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拥有一双金色的眸子,璀璨诡异,独一无二。
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在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准确喊出那个被我遗忘了多年的名:“小蝶!”
很久以后,我依然这么以为。可是那时我终于知道,我错了,而且错得彻底。
“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我消化完这个称呼带给我的震撼,那个面目模糊的魂魄已迫不及待地甩出个更令我不解的问题。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儿吗?
我不是就应该在这儿吗?
我不是理所当然地在这儿熬了五千年的孟婆汤,并且还会继续熬下去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疑惑地看着她。半晌,只觉得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有过交集。
我独自渡过的岁月实在太过漫长,它已经开始侵蚀我曾经以为会是永恒的记忆了。就如岩洞中缓缓滴下的忽微水滴,无力却坚定。待到终于被发觉时,地表早被破坏得面目全非。
她见我呆愣,狠一抿唇,上前来死死握住我的双肩用力摇晃,竭力展现的愤怒中仍有掩不住的几丝慌乱:“看着我!是我啊!我是杏儿,赵杏儿!”
赵……杏儿……
“杏儿!杏儿!等长大了,我们就一起浪迹天涯!”女孩娇俏的声音狠狠撞进呼啸的海风里。
“带着我们所有的记忆去制造新的记忆吗?”另一个女孩也欢笑着回应。
“没错!”清脆的声音铿锵有力,果敢无畏。
“杏儿,我决定了,我要跟他走。我几乎都以为我们无缘了,可是这一世,我终于又找到他了。我一定不会再放手了。”清澈的嗓音里饱含着坚不可摧的决绝。
“你要放弃我们的约定了吗?他真的,那么重要吗?”女子的声音有些哽咽,却拒绝承认自己的不舍。
“没错。”那声音是一如往日的坚决,毫无转寰,仿佛她向来透彻的金色瞳眸。
“那你走吧。”女子逞强地压低了音调,“不要再回来了。”
“你明知跟了他不可能会有好结果,你怎么会这么傻呢?”女子的声音依旧娇柔,却是掩不住的心疼。
“是的,杏儿,我知道。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明净的音色没染上一点杂质,甚至难以抑制地快乐着。
“……不后悔吗?……我知道了。”虚弱的声音隐隐透出某种坚定。
……
“……杏……儿。”犹如一道光,刹那间撕开我心中的重重迷雾。
那魂魄的形态蓦然清晰起来。那种不服输的眼神,那笑起来喜欢微微皱起的鼻翼,还有那老是逞强地微抿着的薄唇。
没错,那是我的杏儿啊,我怎么能忘了呢?怎么能忘了那个从一出生便陪伴着我的杏儿呢?
“杏儿!”我打翻了手里的木碗,墨色汁液粘稠地淌了一地。
不过此时的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是紧紧抱住阔别了整整五千年的杏儿,我的杏儿。
第一次,孟婆汤里混进了我的眼泪。
杏儿也回抱着我,抚着我长及地面的黑发,轻声安慰着我:“是我,没错。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了。一切都会好的。”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被这样温暖的怀抱拥着,没听到这么令人安心的话语,没这么畅快的痛哭了?
我只是一味地用力,仿佛想将自己融进她的灵魂里。
“喂,你的时辰到了。走吧。”她身后的鬼使冷声催促着,不着丝毫温度。
那是个一贯沉默的鬼使,我认得的。一个被某种执著狠狠纠缠,以至于不知该如何为人的鬼。
他的坚持,是太过茫然而茂密的森林,致使他迷陷于其中却始终不愿逃脱。
曾经,他从我手里接过孟婆汤,那样决绝无畏的灵魂竟也轻颤着。
我不忍地蹙眉,扬手对他施了个清明咒。他却没有如同之前或之后的亡灵那般,释然了对过去的执著。他将汤碗原封不动地还给我,然后他说他要留下,他要记得,并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惩戒。
那时,他直视着我的眼中,一抹夹杂着困顿的复杂光亮倏然滑过。
杏儿并不搭理他,径自用尽了气力想要用自己淡薄的灵体狠狠包裹住我。那种馨香,恍如隔世。
半晌,我才好不容易缓和了情绪,扭头平静地开口:“拾夜,我需要个帮手。我要留下她。”
他是如此卑微的一个鬼使,以至我亦舍弃了“想”而直接用“要”来表达。
他沉默良久,只紧紧地盯着我,深邃的眸里没有丝毫感情波动。敏锐如我,亦解不了他意图传达的晦涩清寂。
他只是看着,是一种面对强者时的无畏,坚定,以及深刻的隐忍。如同某种蛰伏的兽类,正在等待一个能一口咬破对手颈动脉的机会。而因着实力的悬殊,竟又是那样的不动声色。
那是我熟悉的目光。曾经那么熟悉的,如今竟已记不起那到底是属于谁的。
终于,他移开了视线,再度毫无情绪起伏地开口:“这个不行。她是在皈魂城里沉睡了五千年的亡灵,既然记忆仍未散去,就必须得饮下孟婆汤重入轮回。”
皈魂城!我惊诧。那可是犯下重罪的仙祗接受关押的地方。
佛以慈悲为怀,仅对负罪之神施以忘魂咒,使之陷入沉睡。不过在慈悲的假象下,这却是最残忍的刑罚。
受术者将在漫长的睡眠中渐渐忘却自我,甚至消弭了灵魂。虽也曾有仙者凭借自己的高强法力保全了灵体,待到清醒时,却早被狡猾的上界神人所控制,沦为其手上具有生命的厉害武器。
原来,她竟还是被我牵连了吗?被初时那般决然离开的我所牵连?
杏儿轻拍我微微颤抖的肩背,以安抚的笑意扫去我眼中的担忧:“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甚至,我的记忆比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还清晰呢!”
她伸手捏捏我的鼻尖,笑得星眸粲然,鼻翼因习惯性地微皱聚起无数细小闪亮的纹路。
这是她啊,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我的美丽倔强的杏儿啊,她是真的回来了,回到我身边了。感受着她的温情,我的眼眶又不住地濡湿起来。
“不要又哭了,真不像你。”她俏皮地拉扯着我的脸,死死锁住眉头,忽而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这个样子,真像以前你偷偷养了当宠物的那头小猪,呵呵!”
我不满地想要挥开她作恶的手,却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她嘻笑着点上我的鼻尖,笑得温柔:“我啊,还是比较喜欢你笑的样子。阳光灿烂的,多有生气。”
“咳,咳!”那个几乎被我们遗忘的鬼使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杏儿兀自转头,静默地凝视着他。
良久,她缓缓翕合着唇,声音清冽:“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喝下孟婆汤,要走要留就能随我的便了吧。”
拾夜微怔,没怎么思索便稳稳点了下头:“那是自然。”
“那你可以滚了。”杏儿看似毫不在意地轻挑秀眉,“我会喝的。”
拾夜不睬她的无礼,飘忽的身形亦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烦不烦啊?都说了我会喝的。你任务也算完成了,快滚啊!”杏儿待人向来淡漠,何曾如此时这般全然放任自己流露出赤裸裸的情绪?
那鬼使竟也依旧静如死水,语调如同坚冷的金属,不带丝毫情感:“我得看着你喝下。”
“喝就喝,谁怕谁啊!这么喜欢看,我就让你看个够!眼睛给我睁大点!”杏儿气闷地一瞪眼,伸手便要抓起那熬汤的木勺舀了灌下。
“不——”我一把将那木勺打飞得老远,眼里盈满了恐惧,“不,不行!你答应了要留在我身边啊!难道你想食言吗?”
怎么可以这样?那些历经了五千年沉睡亦未曾退色的记忆,那些那么努力才保存下来的珍贵记忆,即使有着不甘的疼痛,又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呢?我的傻杏儿啊,你难道不知道失去了记忆,即使不入轮回,你也将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不,你怎会不明白?聪颖如你,又怎会不明白自己将要放弃的是何等宝贵的东西?
可是不该啊!你不该为了这样的我而舍弃如此重要的东西,这叫我情何以堪?
鼻端,似乎又萦绕着那轻快流转的咸湿气息。那时的我狼狈地背过身去,拒绝面对那双倔强压抑的泪眼。
这样自私又懦弱的我,又如何能再一次夺走你坚贞信仰?再一次狠心将你推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容许我再自私一次吧。”盯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我勾起一抹淡笑,“杏儿,还记得吗?以前每当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你总让我躲到你身后,然后独自承担所有的伤痛。”
“那是因为……”她秀眉紧蹙,正欲辩解,却被我捂了唇。
“那种能力的存在,若只是为了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受伤,我宁可舍弃。”我静静凝视她的眸,陷入她琥珀一般的悠远气息,“所以这一次,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紧紧握住她柔若无骨的纤手,我正打算以仙术传音入心,却被她轻轻截断:“呵,小蝶,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以来这样甘愿地守护着你吗?”
“因为以前的你总是那么的天真,残忍的天真。”她目光清澈,只默默回握着我的手,“也因着那种天真,你向来只看着自己,看着你所在意的人,其他的一概不理,完全不受周遭环境的侵蚀。你拥有最透彻凛冽的眸,最无所畏惧的心。看着这样的你,我始终也忍不下心留下你独自一人。”
“不过,这五千年的时间终究也……”蓦然打住,她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别忘了,那些可是我们共同的记忆啊!只要你还记得,我是无论如何也会想起来的。”
“可是你……”心中的慌乱不曾平息,反而变本加厉地肆虐起来。
“相信我,好吗?”似在强压下什么剧烈的悸动,她咬下唇,缓缓闭上了双眼,“五千年的离别,够了,已经太够了!”
摇摇头,她的眸中再次出现我忧伤不忍的容颜,那么清晰。
她松了手,微微一笑:“没关系了。见到你以后我就知道,什么都已经没关系了。”
我仍是摇头,迟缓地,疼痛地。
“可以的。只要是在你身边,我就一定会再一次记起来的。你要相信我。”她伸出手,示意我盛一碗孟婆汤给她,“一如我是这么地相信着你。”
在她的眼中,一抹流光一闪而过。那么迅疾,我却捕捉到了。
粘稠的墨色汁液沿她的口咽滑下,那其中混的却是我的泪滴。
木碗“啪”的一声滚落在地,不安分地转了好几个圈,仍是晃荡。
此情此景,如一把利剑穿透我的胸口。
这个和我拥有共同记忆的女子,这个承诺过要永远陪伴我的女子,这个即使沉睡千年却依然小心维护着自己记忆的女子,终于,她终于还是死在了我的手里,带着对我的深切信任。
她死得那么安详,我仿佛能看见那浓稠的汁液携了她难以磨灭的记忆缓缓融入氤氲的黑色迷雾中。只余下一副宁静麻木的洁净灵魂。
从今以后,这里也仅会多出一个协助孟婆熬汤的侍女——杏儿。
拾夜实践了自己的话语。他一直静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眸由清朗幻化为死寂,然后,他移开视线,深深地再看我一眼,转身隐于前方沉沉的黑雾中。
我想声嘶力竭地叫住她,我想扯住他如墨的黑衣狠狠骂醒无情的他,我想凭借自己千年修行的法力将他打得魂飞魄散。可是我到底什么也没做,只是呆立着,凝视着脑海里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眸。
罢,罢,罢,说不定没了我的痴缠,没了过往的沉重,她反而更加容易幸福罢。毕竟,孟婆汤本就是为了洗去亡灵的罪,洗去其刻骨铭心的痛而熬制的。
而她唯一的罪,便该是我吧。
仰头,我咽下喉里不断翻涌的泪。终于知道,魂魄的眼泪竟也是这般苦涩。我诅咒自己的无能,诅咒自己的懦弱,诅咒这千年来日渐静寂的心,然而这都以于事无补了。
我是被磨平了爪牙的兽啊,被漫长的时间一点点吞噬地可悲生物。
于是,我注定只能看着阔别五千年杏儿牺牲掉自己的记忆,注定只能看着她死在我的面前,却该死的无能为力!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我将指尖深深探入粘滞凉滑的忘川水里,沉醉于他温柔的抚触。这么多年了,为着一个不断延期的渺茫未来,他一直都在忍耐,毫无怨言。
“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的。因为至少还有我们的约定,我撑得住的。所以,”我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你也不要放弃啊。”
死寂的忘川只在那一瞬泛出涟漪。然后,我看到了他,那个我用尽了生命去爱的人。他的眼,紫色的温柔的眼,依然是那样的坚强而隐忍,似乎早已看透一切,却也博大到能包容那些肮脏与罪恶。
他冲我微笑,暖化我的疑虑。我也回应着他,不料一颗泪无声低落。
水面便一圈圈荡漾开来。
碎了。碎了。
空余下一脸憔悴悲戚的女子。
那绝美的娇颜竟不曾因着这些强烈的情感有所明朗,渐渐地,还是模糊了,还是缥缈了。是否终有一天这张脸也会淡成地府上空压抑的幽黑氤氲?当我也终于不再记得自己的容颜时,我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我轻抚着三生石上一个个淡定动人的故事。那些故去的人事,除了我这个寂寥的灵魂,又还会有谁会来悼念呢?可是,如果连我也消失了呢?
“婆婆,请您开始了吧。鬼使们已经在催了。”温婉的语调,驯服的眉眼。
我还在期待些什么呢?我的杏儿已经死了啊,是我亲手杀了她,切断了和她之间的所有联系。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个新来的地府小婢。
看着熟悉的面颊,我顿时无比哀伤,可她究竟是无法得知我为何而拧紧了眉尖。
罢了……罢了。
“走吧。来把这水桶提上去吧。”我缓缓起身,最后再看那忘川一眼,“快了,就快要有个了结了。”
杏儿应着,提了那几近满溢的木桶随于我身后。
“婆婆小心,前面路滑。”她敛了眉轻声提醒,“杏儿见夜里忘川水涨了,恐怕漫上来些不干净的东西。”
是啊,不管白日耗去再多,夜里的忘川又会涨满,一如人世间洗不尽的绵延业罪。可是,丧失神力记忆的杏儿如何能窥得这景象,难道……
我猛然回首,以视线死死锁住她,却掩不住眼底的一丝侥幸。
然而杏儿早已低眉敛裾,隐藏起一双璨如星子的黑眸。
半晌,我轻轻叹口气。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你也小心着走。”
“是。”
除却多了个侍女,一切似乎又回到从前,回到了千年来不断重复的日子。时间用它无以伦比的魔法消弭着一切的不安定,它要的只是认命地恪守本分。
看着杏儿每日尽职地做着我安排的事情,毫无懈怠,毫无生机。我的心也冷然,但求随了她慢慢死寂息止。
先是磨掉我反抗命运的斗志,现在竟连我固守记忆的执著也想要一同剥夺了去。那些高高在上的残忍之神啊,你们究竟要玩弄灵魂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呢?
这日,杏儿伏身在阎王殿顶上专心致志地收集绝忆苔。身形单薄轻飘,眼神亦是如麻木的顽石般昏暗。
我远远看着她。仅一眼,便痛心地移开了视线。俯身采下绽放出幽幽蓝光的忘忧草,我不由轻声叹息。
忘忧草呵,多么美丽的生命,又为什么会具备如此哀伤狠毒的效用呢?
“孟婆,打扰了。”这个声音,我转身。不出所料,又是拾夜。
“鬼使大人有什么事吗?”我语气不善,已懒得隐藏心中对他的厌恶。
他明显怔了一下,旋即压下欲张显的情绪:“我是领命出来寻找莲姬的。她不顾司职,私自逃离洗心沼,捉住该是会受到重罚。阎王大人知晓平日里唯有孟婆您与她有所交集,特命在下来此询问。若是有什么消息的话,还希望……”
“鬼使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依着旨意去取些梦魇莲,何来交集可言?”我冷淡地一挥及地长袖,倾身继续自己的工作,“小女正忙着,请恕招待不周。在此别过了。”
拾夜张张嘴,终是没再纠缠。他冲我行个躬身礼:“不好意思,打扰了。”
良久,直到他那双熟悉的眼睛不再刺痛我的肌肤,我才缓缓直起身子。
看向遥远的地狱绝地,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莲姬,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静立许久,依然辨不出她细微美妙的歌声,而那不安的感觉竟已浓烈得几欲窒息。
“杏儿,这儿你先顾着。我有些事,去去就来。”轻放下半满的竹篮,我朝着依旧专心于工作的杏儿唤了声,意念一转,已隐于洗心沼周遭的一片蒙蒙灰雾中。
阎王殿顶,始终温顺趴伏的身影在这时终于立了起来。
女子捋了捋柔顺飘逸的发,唇角逸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笑容:“要小心啊,婆婆。……我的小孟蝶呵,没想到他能让你改变如此之多。曾经的你或许是没有弱点的,可是现在,没了那种不沾情感的透彻,你以为你还能打赢这场仗吗?”
“你也这么觉得吧,赵杏儿。”
女子忽然紧紧抱住头,痛苦地挣扎:“不……”
“不?”那个声音,来自她的体内,“睁大你的眼看着吧,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傀儡的。哈哈哈哈——”
“不……小蝶……”她的甘愿,只会为着那个女子。即使她曾狠心离去。
那一刻,她是这样地坚信着。
随后,意识再一次被黑暗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