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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狗故事
作者:金曾豪 时间:2021-07-27 19:57 字数:8498 字

鸽飞

那条狗投奔到我家时已是一条半大狗。它第一次看到我就像老朋友一样摇尾巴,使我很感动。我蹲下去,摸摸它的头和脖子。它呜呜低哼,仿佛有许多的委屈要向我诉说。

我父亲是镇上卫生院的医生。那天,他到一个偏僻的村子出诊,在归途中遇上了这条狗。这狗盯住了我父亲,跟着自行车跑。厉声恫吓,用土块砸,都没有用,它还是百折不挠地跟着不放松。我父亲看出它不是疯狗,但对这没来由的死皮赖脸总是不放心,特地绕道渡口,想以此来摆脱。渡船离岸了,那狗赶到,先是沿着岸头来回跑,最后扑通一声下了河,“狗爬”着追赶渡船。我父亲说他那时就决定收留它了——“狗来富,猫来穷”是瞎说说的,但人总得随缘吧。

这是一条棕白相间的母狗,那些棕色的斑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看上去很像某个群岛的地图。因为其中一块斑点有点像展翅的鸽子,我给它起了一个“鸽飞”的名字。

怕鸽飞身上有虱,我爸就弄来些来苏水叫我给狗洗个澡。鸽飞对来苏水的怪味挺反感,但还是忍受了,可能它想到这是与我初交,得给我一点面子。洗完澡,它不停地抖擞身体,舔毛,想尽快弄干身体。来苏水是外用药水,有小毒,不能入眼入口的,我和爸爸急忙打来清水为它冲洗,手忙脚乱的,弄得很狼狈。

第二天早上,我爸去医院上班,鸽飞又跟上了,又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没办法,只好把它关在院子里。鸽飞用爪子挠门,朝我低吠,请求我开门放它走。不行!这不能通融,见到哪个医生带一条狗上班的啊?鸽飞从我的语气明白了我的坚决,不闹了,却再不睬我。

到了下午,鸽飞失踪了。这狗忽然强行投奔,忽然不告而别,气死人了!妈说这样的半大狗本来是留不住的,随它去吧。

几天后,鸽飞回来了,浑身泥污,一副落魄相。它耷拉耳朵,降低臀部,尾巴大幅度摇摆,用这样的肢体语言表示它的抱歉或羞愧。我的心肠软了,想给它一点吃的。只找到小半碗炖螺蛳,试着给它几颗。它一定饿坏了,连嗅也没嗅,就乱嚼起来,结果把嘴巴划破了。

失踪又重复了一次。这一回,鸽飞跛了一条后腿,更加狼狈。我父母觉得这小母狗心性不定,轻慢了我们的善意,烦了,决定驱逐这条看上去心事重重的狗。不过,驱逐一条跛足的狗毕竟有点冷酷,就等它的腿伤好转后再说吧。

鸽飞似乎听懂了人话,从此再不乱跑,也不再纠缠着跟踪我父亲了,对我特别亲热,把我当作了它的“第一主人”。

狗是通人性的,看得出某个人最可依赖。男孩子和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它选中了我。

那时,农家(包括小镇上的人家)养的狗和现在的宠物根本不是一回事。它们是被放养的,没有养尊处优的待遇,一天中能吃上几口剩饭剩菜已经算不错了,主要还得靠自己去觅食过活。如果要狗们在“放养”和“关养”之中选择,我想它们一定会选择“放养”的,因为放养给了它们很大的自由,只要它们白天不远离村子,晚上不远离家院就可以了。虽然没有户籍,但它们俨然是村子里的一员,村里的人都认得它们,知道它们是哪一家的狗,当然,它们也认得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我家住在小镇的南街,整条南街就是鸽飞的活动范围。

“打狗要看主人面”,在南街上,鸽飞一般不会遇到大麻烦。

受人佑护的小狗活泼顽皮,专往人多的地方钻,见到食物就死皮赖脸地要,得不到就呜呜地哼,就像小孩子受了委屈。

所有顽皮的生命都是新鲜的生命。受人佑护的大狗,敢在人群中镇定地伫立、从容地走动。它们有大人一样的神情,坦然地看人。有人唤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就稍稍摇动一下尾巴——它们不轻易大幅度摇尾,就像人的不苟言笑。

安定下来的鸽飞也有了那些家养大狗的气派,这使我有点自豪——要知道,它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有了我的护佑啊!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对另一个生命负起了责任。

对另一个生命负责是不容易的事。那时候,粮食是计划供应的紧张物资,其他的食物也十分紧缺,对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养活一条狗太难了。无论如何,我总得每天喂鸽飞一次啊。

说到狗的食物,首先想到的总是肉骨头。肉骨头在那时是金贵之物,一块骨头就能煮一锅荤汤呢,轮不到狗吃。我为鸽飞找到的食物是捡来的“山芋尾巴”和豆腐渣之类。让狗来吃这类东西有点难为它们。鸽飞接受了这些食物,它知道我和它都没有选择。有时候可以弄到一点鱼肚杂、蚌肉或者黄鳝骨头来改善一下鸽飞的膳食。鱼肚杂和黄鳝骨头是去商业食堂后门口的垃圾桶里找到的,蚌是我在河浜里摸来的。这些荤腥都得草草地煮一下。和狼不同,狗已经不大能接受生的血肉,尤其不能接受腥味很冲的水生动物。

为鸽飞做这一切,我心甘情愿,而且充满了热情。鸽飞明白而且珍惜我为它做的一切,它感激我,信赖我。狗不会说人话,它们用整个身体“说话”。

鸽飞是条母狗,生性羞涩,极少主动攻击,所以邻人们都说鸽飞是一条善狗。但是,只要我在场,鸽飞就会凶狠许多,会主动呵斥同类。我妈说这叫狗仗人势,而邻居老孙却说狗这样做是为主人争面子。

老孙是复员军人,曾经去朝鲜打过仗,在东北生活过好多年,能讲许多狼和狗的故事,我很信服他关于狗的一些观点。老孙说,不能把成年的狗当成不懂事的婴孩,和它们说话不能奶声软气,否则狗会一直像个小狗崽,耍赖皮,乱嚼东西,拉屎不看场所。我相信这话,和鸽飞讲话努力用大人的口吻。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和鸽飞一起在田野里狂奔的那种飞翔般的快乐。有时候,我们会呼啸着冲进树林子模拟打猎。江南水乡的小树林子其实就是坟地,没有什么野物可猎,鸽飞煞有介事地冲进树林去,不过就是寻找我投入林子的树桩子或者泥块。对最寻常的事,狗都会投注巨大的兴趣,对“打猎”这种事,它们当然兴致高昂。作为一条嗅觉灵敏的狗,找到树桩子不难,可它难于找到泥块,因为泥块一着地便散开了,成了不可收拾的碎末。鸽飞叼到树桩子后会兴奋得双眼放光,四只爪子一颠一颠地充满了弹性。这就是趾高气扬吧?收拾不起泥块来,它也会像人一样沮丧,小心地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再瞟一眼,是在看我的脸色呢。是的,狗是能在人的脸上看懂人的情绪的。狗不会掩饰感情,从不会假装快乐,它们表示快乐的时候一定是真正的快乐。狗是乐观的动物,它们不会长时间忧伤,更不杞人忧天,总是努力用天性中迸发出来的快乐感染主人。

自从看过电影《宋景诗》,男孩们常会举着自制的竹枪木刀在田野里集体狂奔,冲向想象中的僧格林沁率领的清军。鸽飞奔驰在我的左前方,看上去训练有素,骁勇非凡。玩这种游戏,我们总能达到忘情的地步,仿佛自己真的成了战士,英勇地奔驰在闪烁着刀光剑影的战场。这样的游戏才是真正的游戏,真正的游戏是一种逍遥的境界。那一刻,我们已经把世俗的一切抛到了脑后,过去和未来全都无关紧要。这一刻,我们都威风显赫,所向披靡,整个的身心飞扬起来,变得无限的广阔,绽放着无限的生机。既然和大自然融会一体,这时候的我们就能看到树的舞蹈,听懂草的歌唱,认识到自己就是天地间无数生灵中的一个,年轻而健壮。

老孙说,狗是喜欢和主人一起玩的。它们也独自玩耍,那是因为主人不肯加入。它们非常希望主人加入游戏,也许它们认为陪主人玩就是职责,也许它们仅仅是为了更加有趣。

鸽飞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妈妈说,鸽飞怀孕了。这说明鸽飞有一段秘密的爱情经历。

春寒料峭,得给鸽飞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生养它的子女。我妈妈把鸽飞安排在我们家的“下屋”里。这个屋子的门槛很高,为便于板车进出,可以整体卸掉。门锁着,把门槛卸掉,鸽飞矮一矮身子就可以自由出入了。屋子里堆放一些破旧家具,我在屋角一个倒扣的破柜子下面铺了一个蒲包,对东张西望的鸽飞说:“就这儿了,这儿就是你的新窝了。”旧蒲包本来就是垫在它的老窝里的。鸽飞明白了,赶紧进去,在里头原地打转,还躺下来试一试,用尾巴圈住自己,成为圆圆的一团。它用栗色的眼睛看着我,如同在看一个天使。它站起来,离开窝,在屋子里转一个圈,复又跑进窝里躺成一团。它就用这些肢体语言表示它的满足和感谢。

几天以后,我发现鸽飞把那个蒲包搬到了另一屋角。这样的搬迁是没有道理的,我又把蒲包搬回去。鸽飞很固执,趁我不在时再一次把蒲包搬到了它看中的屋角。我觉得这家伙辜负了我的好意,大声呵斥它。鸽飞颓然趴在地上,两耳耷拉,过了一会儿才敢看我。

就在我和鸽飞闹别扭的第二天,我们家来了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他们就是鸽飞原来的主人。

他们偶然在街上看到了鸽飞,便招呼它,想把它带走。鸽飞还认得老主人,可它并没有跟着走,就跑回家来,气喘吁吁地找我。

我得到消息回到家里时,我爸爸已经和这两个客人把鸽飞当初死死追随我父亲的原因找到了。这个苏北口音的男人是一条大驳船(运输船)的主人。我爸爸曾经到那条船出诊,为这男人的老父亲看过病。老人的病很严重,我爸爸就叫来救护车把老人送到医院去了。这老人后来就死在了医院里,回到驳船时已成了一盒骨灰。鸽飞一直牵挂着被我父亲接走的老主人,当它再次见到我父亲时就紧随不舍,一心想找回它的老主人。找不到老主人,它只好循原路回去,可它的驳船已经离开了泊地,不知去向……这就是它到我家,又两次失踪的缘由了。

我听到男孩呼叫鸽飞为“赫丽”。他一口苏北口音,也不知是哪两个字。

相处半年多,和鸽飞深有交情,我当然是不愿放鸽飞走的,可是,听了鸽飞的这个苦寻老主人的故事,看着小男孩与鸽飞亲热相拥的样子,我为难了。

我走进内屋,鸽飞赶紧跟进来,抬头看着我的脸,用力地摇尾巴。一会儿又奔到外屋,朝着那个男孩摇尾巴。它就这么来来回回地分派着它的情意,表达它的为难。

我回到外屋,鸽飞躲到一只椅子后面,趴下,前爪和脑袋都趴在地上,默不做声,身体在微微地颤抖。鸽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它的内心一定充满了痛苦的斗争:是做赫丽呢还是做鸽飞呢?这是个问题。

两个父亲都很开通,一个说让狗留下吧,别一个说让狗回去吧。两个儿子都不表态,其实是不知道怎么办。最后由我妈下了结论:让鸽飞回船上去,等鸽飞生了小狗,给我家送一只最像鸽飞的小狗来。

鸽飞走了,是那个小男孩抱走的。

我再也没有见过鸽飞,也不见那对父子送小狗来。他们回苏北去了吧。

我家下屋紧靠着竹园。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为鸽飞选做狗窝的地方长出了一支竹笋!原来,鸽飞早就听到了地下的生命萌动,所以坚持要搬窝。

小黑

今年初夏,有一条流浪狗在我居住的小区盘桓不去。是一条普通的草狗,中等个儿,从它的眼睛和毛色看,似乎还是一条未曾发育完成的半大狗。

我几乎每天上下班都能看到它。它徘徊在楼门口,向所有的人摇尾巴,用了一种恳切的、乞求的目光看一个一个人的脸色。如果看到这个人的目光中有和善与关切,它便会跟这个人走,直到遭到厉声呵斥。都知道这条狗在寻找新主人,可谁都不愿意收留它。过几天,它就会转移到另一幢公寓楼的楼门口,重复着它推销自己的努力。有一天,它转移到了我住的那幢楼的门口。它现在的眼神中多了一种害羞的意味——是它对这么久没人收留它感到不好意思吗?

我家高居四楼,而且一上班家里就没有人……我为自己编了几个不收留它的理由,和别人一样呵斥它对我的“瞎眼跟”。和别人一样,我有时也能在早餐时想到这条饥饿的小黑狗,把吃剩下来的干粮给它带上一点。事实上,这条狗就是靠着人们的这点偶发的怜悯在苟延生命。向小黑狗施舍最多的还是那些背着书包一边走路一边啃点心的男孩子。当然,给小黑狗吃苦头最多的也是这些男孩子。送一个馒头还是踢一脚,就全凭这些男孩即时产生的念头了。

看得出,小黑狗在一点一点地憔悴。它的憔悴与我无关,但我的心里还是像读到了红心鸭蛋之类坏新闻一样地不舒服。

我给小黑狗带过几次食物。有一次是一只完整的肉包子。我招呼它:“小黑,来,来……”我随口为它起了一个名字。确认包子是给它的,小黑的眼睛里立刻亮出光彩。它一定很饿,可它努力地克制着贪婪,嗅嗅包子表示接受,却并不急着下口,大幅度地摇动尾巴,把屁股也带动了。走过一段路了,我回头看时,小黑狗还在向我行注目礼,还是在恳切地摇尾巴。我猜想这条狗曾经有过比较安逸的生活,曾经接受过训导。

人类对动物太苛刻。比如对狗,我们一面要求它们忠心不贰,绝对服从,一面又讥讽它们奴性十足,没有自尊。其实,狗也是有自尊的,就说这小黑,它在极度的饥饿中还没有忘记感恩和“面子”,我们能说它没有自尊吗?至少,它已经为保持自尊尽了努力了。

过了半个月,一对外地夫妻在我们小区租用了一个自行车库,开了一个为人现做铝合金门窗的小作坊。他们收留了小黑,收留的标志就是放在车库门口的一只盛有清水的搪瓷盆。这对夫妻的善举使人们为小黑松了口气。

自行车库只有两平方米,只能堆放一点材料和工具,是无法住人的。到了傍晚,把车库门锁了,丈夫就用一辆破自行车驮着妻子回到他们的住地去了。小黑被告知它不能跟着去,每次送出一程又回到自行车库门口。它已经把车库当作了它的家。到了晚上,这一带停有一长溜小汽车,小黑就宿在离车库最近的一辆私家车底下,既然有了家,它就有责任看守家门。

一天早晨,我又给小黑带了一个吃剩的馒头。那时小黑正坐在那只它非常看重的水盆旁边。我唤了它一声,照例把馒头扔在地上。小黑站了起来,摇着尾巴,却没有走向食物。我发现它在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它的女主人。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小黑的心思:它认为在主人面前接受陌生人的施舍是一件不体面的事。这么想着,我甚至在小黑的眼神中读到了为难和羞怯。我走开了,没再为难它。它事后会把馒头吃掉的。

夏天快过去时,小黑成了一条瘦巴巴的成年狗。我在居住小区的各种地方看到过小黑,看见它时,它总是在专心地寻觅食物,常去的是那几个中转垃圾的小屋。虽然常接触垃圾,可小黑的身上似乎并不肮脏。我想它是刻意做到的,因为它现在有了主人,是理应区别于那些失魂落魄的流浪狗的。这一点在它对待流浪狗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出来。在那些神色惶惶的流浪狗面前,小黑表现得镇定,有一点儿严肃,有一种家养犬的优越感。

事后我才知道,那对外地夫妻每天要回到住地去用餐,并未认真为小黑提供过食物,他们认真提供的其实只是那一盆清水而已。

快到中秋节时,那对外地夫妻退租了那个自行车库,转移到别地去了。他们没有带走小黑一定是有原因的,毕竟,他们自己也处于居无定所的生存状态之中。

小黑还是在小区的旮旯寻觅食物,晚上还是在离自行车库最近的小汽车底下宿夜。它重又变得肮脏了,眼神也重新变得惶惶不定,楚楚可怜。

我想,小黑的这个变化只是因为那盆水。那盆为它备着的清水没有了。

深秋的某一天,我又想起小黑时,发觉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小黑了。

谁也不知道小黑在哪一天离开的,是怎样离开的,去了哪里。

粞米

那时,还没有进行农田平整,江南的荒野里还偶尔有獾出没。

一个夏天的早晨,我们几个小男孩领着两条狗去一个蛮大的荒坟地猎獾。一条狗是我家的,叫海鳌;另一条狗是大个子家的,叫粞米。粞米个儿小,比成年猫大不了多少,“粞米”这个名字就是形容它的小——小到只有半粒米那么一点点。

我们草率地认定了一个洞,命令粞米钻进洞去逮獾。海鳌个儿大,进不了洞,我们就让它守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土洞口。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这两个洞是连通着的,一个是獾家的前门,另一个是后门,只要粞米钻进洞去,洞里的獾就会从后洞逃出来,逃出来就会被海鳌逮住。

粞米不肯进洞,呜呜地恳求我们放弃行动。狗不服从,主人就丢脸,大个子很光火,大声呵斥,重复着他的命令。我家海鳌也不肯好好守洞口,奔到粞米身边,冲着大个子哼哼,好像在为粞米申辩。粞米躲到海鳌身后,趴在地上,拼命地摇动小尾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两条狗的情状使我们很恼火,我们毫不犹豫地给了它们一顿拳脚。最后,在我们严厉的踢打下,粞米还是钻进洞去了,但它很快就惨叫着退了出来。它的鼻子上有了两个红色的牙印——它被毒蛇咬了!

现在想来,狗的嗅觉灵敏,海鳌和粞米肯定是早就嗅出洞里没有獾只有蛇的。由于人的坚持,它们误以为主人就是要它们进洞去逮蛇,只能冒死进洞了。

粞米的鼻子很快肿起来,可能视力也受了影响,一走路就撞上东西。我记起我家备有季德胜蛇药,就让大个子抱起粞米跟着我跑。海鳌知道这是在抢救粞米呢,一路跑在我们前头,看看我们落后多了,就一边往回跑一边吠叫着催促我们。

跑到家,我却怎么也找不到蛇药。海鳌紧张地看我翻抽斗,着急,又帮不上忙,一会儿奔出去,一会儿奔进来,咻咻喘息着,压抑着不敢叫出声来。

大个子忽然想起听人说过的一个治蛇咬的秘方——被蛇咬了,只要用白色凤仙花瓣捣烂了敷在伤口上就行。那个季节,凤仙花正开呢,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哪里有白色的凤仙花。让海鳌在家里守着粞米,我和大个子分头去找白色凤仙花。还算顺利,我和大个子都很快采回了白色的凤仙花。赶紧把花捣成糊,给粞米敷在伤口上。

粞米知道这是给它治病呢,很配合,静静地趴着,把头搁在两只迭起的前爪上,尽量不动,免得洒落药糊。在这个过程中,海鳌在我们身旁一步不离,不停地摇着尾巴,眼睛里尽是感激和钦佩。它感激我们为粞米的奔忙,钦佩我们的“医术”。

粞米没能缓过来,在当天中午就死了。

从粞米受伤到死去,海鳌一直陪伴在粞米身旁。粞米死了,好动好闹的海鳌沉默了好几天,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就像我和大个子一样,海鳌是和粞米一起长大的。

把粞米的生死完全寄托于一个不可靠的秘方,我们是多么草率啊!在寻找白色凤仙花的过程中,我至少有两次经过中药店,就是没有想到进店去问一问有没有治蛇伤的药。

粞米被迫进洞之前的那个哀怨无奈的眼神,我至今未能忘怀。

奔奔

小狗奔奔最喜欢的事是跟着主人出门散步。对人来说,这叫遛狗。

遛狗的任务是女主人负担的。吃过晚饭,女主人还要洗碗。这是奔奔最难熬的时候。它一遍遍地从厨房跑到大门口,又从大门口奔到厨房,就这样来提醒和催促女主人。

女主人从门后鞋箱里取出遛狗索时,奔奔总是很激动,赶紧过去候着,让女主人把索子系在它的项圈上。

奔奔的积极性太高,一出大门就急着赶路,一路上完全是狗拉着人,而不是人牵着狗。

这一带居民遛狗大多去“小游园”。那是山脚下的一大片绿地,连接着山坡上的杂树林子。

女主人有减肥计划,到了小游园就放开奔奔让它自由活动,她要绕着环形小径跑步哩。对奔奔来说,这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真是太美妙了!它可以在大草坪纵情奔跑,可以和同类追逐打斗,还可以去杂树林子里侦察山鼠的近况。当然,它得时刻留意着女主人的召唤。听到召唤,它会飞奔着跑到主人身边听候吩咐。它从小就喜欢奔跑,所以得了个奔奔的名字。

一天,奔奔居然在小游园遇上了它的妈妈。狗妈妈也是跟着主人来这里散步的。离开妈妈两个多月了,它还认得妈妈,妈妈也认得它。母子都为这意外的相会兴奋不已。狗妈妈的主人一到这里也是让狗自由活动的,母子俩可以自由自在地相处上几十分钟,这真是太好了!可惜的是狗妈妈的主人并不每天都到小游园来遛狗,母子不能指望每天都能相聚。正因为这样,相聚的时光就更显得宝贵了。

一转眼到了冬天。

女主人为奔奔穿上了一件用绒布做的衣裳。虽然这件延伸到屁股的坎肩是为奔奔量身定制的,奔奔穿着还是觉得一百个不舒服。奔奔用咬、抓、蹭等等动作表达它的意愿,结果引来了女主人的教训,有两次还挨了女主人的鸡毛掸子。

这一天,奔奔母子又见面了。

狗妈妈对儿子身上花花绿绿的行头很不满意——作为一条狗,怎么可以穿衣裳呢!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可是,这能怪奔奔吗?

到了杂树林子里,狗妈妈仔细考究了儿子的行头,发现在肚皮那儿有几颗黑色的纽扣。试来试去,狗妈妈终于把纽扣一一啃掉,那衣裳就脱了下来。

脱掉衣裳后,奔奔好开心,在山坡上一连翻了几个跟斗。应招跑回到女主人身边时,奔奔早把衣裳的事忘记了。女主人没忘记,一迭声问:“奔奔,把衣裳弄哪儿去了?

丢哪儿了?还不快去找,快去啊!”

奔奔好不容易才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可它就是不肯去找衣裳,滚在地上耍赖皮。

女主人用索子拴了奔奔,硬拖着它去树林里找衣裳。狗衣裳还在那儿,就是丢了全部的纽扣。

几天以后,狗母子又在杂树林里相会了。这一次,狗妈妈把儿子的衣裳脱下后还想挖个坑埋了。因为山泥太硬了,一时挖不开,狗妈妈把衣裳藏到了一个灌木丛里。

奔奔的女主人还是把衣裳找到了。回到家里,女主人就抄起“家法”(那个鸡毛掸子),把奔奔教训了一顿。鸡毛掸子打在屁股上挺疼的。

第二天,鸡毛掸子不见了,几天之后,才在床底下找到。女主人一下子就猜出了这是奔奔干的勾当——奔奔一开始就把床底下认定为家里最隐蔽的地方。

女主人倒握着鸡毛掸子又来教训奔奔了:“奔奔,是你干的对不对!谁教你的?你跟谁学的?”

奔奔当然是跟它妈妈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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