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不必多礼，快起来吧。”水月上前两步，殷情地扶她站起。一双美眸微微眯起，浅笑已是如丝勾缠。

那女子也不推拒，顺道示意身边的杏儿也一同起身。她始终柔柔地低着眉，眼中染上几分淡漠，却分毫不减那绝世容颜的风采。微侧过身子，她先向亭中对弈的幻莜淑妃与不问散仙施上一礼，再回头一一拜见几位皇子。不仅将长幼之序拿捏得妥当，礼数更是周到万分。

幻莜执起一子，却不着急落下，反倒盯着棋盘上的交错黑白深深蹙了眉。见那女子行礼，她也冲她轻一点头，转眼已是瞥向对面状似沉思的不问，心下不觉凛然。这局棋，似乎不如表面的单纯啊。初时是不甚在意，现下入了局中才隐有觉悟。这盘上的每一黑子，不正是自己这段时日的精心布置吗？本道还该有三分余裕，不想水月那贱人已将自己的思量摸得这般透彻。原来这人生如棋，她竟要叫她如此领悟，一次便刻骨铭心！

不过，你似乎也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以为我便会想着偏不如你之意，再一番刻意的乱局之举，反而走入了你的套中吗？呵，与你相斗，若不多几个心眼，又如何能有胜算？况且——扬头捕捉到空气中的异动，她优雅地拍下那子，溅起铮铮回响。自“她”出现的那一刻，这局早就乱得无从收拾了。

“小……蝶？”宇轩急急上前一步，正待要拉过她，却又被自她身上散发的突兀之气生生钉住了脚步。

“怎么了，七皇子殿下？”杏儿侧身上前，唇角弯一分似笑非笑的弧度，“方才不是还求贵妃殿下成全的吗？现下人来了，您怎的反倒如此迟疑？莫非这就是您所谓的诚意？”冷哼一声，她不屑地斜过秀美的眸：“倒也不过如此！”

宇轩竭力压下胸中的血气翻涌，瞪着她只暗地里将拳捏得几欲作响。她对自己的敌意，他虽早有觉悟，却不曾想她竟会如此步步紧逼，甚至不留分毫喘息的余地。如此，便不要怨他的不留情面了！

“够了，杏儿。不要再说了。”许是注意到宇轩眸中不同寻常的讯息，那女子淡淡挥手，阻了杏儿的放肆。只她虽已竭力抑制，但当一双眸遇上宇轩的视线时，仍是掩不住的激荡起伏，令得眼底的金光更绚烂几分。

见此情景，宇世却是疑惑地抿紧了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甚是诡异。见这女子不止一次，虽都仅是远远一瞥，但那感觉仍是无法作假。尽管他并不想承认，不过那女子确实独特，更有那资格站在宇轩身旁。她周身之气乍看之下只觉淡泊散漫，细品才得以发觉其间奥妙。便恍如狂风巨浪之后的微澜海面，平静，却亦是包容了万千世象的博大悲悯。

反观眼前之人，虽也是看去淡漠无欲，但终是少了那分灵秀洞悉。一双金眸亦是掩不住的些微空洞，倒是可惜了那般独一无二的颜色。而且——宇世心下一动，不由得拧紧了剑眉。她身上何来这般浓重的执念？竟似有了地府的灼痛暗色！

宇轩却似分毫不察那过分炽烈的眼神，径自扭头看向一边眼含玩味的水月，意有所指地一挑眉：“母妃，您不是要看我的诚意吗？那么，现在便请您看仔细了！”

话音甫落，他猛一个使力，便将那犹自神思的女子狠狠抱个满怀，低头毫不犹豫地覆上她柔软的唇，辗转吸吮着那阔别了十余日的清甜。眉间的戾气渐渐化开，却又似觉困惑地微微皱起。然而，终只是近乎绝望地贪念着不舍离去。

水月一惊，微微张大了眼，转而却是牵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样的诚意……呵，似乎真的相当具有说服力啊。看来这五千年的地府之刑，他的确是长进了不少，够格作她的真正的麟儿了。

一旁的杏儿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幕，眉间浮起一分戏谑。倒没想到他竟能做到这一步，看来他对小蝶怕是真的情根深中了。不过，敢夺她最重要的人儿，她又怎么能令他这般轻易过关呢？高高扬起唇角，杏儿状似不经意地抚上发间的水玉，眸底的琥珀颜色不觉浓了几分。

小蝶啊，这份我精心设计的礼物，你还喜欢吗？

“感觉如何？”幻莜的视线始终锁在棋盘之上，只唇畔一分讥诮却是对着凭空现身的孟蝶。

“卑职紫苑，参见淑妃殿下。”孟蝶语调平淡，仅于言语间暗示她自己现下所扮演的角色，更隐隐提醒着她这全盘情势的翻转。

如今，水月已算是还给了宇轩一个孟蝶。虽说幻莜这边没讨到什么便宜，却也不算全无收获。若此时再将这真正的孟蝶抖出，宇轩一行不信倒罢，信了的话，少不了又是一番天翻地覆。双方不仅得就此对立，幻莜更是白白将自己搅入了这趟混水里，到时便当真是得不偿失了。而精明如幻莜淑妃，自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微眯了魅惑的凤眸，幻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这般冷静呵，我是否该嘉奖你呢？”

将双眸细细藏入额边发丝的阴影里，孟蝶的声音依旧不见波澜：“殿下过誉了，卑职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呵呵！好个‘尽本分’！那么，你便替我好好留意着七皇子的举动罢！”擒一抹笑，她的嗓音甜美而娇憨，“记得，一定要看得仔细啊！”

“卑职遵命。”转过身，她面无表情地看向那紧紧相拥的两人。心，已是千疮百孔，疼痛得如利刀剜搅，将呼吸也凝滞了。

甫一踏出阵法，入目的便是那般场景。她颜上犹有来不及收回的讥讽笑意，本是先前对宇胤的挑衅，此时却硬生生还回给了自己。她从来不知道，如此看着自己的唇与宇轩的交叠，眼眶竟会干涸恍若沙漠一般，只觉狠狠的刺痛，却挤不出一滴湿润来安抚，直烧得眼前一片动荡。

转眸看向浅笑倩兮的杏儿，孟蝶猛然一个灵机。

杏儿……呵，她不是早该想到了吗？若非她刻意戴上了那支玉簪，她又如何能发觉那蜃楼之眼呢？雾林之气本会对神力产生奇异的反噬效果，且神力愈强而反噬愈盛。虽然化那玉簪之时，她注入神力不多，却仍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那便是，玉簪就此失了声。

玉石相击，合该音色清丽，诱人倾听，然而那反噬之力却将这种美好生生夺了去。蜃楼之眼虽能幻化万物，却终是由神魂枫隐掌控。既是魂，便难免受某些常识所限。于是，伴着杏儿出场的，便是自然而然的叮当之乐。

反常而为，即是杏儿给她的奇妙暗示。

她在脑中为现下的情势假设了无数可能，只因她始终不愿触碰那几乎是显而易见的真实，只因她始终放不下对杏儿一份期待。正如那日在御花园中，纵使知晓宇胤便在暗处监视，更明了此举旨在松了幻莜的心防，她仍是不忍剥夺她哪怕是一点的记忆，只得一着险棋，借了初时因聚她精魂而残留她处的神力，将自己所下的洗心咒及幻忆决消了去，亦趁机求她配合演完那出戏。

当日她顺利骗过了宇胤及淑妃，心下不觉几分欢欣。只那欢欣不止因着替自己松了一分枷锁，更因着自以为重续了与杏儿之间那断掉的羁绊。然而，似乎她真是过于自负了。自嘲地扬起唇，她却只觉口中苦涩不堪。如今这撕心裂肺的痛，便是她回礼了吗？确然，即使说来再怎么云淡风轻，当初那道伤痕终是太过狠绝，大概是再难磨灭了罢。只是不知自己现下所受之痛，较之彼时的她，又能抵上有几分。

“啪，啪，啪！”水月蓦地抬腕击掌，成功唤回了众人犹陷余惊的意识。优雅地踱到宇轩身前，她饶有深意地瞥一眼他护在身后的女子，转而冲宇轩笑道：“你的诚意，我收下了。至于回礼嘛——”秋瞳轮上两转，她眼底的笑意难得地有了几分温度：“明日起，你便搬入幽贵宫罢！”

宇轩紧了紧拳，正待拒绝，却接到宇衡难得的坚决示意，只得艰难地点下头。

见他接受，水月眸中笑意更盛，道：“说起来，若你想得到你所求的，需要学的东西恐怕还有太多。”意有所指地觑向玉庭中那抹婀娜的身影，水月刻意将声音放大几分，“毕竟，你的对手可是最擅将敌人逼至‘死路’呵！”

秀眉一挑，她丝毫不掩唇角的讥诮，大大方方地讽她的自以为是——自觉已是机关算尽，却非但没达到预期，反倒替对手做了嫁衣，送上一份千金难换的大礼。她亦知晓此言过激，可谁叫她此时心中仍是郁气难消，谁叫那女人便是挑起这郁气的元凶！没错，当初是她纵容三皇子带走小蝶，可那也是因她知他至少能保小蝶周全，甚至可能得到令她乐见其成的结果。然而，幻莜的意外插足却令得其间横生变数。她本已生出几分不安，不想那不安这么快便成了真。当她眼见那具了无生机的神体时，只觉心惊，虽然她并不信小蝶如此福薄，可终是免不了惶惶。也因此，她的这举礼尚往来，幻莜是受定了！

闻言，幻莜仍只看似闲适地把玩着手中的吃子，不见分毫异样。惟有与她相对而坐的不问淡淡撇了唇，以指尖轻敲一下棋盘。便见其上棋子皆已是遍布裂痕，却依旧诡异的维系着原来模样，不落一分飞屑。而幻莜的指甲上，已是染了一层莫名的冰色。

她本不想把事做绝，只道走了那条保守的路，暂且放了水月那贱人。到日后宇轩发觉那“孟蝶”的异样时，再趁机将两人的合作一举捣碎。可看如今这情势，似乎那贱人并不想死得那么轻松。好，她便成全她！一双凤眸危险地眯起，她唇上的笑意现出几分阴厉，直叫人头皮发麻。

既然你这般兴致，那么，我又何惧陪你拼个鱼死网破？孟水月，我要你深深地记住，激怒我的代价可不是你付得起的！

孟蝶本也诧异，只觉水月贵妃并非如此不知轻重之人。眼下她已是讨了天大的便宜，即便稍有头脑之人，亦知该见好就收，更何况精明如她？然而，她却反其道而行之，一着棋下得叫人一头雾水，只得捺着性子静观其变。

正想着，孟蝶陡觉额间一丝刺痛，似要直直穿透脑髓。对这感觉，她不算陌生，只先前没有一次来得这般剧烈，这般钻心噬骨。而脑中不断回想的炼狱之音，更是令她刹时如坠冰窖！

杀了端木紫辉宇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