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边,原本兀自招摇的忘忧草忽而痛苦地蜷曲,随后猛然死命地拔伸,把自己拉成一抹黯淡的黑烟,无声地融入四周死寂的沉郁中。
生命本就如斯脆弱。若想长久,必得学会珍惜自己。
黑暗中静立着一名比这死寂更为凛冽的女子。她冷冷看一眼床上沉睡的绝美容颜,娇艳的薄唇缓缓勾出一抹邪媚的弧度。
小蝶,这就是宿命呵。任你再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的宿命。
所以,千万不要怪我啊。
她轻抬皓腕,一缕血色的丝线蓦地抽出,不着痕迹地融入熟睡女子的额心。
女子微微凝眉,闷哼一声,旋即陷入更深的梦魇。
“杏儿,帮我把这些梦魇莲都细细切碎了吧。”唤过刚替汤罐生好火的杏儿,我指指竹篮里鲜嫩繁盛的花朵,淡淡下着指示。
“是,婆婆。”她的回答是惯有的温婉驯服,觉不出一丝的感情波动。
我凝着她冷清的眉眼,不禁蹙了眉。
曾经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生动。而今,竟仅余下这一副陌生的空荡躯壳。我究竟是对你对了什么啊,杏儿?
“唔——”突来的剧痛如疾剑凌厉,刹那贯穿我的胸口,让我禁不住闷哼出声。
“婆婆,您没事吧?”杏儿急忙丢下手中的活儿,身形轻盈移动,及时扶助了疼痛难当的我。
我心中一动,满怀期望地低头,却仍是只捕捉到她淡漠而无情无欲的眸子。
“不,没事。可能是因为上次去了皈魂城,对那儿的强大冥之力还有些余悸吧。”我巧妙地避开她机械的关怀。
面对眼前毫无生命力的杏儿,我心中止不住地涌出漫无尽头的怅惘及懊悔。
犹记得当初自己离开时,是如此的决绝,如此的不留余地。
明知身后有她心疼的守望,却仍是残忍地头也不回。就这样,一步一步踏出了她被泪模糊的视线,也一寸一寸撕裂了我们之间延续数百年的羁绊。
然而,她对我却依旧是无止尽的包容。
当我被压上遗世台时,是她,不惜冒着犯下重罪的危险,拼尽自己的神力勾通了神界的禁地,透过水镜传递着自己的不忍,传递着自己不变的关怀。
“你明知跟了他不可能会有好结果,你怎么会这么傻呢?”她的影像在水镜中动荡不安,眉宇间的深切不舍令我动容。
但是我命令自己要笑,快乐地笑。
既然事已至此,至少,我决不能再让她为我背负这悲伤。
“是的,杏儿,我知道。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听见自己用最明净的音色诉说着自以为是的话。
曾经,当我那么幸福地倚在宇轩怀里的时候,我总想着,若是有机会再见的话,我一定要告诉杏儿我的无悔。
当时的我是如此自负,笃信着幸福的确实而长久。
然而世事变迁,当这个机会真实降临时,竟早已是物是人非。
水镜经不住强大禁咒的压迫,渐渐褪去了光华。她强忍颤抖的影像亦是晕散开来,化为悠然浮动的微风,只余下虚弱却隐隐透出某种坚定的声音:“……不后悔吗?……我知道了。”
身后的力陡然压下,我顺从地跪下,唇角却浮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杏儿,你知道吗?其实我最不后悔的,是与你的相遇相知。如果能重来的话,我还是会选择离去,因为……”
沉堕的感觉如风般袭来,霎时席卷了我的所有理智。狠狠将我拉入那种狂暴呼啸的情潮中,令我身心欲裂。
或许该是唯一的一次吧。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就这样放任地随风而去,这样放任地交出自己的灵魂。
堕落,原来竟是如此畅快的耻辱呵。
因为,这样才能让我更切实地看清楚我对你的那份无可奈何。
呵,什么时候开始,你的感情已将我缠绕至此。真的是挣脱不了了啊。
可究竟又是什么,能让你如此决绝地舍弃我们的曾经?看着她兀自忙碌的身影,我的胸中有不可抑制的忧伤点滴累积,几欲溃堤。
你明知道的,看到你这副模样,我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你明明知道的,为何还要这般逼我?
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杏儿,杏儿,难道这就是你对我当初离去的惩罚吗?
“孟婆婆,你来了啊。”莲姬从水洞轩探出头来,警惕地四处张望,“快进来吧。”
我伸手轻点她的鼻尖,笑得捉黠:“不错,懂得防人之心了。看来子墨教会你不少东西嘛。”
莲姬捏个避世决封了入口,这才笑盈盈地在我身边坐定:“孟婆婆,您又笑话人家了。子墨他才不会教我那些有的没的。我这可是为孟婆婆您着想啊,要不让您背上协助私逃的罪,我可就真的是罪过了。”
“嘴儿这么甜,还说不是子墨教的?”我笑,眸中却闪过一丝幽深。
其实,在我决定以自己这双手扼杀掉那可笑命运的时刻,就已然有了背上这罪状的自觉。我种下的因,本就该由我来吞下这果。
“孟婆婆!”小丫头不依地拉扯着我的衣袂,一张小脸气鼓鼓地迎着我,竟是说不出地惹人怜爱。
“好,好,不开你玩笑了。”我失笑,看她的眸里盈满了温柔。
捏捏她柔嫩的脸蛋儿,我慢慢收起笑意,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眸:“你的事,都已经跟子墨说了吗?”
莲姬蓦然低头沉寂,良久才抬眼看我,绿眸里尽是挣扎:“我……唉,……算是吧。”
“算是?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我担忧地拧起眉,握住她肩的手也不禁一滞。
她难过地颔首,低眉死死盯住自己的湿漉漉的蛇尾:“可是这种事……这种事您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啊?您说,这样的身体,又有那个人类能接受呢?”
“但是他一定得接受!”我伸出双手,轻柔地捧起她的脸,语调亦是沉郁且压抑,“莲姬,如果他够爱你,他就一定会接受你的全部。无论是你的真身,还是你永世不灭的生命。”
“可是,可是……”她抬头看我,睫毛微微振颤着,眼中写满了对某种未知的恐惧。
“没有可是,你坚定自己的爱情对吧?那么,就更要相信他对你的爱。”握住她冰凉柔弱的小手,我心中的情绪却是如火般炽烈,“你知道为了他,你将承受的是什么吗?”
她的手猛地一颤,唇上顿时了血色。
“看来你很清楚。没错,就是‘裂尾’。凝聚你所有神力,化为一柄冷剑,生生切开你的蛇尾,令其重生,方以为人。那种撕裂的痛楚,岂是你能独自承受的?”
她的眸中霎时燃起了希冀的光,纤手死命地回握住我:“不,我可以的。为了他,再深的痛我也能独自承受!我真的是可以的!”
我不忍地摇头,轻缓地,坚决地:“可是你想过他吗?若是他将来知道了这一切的话,他会作何感想?”
“没错,爱情有时候可以只是一个人的事情。然而,”我侧头,看一眼墙上冷光潋滟的水镜。此时,它是如此平静。
“你若要与他厮守的话,便需得清楚。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幸福,是你们二人共同的担当。即使爱是女子的专利,你也不能如此自私地企图独自承受。”
她眸中的光彩渐渐泯灭,沉寂。
缓缓地,她喑哑地开口:“那……我该怎么做?”
“再去一次人间,去跟他坦白一切吧。若他值得你如此深爱的话,若他仍是爱你话,就抛下这儿的一切,跟他远走高飞吧。”我看着她眸里自己清亮的眼,其中耀出坚定的光。
这是我誓要守护的幸福,我很清楚。
既然自己的爱情即将化为幻梦一场,那么至少这个与我同命同心的禁忌之子的幸福,我要拼尽全力去守护。
就当作,是对自己的罪赎吧。
“可是,可是如果他承受不了呢?”那种可能性,光是想象,就足以令她泪流满面。
“——忘了他!”我口吻决绝,字字铿锵,忽而又转柔了目光,“但是,你一定要相信,用你的全部去相信你们的爱情。莲姬,一定要勇敢啊!”
千万不要重蹈了我的覆辙。可悲的怯懦只能令指间萦绕的幸福化为乌有。所以,你一定要勇敢,代替我,一定要鼓起推开那扇门的勇气。
这一次,一定要得到幸福。一定啊。
“……嗯。”她的不安仍是那么明显,但是绿眸里却缓缓浮出一抹坚毅。
眼前,是蜿蜒前行的亡灵,他们或隐约啜泣,或高声叫嚣,或仅是痴望着来时的晦暗小道,共通的皆是对凡世道不明的眷念与不舍。
而身后,则是更为漫长的寂静,无论多么激越的灵魂,在他踏上奈何桥的那一霎,就只余得下平和的死寂。一种以我手中浓稠汤药换来的静如死水。
生如斯,死亦如斯。
一切不过是场无谓的轮回。
然而人类却拥有足够的韧性,经得起这一而再,再而三地痛苦轮转。如同三生石经得起这无尽的世事变迁一般。
记忆,确实是太过沉重的负担。但如此轻易地抹去,是否更算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逃避?而那人世间沉沉淤积的污秽,又岂是靠着逃避便能洗尽的?
如此说来,我这熬了五千年的孟婆汤,究竟又是作何意义呢?
“孟婆,不知可否占用您一点时间,在下有要事相商。”挥手阻止了缓缓前移的亡灵,拾夜恭敬地立在我面前,平稳无欲的语调中却携着不可抗拒的冷硬。
我扬眉,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我还得工作,在这儿说就好。”
他不以为意地行个礼,深邃的眸里幽光浮动,是种不可言说的暗喜。从那里面,我看到了专属于兽的血腥,携着复仇快感的血腥。
“敢问孟婆大人,可知洗心沼之莲姬私入凡界之事?”
什么?!
我感到自己的瞳孔猛然收缩,耳里尽是心脏粗暴地叫嚣,震得耳膜生疼。
不,这不可能的。这件事地府怎么可能知道?
为了确保她此次行动的万无一失,我不仅用镜像决捏造了与她毫无二致的替身,还以迷幻咒封了洗心沼周遭的境域,甚至取梦魇莲之精魂制出类灵之气加以渲染。
在我如此精心地保全下,地府究竟是如何查出这件事的?
“看来,孟婆您是知晓此事的了。”他缓缓抬身,目光落下,已是不变的晦暗清寂,“那么,得要麻烦您随我们去一趟阎王殿了。罪神莲姬正在殿前等待受审。”
“好。”我不假思索,答得干脆。
放下手中伴我千年的木碗,我敏感地觉出它的轻颤。淡淡勾出一抹笑痕,我低眉,不用担心,我还会回来与你同渡更为漫长岁月的。
我转身,挺直了背脊,任他命其身后的两个小鬼上前,压了我往那森寒的阎王殿走去。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五千年前。
当时,亦是如此。我的脊背立得笔直,金色的眸里满溢着桀骜的光,身体却是驯服地跟随。可那时的我仍有企盼,仍有挣扎,仍有那么关怀着我的杏儿。
如今,我有的却是淡定与无悔。是的,我只是想用自己虚无的自由去成全一段爱情,一段看得到幸福,且没被未来遗弃的爱情。
“……唔,小……蝶……”
那音色清冽,如新涌的泉水,透着丝丝凉意。其下却是压不住的逞强及倔强。
我猛地顿住,竭力抑制心脏暴乱的频率,把它沉淀得迟缓并且坚稳。僵硬地转过身子,我眼里映出的是杏儿迷惘的眸。
看着我,她琥珀色的眸子渐渐清澈,渐渐焕发出异样的晶莹,光彩夺目。有泪从她线条细致的眼角缓缓滑出,那种哀伤着的甜美气息,恍如隔世。亦令我无法动弹。
“小蝶。”她这么唤着,扬起含泪的灼灼笑脸,缓步向我走来。
我深深凝视着她,眸里贮满了睽违五千年的温柔,更放任眼底的湿意肆虐,弥漫出失而复得的感动氤氲。
那一刻,我们离得如此的近,仿佛触手可及。
我甚至以为这就是我等待了千年的幸福,再一伸手便可触摸得到的幸福。真的,它隔得那么的近啊!
三寸,我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的影像,正焕发从未有过的炫目光彩,琥珀色的光泽,灼热的美好。
两寸,她的鼻翼俏丽地微微皱起,映着我眼中的光亮,闪烁出那么细碎美好的色泽。
一寸,只要在一寸就好。再一寸,我们便能抓住那恍如幻梦的幸福,我们便能定下永世的约期。
而这一次,我决不食言。
然而就在这一刻,命运又跟我开了一个更为恶劣的残忍玩笑。它就在我眼前,把那幸福生生撕碎,狠绝的,彻底的。
她的笑僵硬地在唇边凝固,她微怔,茫然地止了脚步。然后就在我眼前,渐渐软倒,渐渐凋零。如同篮子里的梦魇莲,舞尽繁华,寥落流散。
“杏儿……杏儿!你给我醒醒,清醒一点,睁开眼看着我!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突地使力,轻易便挣开了身后的束缚,慌乱地扑到杏儿几乎涣散的灵体上。
“她……不,这怎么可能?她竟然真的做到了。”拾夜趋身向前,坚冷的音色中竟是透出掩不住的惊讶,“她竟然真的挣脱了孟婆汤的药力。”
“可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着怀里愈发缥缈的灵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既然她是从皈魂城里出来的,这就是不可避免的。你该知道皈魂咒吧。”他吝啬于感情的流露,言辞间又恢复了一贯的平和寂寥。
“皈魂咒?”我疑惑,只小心护着怀里杏儿逐渐淡去的精魂。
“为了彻底控制皈魂城中的罪神,上神们会趁他们沉睡时在他们身上种下皈魂咒。此咒专为确保他们完全遗忘前尘往事而设,以此避免其因着对过去的执著,再一次成为威胁神权的强劲敌手。”他说得冷然,不着丝毫情绪波动,顿了顿,他继续道,“并且,一旦记忆复苏,他们就只有一个下场——魂飞魄散,从这三界六道中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
我不敢置信地紧紧盯住杏儿痛苦皱缩的眉眼,护住她的双手禁不住地颤抖,却又因着怕这动作会弄疼了她而竭力压抑。
透过她淡薄的影像,我看到自己的指关节渲染着惨白的无助。
“……不,这不行的,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消失的!”我周身强劲的力在猖狂流窜,双手竟愈发的轻柔,稳稳托住她渺茫美好的灵体。
幽幽紫光,该是从我的被熏黑的长发点燃的。如此耀眼,如此魔魅的光呵。这就是我生命的色泽。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觉得自己那肮脏的生命竟也是有存在价值的。
只要别从我手中夺走杏儿,只要能救她,我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拜托。
唇角缓缓染上一丝淡然笑意,我安心地阖了双眸,放任体内压抑千年的神力沿着七筋八脉恣肆喷涌,感受着它们激烈地汇聚,感受着掌心喷薄而出的那股浓烈到令我窒息的紫色光束,感受着它温柔地注入杏儿了无生机的胸口。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是欣然的。
终于,她的精魂在这紫光的映照下,渐渐清明了起来。我却是力气尽失,连凝出一丝浅笑都嫌吃力。然而,在她晶莹剔透的眸中,我看到的惟有自己的无悔。
唔,眉心好痛!似一根坚针猛然刺入,那么森冷,却是火辣辣的疼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不得我多想,深邃强劲的黑暗已携着万均之势全面袭来,狠狠掠夺了我的意识,拉我坠入无边的梦魇,漫漫无期地沉堕。
“看不出你演技还真是不错啊,拾夜。”琥珀色的瞳仁中闪过一丝邪性的光亮,致命的诱惑力,“多亏你了。否则,这个计划也不会这么成功。”
女子优雅起身。虽是对那男子说话,目光却是死死锁住流泻了一地的紫罗兰色长发。
即使在这死亡之境,它的光彩依旧是令人深陷的绝美。
当初的自己,大概就是被这无远弗如的魅惑给死死纠缠住了吧。才会那样的甘愿着,才会那样的痛苦着!
如今的她,便是要凭着自己这双手狠狠剪断这份荒谬的牵挂!
她的珍惜,她的在乎,她的不顾一切地追随,换来的竟是眼前之人如此轻易的一句成全!
好,就去成全吧!成全另一个禁忌之子自以为是的爱情,成全你与那忘川永世厮守的荒唐幻梦,成全你自己那在强大命运面前显得无比可笑的挣扎,你就去尽情成全吧!
可是你想过我吗?又有谁来成全我的漫长执着呢?
是啊,她都已轻忽至此,你还需得着这么痴傻地顾虑着那双金色眸子可能的哀伤吗?
男子微微颔首,表情不动分毫,口吻也仍是一贯的冷清:“自求多福吧。我们亦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女子全然不在意他语调中隐射的轻蔑,娇媚地勾唇:“说得好。那就看个人造化了。”
“闲话少叙,是时候该‘小蝶’出场作证了。”男子眼角一动,淡淡催促。
女子浅笑,轻柔扬臂,宽大的袖口如旗帜翻飞。微显的皓腕间,一抹血色咻然抽出,迅速结成一道艳红的灼目光束,直直贯通绝美女子的额心。
她缓缓加深笑痕,眸里的勾魂神色亦是漫溢:“小蝶,你的灵体就放心交给我吧。别担心,我会好生疼惜的。”
话音未落,她已化为一丝闪亮,径直沿着血光入了那绝美女子的精魂。
“啊——”
这种撕心裂肺的惨叫,这种竭斯底里的呐喊,这种饱含着绝望的音色,为何竟是令我心疼的熟悉?
谁?到底是谁?是谁在这么痛苦地挣扎着?
我张了眼,周遭是一片黯淡的氤氲,漫无边际地延伸着。恍如某种诅咒,看不到尽头。
唔,好痛!突来的疼痛由额心蔓延开来,灼烧着我的每一寸精魂。
这种痛,我记得的。这种让我沉入黑暗的剧痛。就像是,就像是有某种异物生生闯入了我的灵魂。难以抑制地令我眼前昏花一片。
可是,那个声音!那个惨烈的声音!没错,是莲姬!
我凝神,心中默念着神决,一道白光陡落。我顾不得那坚针般疼痛的侵蚀,只想着要用自己的双眼否定心中越发明朗的猜测!
白光渐渐炽烈,裹起强劲的吸力,引我一举冲破了眼前的混沌。
可此时映入眼帘的那一幕,无情地凌迟了我的心。
每一刀,都阴狠地扪及那极度敏感的心尖。
饮饱了鲜血的断神斧心满意足地顺着绳索,缓缓提升。
而莲姬,那个正如梦魇莲般繁华绽放的莲姬啊。眼前这双目无神,如同破败娃娃的女子竟会是她吗?
我只呆滞地紧盯住她纤弱的手臂,那样的惹人怜惜,此时却是无力地垂落于漫无边际的血泊中。
又是那种赛火的艳丽色泽,那种魔魅得令人无法自拔的色泽。它的浓烈狠狠灼痛了我的眼睛,燃烧了我整片无助的视野。几乎令我疯狂。
我该笑的吧,可是胸口死死缠绕的窒息感让我凝不起哪怕一丝的气力。
我该哭的吧,可是眼眶竟是该死的干涸,仿若龟裂的大地般挤不出哪怕一毫的湿气。
或许我该要悲鸣的,尽情地释放心里层层累积的隐晦情愫,可是嗓子却是嘶哑得哪怕一缝声响都不肯施舍。
我只能麻木地呆立,麻木地陷入狰狞美艳的无垠血腥中。
“厉害啊。不愧是我的小蝶,竟然这么快就挣脱了由血锁加持的霸魂咒。”杏儿清冽的嗓音在我耳畔萦绕,轻盈妖魅。
可是为什么,这么熟悉的声音,这么熟悉的她,现在却只让我只觉得陌生,寒彻心扉的陌生?
“这出戏,你还满意吗?是否心潮澎湃啊?如此的壮烈美景呵。”她幽幽抽离了我的灵体,眉宇间尽是云淡风轻的纯欣赏,“你似乎还有话要跟她说呢。那么就快去吧。记得代我跟她道别啊。”
莲姬,莲姬,如此纯真美好的莲姬呵!
为什么,为什么苍天你要这样对她啊?为什么!
这是我的罪啊!
为什么要让她来背?
凭什么要让她来背!
“……孟婆婆,您终于……来了……我……痛……”见着我,她眼里重回了几分生动。
我用自己沾满了她温暖血液的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莲姬乖,先不要说话。婆婆现在就帮你减轻痛苦。”
我凝神,却猛然发现因着先前的无度耗损,自己的神力已削弱到根本无法施展分毫。
“不……不用了……我只是……有话,想跟你说……”她的笑容很淡,竟是未曾有过的繁盛耀眼,“爱过……真好……”
“莲姬,不要,不要闭上眼睛!你看着我啊!睁开眼睛看着我啊!相信我,相信我好吗?孟婆婆一定会救你的,孟婆婆还有好多故事没给你讲呢!张开眼睛好吗?”透过她全然盛放美好,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恐惧,“……子墨,还有子墨在等着你,担心着你啊!你忍心就这么放下他一个人吗?”
她氤氲的绿眸里闪过一丝希冀,却陡然泯灭:“……不……他……心里有我,他还愿意爱我……只要知道这个……就已经够了……真的……”
“……孟婆婆,……不要为我难过了,这也是……我自愿的……其实我一直觉得小蝶和宇轩……最终一定能够冲破命运在一起的……我始终……这么期待着……”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言语亦是飘渺且混乱。
“虽然,……我跟子墨注定不能厮守……不过……美过……足矣……能有他如此知我,……我真的该……知足了……”
“……孟婆婆,孟婆婆……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不要忘了我……请记得我的爱情……我不要这种美好死去……答应我,……好吗?”
“好,我一定记得!永世不忘!”我紧紧握住她渐地冰凉的手,了无生机的冰凉,连同我的心也一并寒透。
她娇美的唇边浮起一抹笑,纯真依旧,美好依旧,却已是绝响。
“……孟婆婆,……记得一定要幸福啊……”
这一刻,眼泪滂沱,我的心也终于不再有痛,唯剩下苍凉的麻木。
而我的眼前,是一片潮湿凌舞的绚烂花瓣。梦魇莲哀伤的香气漫溢,沉沉笼罩了整个地府。
“罪神孟蝶听审,五千年天庭一案,汝已功过相抵,现赐孟婆汤一碗,恢复尔自由之身。”虽是遭流放的神祗,此刻的阎王仍是高高在上地端坐,无比威严。
“多谢阎王大人恩典。”这是我的声音啊,竟还是不变的清丽坚贞。
“快领罪去罢。”他陷于幽深的阴影中,语调冷绝。
莲姬,不用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记得的。
我会记得让你的爱情在我心中长久的。
我也会记得你希望我得到的幸福的。
“孟婆,给。”拾夜将那木碗递与我,只一次,终还是要诀别了。
我一仰头,和泪饮下。
鼻端是如斯的浓香,入喉竟是这般苦涩,苦得泪水止不住地零落。
五千年了,竟就这样过了五千年了啊。
我的命运却仅像是绕了一个圈,一切又回归了原位。
不,不只如此。
至少当初一味逃避的面对,至少那块记忆中脆弱的苍白,而今的我终于有了重新面对的勇气。
是蝶,就决不惧火。
即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