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奈何桥边采集最鲜嫩的忘忧草,从洗心沼中挖掘最娇艳的梦魇莲,从阎王殿顶刮下最潮湿的绝忆苔,将三者细细切碎,再和以忘川之水浓浓研磨,直至其幻化为粘稠的墨色液体,直至其散发出令鬼魂落泪的幽香。
然后,从等待轮回的亡灵内心提取最顽固的牵挂,像调味料一样加入盛着那墨色液体的木碗里,稍加搅拌,再递给表情空洞的灵魂,凝视着他们和泪饮下。
那木碗,是抽取人世间上古苍松的中心骨制成。因为它拥有太多难以磨灭的回忆。
而我,不过是奈何桥边一个无名女子,做着有始却无终的工作。每日,每夜。
或许名字该是有的,而且还有不少。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自己都忘了它们该如何书写。
惟有每一世都不变的,是我的姓。
是的,我姓孟。始终的,唯一的姓。
一如我永世不变的爱情。
记得刚开始这项工作的时候,鬼使们喜欢叫我孟娘。而现在,虽然我的容貌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可是鬼使却早已不知换过几代了。
于是,它们都唤我孟婆。
每日不变的重复中,终也有着期待,才能伴着日渐淡定的心绪度过漫长而无为的年岁。
例如凝视着那些亡灵由激烈,挣扎,竭斯底里,渐渐平缓,寂静,直至仅余下无知的茫然。
世间之人也不过如此,只一碗甘苦的汁液便足以抹灭一切。
早登彼岸,再入轮回。
我习惯凝视着他们,听他们绝望崩溃时的最赤裸真实的心声,毫无掩饰的情感总是最易牵动人心。也只有这些,能让我看到稍许美好,而不至在这苍茫的岁月中遗失了自己。
有时也会碰上特别顽强的灵魂。他们狂怒,他们丝毫不愿妥协,他们用异常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对此淡漠,只施个清明咒,让他们亲耳听听自己心中的呐喊。随后,那眼里的坚定便会渐地转为诧异,转为了悟,最后凝成唇边一抹释然的微笑,混着孟婆汤幻为对未来执着的痴望。
一种茫然的执着。
人生本就苦短,即使世代累积,也不见得能领悟多少那重重包裹中内里的真实。又何况每世便需得经历一次遗忘?
不过他们依然乐此不疲,携着对未来无所顾忌的追求和幻想,带着一页空白的灵魂契约,一次又一次地,踏上全新的漫漫人生路,期待着绘出一张完满的记忆画卷,等待着再一次的遗忘洗礼。
可这究竟能留下什么呢?除了三生石上不断增加的蝇头小字,他们究竟还能留下什么,还能得到什么呢?他们为何能如此甘愿呢?
“那是因为他们还有未来,令人艳羡的无尽未来。”他淡薄的身形重叠在我的倒影上,目光柔和,一如五千年前相遇时的那样,轻易便可撩动我的心弦。
“未……来……”我低声重复,无尽怅然。
是啊,未来。多么美妙的词汇,多么令人期待的词汇。就算得为此忍受无尽的孤寂,似乎也是在所不惜的吧。
靠在三生石上,我笑得落寞却也决然。
我们,是没有未来的。即使心中早已了然,终是不愿也不肯承认。
身边的木桶早已汲满了冰凉沁心的忘川之水,我却仍是痴痴望着水中的幻象,不忍离去。
没错,是忘川,我的爱人。
准确地说,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必定会是。因为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未来,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汇,一个仿若幻觉的词汇。
期待着未来出现,期待着那个诅咒仅是幻梦一场。然后在期待中不断骗着自己,未来还是会来的,就在某个奇妙而又不经意的日子里。
每一次靠近他,我都会不经意地微笑,然后不由自主地言语:“你看,昨天的水都用完了,我又能再取走一些了。”
像是安慰他,更像是安慰自己。
随着木桶无声地沉入,我的心情也明快起来。仿佛光,能一举冲破忘川之上笼罩了不知多少年的幽黑迷雾。
“再忍忍吧,很快我们就可以一起了。相信我,很快地,我们就能一起去实现我们的梦想,一起走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看尽沧海桑田。”我将手探入水中,冰冷的,却是温柔的。
我们都习惯了用充满希望的谎言互相抚慰,如同受伤的兽。却在这种欺骗中渐渐麻痹,渐渐丧失了兽的锋芒及坚韧,渐渐忘却了曾经的叛逆决绝。然后沉溺,深深溺毙在无尽茫然的温情里,等待着神形俱灭。
“失去了爪牙的兽还算是兽吗?”我问得心酸,眼泪几欲滴落。为何我的泪水竟是在失却肉身后才开始觉醒呢?
他不语,抚摸着我的手,似是在回应。那样的柔情,让我几乎忘了他只是一条河,是被封闭了所有意识的忘川。
平静,死寂。尽管我依然看得到他的挣扎。
趁着魂魄稀少的空当,我来到洗心沼。梦魇莲即将用尽,需要补充一些了。
莲姬接待了我。
她是神与人结合的产物,人首蛇身,不容于世。
其实说结合是太文雅了些。她的生父在神界很有些权势,偏又生性好淫,因着一己私欲强占了她那美丽柔弱的母亲。或者可以说,在神的面前,没有人敢自称是强大的。人类,不过是神界制造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玩物。即使这样,那也算得上是件丑闻了。而有权势的神总希望自己像星子一样纯洁闪亮,他们也的确有能力做到。
于是,莲姬一出生便注定与这池沼泽相伴,她是不被承认的存在。她就像所有的梦魇莲一样,在永不见天日的地府里默默吸吮着养分,等待着某一日能绽放出无人欣赏的绚烂绝美。
“孟婆婆,又快用完了吗?”莲姬还像个不解世事的小丫头,眨眨晶亮的眼,是一派的天真活泼,“我都为您准备好了,是开得最美的噢!我装了整整一篮呢!”
我轻轻勾出一丝笑:“知道了,你很乖啊。是想听孟婆婆给你讲有趣的故事了吗?”
莲姬不依地轻一甩尾,娇嫩的脸蛋浮起一丝殷红:“讨厌!说得人家好像是有预谋似的,我才不会这样呢!人家是最喜欢孟婆婆了嘛!”
我被她撒娇的有趣模样逗乐了,不禁加深了笑痕。拍拍她的头,替她顺着看起来永远那么湿润的鲜绿长发,我说:“知道你最乖了,所以孟婆婆也常来看你,给你讲故事啊。”
她突然怔了怔,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猛摇着我的手:“孟婆婆,您笑起来好美啊!”
说着,又想不通地扯扯自己微卷的发丝,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您看起来明明很年轻又很漂亮,为什么老让人家叫您孟婆啊?把您叫得好老噢!”
我曲起食指,轻敲她的秀额:“小丫头,我可是比你大了几千岁都不止呢!难不成你还想叫我姐姐?今天的故事还要不要听啊?”
我佯装生气,存心逗逗这个才三百多岁的小姑娘。
莲姬果然上当,忙不迭地讨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孟婆婆,知道您最好了!就不要生晚辈的气了嘛!”
不过当她终于发现出卖我的上扬唇角时,她可是气得转过身去不理我呢。
我微微挑眉,假意咳嗽,清清嗓子:“据说在上古时候,鸿蒙初开,大地万物蓬勃生长。可是,凡事不可无度,这大地上也需要一个掌控全局者,作为神的代言人,治理整片初生大地。于是——”
小妮子虽状似正仔细查看梦魇莲的生长状况,实际上早已高高竖起了她附满鱼鳞的尖耳朵。
我轻笑,干脆舒服地坐下,就让“于是”的尾音无限延长。
小妮子意料之中的禁不起激,小耳朵立了半晌没见动静,便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偷瞄一眼,不想刚好对上我带笑的眸。
她孩子气地鼓起脸颊,摆摆蛇尾划到我面前:“好嘛,好嘛,您赢了!我不赌气就是了嘛!于是怎么了啊?”
我笑盈盈地任她把头放进我怀里,蹭到最舒服的位置。这是听我讲故事时她最喜欢的姿势。我轻缓地抚着她的发,柔柔的,凉凉的,却没有一丝水汽。
“于是,神界就派出最具智慧的大地之母——女娲下到尘世。”
“开始时,女娲很用心地一点一滴治理着一切。可是,很快她便发现这是行不通的,因为原始生物的生远多于死,也就是说,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增加。女娲便努力想要想出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终于,某次在湖边游玩时,她一时兴起捏造的泥人给了她很大启发。然后,人类便诞生了。他们快速地繁衍,足迹很快遍布神所赐予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接替了女娲的司职,统治着神州大地上的所有生物。”
“此时,麻烦的事也出现了,那就是第一个人的死亡的。”
“而死亡这件事给人类带来的震撼却远不及死亡的那个人本身。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意识并没有消散,而只是从原来的肉体里抽离出来。这是一个求生意志很强烈的人,他循着某种莫名的吸力一下便撞进围观人群中某个待产的妇人肚里。”
“妇人顿时失声尖叫,疼痛将她的五官都扭曲了。众人亦被这突来的尖叫扯入一片混乱中。待到一切终于平息,产婆手里多了一个白胖的婴孩。然而,他却不像普通婴孩那样一副无知的空洞表情。虽然或哭或笑,它们的灵魂却是空白。”
“他目光清朗,兴奋地环视众人:‘神没有抛弃我们,那种过程不过是换一副身体所必经的。’语毕,他望一眼自己曾经的身体,那么安详,眼里没有丝毫眷念。”
“当晚,人们烧起了熊熊篝火,火光极其壮烈,几乎映亮了一方夜空。他们围着篝火跳舞,歌唱,赞美神的伟大,赞美轮回的意义非凡。甚至所有巫祝将那个婴孩团团围住,在他脸上画上象征吉祥的符号,并把它托举向天,用无人能懂的曲调表达着对神的敬意。”
我抬头,看向地府那片永远深不见底的天空,有些嘲讽的轻嗤。
人啊,永远这么自负。明明甚至没有与命运抗衡的能力,却偏又席承下神那不可一世的高傲。
“那地府呢?地府又是怎么出现的呢?”莲姬微仰起头,碧绿的星眸里闪现出困惑的光。
想了想,她又补充到:“对噢,还有您的孟婆汤!为什么他竟然能带着记忆转世呢?那不是不被允许的吗?”
我宠溺地捏捏她小巧秀挺的鼻子,看她可爱地皱起了一张小脸,不由噗嗤一笑:“我不是还没说完吗?怎么总这么耐不住性子啊?”
见她安静下来,我顿了顿,继续道:“那以后又过了好几百年,人们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这时,也开始出现专门的巫师,他们尝试着研究灵魂。终于,他们发现一切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其实,灵魂是分很多种的。的确,有的灵魂能直接进入另一个新生的身体,并且保留原本的所有记忆。但并不是每个灵魂都这样。有的灵魂生性闲散,不愿意往生,若是它们又没有什么强烈的牵挂,那么它们就可能与自然同化,幻化为流动的风,或者干脆消失;而有的灵魂虽愿意继续为人,却因为上世的记忆不堪回首而主动选择了遗忘,便以纯净的灵魂形态转世;也有的灵魂因着某种执念,始终不肯离去,就固守在自己心系的地方,甚至连记忆都遗失了,就只剩下一种意念。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它们并不会给人类带来任何麻烦。”
“唯有一种灵魂,它们因着各种原因,对特定的个人或人群报有极其强烈的恨意。当这类型的灵魂大量的聚集,其形成的意念终于强到能够触碰实体时,问题就出现了。”
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气,粘稠的,带着地狱炽火的些微血腥暖意。我想笑,微笑的动作竟缓慢而又吃力。
那么遥远的事了啊,我都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
唉,终究还是记得的。有些事,明明想着要遗忘了,却反而更加的记忆犹新。仿若那圣洁殿堂上狰狞四溢的鲜血,无论再怎么遮掩,也掩不去那如风的喷溅,掩不去空气中弥散的淡淡腥甜。
我只能看着,看着那些曾经顽固地存活,幻化为一副血色的枷锁。越是想要逃避,就越是将自己缚得更紧。甚至连呼吸都凝滞了。
“那是一场惨烈的悲剧。一整个族落都被攻击了。”
“那本是一个好战的部族。族里出了许多崇尚武力,并且能力超凡的人。也因此,他们常常攻击邻近族落的村庄,夺取财物,甚至是人。他们将抢到的人打上印记,给他们戴上脚镣,逼迫他们为自己劳作,只给他们很少的食物和水。很多人因此而死去了,但他们不以为意,甚至觉得当那些灵魂往生后,能继续被他们奴役。”
“但是这个错误的代价是惨重的。”
“当族里的巫师终于发现异状时,已经太迟了。”
“某个月食的夜晚,万籁俱寂,所有族人都深深陷入梦的泽地。惨剧就选在这时拉开了序幕。开始只是稀疏的几声闷哼,等到有浅眠的人发现时,已有几乎半个族落的人被杀害了。个个死状凄惨,鲜血愤怒地撕裂了他们的身体,粘稠地顺着床沿嘀嗒着。那人疯狂的尖叫声终于惊醒了那些仍活着的族人。但那亦不过是延长了他们的死亡过程,也无限制地加深了恐惧。”
“勇士们试图抵抗,但是无济于事,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什么,绝望的魔雾沉沉笼罩了他们。巫师们聚集起来在祭台上祷告,但是他们几乎就是在祷告声中听到了自己血管爆裂的噗噗声。”
“只一夜,那里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然而那些怨灵并没有因此消失,它们在鲜血浓稠腥味的刺激下,已经疯狂了。它们咆哮着狂笑着一路扫荡下去,寻找更多的同类,寻找那种令他们为之颤抖的剧烈快感,它们已经完全迷失在撕裂生命那一瞬间无法言说的畅快中。它们甚至连自己的亲人也认不出来,只一味地屠杀。”
“很快,这件事引起了神界的关注。天神们经过紧急磋商,派出极具战斗天赋的火神祝融下到人间,以了结作恶的怨灵。祝融不负众望,很快阻止了恶灵的恣意妄为。但它们并不甘心轻易服输,始终负隅顽抗。”
“最后,火神以三味真火将恶灵彻底封住,并掘地千尺,将其深深掩埋,希望有一天能以烈火的炽热唤醒它们的良知。神界也派下专门的神灵看守并治理那里。之后,随着制度逐渐完善,最终形成了今日的地狱。”
我微眯起眼睛,遥望着远处泛红的地面。即使在地狱边缘的洗心沼,仍隐约可闻凄厉的惨叫。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地狱里是没有孟婆的。
莲姬也若有所思地转过头,追随我的视线一路探寻:“孟婆婆,就是地狱炽火了吗?它们是不是现在还在那里?”
我笑:“傻丫头,并不一定啊,它们可能早轮回转世了。”
“是吗?那就好。”莲姬抬起头,绿眸润润地泛着水光,让我心中微微疼痛。
她眨眨眼,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孟婆婆,我以前对那些呻吟是没什么感觉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捂住自己的胸口,“现在听到那惨叫,我的这里会痛,很痛的。”
我轻抚她的头,笑得云淡风清:“莲姬,那是因为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啊。”
当奈何桥边的忘忧草咻然化为一抹黑烟,恋恋不舍地融入整个地狱上空的黑色氤氲中时,我知道,一天又完结了。
对于一个习惯了寂寞的人来说,地狱里的一天总不会太长。
而看似悠长的岁月,不过是无数个一天的重叠。我便在这一天又一天的交叠中,慢慢变得平淡,慢慢遗忘曾经是那么激越的情感。
我以为我是可以遗忘的。
我真的以为我可以就这样。每日熬着孟婆汤,沉浸在它溢着淡淡忧伤的香气中,微笑着凝听每个茫然亡灵或刻骨铭心或淡然悠远的牵挂,注视着它们将眼泪滴入汤里时泛起的美妙涟漪,以及怅惋饮汤之后它们悠远的宁静与安详。
新生的欢喜,逃避的雀跃。
依旧每日去一次忘川边,轻声对他述说我的思念,我的坚持,接受他的抚慰,分享我们之间如火星般蹦出的微小幸福。每隔十几二十日去一次洗心沼,摘取那些在生命最繁华时被扼杀的梦魇莲,给寂寞的莲姬讲一个又一个古老得几乎不再有人记起的故事。
我忘却了时间,迷失在一日日延后的诺言中,迷失在一日日淡薄的记忆中,迷失在一日日模糊的爱情中,就如那些高高在上之神所期待的那样。
我在漫长的时间里彻底消磨了斗志,只希望自己稀薄的爱情能够源远流长。
然而命运却不愿就这样放过我。它又跟我开了个残忍的玩笑,一个足以夺走我一切的残忍玩笑。但也因此洗净了我双眼上迷蒙多年的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