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明亮得刺眼,一片片晶莹透彻的雪花缓缓飘落。那么悠闲,那么自在,未曾感染丝毫城墙之外的兵荒马乱。
“这样的我,除了每日毫无建树地不断回忆着空白,又还能做些什么呢?”悠然抬手,我以掌心接住那份清凉的柔软,“幸福,该是像这般。轻易地出现,却更轻易地化为泡影。是种禁忌呵,一碰就碎的禁忌。”
“或许还要容易。只需无言的陪伴便已足够。”她的笑,线条简单明了,“我坚持我的期望。子墨也好,莲姬也好,你也好,大家会一起得到幸福的。”
微微张大了眼,我看见最后一片熏醉的红叶乘风而落。雪花无声无息地掩盖,直至天地间消匿了那含着憔悴的灼目颜色。
“谢谢。”我轻轻勾唇,低了头掩饰颊边的凉意。
“现在满意了?”轩昂温文的男子在她身后立定,轻揽她入怀。
“嗯。”披着火色狐裘的女子阖了眼靠去,笑容异常美好,“虽然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佛曰;不可说。呵呵,我还是不适合做这种游戏呢。真可惜,还是不能坚持到最后,中途就受不了,退出了。”
拉过男子温暖宽厚的手掌,她将自己纤细的指尖深深裹入:“总觉得,她就要离开了。刚才,她的身影仿佛消融在那片光里了。”
“舍不得吗?”男子勾起唇角,笑得温柔,“不过,子墨的话,他会支持你的做法的。”
“嗯!他当然不敢违背我咯!”她唇间的笑容渐渐扩散,天真的色彩转浓,“虽然见不到莲姬有些可惜,但她也是很特别的人。是有些舍不得啊。”
“子文,……会幸福吧……”她睁开眼,蕴散出一片流光溢彩。
他不答,只带着唇边的笑痕,倾身印上她的。
然而,在他们毫无防备的背后,魔鬼的歌声正沉默地震动着空气。
那棵光秃秃的颓败枫树上,一个四肢狰狞的细小身影眼中凶光一闪,转眼便被越发炽烈的阳光撕裂,徒留下微弱的尖锐叫嚣。
……会幸福吧。
一道颀长俊雅的身影远远地迎风而立,飘然欲仙。耀眼的白光从背后将他柔柔包围,使他的五官深深陷入幽黑的阴影中。然而,他周身萦绕的气息却是难得的雍容淡定,拥有令人心安的魔力。
信手一挥,那片被新雪滋润出些微血色的枫叶便出现在他修长的指间。
人类啊,即使经历千年,仍是如是的天真呢。
馨薰的气息无声无息地侵入,不着痕迹地占领,也在不知不觉间变了质。
周遭原本醺然入幻的洁净灵魂猛地一滞,被骤然扯下和善伪装的污秽之气狠狠裹挟,一同坠入死寂的无望深渊,拉长了不可辨识的细弱呼啸。
那气息,仿若沉淀了这人界几千年的罪恶与肮脏。
让那魂也禁不住心疼得泪流满面。
实在是种令人气愤的天真!
线条俊美的手指一根根收紧。娇艳颓靡的叶受不了那深入骨髓的疼痛,低声呜咽着,缓缓化成了雪地上一小摊猩红的汁液。
映着雪的苍白,格外刺眼。
“婆婆,我又来打扰了。”盈盈施了礼,我将唇角的笑意凝固在最柔婉的一处。
“啊呀,小姐这礼可是叫我这把老骨头折寿噢!”婆婆略带尴尬地欠身,拉起围裙不断擦拭着自己微湿的手,一边佯装生气地瞪了门边的小男孩一眼,“这孩子!我都听他说了,麻烦小姐的可是我们啦。真是的,又叫小姐破费了。”
小男孩温顺地将头埋得低低,不敢多话,只间或瞟一眼我挽着的篮子,晶亮的瞳眸里写满了迫切的渴望。收到我示意的眼神,他立刻欢跳着接过了那一篮企盼已久的香甜点心。
“怎么会?看小虎这么开心的样子,这又如何算得上麻烦?”看一眼正盯着那篮精致点心两眼放光的小虎,我不禁扬高了唇角,“况且,这本来就不是些很费材料的甜点,做法也挺简单的。如果婆婆不嫌弃的话,我找时间跟您一起试做一下怎么样?”
“啊呀,这个怎么好意思?”老妇人的双颊上已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印痕,唯有一双光彩依旧的眸隐隐现出些昔日的秀丽。
“婆婆,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是也常常不请自来地免费享受您的手艺吗?”拉她一同坐下,我熟练地帮她清理着白菜。
心念一转,我故意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低头挤出可怜兮兮的声音:“我总是这么好意思,终于还是让婆婆觉得烦了吗?”
“怎么会!婆婆喜欢你都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觉得你烦?”她急急地大声解释着,一抬头,却刚好撞上我含笑的眸。
压下眼中恣肆流溢的慌乱,她撇撇嘴,轻啖道:“你这孩子!啧,真是的,连婆婆也耍了!”
“啊!好怀念婆婆做的拌饭呢!”伸伸懒腰,我一脸无辜地“四两拨千斤”,“肚子好饿啊!”
“好,好,我这就去做!”端起脚边的一篮子白菜叶,她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唉!小的也是,大的也是,就知道压榨我这把老骨头!”
见她的身影完全被门帘掩去,我偷偷觑一眼正冲我吐舌头的小虎,不由得扬高了唇角。
赧然地轻咳一声,小虎抱着食篮慢慢蹭到了我身前:“呃,那个,莲姬姐姐……谢谢。”
“呵,这么喜欢吗?下次我再给你带些好吃的过来好了。”信手拈起一块桂花糕喂进自己嘴里,我微眯起眼细细咀嚼其间的香甜。
“不是这个啦!”他气闷地在我旁边坐下,嗫嚅了半晌才悠悠道,“婆婆她,我很久没见她这么开心了。”
“当年我还很小,但也知道爹娘的死本来只是个意外,她却老把那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虽然我很努力地做个不让她操心的好孩子,她也开始常常对我笑,可是那笑容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那么勉强的笑,我真的不喜欢。”
“而前段时间,那种奇怪的事一再发生,婆婆她就又……唉!除了静静地陪着她,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莲姬姐姐,我总觉得两个人还能在一起就已经很好了。爹娘的事我都几乎想不起来了,我也真的不介意的。我只要自己和婆婆能开心地生活下去就好。可她却始终陷在自责里边……”
“刚才,虽然她还是压抑着没笑,但是我知道她确实很高兴。所以,真的很谢谢你。”
小孩子的眼睛呵,始终是容不得丝毫瑕疵的。
瞥一眼门帘上凝滞的佝偻身影,我勾出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伸手揉乱了他服帖的细软头发:“不用担心,她会了解的。”
他慢慢抬起头,用小狗一样纯真的目光注视着我,欲言又止:“嗯。可是——”
“怎么了?”再塞一个白雪糕,嗯,味道真是不错。
一把环住那篮子点心,他戒备地退后几步:“莲姬姐姐,这个……是给我的吧。”
伸手点点他沾满点心屑的鼻尖,我笑得捉黠:“小家伙,看不出来你的占有欲还相当的强啊!”
“这可不叫‘占有欲强’,这叫‘彻底履行诺言’。所以,莲姬姐姐,你放心吧。除了婆婆那份,我一定会一点不剩地全部吃掉的。”他扬起小小的脑袋,摆出一副“壮士扼腕”的欠扁表情。
“哦?是吗?”我玩心大起。
眨眨眼,我牵出一朵绝美的笑花,趁他分神再拈一个放入嘴里。
“你!”他气极败坏地背过身去,用鼻子招呼我。
良久,他才低声地开口:“那个,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很美的地方好不好?”
“嗯。”凝视着门帘上映出的忙碌身影,我心不在焉地应着。
“当作谢礼。所以,你不可以再抢我的点心了噢。”
呵,真是小孩子。
竟然已经过了一夜了吗?
揉揉些微朦胧的睡眼,我迎着树叶间洒落的细碎阳光轻笑着。刺目的光华,却是清幽的触感,意想不到的温柔。
这是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傲然独立于幽深的山林,却拥有不可思议平和气息。
源源不绝的生命力自四面八方涌来,沿着树冠的每一处枝丫注入,将它浇灌得璀璨夺目。虽是初春,袭面的风仍裹着丝丝的森寒,卷起始终苍翠的蝶形叶片一同兜兜转转。却在落地的瞬间燃烬,甚至一丝凭悼的痕迹也不留下。
是决绝,抑或凛冽的残忍。
轻抚上银杏粗糙幽黑的树皮,刺骨的寒意瞬间便吸去了我指尖的血色,仅余下无力的苍白。在大片郁绿的荫蔽下,大群斑斓的蝴蝶仿若凭空而生,不断扑打着绝美的翅膀,落下闪烁的毒鳞,尽情挥洒着短暂华丽的生命。
无论看多少次,仍是觉得震撼人心的美。
靠坐在大树的枝丫上,我闲适地摇晃着赤裸的双足,细细感受着这苍老温文的生命波动。呼吸中混合了它独特的清香,也跟着沉着了起来。
“这儿?”我震惊于眼前这恍若遗世的景致。
分明是不合常理的存在,却自然到让人不知该如何质疑。
“没错!”仰起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小虎的眼里尽是得意,“有一次,我发病的时候,婆婆就是在这里找到我的。”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里真得是很美对吧?”
“嗯……”我的声音哽在喉咙,咽也咽不下。
美则美矣。可这种诡异的阴森气息到底是什么?就像是沉浸在无边的沼泽中,无处发力,也无处着力,就这么被肆意牵扯着。
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滴地陷入,无能为力地感受着力气自身体重抽离。
这是一个纯粹的掠夺空间,贪婪地吸食着一切生气。
……你终于来了。
那言语蓦然打入我的脑海,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谁!
猛然转身,映入眼帘的唯有小虎兴致勃勃的身影。如初生的幼蝶般,脆弱地曝露,亦是纯真得让人不忍伤害。
我轻轻地舒口气,却敏感地捕捉到无数打量的视线。含着无处诉说的怨恨,甚至夹杂着浓烈的腥熏杀意。如蛛网一般密密织着,企图将我困在其中。
不由自主地,我紧紧环住了自己陡然凉透的身体,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
然而,心中的某处却极不合作地冲出了桎梏,不受控制地竭力叫嚣着。试图冲破,试图撕裂,试图以任何方式寻到一个缺口,接着狠狠冲出。
分明是渴望的啊。
分明是那样地渴望着我的记忆,那属于我的一部分。可现在,那种仿若触手可及的预感是如此强烈,以致激起我心中巨大的犹豫。
我不觉探出的指尖被生生定在半空,似乎被某种无形的物质所阻隔。阻隔了那个充满可能性的未知。
蓦地,一只斑斓大蝶自一望无际的苍茫雪地上飞起,跌跌撞撞地扑腾着。美丽得异常诡谲的景致,深深牵扯着我紧绷的神经。
恍若我脑海中零散浮出渺茫幻象。明明已是如此接近,却又始终不得捉摸,始终得不出那个呼之欲出的真实。
随后,两只,三只,四只,……一群华丽的蝶在这纯净的雪色中舞出虚妄的绝美,慑人心魂。
“莲姬姐姐,你看!”靠着树根休息的小虎呢喃着,目光逐渐涣散。连带着涣散了那种童稚的音色。
某种熟悉的气息无声侵入,渐渐弥散开来。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安慰,轻易抚平了我心中不安的躁动。又掀起了另一波奇异的涟漪,零碎了我心中的警戒。
“小蝶……”
这个声音,这个梦里出现过千百遍的温柔音色。此刻,它是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耳畔,恍如甜蜜的欺骗,狠狠灼疼了我干涸的眼眶。
“……宇,……宇……”我费力地开口,重复着在梦里不断练习的唇型。然而,破碎的声音却始终不让我如愿。
“……我很想你啊……”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却一再睁大,企图透过眼前的朦胧窥视小虎身后隐隐浮现的飘渺身影。
我们隔的是这样的近呵。只要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的话,我就可以记起他了吧。就可以记起那些令我完整的过去。
然而,终是徒劳。
令人作呕的浓烈腥臭扑鼻而来,湮没了四周弥散的淡淡馨然,也一并湮没了我混乱的思绪。在巨大的洪流面前,我是如此无力。
黑,沉沉地压下。漫无边际。亦无处救赎。
那个,是梦吧?
一次又一次,我不断询问着自己。
那个,是梦吧。
一次又一次,我不断欺骗着自己。
然而,更多的一次次,我重新站在那棵银杏树下。带着些微的侥幸,带着些微的企望。
它却像是陷入了熟睡,不再出现如先前般直接凛冽的气息,只沉默地做一棵本分的古树。
应该说,还是有着细小的不同吧。
轻轻弹开肩头一个透明的灵体,我浅笑着看它张牙舞爪地跌落,轻轻扮了个鬼脸。
那日醒来后,我突然看清了这些恍若幻觉的存在。依附着这棵巨树的无数灵体。被怨念束缚的灵魂大多沉积在树根部,之前的诡异视线大概便是它们发出的。一些细微轻透的灵体分散在银杏繁茂的树冠上,喜欢搞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却极易被剧烈的阳光消散了形体。
它们的出现丝毫没有让我觉得局促恐慌,反而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
轻一发力,我翻身跃下栖身的树枝。顺着风势展开身体,一个灵巧的翻身,我稳稳地落了地。
眼却不受控制地猛然大睁。
刚才的那个景象,到底是什么?
铺天盖地的猩红潮水席卷而来,带着无可阻挡之势,也同时散漫开浓烈的腥甜气息,呛得我眼眶微润。
心,钝重地跳动着,深切的不安狠狠击碎它脆弱的平和假象。
我低眸,右手的掌心间竟泛出了炽热的火光。
城中平静得一如往昔。沉默黯淡的屋影憧憧,偶现的黑猫姿态桀骜,无声无息地遁入一色的阴影。甚至打更人亦是面无表情地走过,连衣角的掀动都是木然。
卯时的天色仍有些惨淡,不似山林中的别有洞天。
可这种平静未免太过诡异。或者该说是死寂。毫无生气的死寂。黑死的混浊气息狠狠霸占了目所能及所有地域。
亦狠狠扯断了我心中以侥幸维持的薄弱平衡。
我不受控制地狂奔起来。
耳边尽是冷风狂暴的呼声,渐渐搀杂进心脏紊乱沉重的钝击声。胸腔中盈满了微带腥甜的森冷气息。身体亦在不知不觉间凝结出冰凉的汗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