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妹妹——”
宝玉叫得愈发委屈,如杜鹃啼血一般凄惨。
我听他又急了,都有点儿忍不住想要去开门了,可是一想到云儿那样说我,我一赌气,便回身坐到床上去了。凭宝玉怎样‘好妹妹、好妹妹’的乱叫,我就是不开门儿。
然而,不知怎的,突然就没动静儿了。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确定’,宝玉那小子可能早就走了——
这时,我却突然就有了一种‘出拳打在空处’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这儿正想发泄一下呢,可是对象却跑了。
于是一边郁闷着,我一边起了身,想要开门透透气,结果我却看见宝玉那小子还是呆呆的站在那里,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好再关门儿,只得抽身上床躺着,背向他不理会。
这时候,宝玉跟了进来,用有些委屈的语气向我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引起的?”
我听他这么一说,就立即翻回身儿,‘冷笑’一声儿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
当然这话我是故意要这么说的,我就是想和云儿联合起来逗他玩闹一回——也许是正月里也正是有无聊的时候,也许我们本来也想捉弄他一回吧?
……
宝玉听我这么说,就赶紧说道:“我并没有比你,我也并没笑,你为什么还恼我呢?”样子说不出的委屈。
我立即反驳回去:“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
宝玉听了我这本来就有些强词夺理的说法,当然是无可分辩,只得在一旁干闷着,不则一声听我往下说。
我看他到像是个认错的小学生似的,样子太好笑了,于是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接着说道:
“这一节还恕得。再有,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你这安的是什么心呢?莫不是他和我顽闹,她就自轻自贱了?
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如果我回了口,岂不是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
(嘿嘿,这话说得极是舒心。)
结果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不解你那‘好意’,一样的也恼了。
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宝玉确实没这么说,只是云儿语)。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他。
我恼他,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听我这么说,才知道,他方才与湘云私谈的那么话,我也是全听见了。结果他到不是像往常那样,变得极不好意思,反而脸色就一下子暗了下来。
……
我一看他这样,本来想要找安慰的,结果在我这里又讨了个没趣,心里也是有点儿着了慌——这呆小子,不会又生出什么事故来吧?
低头细想了一下,他原是为了我们二人,怕我们之间生了隙恼,方从中调和。结果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在两边都讨了个没趣。
我突然觉得:这玩笑好像真的有点儿开大了,换了是我,心里也定是不好受的。但我又怎么能松口,让他这一回,以后他就会越发过分的。
不过我再细想来,眼下也不过是我们两个姐妹,就把他折腾成这样,不能应酬妥协,如果大家全在一起,将来不知又生出多少烦恼来?
这样想着,我就有心要向宝玉妥协了。谁知这时我一抬头,却正见宝玉一声儿没有,自己转身就要回房去了!
……
我一看,就来了气,本小姐刚想要原谅你,你还发起脾气来了,连这么点儿小委屈都受不了,可见你到现在还未真个把我放在心上!
你这算了什么,又把我当了什么?我见他去了,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立即冲门口他远去的背影说道:
“这一去,一辈子也别再回来!”
看他没反应,我就又加了一句很‘好笑’的话——
“也别说话!”
其实,如果他去了再也不回来了,又怎能再和我说话?这只不过是我变相的想要挽留他罢了。
只是我这样说,这样放下身段儿来救他,他也依然‘狠心’的去了,一丁点的犹豫都没有。哪怕他顿一顿脚步,我也会上前去拉住他。只是——
唉,女儿的心,能理解的人,终是少的啊……
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忽然间,我越发觉得自己的委屈,眼泪竟是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
这边我只管自己哭得痛快了,然而我哪里知道:宝玉的黯然,他的走神儿,都只是想起了前日里看的那《南华经》,想起了其中那几句——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因此当时他是越想越无趣,结果便一言也不曾发,就那样赌气去了。
我后来跟他说的话,他也是一句都没有听见。
……
哭了一会子,我突然才发觉:自己这又是怎么了,怎么总是莫明其妙的就想流泪呢?真叫人不懂!这样小事,本来我是要逗他顽笑的,既顽笑不成,又何至于如此?
想到这,我不禁又破涕为笑:自己刚才真是好幼稚,怎么就那样哭起来了,还好云儿不在,要不然,又要被她打趣了!
想到这儿,我便想去看看宝玉怎么了,竟然不似往常,就那样一声儿不发的去了,也真是够让人恼的。
结果刚到那门外,却听里面宝玉悲声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这句,宝玉不觉早已泪下。
袭人见此光景,也是不肯再劝说了。宝玉只是静静的怔在那里,不知再想什么。谁知,没一会儿,他却又不禁大哭起来。
哭还罢了,宝玉却又突然翻身起来到了那书案前,提笔立占一偈。也不知道他具体写了什么,书毕,自己看了一回,竟开得心笑了起来。
我见他已然解悟,料是好了,谁知他又像是恐人看那偈子不解,于是又在后面添了些什么,也写在那偈后。
远远的看他在那儿,自己一个人摇头晃脑的念了一遍又一遍,果然是‘自觉无挂碍’、心中亦‘自得不已’的样子,才上床睡了。
……
我看到这儿,到是好奇得紧,真想知道他这从来不喜欢读书写字的,能作出什么来,于是我便假装儿才到,以寻袭人为由,进来看视动静。
袭人见我来了,便笑回道:“已经睡了。”
我听她这么一说,便故意要回去。袭人当然不让我走,笑道:“姑娘且请站住,这有一个字帖儿,我也不认得,你给瞧瞧写的是些什么话儿。”
说着,便将方才宝玉写的那东西悄悄的拿来,递与我看。
我一看:除了我猜到的什么偈语,下面还有一支曲子。
那偈子却道是: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
我一看,便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再一想到这半日来,他也真是受了不少的气,也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可叹。
于是我便向袭人道:“作的这东西,是他随便写着玩的,无甚紧要关系。”说完,我便把那偈子还有曲子拿回房去。
此时,云儿早回来了,开口便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林姐姐,可是真个唬住了宝哥哥?”
“那当然,你爱(二)哥哥可是着紧着你这云妹妹呢!”
“林姐姐,你这样说,我可不依,谁不知,宝哥哥一心都在你身上了,你还这样取笑我,将来你得了这个‘咬舌儿’的林姐夫,看你不现在我的眼里的。”
“宝玉才不咬舌呢!”
“哈哈哈~——哈哈~,林姐姐,看你这回怎么说!”
“呀,好你个云丫头,我把你烂了嘴的!看我再饶了你的!”我说着便要追着云儿打。
于是湘云一边笑,一边直喊到:“林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已经知道了,林姐夫从来不咬舌儿的!”
“还说,你还说——”
“哈哈~哈哈~”
……
闹了好办天,我们都累了,才停下。知道了我们的恶作剧已经成功,虽然后来一想,其间我还莫明其妙的把自己给‘气’哭了,也真挺没趣的,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想到这儿,我便把那东西拿了出来,与云儿看了。次日又带与宝姐姐同看。这样做或可找些玩乐吧?
宝姐姐看到那词,原是一支《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完,又看那偈语,于是笑道:
“这个人悟了。这可都是我的不是了,都是我昨儿那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倒成了个罪魁了。”
说着,也不待问我们,便立即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
我见已经撕了,也只得笑道:“原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我原是想拿了那东西,私下里去逗他玩笑的——就是那句‘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到底是怎么个无趣法儿呢?我还真想逗逗他!
结果偏让宝姐姐给撕了,她这处世也太小心了吧?
……
由我引着,咱们三人就这样,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门儿,我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宝玉一下子就被我问愣住了,竟不能答。
然后湘云就起了头儿,我们三人便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真把个宝玉给羞得不行。
我趁热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依我来看,倒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面。”
于是我便缓缓的道出:“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姐姐听了后,遂道:“实在这方是悟彻。”
接着又说到五祖、六祖的故事来。少不得那‘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典故。
说到这儿,宝姐姐又道:“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
我听宝姐姐还在提‘宝、玉’那话题,便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是输了,这会子答上来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
然后我就故意露出笑话他,羞他表情。
宝玉原自以为觉悟了,不想忽然被我这么一问,便不能答,宝姐姐又比出“语录”来,这些,都是平素我们并没有在他面前显露过的才能。
宝玉自然流露出了极为羞赧的神色,然后突然他却释然了,身子也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我这时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原本我们就比你知觉在先,现在还尚未解悟呢,你如今又何必自寻苦恼。
宝玉见了,也明了过来,便笑道:“谁又参禅了,不过一时的顽笑话罢了。你们还当真了。”
说着,他便仍回复如旧日那样。与我们一起玩笑去了。
……
待到晚上,因着早些时候元妃娘娘送过来一个灯谜的由头儿,我那外祖母突然也来了兴致,竟要全家一起来过节。少不得大晚上,还得出来陪坐。
往常间一到这时候,宝玉的长谈阔论是少不了的,可是今日二舅舅在这里,他便只有唯唯而已。
其他人里面,云儿虽是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因二舅舅在席,也自缄口禁言,我当然天生就懒待与旁人言语,于是也只是闷着,宝姐姐自然是不妄言轻动的,她此时亦是坦然自若。
结果这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而拘束不乐。而且最后由我那二舅舅猜的谜,也都预示着不好的事,在我看来就更无趣了:
那元妃娘娘所作的是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正预示着她繁华过后转头空;而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正是时运不济之意;探春所作的是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正如她将来的远嫁;小惜春所作的海灯,一发儿清净孤独,就更不用说了,也不知道她将来跑到那里当姑子去了!
今日本上元佳节,真不知道她们为何皆作这些不祥之物?反正我是没有兴致去参与的,做这些东西,不是讨没趣嘛!
二舅舅走了之后,也许是给方才沉闷的气氛给压抑的,这时候,宝玉却一下子就乐起来了:只见他跑至围屏灯前面,一边指手画脚,一边满口批评的,真不知道怎样疯才好了!
宝姐姐看了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
凤姐也自里间儿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
这当是点出他省亲时写不出诗时,急得直冒冷汗的原故。宝玉一听就急了,扯着凤姐儿就直么的撒娇,我看了不由得好笑:怎么你这厚脸皮的,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这一天,大家随便玩笑着,直到四更天才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