老树肚子里的枸杞藤。枸杞藤的叶和皂荚树的相仿,粗粗看去是分辨不出的,而且老树在主干上根本就没长叶来和枸杞藤叶比较。
这时出现了一个“唰啦唰啦”的声音,阿木知道这是刺猬在吃什么东西。他不再对刺猬感兴趣,就沿着螺蛳湖走。
湖面上漂浮着一些羽毛,有些很华丽,在秋天的阳光里闪烁着金蓝、金红、金黄的色泽。这是雄鸭挣扎时脱落的,有一些是鸳鸯仓皇起飞时落下的。
那些羽毛浮在湖心,美丽得使阿木生出恨来。阿木越来越容易生恨,越来越难以生出爱心了。他的年轻的心灵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像拧鸭脖子似的。是什么东西拧的呢?当然是那条尾巴。不过,他不是一生下来就有尾巴的吗?
毕竟是秋天了,早晨的湖水贼凉。可阿木不管这个,一张臂就扑下水去,也不用唾沫抹肚脐了。
由于水草的映衬,阿木的身体一会儿发绿,一会儿发白,一会儿黄铜似的发亮。红裤衩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变紫,一会儿红得像血。
游动推起水波,羽毛就乘着水波逃逸。阿木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几片羽毛,抓住了就狠命地捏,捏成团,然后想办法把羽毛团踩到河泥里去。
直到傍晚时分,阿木才把这件事情做完了。湖面上只剩下不漂亮的羽毛。
这时,昨天傍晚的奇景又出现了。又一群南迁的野鸭来到了小岛上空。
这群野鸭要莽撞得多,只打了半个盘旋就匆忙降落到螺蛳湖上了。
阿木还在闭目仰泳,觉得耳膜被一种声浪灌满了,猛地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已在鸭群之中了,眼前是一片斑驳的颜色。
野鸭一点也不怕人,也许它们只把阿木当作另一种水禽了。有一只黄喙的鸭还好奇地啄了啄阿木的红裤衩。
闪现在阿木脑际的是:网——那一口黑色的网!
那个久久没有出现的怪声音又出现了。
“呀,呀呀——”
奇怪的是,这个声音一出现,所有的野鸭立刻停止了吵闹,一齐侧过头来倾听。
“呀,呀呀——”听得出声音的源头在很快地移动。阿木无法看见声音的源头。
鸭群中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呷,呷呷——”这是头鸭在发命令。
所有的野鸭一齐振翅击水,向一个方向踩着水,在水面上飞跑。一会儿,又听得“哗啦啦”一阵响,鸭群就在水面上腾空起飞了。阿木只觉得湖水被揭去了一层皮,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被一阵有劲的风吸向空中。
野鸭群在小岛上空做了一个倾斜的圆旋,随即风卷蓝烟般地在天空消失了。
阿木爬上岸,奔回高坡,仰面举手,狂呼着:“回来!回来啊——”
小岛一片死寂。那只刺猬在芦苇丛里惊恐万状地蜷缩成一个刺球。
不久,老森头驾船回来了,唱着没词的山歌,野鸭被一家饭店买去,得了不少钱。
听了孙子的叙述,老森头直跺脚,怪叫着:“哪会有这种事?哪会有这种事?啊!哪会有?”不知他在问谁。
看来野鸭降临小岛并非只是偶然的一群,而是一批又一批的。还会有鸭群来,一定会来!
老森头喜出望外,热血上冲。他已经预感到他的生活,他的子子孙孙的生活将会因此而产生重大的变化。
他怪阿木吓跑了鸭群。他绝不愿意把野鸭的来而复去归于那个邪气的声音。
次日傍晚,第三群野鸭又重复了第二群的经历。这一次,老森头目睹了全部过程。他惊恐地确认了确是那个怪声从中作祟,确是一个可怕的精灵在作祟。
精灵撵走了一批又一批的鸭群。
惶惑、懊丧、愤怒……老森头快要发疯了。老森头整夜整夜地思谋着,思谋着。
J警魂
小母鸭没有随着鸭群离去。
它受了伤,但还是能随队远行的,可是它留下了。也许它觉得负罪于它的部落,也许它的双翅已经驮不动丧偶的悲伤,也许……可它主要还不是因为这些。
它明白还有一批一批途经此地的野鸭群会在小岛降落、栖息。它要留在这里向降临的同类发出警告:这里不再是和平的乐土,这里潜伏着阴险的虐杀。快离开啊!快离开啊!它用鸭的语言呼喊着,警告着。
说起来,这简直不可思议。然而,我们人类无权过于自负,我们对大自然其他成员还了解太少。
猎手太多了!动物学家太少了!
这个不屈的小母鸭确实这样做了的。一群又一群准备在小岛栖息的野鸭在听到警告之后便又匆匆离去。
小岛环着螺蛳湖,芦苇荡环着小岛,小母鸭环飞在芦苇荡之外。它无心进食,驮着悲痛、怨恨、孤寂和深重的爱,低低地飞旋,戚戚地叫唤。一圈一圈,一天一天……它无休止地飞,无休止地叫。
它的羽毛失去了光彩,嗓子失去了圆润。
它终于力竭气衰,在一个降霜的晚上跌落在苇荡深处,再不能动弹,再不能叫喊了。
它死去了,依然展开双翅,向南方伸直着头颈,圆睁的双眼眺望着苍茫的天空……
鸭子陨落时,小岛似乎哆嗦了一下,像中了一支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