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的天空始终没有黑夜,阳光从一边挪到另一边,重复着亘古以来从未改变的道路,倘若留心去看,也许还能见到曦和匆忙的身影,他偶然会停下枯燥的旅程,在仙界某个角落里茫然张望,似乎要寻找上古时期就被羿射落的九个兄弟。
其实他很清楚,他们都变成了浑身金光的乌鸦,狠狠摔在下界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嘴边流出同样是金色的鲜血——他们都死了。
但曦和不会去找——也不能去找,没有仙帝谕准私自逾界,是这里唯一一条无赦的罪名。
而同样生活在仙界的沙城人,就不会受这条戒律影响——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逾界所需强大的灵力。
沙城位于占整个仙界面积接近两成的唏嘘之漠边陲,终日黄尘弥漫,跟建造在云层之上、清丽脱俗的青冥域恍如隔世。传说他们的祖先都是仙族中灵力低微的人,在几千年时间里逐渐被排挤到这荒凉的地方,慢慢地,后代灵力越来越微弱,最于消失了。事实上,整个仙界除了青冥域,其他各域中都很难找到拥有灵力的人,偶然出现一两个孩子天赋异秉,几年之后总会被父母想方设法送进青冥域去,骄傲清高的仙人一开始还记得住周围各个域的名字,后来干脆一并称做“驽蛮域”,并且把他们没有力量的同族叫“朽民”。
轻蔑、歧视对于沙城人,就像无赦令一样遥远,因为上仙们极少屈尊来到这里——广阔的唏嘘之漠有一道上古封印:不能使用任何飞行法术。沙城人早已习惯了像人类般依靠双腿,而整天用腾云术飘忽来去的上仙却没有谁能受得了在烟尘里跋涉。据说仙帝曾经派人来试探着解开封印,但每一次都失败了。这对于厌恶青冥殿的沙城人几乎是种鼓励,世界上毕竟还有强过仙帝的力量——但它又是什么呢?
太阳稍稍偏西、变成蓝色的时候,表示这一天进入“黄昏”。樗夫人就像每一个人界的妻子、母亲,挎起提篮,匆匆往沙城的家中走去。这一天她走得晚,买到的蔬菜却尤其新鲜,木灵花绿油油的,间或在篮底发出一声尖叫,而樗夫人容光焕发——她的家里刚添了一口人——一个以人类年龄看来不超过二十岁的女孩。
樗夫人和樗柏早就想要一个孩子,可儿就在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出现了,那天沙城广场的半空里突然凭空出现一大簇花瓣,漫天漫地、优雅地盘旋飞舞着,碰到地板或是人就消失了,眩目的场面足足维持有半刻钟才消失,然后樗夫人就听见有谁在喊“地上躺着个姑娘!”“好像昏倒了!”“快去请端木大夫!”
她走过去,细细端详着女孩的脸:平凡的容貌、皮肤偏黄,脸上还有几颗雀斑,漆黑的半长头发看起来像缎子一样柔软,突然,樗夫人感觉到电流掠过自己的脑海——这个姑娘跟她在梦中想像的女儿几乎一模一样,她差点当场哭起来。
后来,樗夫人成为了这个姑娘的养母,女孩丧失了全部记忆,但看起来并不慌张,她平静地接受了新名字和新生活,并且渐渐跟樗家夫妇熟悉起来。
想到这里,樗夫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沙城人虽没有灵力,却有仙的寿命,她依然年轻,这个笑也就格外慈爱动人。
经过一棵孤零零的扶龙树时,樗夫人停下来稍事休息——刚才只一心想要让可儿吃美味的晚饭,买了太多东西,她几乎走不动了。
“夫人,我帮您拿篮子好吗?”
一个温柔谦和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了樗夫人一跳,她刚才没注意树下还有别人。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穿了件连头一起遮住的雪白长袍,樗夫人发现他的眼睛和头发都是红色,但目光诚恳,微笑也像阳光般暖融融的,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在沙城,人们彼此都很熟悉,出外劳作的时候,男人帮女人或孩子做点事情非常自然,因此樗夫人丝毫没有戒心地回答:“谢谢,我正好有点累了。”
男子微笑着点点头,提起挎篮,一直把樗夫人送到城门口,路上她问了他几句话,“你是谁家的孩子?”“家里扶摇花的收成好吗?”,男子不是迷惑地冲樗夫人眨眼睛,就是微笑着摇头,搞得樗夫人都有些尴尬了,好在他的表情始终柔和坦率,这段路途也很快来到终点,男子侧过头去,看看城里用石头垒砌的大群建筑,然后回过头来说道:“抱歉,我只能送您到这儿。”
樗夫人感到稍稍有点奇怪,但还是接过篮子说:“没关系,我家马上就到——你……不是住在当归客栈?”
男子仍然微笑,这次摇了摇头:“樗夫人,我是来找您的。”
他说着,伸手扯掉了帽子,一头红发立刻被风吹得飞扬起来,那红色的、宝石一样的眼睛闪烁出光泽,他的皮肤比袍子还白,几乎要发出微光,挺立的鼻梁、微笑的薄嘴唇,搭配得完美无暇,樗夫人简直惊呆了。
男子双手伸出,轻风立刻聚拢起来,慢慢出现一个盒子的轮廓,他捧着递到樗夫人面前,说:“请您记住我的模样,倘若再次见面,就把这个交给您的女儿。”
樗夫人犹豫着,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男子也迟疑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是一对刺……是您女儿的过去,我跟您一样爱她,希望她永远不需要打开,但是……毕竟要以防万一。”
樗夫人拿过盒子,想打开检查一下,但那白衣男子却一转身,消失了,原地只有旋转的几片花瓣,就跟可儿出现时一样。零落、飘散。
樗夫人有点茫然地看着虚空,要记住那个容貌非常容易,可她却想忘记——宁愿可儿的过去不值得由这样一个人装在匣子里。
终年潮湿的地窖里,她面对着一个男人,沉睡的男人。
大地微微颤抖,好像有一万匹战马正飞奔而来。
手轻轻抚过乌黑的短发、苍白的脸颊和经常带着一丝邪笑的嘴,她想抱住他,可是左手里却抓着另一样东西,所以她只是勉强微笑了一下,连要倾身的意思都没有。
“……”她张口默念他的名字,但声音却被一阵尖叫掩盖。
转身,走向泄露出光明的楼梯,她脚步沉稳坚定,离开了地窖之后,她轻声念咒,一团黄色的光芒出现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随着甩动飞向地面,瞬间功夫,那唯一的出口也消失了。
这里似乎是宫殿,但装饰用的奇怪植物早已枯死、连同花盆一起倾覆在地,衣着华贵的人们三三两两蜷缩在一起,他们恐惧的、布满了泪水的脸几乎形成绝望的旋涡,天地间似乎只有她是冷静和镇定的。
左手里似乎是双剑一类的东西,她现在双手都握住了剑柄,慢慢走过凄凉颤抖的宫殿,来到大门外。
远处,黄沙渺渺,似乎真的是战马在奔跑,但很快,她就看清楚了——那不是战马,是一种古怪的生物,至少有两匹马大,像人一样用双腿前进,两条前肢上长满钩刺,隐约的狼啸一样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像雷鸣一般,震动也越来越强烈,她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碎成一地,还听见有人在绝望地嘶喊。
这些怪物的前锋跑到她眼前不足二十丈,地平线上却仍能看见连绵不断的黄尘翻滚而来,她冷冷地笑了,感觉自己手里的武器在发出刺眼的光芒。
怪物们居然推搡着停下,不知多少幽蓝的眼睛闪烁着打量她,却没有谁敢再上前一步,仿佛她就是这里的守护神。
沉默蔓延着,怪物们蠢蠢欲动,后来的把最前面几只不断挤向她,他们越来越近,终于,有一只怪物嘶叫一声,有力的双腿在地面上蹬出浅印,庞大的身体扑向这个娇小的女孩。
在喧闹和绝望中,她出剑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