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作者:莫明亓歌 时间:2021-12-01 10:42 字数:155631 字

高杰的预料是准确的,天亮前敌人再没有过进攻和偷袭行动,一场紧张的枪战和肉搏之后,河谷里恢复了寂静,但这种寂静给人一种威压和可怕。河流的水声象是夜的怒吼,听起来令人心惊胆颤。也许,日军原以为追击的对象只是几个逃亡的中国远征军女兵,企图活捉她们,让她们跟抓到手的缅甸姑娘和华侨妇女一样充当慰安妇,却不料遇到了强硬的对手,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损兵折将。但高杰并不为这暂时的胜利而沾沾自喜,他在思考着怎样带领女兵们脱离险境,他也默默地祷告,但愿碰到的是小股日军,而不是可恶的“黑风部队”。追来的日军士兵多了,后有追兵,前方的堵住出路,从哪里可以脱身呢?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乘天未放明跳进河中顺流而下,游到对岸再次进入丛林,但女兵们多数不会游水,跳进那湍急的河流里,也是前途渺茫。倘诺女兵们做了日军的俘虏,带去充作日军军营里的慰安妇,那对女兵们来说生不如死。要么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要么跳进河水逃走,必要时只能选择这条路,逃走还有生的机会。高杰忧心忡忡,他思考着昨夜在此过夜是不是错了,但世上没有后悔药,眼前最重要的是带领女兵们逃生。有必要向女兵们讲明所处的险境和日军抓慰安妇的问题,于是,他对林芳说:

“护士长,我们昨天在山林里绕了大半个圈,最后还是回到了雾露河边,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条是不是雾露河,缅北河流千万条,我们都是头一回走在这条河边。好象我们离那象鼻一样的山头并不远,所以小鬼子才跟上来了。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也找不到当地人给我们指条路。原先还想去追赶200师撤退的队伍,这下我们是越赶越落后了。瞧瞧,那崖洞下面是绝壁,无路可走呀,护士长,我们该怎么办呢,昨天,恐怕是不该走这条路!”

“中尉,不走这条路,又能走哪条路哪!”林芳面带忧愁,却冷静地说。“这缅北丛林,就象迷魂阵,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只有过了这条河,越过对面的山岭,才正是走朝滇西的方向,也才是回家的路。如果昨天折回丛林去,我们怕是永远回不了家,中尉,我们没有走错路!”

“我真的担心,追赶来的还是昨天的那股鬼子兵,敌众我寡呀,林芳!”高杰说。

“别担心,大哥,姐妹们都豁出去了,都服从你的指挥!”林芳说。

“林芳,就是姐妹们信任我,我才愧对姐妹们!”高杰说。

“大哥,你没有错,是敌人太凶恶。十万大军都溃败了,我们能如何呀!”林芳说。

“林芳,容我想想,怎样才能弥补我的过错!”高杰思索一会儿,认真地说。“护士长,你回崖洞那儿去,察看一下山洞究竟有多深,能不能藏人,还有,问一问,不会游泳的是哪几个姐妹,我好作打算。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还有,给姐妹们讲讲日军‘黑风部队’和慰安妇的事,日军的慰安妇极少数是来自本国的妇女,多半数是从朝鲜和东南亚强抓的年青女人,在缅甸,抓了不少的华侨妇女和当地姑娘,要姐妹们有心理准备,中国女兵,誓死不做慰安妇!”

“中尉,姐妹们多少都知道了一些日军军妓的事,我去说说就回来。我想,我们需要尽快行动!”林芳答应一声毫不迟疑地走了,片刻后又跑回来,说:“中尉,我吩咐李婷察看,慰安妇的事,王秀君会说,她是文艺兵,好的,能说得天花乱坠,坏事,会讲得阴风惨惨的!紧要时刻,我想跟高大哥在一起,保护姐妹们我也有责任。姐妹们都说,幸亏遇上高大哥和宋贵生,才有了走出丛林的信心。没遇上高大哥,姐妹们今天在河边就完蛋了,这些小鬼子,是色狼又是魔鬼!”

“林芳,我们合计合计,我们得作最坏的打算!”高杰心情沉重地说。“宋贵生,不许瞌睡!”

“中尉,我两只眼晴大睁着呢!”宋贵生说。“这种时候,我不敢瞌睡,也不敢想姑娘喽!”

“贵生兄弟,睁大眼睛看着敌人,中士挺起军人的脊梁来,要有骨气!”林芳说。

黎明前短暂的黑暗渐渐地过去,天渐渐地放亮了。河边的景象从模糊中渐渐明晰起来,树林里灰白色的树杆和油绿色的叶片轮廓渐渐分明,山崖上黑色的峭壁看上去湿漉漉的,开在崖壁上的细碎的花朵格外鲜艳。河水不再是浑黄的,变成了青黄色,河面上闪烁着蓝蓝的晨光。

“护士长,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是否同意。”高杰认真地说。“我们必须过河,会水的,从河流中顺流而下,到河对岸会合,吸引小鬼子追赶,把敌人引走。不会水的,藏在崖洞中,伺机逃走,今天夜里,再集合。不会水的跳进河里,十之八九是淹死。护士长,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中尉,只能这样办呀,我去安排落实,能下水的,尽快走!”林芳说。

林芳正要走,宋贵生惊叫一声,她又止住了脚步。高杰密切注视着前方的河岸,他看不见河岸上有敌人的身影,他不知道刚才宋贵生为什么惊叫,他正要问个究竟,他恍眼望见了敌人。

“中尉,有鬼子!”宋贵生惊乍乍地说了一句,情不自禁地数着敌人的数量:“一、二、三……八、九、十,天,十多个鬼子,后面还有,数不清呀,我们遭遇到日军大部队了,我们的运气真不好,观音菩萨,保佑我们哪,保佑在缅北落难的七个懦弱的女子!”

林芳也看见了日本兵,冲着宋贵生说:“中士,我们不是懦弱女子,我们是中国远征军战士。战士不需要祷告,菩萨也顾不得我们,我们七个女兵,需要的是手中的枪和胸怀中的勇气!”

“说得好,林芳,观音菩萨救不了我们,我们自已救自已!”高杰一边抬枪瞄准敌人,一边下达着命令。“听我口令,我打头一个,林芳打第二个,贵生打第三个,要准要狠,不要浪费子弹!举枪,瞄准,瞄准了啊,扣动扳机,——开火!”

砰砰砰,三声枪响同时响起,三粒带着仇恨的子弹各自飞向自己的目标,枪声里,走在前面的三个鬼子同时中弹仆下,倒地毙命,其余的鬼子兵迅速散开,卧倒,扒拉着枪机朝这边开火,子弹飞蝗一般飞过来,压制住了高杰、林芳和宋贵生,他们连头也抬不起来,只好缩身在大石块后面躲避子弹,抱着枪寻找战机。

“中士,注意山崖上边,有鬼子就把它打下来!”高杰检查着自己的冲锋枪,对宋贵生说。

“明白,中尉!”宋贵生回答。“贵生机灵着呢,我现在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高杰侧着身子观察前方的敌情,他看见一个象是领头的日本兵站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挥舞着一把修长的军刀哇哇叫着,好象要把一腔愤怒通过军刀喷发出来似的,紧随着他的叫喊,两个士兵抬来一挺轻机枪在他身旁卧倒,迅速开枪射击,机枪子弹呼呼飞来,击打着高杰和林芳跟前的大石块,一片片碎石胡乱飘飞,山崖上的树枝不停地被子弹剪断,簌簌地飘落下来。林芳龟缩在巨石后面,不敢动弹,紧张地说:

“高大哥,小鬼子火力太猛,我们顶不住呀,鬼子兵越来越多,日军的大部队追来了,我们不能硬拼。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中尉,下命令吧,会水的先撤退!”

“老连长,我们只有逃走才是出路!”宋贵生背靠巨石,侧身抱着枪望着山崖说。“小鬼子太多,我们不是对手,手里有枪也使不上,我们运气真差,走到丛林边上了偏偏又遇上这一群穿黄军装的豺狼,敌人摆出了机枪,我们几杆步枪真不是对手,我们撤吧,中尉!”

“护士长,你去带领能水的先撤,其余躲进崖洞,也可怕,难道让小鬼子象捉鸡一般捉不会水的女兵们么?”高杰忧心如焚,依然冷静地说。“中士,我俩先挡住鬼子,即使死,我俩也只能战死。我要干掉那个象指挥官的小鬼子,宋贵生,掩护我!”

“是,中慰!我誓死追随中尉,战死也死在一块,这河边风景不错。来吧,小鬼子!”

宋贵生跳将起来,胡乱向着敌人开了一枪,又跳一步跳到另一块巨石后面隐蔽起来,他的这一枪对敌人没有威胁,但把机枪火力引向了他,子弹象利箭一样射向他,那块巨石成了他的挡箭牌。高杰有了机会,探出半个脑袋,移动枪口对准那个舞动军刀的鬼子开枪,子弹嗖的飞出去,象蛇一般咬了那鬼子一口。高杰看见那鬼子摇晃了一下身子,一条腿跪到了石头上,一只手捂着腹部,依然举着军刀哇啦哇啦吼叫,他身边的士兵摆动着机枪,疯狂地射击。

高杰翻身一滚,捱近林芳,躲开了雨点一般的子弹,气呼呼地说:

“走呀,护士长,还缩在石头后面干什么,就是爬,你也要爬着走!”

“中尉,你下命令了,我就去带几个姐妹跳河逃走!”林芳说。

“河流湍急,不会水的姐妹不能跳河,快去,不要耽误了!”高杰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中尉,我走啦,你保重!”林芳大声说。

“中尉,那个拿指挥刀的鬼子躺倒啦。奇怪,小鬼子不打枪了,又打什么坏主意了吧?”宋贵生大声说。“死了好几个士兵啦,小鬼子害怕了吧,是不是要撤走?”

“贵生,拿指挥刀的是个当官的,他负伤了,当心小鬼子疯狂报复!”高杰趴下巨石后面,侧脸瞅着对方说。“我们是杀了不少个鬼子了,仇恨更结深了,小鬼子不会善甘休了!”

宋贵生不敢懈怠,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时不时又抬头望望右首边的山崖,说:

“哼,小鬼子胆敢再从山崖上来偷袭,我就象剔山麻雀一般把它剔下来!”

高杰待了一会儿,从巨石后面探出头来,调整枪口瞄向河岸上的敌人,鬼子兵已经散开隐蔽起来,他一时找不到射击目标,只好屏声静气的等待,他看看宋贵生,伤感地说:

“贵生,你快撤吧,我掩护你和女兵们,我会水,我也要走。即使有几个姐妹被小鬼子抓住了,我还能设法营救。我要最后才走。我真不忍心撇下不会水的女兵逃走,我们有幸在这缅北的丛林里相识,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又要生离死别,我真不甘心哪。贵生,杨丽娅会水吗?”

“中尉,我不知道!”宋贵生说。“老连长,我和你一样,也是今天与女兵们才相逢呀!”

敌人停止了进攻,河边又沉寂下来,高杰听到崖洞那儿女兵们的吵嚷声,女兵们乱嚷嚷的,象一窝被惊扰的蜜蜂,但他听不清女兵们在说什么,他正要起身想去问个究竟,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回头一望,只见李婷、王秀君带着另外四个女兵匆匆跑来,看样子她们都披挂齐整了,随时准备行军或投入战斗。王秀君和李婷象两员战将,刚毅的脸上洋溢着一往无前、视死如岿的豪情;陈燕梅精神抖擞,象一个刚强的战士,背着步枪的模样也英姿飒爽;张莎和尹海春不苟言笑,满脸高傲的神情流露出来的是无所畏惧和顽强的斗志;唯有杨丽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她似乎没有完全明白自己所面临的真正的危险处境,她手上扬着一条发黄的军用毛巾,从陈燕梅身后抢步向前,走到宋贵生跟前,用柔和的嗓音叫道:

“贵生哥哥,你要洗脸么,我有毛巾。洗一洗脸,头脑才清爽!”

“丽娅,你们怎么来啦!”宋贵生回身抱着步枪看着杨丽娅,笑着说。“战场上,哪还顾得洗脸呀,丽娅,快隐蔽,小鬼子的冷枪要命的。中尉命令你们跳河,还磨蹭什么呀,要洗脸,就到河流里去,满河的清水,还怕不够洗。姐妹们,小鬼子的冷枪要命的,别憨站着当靶子!”

“杨丽娅真是多情,小美人,这不是卖弄风骚的时候!”王秀君拍了拍杨丽娅的后背说。“去你贵生哥哥身边趴下,要宋哥哥保护你,小鬼子的子弹不好色,再漂亮的姑娘它也不饶!”

“战场上的女兵就不要干净吗?”杨丽娅扬一扬下巴说。“就是死,我也要漂漂亮亮的去死!”

“丽娅,想干净漂亮,就给小鬼子当慰安妇去,又得穿花衣裳,还得涂脂抹粉!”王秀君说。

“王秀君,说得过分了!”高杰大声吼起来。“李婷,海春,你们干什么,护士长的命令你们不执行,跑来这儿逗枪子吗?女人,很可爱,有时候真的要命。听听,什么声音,鸽子的哨音,天哪,是炮弹飞过来啦,女兵们,快隐蔽,小鬼子放小钢炮了,敌人要送我们上路啦!”

“天,老天爷,敌人不想让我们活下去了!”李婷喊叫着拉着尹海春跑向山崖。“海春——”

“宋贵生,不要发呆,掩护杨丽娅。王秀君,小心哪!”

高杰以他久经战场的感觉听到了炮弹飞来时发出的类似鸽哨一般的声音,他急忙把王秀君推开,又返身护伸手压在林芳肩膀上,把她住下按压,同时以宽阔的身板卫护着她。林芳明白高杰的用意,立刻蹲下身,侧身歪倒在地上,高杰也顺势扑倒下去,两个人仆在了巨石后面。

“张莎,别过来,退回山洞去,燕梅,趴下——”

王秀君惊叫一声,纵身一跃,仆在两个巨石的夹缝间,她看见张莎和陈燕梅也散开了,她放心地抱着步枪趴着一动不动了。女兵们四散开来,各自寻找地方匍匐在地面上,听天由命似的等待着炮弹爆炸。几乎就在王秀君惊叫的同一时刻,轰的一声,一发炮弹落在王秀君原来站立的地方爆炸,弹片和泥石揿腾起来四散飞溅,飞溅得远的落进了河水中,溅在近处的落散下来,唰啦啦的撒在女兵们身上,几乎要把女兵们掩埋了,每个人的身上和脑袋上都落上了泥土。炮弹的爆炸声震撼着河谷,也在远处的山林里激起隆隆的回声。

“护士长,林芳,起来,没有事吧?”

高杰轻轻昂起头,晃荡脑袋摔掉头发上的泥土,再呼喊林芳,林芳也抖动一下身子,清脆地答应了一声:“高大哥,我没事。姐妹们呢,都好吗,有没有人受伤?”

“女兵们,都好吗?说话呀,都趴着不会动,别吓唬我!”高杰拉着林芳跳进刚炸成的弹坑,四处张望着静静的匍伏在地上的女兵们,忧心忡忡地说道。“李婷,秀君,都好呀,没有人挂彩。真好,大家的运气真好。李婷,带燕梅,丽娅和张莎回洞去,其余会水的跟我走,往河里跳,这是最后的命令,小鬼子的第二发炮弹很快就会飞来。现在不走,更待何时,我不跳河,没有人敢跳呀,难怪敌人不打枪,是想用六O小钢炮消灭我们!”

“遵命,中尉!”李婷站起来,提着枪边撤边说:“姐妹们,走呀,不要让小鬼子炸翻我们!”

张莎、陈燕梅毫不迟疑,跃起身跟着李婷跑走了,她们几个不会水,只能暂时在崖洞中躲藏。

杨丽娅望了宋贵生一眼,提着枪就走,说:“贵生哥哥,再见了!”她的黄白毛巾丢在了地上也顾不得拣了。宋贵生跑几步,拣起毛巾,说:“中尉,让我留下,我想保护杨丽娅!”

“贵生,你留下,只会增加女兵们的痛苦。”高杰提枪在手,猫着腰边跑边大声说。“走,丽娅,贵生,你们是军人,该留就留,该走就走!林芳、海春、秀君,跟我跳河,不要犹豫,我们顺河水漂流下去才会有机会。记住,在河流对岸浅水处会合。小心,敌人又要打炮了,我们走!”

轰隆,又一发六O钢炮炮弹呼啸着飞来,在高杰和林芳隐蔽的巨石前面爆炸,爆炸声震耳欲聋,弹片四处横飞,幸好两路人马都脱离了那个现场,没有人中弹受伤。

李婷带着杨丽娅和陈燕梅向山洞潜行,她们钻进洞去,几个俊俏的身影深深地掩藏在了崖洞中。高杰心情有些沉重,他担心那崖洞保护不住几个女兵,又实在没有良策,崖洞下面是陡峭的岩壁,女兵们攀不上去,沿河边艰难地走下去,用不了多时,就会让日军追上当了俘虏,但在心底祈愿自已能引开日军的注意力,让李婷和几个姐妹躲过日军士兵的眼睛。他抬起冲锋枪,扫出一梭子弹,大吼一声,故意把自己暴露给敌人:

“女兵们,跟我冲,跳进河去,就是胜利!”

高杰霍地跃起身,提着枪向着河边飞奔过去,越过岸边的灌木丛,纵身跳进河里,扎进了浪涛滚滚的激流中。林芳、宋贵生和尹海春紧紧跟在高杰身后,拼命似的向着河面猛跑过去,纵身跃进河里。他们的身体先是沉到水下,然后再冒出脑袋来,宛如几个黑色的皮球顺流漂荡而去。漂了一会儿,又见他们一手抓着枪,一手用劲划水,看样子仿佛是在进行游泳比赛。

王秀君跑到离河岸两丈远的地方没有跟随高杰跳入河中,而是俯下身来,把步枪架在一个突兀的石头上,对准急步跑下来的日军日军士兵。很显然,高杰的吼叫和他们跳河们身影让日军听得分明,看得清楚,士兵们纷纷跃起身来,争先恐后地奔跑下来。

“高大哥,我不能走,我要挡住小鬼子,我要掩护你们撤走!”王秀君说。

日军停止了打炮,那个握着军刀的日军挺直地站立着,指挥士兵向下攻击,看样子他只是负了轻伤。穿过清晨的岚光,四个鬼子兵捧着枪沿河岸跑下来,边跑边向河面射击,子弹打在水面,激起一朵朵蓝白色的水花。水花在高杰和几个女兵身前身后绽开,都是白色的花朵儿。

王秀君推上子弹,微微摆动枪口,瞄准了一个日军士兵,狠狠地说:

“小鬼子,来吧,姑奶奶教你们吃落花生,香香的,脆脆的,吃上一颗就翻白眼!”

“砰!”王秀君扣动扳机,枪响了,一个日军士兵中弹倒下,身子翻滚了两滚,跌进石坑里不见了踪影。王秀君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又迅速缩回脑袋,她窃笑了一下,得意地说:

“小鬼子,我是200师文工团员,但我现在玩真的,不是在演戏!”

奔跑中的日军士兵专注地看着河面,朝着河水开枪,突然间损失一名同伴却不明白是哪儿飞来的子弹。三个鬼子兵紧急停止了脚步,捧着枪四处观望一阵,胡乱地向河岸上的树丛和石块开了几枪,再摇摆着步枪踏步向前,嘴里不停地嘟囔着:

“支那女兵,不象花姑娘的有良心,统统的死了死了的!”

“岗山队长的命令,要抓活的女兵,长官的要支那女兵的慰安!”

“哟嘻,哟嘻。女兵的好玩,女兵的不象村姑,女兵的有枪,支那女兵的不好惹!”

“野兽,全世界唯一的野兽军队。鬼娘养的鬼嵬子,让我打活靶呀,对不起啦!”:“!”

王秀君听懂了日军士兵的只言片语,心尖气得发抖,也在心底暗自发笑,她瞄准走在中间的鬼子兵开枪,枪响的同时那鬼子兵中弹向前仆倒,脑袋砸在石头上噗的响了一声,胸膛扑下的时刻把搁架在石块上的步枪砸断了。走在两边的鬼子兵看清了王秀君藏身的地方,捧起枪一同向她射击,子弹在王秀君头顶嗡嗡掠过,象蜂儿一般边飞边叫,叫个不停,但没有落下来叮咬她。

“哎呀,槽糕,蜂子咬我一口啦!”

王秀君感觉小腿肚被咬了一口,她明白自己中弹了,但她现在是孤军奋战,一切只能靠自己,她本是横下心来阻击敌人,掩护战友的,她并不畏惧敌人,也不惧怕死亡。她没有时间处理包扎伤口,只得咬紧牙关搂着长枪一滚,避开敌人的射击点,也许是老天护佑,她刚好滚到一个树桩后面藏住了身子,大树桩为她吃进了几颗子弹,那个糟朽的树桩象是她的保护神。

“谢谢你,大树桩头,你是我敬爱的大树亲爹!”王秀君一边感激着大树桩,一边主动寻找战机,她乘鬼子兵拉枪机的那一瞬间,抬枪瞄准敌人果断地扣动扳机,又是一次漂亮的射击,一个鬼子兵应声向后仰倒,两腿象蹬转轮那般蹬了几下就不见动弹了。

“中尉,我又干掉一个,真解恨!”王秀君兴奋地喊叫起来。“来吧,我就是死,也够本啦!”

最后一名鬼子兵转身就跑,朝着赶来增援的几个同伴呜哇呜哇地喊叫,但那几个鬼子兵还离着几十丈远,飞跑过来,在坎坷不平的石头上跳跳跃跃,象是在跳敬山神的原始舞蹈。

王秀君抬枪瞄准那日军士兵的后背开枪,枪声响起的同时,日军士兵栽倒下去,她欢快地说:

“鬼子,谁叫你不听爹娘的话,背着一杆枪就到处放火杀人,不是我杀你,是老天爷杀你!”

这时候,六七个日军士兵吼叫着飞奔而来,边跑边向王秀君射击,但有树桩和巨石为她遮挡着子弹,王秀君还算安全,不过,敌人渐渐逼近了,再待下去,不是战死,就是日军的俘虏。

“高大哥和几个姐妹脱险了,我也该跳河走了,死就死在河水中,做个干净鬼吧!”

王秀君不再恋战,匍匐着向河边靠近,她爬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血痕。这时候她脸上坚毅的神色变成了一种伤痛的表情,她回头看了小腿肚一眼,鲜血已将裤管染红,但她没有停下来料理伤口的意思,她毅然决然地爬向河岸边,看着河面拖着伤腿半蹲起来,身体往前一倾坠落进了泛着漩涡的急流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飞快地向下游游去,在她的脊背上是她心爱的步枪,她身后水面,泛起几缕淡红色的飘在水面的花丝。

“支那女兵,良心的大大的坏了,在河里的死了死了的!”

日军士兵们涌向河岸边,站在岸边的矮树丛后一齐朝着王秀君开枪,雨点般的子弹呼嗖呼嗖地扎水流,突突突的激起一团团水花,水花似乎在追随王秀君漂流,象是给她抛撒送行的花环。

突然,王秀君双手在急流里挥动了几下,然后深深地沉下去,她的身影在激流里消失了。日军士兵停止了射击,望着湍急的河水发怔。一个日军士兵伤感地说:

“支那女兵,统统的跳河,统统的死啦,岗山队长的抓不到支那女兵啦!”

高杰走到青?树下,急忙抓住绳头用劲拉着,再慢慢解去绳结。林芳抱住李婷的两腿,不让李婷落在地上,陈燕梅赶过来抬住李婷的肩膀,杨丽娅回身过来搂住李婷的后背,稳住李婷。

张莎捧着枪追到树林边缘,向树林里开了两枪,看不到树林里有动静了,退了几步担当警戒。

高杰和三个女兵小心翼翼地放下李婷,让她躺靠在陈燕梅的胸前,让林芳为李婷检查和包扎伤口。暮色苍茫,高杰的脸膛在暮色里闪闪发亮,此时他感到很欣慰,事实证明,他的分兵突围的决定是正确的,尽管当时把四个不会水的女兵留在那崖洞里显得有些残酷和自私,但有时候结果真的印证那句古话“舍不得心头肉套不到狼”是真理。他和林芳跳下河流后,向下游了百多米就上岸了,他俩一直在追踪岗山小队。在这黄昏时分,在这山林里出奇兵挫败了敌人,救下了自己的女兵们。虽然自己腿部中弹,是皮肉伤,不碍事的,陈燕梅被敌人击打,砸中的是臀部,不是腰杆,她行动自如,算是轻伤。李婷咬了自己的舌头,腹部又中一弹,伤势较重,但都不是致命伤,有林芳护士长包扎救护,很快就会痊愈,张莎和林芳安然无恙,高杰十分高兴。

“李婷姐受苦了,护士长,婷姐的伤要紧吗?”

杨丽娅惊魂稍定,就跪在李婷跟前,含着眼泪望着林芳为李婷探取腹部的子弹头。陈燕梅挨了枪托,臀部肿胀起了个包,但她忍着疼痛,围着李婷,看着李婷血糊糊的腹部,两眼噙满热泪,伤心地说:“李婷姐,忍着啊,别哭,我只流泪,看着姐姐这样子,我不能不流泪!”

“燕梅,我不哭,你也别哭,瞧你,流眼泪了,揩干眼泪,女兵!”李婷咪咪笑着说。

“张莎,注意警戒。逃走了几个鬼子,此地开阔,容易被偷袭。”高杰望望天空,担心地说。“现在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谨防豺狼反扑过来咬人。此地不能乆留,护士长,包扎好李婷的伤口,我们必须走。我的伤不碍事,敷点消炎药粉,用块绷带扎紧就行。我皮肤好,不会发炎!”

“李婷,咬紧牙关,必须忍着疼取出弹头,幸好没有伤及内脏。”林芳借着黄昏时分的朦胧光色,在李婷腹部的创口细心地探查到了弹头。“真的受苦了,落在一群豺狼手里,瞧瞧,军裤裤裆被烧了个洞,真是伤天害理,丧绝天良。小日本鬼子,真的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真的是魔鬼的子孙。没有针线,只能用块胶布贴在裤裆里,挡住破洞吧!”

“高大哥,林芳姐,咋不见贵生兄弟和海春妹妹,我也没看见秀君?”李婷忍着痛说话,她在关心同胞姐弟,也在分散自已的注意力。“你们是走散了,还是他俩没能上岸。丽娅,揩去眼泪,掉眼泪象是中国的女兵么?别担心,你的贵生哥哥一定平安无事,他们正在等着我们呢!”

“好啦,弹头取出来,包扎一下,我们就走,我们需要一副担架!”林芳说。

“高大哥,你们真的象是天兵神将,来得这么及时。”陈燕梅抹一地眼泪,激动地说。“没有你们及时救援,我们斗不过这群豺狼,我们怕都成刀下冤魂了。可是,海春妹妹她们平安么?”

“我们跳下河,就各自顺水流游走了。小鬼子在河岸上乱打枪,子弹追逐着我们。游了一百多米远吧,我和护士长说,我们不能走远,我们要找寻你们,我和护士长靠了岸。尹海春好象体力不支,一直顺着河流淌下去,宋贵生追寻她去了。王秀君是最后一个跳下河的,待她游近我们靠岸的地方时,护士长呼唤她,秀君听不到我们呼唤,她独自一人漂走了!”高杰严肃认真地说。“我们不能离你们太远,自从王秀君跳水后没有太多的枪声,我们判断你们多半被鬼子抓住了,但我们不知道敌人究竟会把你们带到哪里去,所以我和护士长没有时间去找寻他们,但我们有约定过的联络暗号,只要他们仨个还活着,我们一定能相会。我们一直在监视着敌人,但又找不到机会下手,我们原来打算待夜深以后再偷袭敌人,营救你们。当看到张莎,燕梅和丽娅动手时,我们也不得不动手了。也够痛快的,眨眼前就解决了三四个小鬼子,功劳在你们女兵,是你们瓦解了敌人的防范之心,我们干起来才这样顺手!”

“中尉,我们今晚去哪里宿营?”张莎走过来问道。“天快黑了,这丛林里到处有鬼子兵吧?日本鬼子切断了滇缅公路,滇西已落入敌手了吧?日军大部队自西向东进犯,如果占领滇西的部队又回过头来扫荡,真是这样,我们回家的路完全堵死啦,这丛林尽管广阔,也没有我们的生存之地,我们不是被打死,在这丛林里也只有饿死。中尉,情况会是这样的么?”

“情形会是这样,敌人的机械化部队进展神速,局势十分危急!”高杰冷静地说。“不过,我们是战士,天生就不怕敌人。天要黑了,我们走吧。李婷不能走吧?能走,好,张莎和林芳扶着李婷走一程试试,她腹部有伤,不能背她。换个地方,我们扎一副担架吧!”

“我好着哪,我能跟上大家!”李婷挣扎着站起身,腹部的疼痛使她的脸有些变形,但她忍耐着,吃力地说。“想想牺牲了的战友们,我身上这点伤算什么?走啊,中尉!”

“我们决不能抛弃宋贵生、秀君和海春,我们是难兄难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林芳搀扶李婷试着慢慢地走了几步说。“真行,李婷,男子汉也不过如此。可恨那些该死的鬼子兵,到底中了什么邪呀,为什么不守在父母兄妹身边过日子,偏偏要跑来侵占别人的家园,最终他们的下场,将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也把我们坑苦了,让我们迷失在漫无边际的丛林里。我们总算还活着,我们还活着,姐妹们。中尉,李婷真行!”

“听到吗,姐妹们,我们还活着,相信贵生、秀君和海春也还活着!”高杰跟在李婷身边,一边走一边说。“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女兵们,我们谁也不离弃谁,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分。李婷,行吗,能坚持吗?还行,不要硬撑着,姐妹们可以抬着你前进。燕梅有腰伤,张莎的脚好象也带伤了,还疼吧,唉,我们九个远征军战士,三人负伤,三人下落不明,今后的路途更加艰难,姐妹们,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

“瞧,月亮出来啦!”杨丽娅从树缝里指一指天空中发出柔和光辉的半个月亮,深情地说。“都说,故乡的月儿格外圆,我们自打进了丛林里,还没有见过圆满的月亮。今天也只能看见月亮的半边脸,她的半边脸还藏在云雾里。中尉,还有多少天过中秋节,我们能回到家过节吃月饼么?”

“过多少天是中秋节,我也迷糊了!”高杰有些伤感地低声说。“不知道小鬼子让不让我们回家过中秋节,倘若小鬼子切断了我们的路,我们能否冲过敌人的封锁线么,不过,我们九个人,即使最后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我们也要向前冲,我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我们亲爱的祖国!”

“中尉,真想回家过中秋节啊!”李婷有气无力地说。

林芳越来越觉得李婷是个奇女子,她自己咬伤的舌头在含服了林芳给的几片药后没有肿大,她说话的声音愈来愈清楚了,她的腹部有指头那么大的一个洞,也不在流血了,拄着一根木棍就能行军,林芳以为她的药粉和包扎起着一定的作用,但更主要的是李婷的精神意志在支撑着她。在这莽莽丛林里,又值炎热季节,林芳最担心的是李婷和高杰的伤口感染,但李婷和高杰的精神状况使她稍稍放了心,走在树林里的羊肠小道上,李婷有些吃力,高杰却无事一般,前前后后的照应女兵们,这令林芳十分感动,她今天才理解了什么样的人,是生命中真正的强者。

“中尉,我感觉我们就要走出丛林了,这片山的树林稀疏多了,丛林里还有羊肠小道,说明这地带陆续有人走动,也许我们明天就能看见村寨和山民。”林芳此时此刻思绪异常活跃,总在憧憬美好的将来,她对困难始终保持一种乐观的态度。“在师部医院,常听战士们讲,这缅北人烟稀少,走过十山几洼才会碰到一个克钦人的村寨。中尉,听说克钦人是山头民族,又落后又野蛮?”

“克钦人贫穷落后有目共睹,但说野蛮,那要看对敌人还是对朋友。”高杰放慢脚步,严肃认真地回答林芳的问话。“据我所知,克钦人是好客的民族,对凶恶的敌人,他们有挖眼珠剜心肝的惨烈手段;对待朋友,他们能献出生命以死相报。日军占领缅北后,肆意砍伐他们视为国宝的柚木,抢劫财物,奸污妇女,践踏寺院,强征僧侣当苦役,缅北人民觉醒了,明白了日军并不是来赶走英国佬帮助他们独立的,他们的反日情绪日渐高涨,对中国军人表现出十分的友好!”

“中尉,不愧是我们的长官,你知道的真多!”张莎走在高杰身旁,听完他的一番话后夸赞说。“不过,中尉,听你一说,我们不怕克钦人,还是要当心小鬼子。我们真的甩掉鬼子了么,小鬼子会不会象豺狗一般嗅着我们女兵的特别气味悄悄地跟在屁股后面呀?咬人的狗不露齿,我们要格外小心。护士长,李婷还能走吗,需不需要休息,我真佩服李婷姐。中尉,丛林好大哦,比我想象的要大多了,反正今夜我们走不出丛林的,就在这片树林里宿营吧!”

“张莎,坚持走,学学李婷。”高杰轻轻地说了一句,默不作声了。“哪里就能休息!”

“张莎,明白吗?”林芳悄声说。“中尉的意思是坚持走下去,直到找到贵生、秀君和海春!”

“唉呀,我有时候是粗心些,不过,我实在是担心李婷姐!”张莎诚恳地说。

“我真不明白,树林里哪来那么多鬼子,岗山和渡边又到哪里去了?”杨丽娅边走边说。“十万远征军,还有英国佬都抵挡不住日本鬼子,38师哪里去了,英国佬不成气,美国人史迪威又去哪了里?难道200师就剩下我们九个人啦,走几天咋半个人影都碰不到,传说是戴师长负伤牺牲了,我们都没看见,真的死了,师长的尸身有没有人护送回家呢?”

“听说,老史迪威和孙师长带领38师退进野人山,要去印度,那也是凶多吉少!”林芳说。

“说句闲话吧,蒋委员长会知道他的女兵们流落在缅北丛林里受苦受难么?”陈燕梅说。

“委员长乘飞机来过腊戍,早飞走啦,夜深人静,他在金陵总统府做梦喽!”张莎说。

高杰许久都没说话,一直在默默地走着,女兵们也就不再动声了。高杰在女兵们身边,她们心里就有了主心骨,跟着高杰,女兵们满怀信心和希望。高杰谨慎起来,步子有些慢了,他以自己多年锻炼出来的灵敏直觉,谛听着树林深处是否有敌人的动静,也在搜寻着是否在夜的虚空中有宋贵生或者尹海春、王秀君传来的微弱的联络暗号。但今夜这片广阔的丛林仿佛被梦魇紧紧地缠住了,惨白的月光照不透它,它也不让高杰听到一丝丝令人振奋的声音。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象节奏分明的小夜曲,在丛林里轻轻地弹响。不过,静静地走了一阵后,高杰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流水声,好象是一条河的流水声,根据经验判断,他们离河流不远了,他们前进的方向也更加明晰起来,那河水流过之处,也许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他在心底祈愿,他和女兵们已经远离了日军的所谓的黑风部队。可就在这时候,李婷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林芳惊叫起来:

“李婷,怎么啦?走不了啦?你要早说呀,我们姐妹会帮你的,中尉,来看李婷!”

李婷刚刚倒在地上,又一手撑着地面挣扎着要站起来,林芳和张莎急忙奔到李婷左右,一起搀扶着李婷,让李婷慢慢地站起身来。李婷气喘嘘嘘的,拄着木棍站立着,说:“我不要紧!”

高杰返身跑回来,眼巴巴地看着李婷,有些慌张地说:

“林芳,扶李婷坐下,李婷需要休息,看看她的伤口,不能再流血!我去砍树,扯藤子,必须扎一副担架。这丛林里,缺衣缺食,就是不缺树木和藤条。张莎,你警戒,丽娅,跟我走!”

林芳和张莎让李婷坐下,陈燕梅取下腰上的水壶递给李婷,李婷接过水壶喝了半口水,说:“护士长,我不要紧,不要担架!”林芳察看了李婷腹部的伤口,说:“伤口还算好,李婷,不能挣着伤口,你最需要躺下休息,别担心,中尉能行,你强,中尉比你更强!”

一阵忙乱,担架很快就扎成了。两根六尺多长的手臂粗细的栗木作为抬杠,四条横木绑在抬杠上,再用藤条横竖串联起来。铺垫上一层细树枝和蕨草,虽然简单但躺上去还算舒服。可是李婷说什么也不愿躺上去,她不想拖累姐妹们,她坚持着要自己走,她向高杰哀求着说:

“中尉,让我自己走吧,休息片刻,我能走。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好象听到流水的声音了。你们先去找贵生和秀君,还有尹海春,海春胆子有点小,快去找她。我能走的,你们不要管我。我慢慢的跟上来,或者,莎莎留下来陪我!”

“李婷,躺上担架去,这是命令,我是中国远征军少尉,你是战士,士兵必须服从长官!”高杰严肃地说。“林芳,张莎,你俩先抬一程,把枪顺过来我背着,要小心,路不好走,不能摔跤!”

“李婷,听中尉的,我们怎能丢下你不管呀,你不走,哪个也会走!”林芳说。

“中尉,我来抬李婷姐,张莎姐脚上有伤,我来抬!”杨丽娅说。

“丽娅主动争取任务,很好,抬着吧,我和张莎换下一班!”高杰说。

李婷顺从了高杰,让张莎搀扶着慢慢地躺到担架上去,躺下的时候她觉得很困难,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撑着抬杠,忍着疼痛才躺平了身子。躺下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挥手揩去额头的汗珠,疼痛使她出了一阵冷汗。她忍着疼痛,低声说:

“林芳姐,丽娅,拖累你们了,你们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坎上!”

“李婷,你为了姐妹们,连生命都可舍去,我们姐妹感激你!”林芳说。

高杰走在最前边领路,他带领女兵们寻着流水声慢慢穿越树林,走向远处仿佛响在梦幻中的河流。他想象着宋贵生、王秀君和尹海春一定藏在那河岸上的某一片树丛里,期待与姐妹们会合。他们正在轻声呼唤着战友,只是夜的声音还没有把他们们切切啼唤捎带过来。高杰走一程,又停下脚步谛听夜幕下丛林里萦绕着的声音,还是没有他期盼的呼唤。他告诫走在最后面的张莎,要不时回头探听身后的情况,不能留有尾巴。寂寥的丛林深处,时不时传来野猴格外尖厉的啼叫,似乎把山林叫得晕眩了,令人心慌。尖厉的野猴啼声沉寂下去后,似有一种鸟儿古怪的叫声悠悠传来,鸟儿的叫声象病人的呻吟,凄凄惶惶的,高杰好象不识这种鸟音。但古怪的鸟儿叫声使高杰想起了曾经与宋贵生和几个女兵们约定的联络暗号,于是,他嘬起嘴巴呼喊了两声:

“苦怄、苦怄,苦怄、苦怄——”

这种苦怄鸟的啼叫声,常在春夏两季交替时节的夜晚叫唤,并且鸟儿的啼叫声愈叫愈急,凄凄切切的愈叫愈伤心,传说是一个失去爱人的女子悲痛欲绝时化成的鸟儿,因而声声啼唤仿佛是在呼唤失去了的心爱的人儿。苦怄鸟凄切的啼唤声高杰只在家乡的山林中听到过,不知道在这缅北丛林里是否也有这样伤心的鸟儿?不过,这鸟儿的啼声是最好的联结心灵的暗语,昨夜李婷和张莎用过,它把失散的女兵们召唤到了一起。但是,今夜高杰听到的苦怄鸟的啼鸣,有些怪怪的,既不象是真鸟的啼鸣,也不象是山里人学成的叫唤。

“苦怄,苦怄;苦怄,苦怄——”

高杰望着朦胧的月色,听清楚了寂静夜空中悠悠传来了苦怄鸟的回应,鸟儿的回声虽然缥缈,但它已经把失散而相互寻找的人的苦心连结起来了。“什么鸟儿,是宋贵生,他学得不太象!”高杰心头涌起一阵热流令他异样的兴奋,他停下脚步,转身对女兵们说:

“宋贵生,是贵生,我们的蹩脚苦怄鸟,真的不太象,幸亏小鬼子听不懂!”

“苦怄鸟的叫声清晰可闻,我们离宋贵生不远了!”林芳激动地说。

“护士长,听起来不远,或许要走两个时辰吧!”高杰说。

“中尉,放下我,你们先去找到贵生兄弟啊!”李婷说。

“不行,谁也不能落下,丽娅,你让我,我该换班了!”高杰斩钉截铁地说,他的语气不容争辩,他从杨丽娅手上接过了拉架。“护士长再坚持一会,张莎脚有伤,再歇一下,我们要加快步伐!”

“中尉,我来替换林芳姐!”张莎抢前几步说。

“张莎,听我安排,护士长还行,不要多说话!”高杰边走边说。

虽然听到苦怄鸟凄惶的啼唤,但相距的路程还真是遥远的。月儿西下,捱到了沉沉的下半夜,高杰才带着女兵们走出茂密的树林,到达河岸边。河面变得开阔了,看样子河水也不太深了,只在岸边形成一股较深的水流,他们相互挽扶着,也不太费劲就蹚过了河。稀薄的星光在水面上跳跃,他们前进的路并不黑暗。借着淡淡的星光,他们终于在河岸边的一片小树林里找到了宋贵生。

“宋贵生,我的中士,我们总算找到你了!”高杰激动地说。“你真会选地方,这片树林是个好去处,藏在树林里不吱声,谁也见不到。我的中士兵,还伤心呀,见到中尉还不高兴?”

宋贵生抱着长枪,木然地坐在一棵枯树干上呜呜咽咽的,嘴里喃喃地说着叫人费解的话语:

“中尉,我的老连长,可怜了,真是可怜了呀,中尉,你来得太迟了!”

高杰对宋贵生的木然感到有些奇怪,多机灵的一个小伙,一天没见就变得迟钝了,是不是独个一人在这幽暗的树林里,孤独无助的被黑夜吓傻了?高杰连声呼唤宋贵生三声,宋贵生才有些反应,还是呜呜咽咽的,重复着“可怜了,真是可怜了呀!”这句话。林芳走到宋贵生跟前,轻声问道:“贵生兄弟,到底怎么了,咋不见海春和秀君?”宋贵生还是不答话,突然失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才断断续续地说:“可怜了呀,护士长,你们咋来得这么迟!”

“贵生哥哥,怎么就你一个人,海春呢,秀君呢,你没找到她俩?”杨丽娅大声问道。

“丽娅,我找到海春了,海春死啦,可怜哪!”宋贵生好象是被杨丽娅的问话震激清醒了,振作了精神,抹一把眼泪,站起身背上长枪,爽朗地说。“中尉,护士长,你们总算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海春没啦,我在这里守着她呢,我刚才象是做着梦呢,海春多可怜哪,我没有抱她来树林里,我想让你们看看她的可怜的模样。等不到你们,我只有在这里陪海春一辈子了,这片小树林不错,依山傍水,还有几棵高大的红豆杉树,是块风水宝地。海春大孤单了,多可爱的姑娘,就这样走了,我找到她时,她就躺在河边的水坑里,她是饿了,没力气了,从河水里挣扎起来,走到这里跌倒了,跌下去再没有力气站起来,好可怜哪,她的脸上,满是血。海春跳下河的时候,后背中了小鬼子的枪,淌下来的时候,脑袋又撞上了石头,多可怜哪!”

“中士,带我们去看海春,不能让她浸泡在冷水里!”高杰说。

“海春在河边,我一个人不想动她。可怜哪,我没能跟她说上半句话!”宋贵生说。

高杰、林芳和张莎跟随宋贵生走出小树林,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了几十步就来到了河坎下的水坑边,借着朦胧的夜色,他们看到了躺在草地上的尹海春。他们不愿相信尹海春已经死去,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悲痛,失去战友和姐妹的悲痛让他们说不出话来。河边的水坑和草地的土坎只有四五十厘米高,可以想象尹海春是挣扎着想爬上岸的,可是她的双脚还蹬在水坑里时就精疲力尽,倒在了草地边缘,从她向前方伸展的手臂也可以想见,她是多么的想爬进树林里哪。她的脸上没有了血渍,面目异样的苍白,微微闭着双眼,神情是安祥的,仿佛熟睡了一般,看样子她走得坦然,似乎无牵无挂,也许她咽气之前知道中尉和姐妹们平安了,她才了无牵挂的。她的脑后散漫地铺开她的乌黑的长发,衬托出她的端庄和秀丽。高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蹲下身抱起尹海春搂在胸前席地而坐,伸出右手轻轻地为尹海春梳理散漫的长发,他的手指轻轻的、缓缓的在长发里滑动,生怕重了快了会弄疼了海春,那样子,又象是父亲在呵护安睡的女儿。高杰的嘴唇在轻轻打颤,他终于忍耐不住了,他涮啦涮啦的流泪了,在嘤嘤的啜泣。

“海春妹妹,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林芳伤心地说,也流泪了。

“海春,我们有话要说哪,还没说够,你就先走了呀!”张莎眼角湿润了,哽咽着说。

“中尉,我们把海春抱进树林去,让海春安息吧!”林芳抹抹眼睛说。

高杰还是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脖子发直说不出话来。他默默地用劲把尹海春托在臂弯里,慢慢地站起身来,迈步就走,宋贵生迎着高杰,说:“中尉,我跟你一起抱海春?”

“中士,别啰嗦,在前边引路。哼,麻木不仁,谁见过!”高杰有些生硬地说。

“中尉,我不是麻木,我是绝望,我能陪海春一起死,你生气了?”宋贵生说。

“哼,能叫我不生气吗,中士?”高杰抱着尹海春边走边说。“你是个男子汉,为什么不守在海春身边,独自一人躲在树林里抹眼泪,象话吗,你为什么不陪在海春妹妹身边?”

“中尉,说实话,我是绝望,但我很害怕!”宋贵生说。

“害怕?远征军战士,在战场上会害怕。守护战友,也会害怕!”高杰说。

“贵生,别再说了,带好路,树林里黑,就要到啦?”林芳说。

高杰抱着尹海春走进树林,把她放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脱下外衣盖住她的身体。他在树林里转悠一阵,回到尹海春身边,对林芳说:

“那边有棵红豆杉树,我们把海春埋在树下吧!护士长,我记得有首古诗写过,‘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就让红豆杉树记下我们对海春的相思啊!”

“中尉,是的,红豆杉树能够寄托我们无尽的哀思!”林芳想了想,平静地说。“不过,南国生的红豆,不结在红豆杉树上。那种相思豆,我在西双版纳见过。但这红豆杉树结的油松果,更叫人相思。油松果红红的,有黄豆那么大,很甜,海春妹妹长眠在红豆杉树下,油松果会更红!”

“护士长,别再说了,我又要淌眼泪了!”高杰说。

高杰走到那棵高大的红豆杉树下,挥动军刀挖坑,张莎和宋贵生一齐当帮手,泥土松软,揭开草皮后用木棒就可以撬动沙土,再用手捧开。半个时辰后,一个半米深的长坑很快就挖好了。高杰在坑边转了一圈,用低沉的嗓音说:

“宋贵生,你去帮助丽娅,一起把李婷扶过来,向海春告别吧!”

高杰把尹海春抱到树下,小心翼冀地把她放在坑里安静的躺着,姐妹们都到齐了,一一向尹海春鞠躬道别,每人都捧起一把泥土,轻轻地撒在尹海春的遗体上,女兵们默默地站在树下看着尹海春,让泪水往心里流。随后,每个人都动手捧泥土、垒草皮,慢慢地垒成了一个胸口高的土堆。最后,高杰在红豆杉树身上刮开一段树皮,认认真真地刻上一行字:中国远征军女兵尹海春之墓。李婷顽强地撑着身子挺立在红豆杉树下,行过礼后,呜咽着说:

“海春呀,我的好妹妹,你先走了一步,等着我吧,等我把高大哥和姐妹们送上了归国的大路,我再回来陪伴你。海春,我说话算话,我不会让你一人孤孤单单的躺在这树林里,姐姐永远在你身边,海春,姐姐说话算话,一定不辜负你,好妹妹,安息吧!”

“李婷,你说什么呀,等等我,中尉,我来啦,我终于归队了!”

王秀君象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红豆杉树后,她背着长枪,拄着一根树枝,走路一拐一拐的,很明显,她腿部受伤了,用布条扎着伤口。她的突然现身,令高杰和女兵们又惊又喜。

“秀君,你怎会知道我们在这树林里?”林芳跑过去扶住王秀君说。

“我是寻着苦怄鸟的啼声来的,苦怄鸟给我指的路。”王秀君吃力地说。“是海春妹妹走了呀?我来迟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我对不起海春哪。护士长,让我看看海春妹妹嘛!”

“秀君,你是来迟了,不要惊动海春了,就让她安息吧!”林芳说。

杨丽娅失声痛哭,宋贵生劝慰着她。张莎和陈燕梅阴沉着脸,没有哭声,但在心底暗自流泪,陈燕梅搀扶着李婷走向王秀君,关切地看着她。高杰向女兵们摇摇手,语重心长地说:

“姑娘们,我们是军人,却不能开枪为海春妹妹送行,因为这丛林里有太多的狼,鬼子兵就是狼,狼正在寻找着我们,我们要加倍小心。海春妹妹走得坦然,她不需要我们的眼泪。海春不是喜欢听歌吗,秀君,你给海春唱支歌吧,要小声一点,我们以歌声告慰海春!”

王秀君嗯了一声,清一下嗓子,一开口,阴暗的树林间就响起了她低沉而悲伤的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当唱到“九一八,九一八”时,王秀君的声音哽咽了,她再也唱不下去了,她呜呜地哭起来,女兵们相互劝慰不要哭,谁也劝不住谁,顿时,红豆杉树下响起一片女兵们的哭泣声。

“坚强起来,女兵们,让海春安息。天上有星星照耀我们,我们必须上路了!”

高杰安慰着女兵们,他表面上装得很刚强,实际上他的心也在隐隐作痛,眼眶红了,但他克制着不让泪水浸透出来,他催促女兵们上路这些话,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口的。他让女兵们呜咽了一会儿,再次催促女兵们上路,他说:

“黑夜很快就要过去,夜幕就要散开,太阳从东边天升起来时,照亮了山林和大地,也就把我们暴露在山林里了,这里离河边太近,不安全。我们不知道哪里有鬼子兵,黄昏时候逃走的几只豺狼,也就是岗山和渡边,不会轻易放过中国女兵。女兵们,我们的处境依然危险,我们的干粮不多,饥饿也是威胁我们的敌人。听我说,宋贵生和我抬担架,王秀君能走,在前方探路,张莎押后,护士长,你给秀君包扎一下,这是命令,女兵们,不许再流眼泪!”

“中尉,我自己能走,我自己走。”李婷重新准备好一根树枝作拄棍,她倔强地站立着说。

“不行,李婷,不能让你的伤口发炎,你需要养伤。”林芳扶着李婷,要她走向担架。“我是护士长,伤员要听医生的。”她俯在李婷身边悄声说,“别让中尉费心了,他很不容易!”

“我……我真不想让高大哥受累了。”李婷迟疑着,说。“中尉,让我自己走!”

“李婷,服从命令,你自己走才是拖大家的后腿!”高杰有些生气地说。

李婷不再固执己见,顺从地躺到了担架上,她深情地望了那棵高大的红豆杉树一眼,然后闭上双眼,默默地向海春妹妹作诀别,眼角流出几滴晶莹的泪珠。

“无边无际的丛林,莽莽苍苍的,星光照不透,哪里是路呀?”

王秀君站在队伍前头,不知往哪里带路,她觉得这丛林是无边的,怎么走也不是尽头。几个月前,随大部队进入缅甸时是乘坐汽车的,虽然滇缅公路弯多坡陡路不平,但省了腿脚之苦。公路好象忽东忽西,既南又北,坐在车上的时候没有什么方向感,可现在必须明确方向才行,一定要朝着中缅边界走才是归途,千万不能再踅回缅北丛林深处去。于是,她向高杰问道:

“中尉,我应该从哪个方向带路?我想,我们不能顺着河流走下去了,如果河流是流向萨尔温江的,我们又绕回缅南去了,我们永远走不出丛林的,但我什么也不知道!”

“是呀,我们一定要找准方向,祖国应该在我们的东方吧!”高杰也犯难了,想了想又说。“离开河流吧,顺着山脚的小路走,象是有一条小路。明天,太阳升起的那边一定是东方!”

夜走向深沉,一派寂静,淡淡的月光透过云层稀稀落落的洒在树林里,树木是灰暗的,小路是灰黑色的。高杰带领女兵们走得很慢,人人都疲惫不堪了。多日的爬山涉水,与敌人战斗,足以把人的精力和意志消耗殆尽了,幸好八个人还能组成一个团体,团队精神与对祖国对亲人的向往支撑着女兵们,尽管前途艰险,他们还是有信心和力量坚持下去。他们穿越了一片树林,转过一个大弯,绕过了一小块开阔地,爬上一个缓坡后,又走进了一片树林里,这会儿他们远离了那条叫他们心惊胆颤的可怕河流,也远离了吴玉海和尹海春。两条鲜活的生命就在那条河边永远的消逝了,怎不令女兵们恐惧那条河呢?眼前的这片森林没有几天前穿越的丛林那么稠密了,也少了些荆棘丛莽、绿苔藤葛和蚊蚁蚂蝗形成的蛮荒和恐怖之气,树林间萦绕着的梦魇一般的气息,无形地彰显着生命的迹象。走到一个半坡上,高杰停下脚步,示意宋贵生放下担架,说:

“女兵们,这个小山坡很僻静,草坪能坐,四围有树遮挡风寒,我们歇口气,等到天明了再走。小鬼子也在睡觉,都是血肉之躯,我们也要休息。天明以后,我们首先侦察敌情,确定行军的路线,我们不能象没头的苍蝇在丛林里乱冲乱撞。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了!”

“中尉,你先休息,我站岗放哨,我没有瞌睡!”宋贵生放稳担架,背上长枪说。

“好呀,中士,男子汉,多吃点苦,女兵们都休息!”高杰说。

高杰把女兵们都安顿好了,自己才在一棵红木树下坐了下来,他要让女兵们安稳地睡了一觉。他望着宋贵生站在夜幕下背着长枪的挺拔身影,他很满意这个合格的哨兵。片刻后,女兵们都睡熟了,有的轻轻吹着鼻息,有的在呓语,象是张莎,但听不清张莎在说什么,他也不愿细听。

高杰一时无法入睡,他小腿上的伤有些刺疼。人在深夜里清醒着,思绪格外繁乱。他思念家乡和家中的父母兄弟姐妹,更思念他的妻儿。家乡已被日军占领,日军的残暴令人发指,他不知道家乡的亲人是否平安。作为军人,他只能服从军令撤出武汉,败走上海,随200师编入远征军赴缅作战。200师过腊戍,战东吁,奔东枝,一直都很顺利,更以五千铁血男儿阻击三万日军,救出被包围的英军近万人,可是得救的英军却逃之夭夭,真不公平。而被誉为铁军的200师被迫在偷偷穿越曼腊公路时却惨败得溃不成军,200师的精神领袖戴师长也饮弹负伤,这到底是谁的错?高杰崇拜戴师长,他清楚地记得,最后见到戴师长是在彪关以南公路边的前哨阵地上——日军占领勃固后,英缅军溃败,为了遏制日军,戴师长派出先遣队前往彪关构筑工事,高杰所在的团就是先遣队。那天,戴师长带领一帮人骑马巡视主要警戒阵地。快到前哨阵地时,狂风骤起,乌云翻滚,戴师长忽然勒紧缰绳,扬鞭指着前方一望无垠的荒原,叫大家向前看。那辽阔的荒原上,长满了连绵不绝的银香草。这种草是不开花的,但今年盛开着紫白色的小花,形成一片花的海洋,狂风拂过,有如无边的织锦在飘动,气势恢宏而壮美。戴师长不顾暴雨,兴致勃勃地对身边的人说:“我给大家讲一个典故,说的是诸葛孔明南征来到缅甸,由于他贤明仁慈,深得缅甸人民爱戴,当他班师回朝时,缅人挽留不住,只得一路相送,有人向,王师何日再来?诸葛亮指着路边的银香草回答,此草开花,余重来矣。可是,自诸葛丞相离去迄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银香草从未开过花。今年,中国远征军入缅,王师重来,银香草开花,应验了诸葛丞相之言。”戴师长讲完故事,挺立马背沉吟片刻,在阴风怒号中,放声诵诗一首:

万里旌旗耀眼开,王师出境岛夷摧。

扬鞭遥指花如许,诸葛前身今又来。

策马奔车走八荒,远征功业迈秦皇。

澄清宇宙安黎庶,先挽长弓射夕阳。

高杰作为中尉连长,那天没有跟戴师长说上话,但戴师长那高亢豪放的诵语如滚滚雷声一直萦饶在高杰的耳畔,激励着他的心魄,可是,音容笑貌犹在,与戴师长却已是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相见。“戴师长,您安息吧,为了照顾好您的女兵,我也要休息了!”一夜平静,高杰睡得很香,他突然惊醒过来时,天已放明,东边天际显露出了半轮蛋黄似的红日。他嚯地站起身,定神一看,女兵们在等待着他,林芳在放哨,宋贵生正在树下熟睡,杨丽娅守候着他。

“贵生哥哥,中尉起来了,你快醒醒!”杨丽娅拍打着宋贵生的肩膀说。

“啊,走啦,我醒了,太阳出来啦?”宋贵生揉着惺忪睡眼说。

“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大家快看前面的山坡。”高杰透过树林远眺前方,望见了对面半山上有一片开垦种植过的山坡,他指着那块坡地,说:“女兵们,瞧那边的山地,是人种过的地,我们离村寨不远啦。地里种着什么?我看象是罂粟,就是熬鸦片的罂粟。可恶的英国佬,把罂粟带到缅甸种植,再传到我们的祖国,英国佬掠走了黄金白银,又毁了国民的精神意志。知道么,我们带给英国佬的是大红茶,红茶是强身健体的饮品,英国佬是恩将仇报了!”

“中尉,我们往哪里去呢?”林芳走近高杰说。“燕梅脸色苍白,是累过头的样子,数张莎坚强啊,脚上有伤象是无事一样,背着三枝枪够重的啊。高大哥的胡须挂上露珠了。再歇一歇,饿的吃一口干粮?高大哥也该用你的军刀修修你的胡须了,胡子拉碴的象个老头子啦!”

“好吧,谢谢护士长关心。”高杰说。“护士长,李婷好么,她真够坚强的,昨夜一声没吭!”

那副担架摆放在草坪地上,李婷躺在担架上还在熟睡。林芳过来呼唤李婷,李婷没有答应。她把手掌搁在李婷的额头拭了拭,惊叫起来:

“天哪,李婷高烧啦,我没有退烧药了。中尉,我叫李婷三声她没有答应,昨夜来她一声不吭,原来她是发高烧了,人都晕了呀。我睡得太死,我没有照顾好她,我该死!”

“李婷姐,李婷姐,你怎样了,你醒醒,别吓唬我!”

陈燕梅走过来俯身在担架旁,抓住李婷的一只手紧紧捏着,亲切而哀伤地呼唤她。

“哦,燕梅,我们在哪里呀?”李婷慢慢地睁开眼睛,沉沉地答应一声,说。“天,我做梦啦,梦见我跟弟弟一起去村外的小河里捉鱼,水是清汪汪的,看得见河里游着一群一群的大鱼,可是我们一条也捉不住,因为鱼太大了,我和弟弟都抱不动大鱼,我们想吃鱼却捉不住,大鱼到是不停地来啃我的双脚,一条大鱼追着我要咬我,我很害怕,想逃却跑不动,幸亏燕梅叫醒了我!”

李婷利索地撑起身坐在担架上,她精神抖擞的样子令人们精神振奋。

“李婷,你躺下,大家还在休息!”林芳说。

“我很好,林芳姐,我能行军,我不再要担架抬着!”李婷说。

“中尉,你说过,天亮以后我们要派人去侦察,我去前方探探路,看看情况!”王秀君走到高杰身后说。“我们不能迷失了方向,更不能钻进小鬼子的窝点去。小鬼子气势汹汹,把许多村寨都占领了。有鬼子的村寨,我们万万不能去啊。中尉,我先去了!”

“秀君虽是个演员,能文能武啊!”高杰望着王秀君的背影说。“她的腿伤全好啦?不可能,真够坚强的。脾气有点犟,哪个男人有福气娶得她,那可是得了个聪明能干的媳妇!”

“高大哥是看上秀君了吧,等回到家乡,我给你作媒!”李婷脸色红润,笑起来天真烂漫,她脸红,偏要说别人脸红。“高大哥,会有人吃醋么?瞧瞧,脸红喽,林芳姐的脸红了,燕梅、丽娅、张莎,林芳姐的脸红得象桃花,多好看哪,快来看嘛,林芳姐象个新娘!”

李婷说到林芳,姐妹们把注意力都投到了林芳身上,淡忘了王秀君,在她们眼里,高大哥和林芳姐应该是一对,尽管迷失在丛林里才认识几天,但有缘人千里来相会,走过艰难险阻而结成的伴侣是患难夫妻,这种观念在中国人心里的传统印记是很深的。高杰会心地笑笑,也不想说破自己有妻儿的事,大家只不过说些玩笑话开开心,由她们说笑吧。可是,李婷突然话锋一转,又指着宋贵生,再望望杨丽娅,咪咪一笑,大声说:

“姐妹们,我们这支队伍里,还有一对象有情人,贵生和丽娅也有夫妻像啊,现在,我们是撤退的散兵游勇了,说说情爱不算违犯军规了吧,高长官,你同意吧?”

“随意啦,到了如此境地,没有那么多规矩了,我说过,喊我高大哥,不要叫长官!”

高杰话音未落,王秀君匆匆跑来,站在担架一旁,说:

“中尉,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看到村寨了,就在前面几里路的山地里,有两间茅草屋,好象还有炊烟升起来,吃早饭的时候,茅屋里有人在做饭吧,我们好多天没吃米饭,没喝菜汤了,我们去讨点吃的。碰上运气好,还能吃上鸡蛋牛肉什么的。克钦人的茅屋里,或许会有熊油、象皮吧,李婷的伤口,正需要药材。路不远,转过前面那个山嘴,就能看见茅草屋了!”

“好吧,去讨要一点,记住,只能讨要,不能抢。”高杰看着王秀君,又望望李婷,说。“能讨点肉食当然好,不过,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药材。缅北的老百姓对中国人不错,他们遭受了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非常仇视日本人了。老百姓感激中国军队,只要家里有的东西,舍得送给我们。宋贵生,你是男兵,去看看吧,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尊重老百姓!”

“遵命,中尉!”宋贵生调皮地说,把女兵们逗笑了。“谁跟我作伴,相互有个照应!”

“我去,我想去看看缅北的克钦人家。”杨丽娅请求道。“高大哥,请你准许!”

“好吧,我同意。”高杰想了想,认真地说。“秀君,你休息,你有腿伤,要注意休息。”

“中尉,那是一对小冤家,我担心他俩办事不牢靠。”王秀君坐下喘了口气,忽然又站起身来说。“我不放心,我要跟着去看看,克钦人的规矩千万违犯不得,犯了规矩,大家死无葬身之地!”

早晨的太阳分外彤红,艳丽的光辉洒在树林里,翠绿的树叶和青草格外亮丽。时间过去了个把时辰,不见王秀君回来,更不见宋贵生和杨丽娅的影子,高杰心上焦急,围着李婷的担架来回踱步,他不时地抓一抓腮帮,自言自语着:“我错了吧,我不该让贵生和丽娅去村寨,贵生缺乏经验,丽娅年轻不懂事,冲撞了村民就糟糕了,秀君能找到他俩吗?王秀君是文艺兵,见多识广,懂得边地山民与克钦人的习俗,但愿她能把贵生和丽娅完好的带回来!”

“高大哥,你说过,缅北的山民对中国军人友好,丽娅不会有事。”李婷看得懂高杰的心思,安慰他说。“讨点吃的,不会犯什么规矩的,贵生兄弟细心,丽娅妹妹天真,不敢胡作非为吧?”

“我相信他们不会胡作非为,可是他们不懂克钦人的习俗,我怕他们冲撞了村民还不知道错了!”高杰听到李婷劝他坐下休息,他顺从的席地坐下,接着说。“缅北克钦人,他们的远祖是居住在青藏高原上的氐羌民族,为躲避战祸先民们沿横断山脉逐渐南迁,大多定居在中缅边境的枯门岭、江心坡和瑞丽江流域。他们至今还保留着原始部落的风俗习惯,以狩猎采集为食,刀耕火种,广种薄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当然,这多半是传说。克钦人崇拜鬼神,相信万物有灵。每年播种之前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以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克钦人居住的深山密林,与世隔绝,气候恶劣,每年各种疾病滋生蔓延。一有病人,都要卜卦问吉凶,倘若卦象示意不祥,便要焚屋迁居。好杀人者患病,家人要设法杀死外村人,掏其心肝给病人吃。如遇患者是家中主要劳力,多次献鬼无效,要杀家中长者吃其心肝养补回生。受苦最深的是妇女,寡妇患病要与房屋一同焚毁;因难产而死,消息传开,全寨惊慌骚动,人人赶来刀砍棍打,剁成肉浆,不讲了吧,光想起这些就叫人心惊肉跳了,贵生和丽娅不知道这些陈规旧习,千万不要闯祸啊!”

“别说啦,高大哥,太可怕了!”李婷伤感地说。“快去把贵生和丽娅找回来,我心急死了!”

“别怕,现在好多了。”高杰严肃地说。“日本人进入缅北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激起了克钦人的无比仇恨,克钦人也组织起了抗日游击队。克钦人见到中国军人称作兄弟,还主动提供食物药品,但愿贵生和丽娅好人相逢,恶人远离,能讨得些饭食和药材回来!”

“高大哥,你咋会懂得这么多?”陈燕梅听得入了神,晃晃脑袋瓜问道。

“中尉是秀才出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嘛。”林芳瞅了陈燕梅一眼,说。“要是没有战争,高大哥在家乡是中学教员,习文又习武,哪个姑娘不喜欢。中尉不当兵,早就娶媳妇喽!”

“林芳姐,没有战争,我们都不认识。”张莎一副沉思的模样,认真地说。“我们不编入远征军赴缅甸作战,林芳姐也晓不得高大哥。我们是该感谢这场战争呢,还是要诅咒这场战争?”

“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战争是侵略战争,是非正义的,我们要诅咒;我们参加的是卫国战争,是正义的,我们要歌功颂德!”高杰也是一副沉思的面孔,说话严肃而认真。“我们是正义之师的光荣战士。所以,戴师长才说我们是‘王师重来矣’,因为正义,中国军人才得到缅甸人民的支持!”

“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幸运的,即使我们献出了生命,也是光荣的!”

高杰、张莎和李婷把话题说得大了,严肃了,心情既深重,也豪迈。身负重伤的李婷说到生死,高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还是想说些轻松愉快的事。他正思索着新的话题,想把戴师长在彪关指着开花的银香草即兴赋吟的那首诗背诵给女兵们,可是未等他开口,蓦然间看见王秀君象被魔鬼驱赶着一般,提着枪飞快地跑来,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让高杰惊讶不已,高杰紧张地问:

“秀君,怎么啦,撞到马蜂窝了,瞧你,三魂七魄都跑掉啦!”

王秀君呼哧呼哧地跑来,阳光把她的脸照得闪闪发亮,她气喘吁吁地说:

“高大哥、林芳姐,出事啦,出了大事啦,杨丽娅撞见鬼了!”

林芳慌张起来,把步枪背在肩上,转身迎住王秀君,吃吃地问:

“秀君,瞧你这么急猴猴的样子,真的撞上山妖树怪了。快说说,出什么大事情了呀,是不是宋贵生和杨丽娅冲撞了克钦山民,被克钦人抓住了,要挖心肝祭献山神呀?”

王秀君终于停下脚步,深深地喘了几口气,镇静下来,慢慢地说:

“贵生和丽娅不是冲撞了山民,是撞上了日本鬼子,前面那几间茅屋里有鬼子。那几户山民昨晚上被小鬼子杀害了,鬼子兵就住在茅屋里,吃饱喝足了等着我们自投罗网。领头的就是岗山和渡边。他们没有放过我们几个女兵,他们掌握着我们的行踪。他们还增加了人手,我看见渡边手上还牵着一条金黄色的狼狗。杨丽娅刚到茅屋门口,狼狗猛扑上来扑倒了她,宋贵生在一旁吓呆了,一时不知所措。我远远地望见岗山和渡边走出茅屋来,指使两个士兵抓住了杨丽娅才叫住了狼狗,宋贵生冲上去要救丽娅,又被几个士兵围住了,他只得束手就擒。岗山和渡边看着被擒拿的贵生和丽娅冷冷的发笑,那俩个魔鬼,好象事先知道我们要从这儿经过,小鬼子是守株待兔,宋贵生和丽娅好象是注定了要撞上树桩头的兔子。中尉,我们处境十分危险了,我们得赶紧走,岗山小队押着宋贵生和丽娅过来了,还有那匹可恶的狼狗!”

“如此说来,岗山和渡边一直在监视着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两只狐狸力量不够,没有对我们下手,他们的目标还是女兵,捉住中国女兵充当所谓大日本皇军的慰安妇,是他们必须达到的罪恶目的!”高杰板着脸,忧心忡忡地说。“李婷落在鬼子兵手里,为了中国女兵的尊严,宁死也不甘受辱,可丽娅落在鬼子兵手上,我怕她没有那种骨气和勇气。姐妹们,我们撤进山林里去,只要还剩最后一个战士,也要战斗下去。记住,林芳、张莎、燕梅、秀君、李婷,我们不能再做俘虏。岗山和渡边搬来援兵和狼狗,说明这山林和村寨,已经是日军的势力范围,我们回国的路,都堵死了,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拿起枪,占领有利地形与敌人战斗。护士长,你和我抬担架,李婷,听话,敌人要消灭我们,更要他们付出代价。逃是逃不掉了,我们迎着敌人上,左首边是个高坡,到高坡上去,与岗山拼个你死我活!”

高杰和林芳抬着李婷往半坡上走,王秀君和张莎各在一边稳住担架,陈燕梅背着李婷的枪枝和背包,他们拼尽力量飞快地爬上半坡,钻进了树林里。他们只有占据有利地形与敌人战斗,消灭敌人也许还能保存自己,仓惶逃避只会留给日本鬼子更多的机会,再说,他们也不能丢下宋贵生和杨丽娅自顾逃命。他们占据了高坡迅速隐蔽起来,匍匐在大树下或灌木丛后,搁好枪推子弹上膛,居高临下瞄着高坡下长满青草的坡地,等待着岗山小队的到来。

“女兵们,注意节约子弹,我们没有弹药补充,最后,给自己留下一颗子弹!”

“燕梅妹子,给我一支枪,我还要两颗手雷!”

李婷翻身滚下担架,爬到一棵树下藏好身子,招招手冲着陈燕梅说话。

高杰扭头望一眼李婷,凄楚一笑,伸手扬起大拇指对她表示赞许,他轻声说:

“好样的,李婷。我不劝阻你战斗,人负伤了,枪是快枪!”

“来啦,鬼子来啦!”王秀君两眼盯着山坡下的空地,她最先看见了敌人。“天哪,贵生和丽娅被捆住了双手,还联结在一起,小鬼子真可恶。渡边牵着的狼狗,大张着嘴,舌头红红的伸得老长,那样子想吃人啊。来吧,都来吧,女兵们豁出去啦!”

“狼狗会把敌人向我们引来,先别开枪,等靠近了再打!”高杰说。

“中尉,我先干掉狼狗,狗比人更凶残!”王秀君说。

“等等,先别暴露自己。天,宋贵生和杨丽娅走在狼狗前面,他俩是狼狗的挡箭牌!”林芳说。

“女兵们,听我的命令!”高杰说。“不要轻易暴露了我们的火力,小鬼子又有机枪啦!”

宋贵生低垂着头走在最前面,他不想走向山坡,他的神情很无奈。他的双手被反捆在背后,与杨丽娅捆在胸前的两手连在一起,两人走路需要同步,走得别扭又吃力。

渡边牵着狼狗紧紧跟着杨丽娅,不时地催促着宋贵生走向山坡,宋贵生扭扭身子表示抗议,但他的扭动又牵扯着杨丽娅,因而他也不敢做出很大的动作。

岗山走在一侧,手握一把军刀,刀柄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他趾高气扬,走路迈着大步,也许在他心里,要活捉几个中国女兵,这回是手到擒来了,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他的身后跟着十多个荷枪实弹士兵,迈着齐整的步伐紧随着他。他们走进了高坡下空地,岗山突然加快脚步走到杨丽娅身边,指着杨丽娅说话。杨丽娅啐了一口,岗山掴了她一耳光。

“丽娅并不胆小,她蔑视岗山。”高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对身旁的林芳,说:“林芳,你瞧,丽娅不畏惧敌人,好样的女兵。岗山打了丽娅,岗山在说什么呢?”

“岗山也许在问丽娅,女兵们藏在哪里,是吧?”林芳悄声说。

“我想也是这样问,瞧,渡边放了狼狗啦,狼狗向山坡上跑来啦!”张莎说。

“可恶的狼狗,伸着鼻子四处闻闻,它能闻到女兵的气味!”高杰说。

“我已瞄准了狼狗,开不开火,中尉?”张莎摆动着枪口说。

“如果开火,我们都暴露了,再等等,干掉狗,还是干掉人?”高杰冷静地说。

“不要暴露自己,还要节约子弹,中尉,身后是密林,你们还是快撤走,我去解决狼狗!”

“李婷,你,你要干什么,你对付不了狼狗……”

“姐妹们,能走就走,走得远远的,高大哥,我走啦,来生再会!”

李婷说着站起身,把长枪丢给身边的张莎,赤手空拳的冲出树林,迎着奔跑上来的金黄色狼狗扑去,她的勇敢和机灵实在叫人难于置信,她可是身负重伤的女兵啊。

“李婷姐,你回来!”王秀君大声喊道。

李婷顾不得回答王秀君了,她瞅准狼狗纵身扑向她的那一刹那,举起两手抓住了狼狗的脖颈,把狼狗的头扛在肩膀上,她的双手象巨大的铁夹,合拢下来卡住了狼狗的咽喉,狼狗张开的大嘴左右摆动,企图啃咬李婷的脖子,但徒劳无益,它的嘴巴愈张愈大,却合不拢。但它的四只爪子乱抓乱蹬一气,李婷的胸部腹部的衣裤被狼狗的利爪搓烂了,露出一道道血口子,血渗出来染红了衣裤。狼狗很凶猛,李婷站立不稳嘭的一声倒在山坡上,与狼狗扭结在一起往山坡下滚去,草地上洒下一溜殷红的血痕。滚了几滚,李婷和狼狗停下了,李婷不动了,狼狗也不动弹了。

岗山被突然冲出来的李婷搞懵了,站在坡地上直发愣怔,回过神来时,举起军刀,吼叫:

“支那女兵,是个英雄。渡边君,女兵的大大的英雄!”

高杰和女兵们匍匐在树林里,被李婷的英勇所感动和震惊,为她伤心落泪,但谁也不敢吱声。李婷丢下枪只带两个手雷勇斗狼狗,她已经决能要与狼狗同归于尽了。他们看着李婷与狼狗纠缠在一起一动不动了,都以为她使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掐死了狼狗,她也咽气了。“婷姐死了,她死了!”张莎悲痛地说,但她话音未落,就见李婷猛地掀开了狼狗,顽强地站起身来,冲着岗山大声说:

“岗山少佐,想活捉我呀,有胆量你上来吧,你们的朋友大狼狗死啦,想吃狗肉上来拖回去。我的舌头受伤了,可是我还能说话,还能骂人,狗日的小日本鬼子,滚回你娘的肚子里面去,别来世上坑害人,魔鬼养的小鬼子,有胆量的给我上来!”

渡边退到杨丽娅身旁,举枪射击,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击中李婷的大腿,李婷的身体摇晃几下跪了下去,两手拄着地面不让身子倒地。她昂起头,挣扎着又站直了身子,指着渡边骂道:

“开枪呀,渡边,胆小鬼,只敢开一枪。渡边,你连狗都不如!”

渡边又举起了枪瞄准李婷,正要开枪,岗山打手势制止了他。渡边和岗山站在杨丽娅和宋贵生身后,以他俩的身体作掩护,他们也怕树林里的冷枪。

李婷看见渡边收了枪,退缩在杨丽娅和宋贵生身后不敢向前,哈给大笑几声,说:

“胆小鬼岗山,怕死鬼渡边,来呀,想捉活的女兵,走上山坡来呀,李大姐就在面前,不要害怕。哈给,你们连那条黄狗都不如,你们够格是皇军士兵么,你们是两个懦夫!”

李婷的谩骂刺激着岗山和渡边,她也想委婉地激发杨丽娅誓死如归的豪情,她深知杨丽娅胆小怕死,她希望杨丽娅树立起视死如岿的英雄气慨,一个中国远征军女战士沦为日军的慰安妇,那才是生不如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是无比的宝贵的,应该珍惜,但屈辱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的死去。她已经作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她希望杨丽娅能活下去,但需要牺牲时要她学学自己。她看见岗山在队列里指点着她的士兵,指使他们向前运动,向那条死狼狗走来。

“丽娅妹妹,要坚强啊,屈辱地活着,不如光彩地死去!”

李婷的右腿和腹部流着血,衣襟和裤管被鲜血染红了,但她面不改色,象顶天立地的红豆杉树那样屹立在半山坡上,在柔和的阳光里她神采奕奕,睁大一双眼睛瞪着日军士兵,喃喃地说:

“小鬼子,来呀,谁敢来碰我,我叫你们有来无回!”

渡边把宋贵生和杨丽娅推向前几步面对着山坡站着,他和几个士兵移动到杨丽娅身后,他始终用宋贵生和杨丽娅来挡子弹,使埋伏在山坡上树林里的女兵们不敢开枪。杨丽娅半低着头,不敢正面看李婷,一身是血的李婷让她揪心。宋贵生昂着头,冲着树林大声叫喊:

“中尉,我的老连长,开枪打鬼子呀,顺手也给我来一枪!打完这几个鬼子你们快逃命吧,躲进深山老林里,等待着国军反攻的日子,这里的村村寨寨,都被日本鬼子霸占啦。高大哥,林芳姐,狠狠地打鬼子,别管我们。当心小鬼子从侧面的树林里包抄你们哪!”

“好死不如赖活着,贵生哥哥,我们还要回家哪,高大哥开枪,我俩就没命啦!”杨丽娅扯扯绳子,哀伤地说。“贵生哥哥,我喜欢上你啦,你不感觉吗,我们要活下去!”

“丽娅,你喜欢我,为了祖国和中国军人的荣誉,你就得跟我一同死去!”宋贵生说。

“丽娅妹妹,坚强起来!”李婷好象听到了宋贵生和杨丽娅的谈话,她大声说。“丽娅,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但不能苟且偷生啊。你知道小鬼子怎样对待慰安妇吗?”

“知道呀,李婷姐,可是我现在还不是慰安妇!”杨丽娅尖声回答。

“做好样的女战士,丽娅妹妹,姐姐相信你!”李婷大声说。“瞧瞧,小鬼子来抓我啦,是四个鬼子,多可怜哪,四个鬼子才敢来对付一个受伤的中国女兵!”

四个日军士兵捧着枪逼近李婷,他们都眼巴巴的看着李婷,他们畏惧李婷,而不是李婷害怕他们,仿佛他们是四只羊羔,李婷是一只猛虎随时都会扑向他们咬断他们的喉咙。李婷右手揣在裤兜里,伸出左手笑着向鬼子兵打招呼,示意他们放心来抓她,她已无力反抗了,她投降了。

两个日军士兵点了点头,把枪交给同伴,捋着一条黄色的布带走向前来想捆绑李婷的双手。一个日军士兵咧嘴一笑,说:“支那女兵,你的大大的聪明,举手投降,不用死了死了的!”

李婷频频点头,微笑着把左手伸给一个日军士兵,那日军士兵也笑了一笑,紧张的神情放松了,得意地靠近李婷。李婷突然伸长左手勾住日军士兵的腰,用劲把他往另一个日军士兵身旁推去,他们三个轰然摔倒跌在了一起,两个日军士兵压在了李婷身上——这正是李婷想要的结局,就在倒地的同时,她的右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手心里捏着一个手雷。此时李婷的右手刚好在两个日军士兵的身体中间,她拉响手雷右手向下缩回来,只听得“轰隆”一声响,手雷在两个日军士兵身上开了花,爆炸声震撼着山林和大地,只见半山坡上血肉横飞,两个日军士兵没叫爹娘一声立刻没有了性命。可是李婷还活着,她掀开日军士兵残缺的尸体,滚一滚抓过吓呆了的日军士兵丢在地上的一条长枪,拉动枪栓凭着感觉向敌人射击。砰,枪响的同时,她眼前的一个日军士兵倒下了。砰.!又一声枪响,另一个日军士兵应声倒地,蹬蹬两腿即刻断了气。

“渡边,来吧,有胆量你也上来吧,别叫你的士兵送命啦!”

李婷拄着长枪吃力地站了起来,摇晃着身子几次要跌下去,她以长枪作为支撑又倔犟地站稳了。她全身是血,是个红艳艳的血人,她望着山坡下的日军士兵们冷冷发笑,她已经无力开口说话了,更不能捧枪射击了,是一种不可投降和视死如岿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她的肉体在敌人面前屹立着,彰显着中国女兵伟大的英雄气概和人格力量。

“岗山少佐,我要杀了她,这个支那女兵不是人,是不要命的女神!”

渡边端起枪瞄准李婷,岗山挥挥手再次制止了他,气呼呼的吼叫道:“机枪,机枪的射击——”

日军机枪手提着歪把子机枪跑到宋贵生一侧趴在地上,迅速瞄准李婷,开枪射击。

哒哒哒,哒哒哒……机枪子弹如飞蝗一般飞向李婷,扑突扑突地扎进她的胸膛、腹部和两腿,子弹仿佛丢进水缸的石头激起水花一般在李婷的身上激起一朵朵殷红色的血液之花,美丽地绽放在李婷的胸前,绽放在她青春的生命里,映红了一片多彩的丛林。

李婷没有了言语,慢慢地倒下去了,她的身体象一片二月里清霜染红的枫叶轻轻地落在草地上,恍然间可以看见,她的嘴角还挂着一丝丝微笑,也许她想告诉高杰和姐妹们:她走了,但她走得没有遗憾,她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她留在丛林里永远陪伴着那红豆杉树下的海春妹妹了。

岗山下令停止射击,空地和山林立刻寂静下来。原来搏斗中的生命是那样的轰轰烈烈,逝去的生命又是那样异常的宁静。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逝去了不再轮转回来,为什么不是相互珍惜,而是相互剥夺呢,是谁使生命变得这样残酷?宁静不过片刻,喊杀声又响起来啦。渡边捧一条长枪顶住宋贵生的腰杆戳了几下,恶狠狠地说:

“支那的男兵,带路带路的,上山的去找支那女兵.!”

“丽娅,我们连在一起,我上山你也就要上山,可是我俩不能去!”宋贵生悄声对杨丽娅说。“我俩现在是挡箭牌,丽娅,听我的,我扯你的手,我俩倒在地上,山上的高大哥、林芳姐就可以向鬼子开枪了,我们俩不给小鬼子摚子弹。要死,我俩一起死!”

“中尉和姐妹们向小鬼子开枪,我俩是死定了,贵生哥哥!”杨丽娅说。

“我们不死,有谁能活?”宋贵生说。“我们俩死在一起,相亲相爱,还不够吗?传说,在缅北丛林里,相亲相爱的人死后能变成一对翡翠鸟,自由自在的在天空中飞翔和歌唱!”

“我明白,在地愿作连理枝,在天愿为比翼鸟,我听哥哥的!”

“好样的,丽娅,人固有一死,相亲相爱的一起死,还有何求,何况我俩是中国军人!”

宋贵生站直身子,绑着的双手在背后一扯绳子,杨丽娅响应,两人同时倒地顺着坡势向下翻滚,几乎就在同时,树林里响起了枪声,子弹嗖嗖嗖地向日军飞来,一个日军士兵胸部中弹,倒地身亡。岗山急忙命令机枪射击,其余日军士兵也卧倒在草地上开枪还击。

日军火力强大,压制住了山上的火力,树林里的高杰和女兵们不再射击了,山林恢复了寂静。

“支那男兵的狡猾,渡边君,用铁丝穿上男兵的肩膀!”岗山吼叫道。

“嘿,少佐阁下。龟田,你的,铁丝的找来,穿上男兵的肩胛骨!”渡边说。

渡边奔向宋贵生和杨丽娅,挥刀斩断了连结他俩的麻绳,他把杨丽娅提起来,打了她几个嘴巴,鲜血从杨丽娅嘴角流出来,染红了她的腮帮和脖颈,军装的领尖也染上了鲜红的血印。渡边搡开杨丽娅让给两个士兵抓住抵挡树林里可能射出的子弹,他抓住宋贵生的前胸控制着他。

杨丽娅啐了一口血,睁大眼睛瞪着渡边,气呼呼地骂道:

“渡边,你真凶狠,总有一天我要报仇,血债血还!”

“支那女人,你的记住,今晚上,到了茅邦村的教堂,我的要大大的整整你!”

渡边一边说着脏话,一边推搡着杨丽娅,把她推上前来让她作挡箭牌。

岗山支使两个士兵,剥开了宋贵生的上衣,把他的肩膀暴露在阳光里,两个日军钳制着他。

“丽娅,小心。都说小日本军队的士兵是魔鬼,可是他们比魔鬼更阴毒!”宋贵生说。

渡边从慌慌张张跑来的龟田手上接过一根半新半锈的铁丝,捋出一端对准宋贵生露出的肩窝狠劲地戳了进去,再把穿透肩胛骨的铁丝扯出来,结了个环拴住宋贵生,把另一端攥在手心里。

宋贵生痛得额头和腮帮直冒汗,但他咬紧牙关不哼一声。岗山扯一扯铁丝,宋贵生只得前前后后跟着摇晃,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一些疼痛。渡边狂笑几声,冷冷地说:

“皇军的大黄狗死了,支那兵就是我的黄狗。到山林里捉女兵,乖黄狗,向前冲!”

高杰藏在树下,把李婷的壮烈看在眼里,由衷地钦佩她,也真诚地感到怜惜,那么一个活泼开朗的女性,就在几颗子弹的爆炸声中倒下了,就将在上世界上永远消失了,许多年后,谁还会想起她呀?李婷的死是壮烈的,她为正义而死,为活着的战友而死。可是眼前的景况也很糟糕,李婷的慷慨赴死,并不能改变现实的状况,高杰为宋贵生和杨丽娅担心,也为躲藏在山林里的四个女兵担心,他自语道:

“我算什么男子汉,算什么军人,我谁也保护不了,眼睁睁看着海春和李婷悲惨地死去,我还流不出眼泪,我不能这样活着,小鬼子,高杰跟你们拼了!”

高杰嚯地站起身,提枪就要冲出树林,林芳急忙抱住高杰的一条腿不让他行动,昂起头望着高杰,惊乍乍地说:

“中尉,你这样冲出去,等于送死!死并不难,活下去才是勇士,你要理智些,大哥,我们此时救不了贵生和丽娅,我们要从长计议,保存我们自己,也许还有机会救出他俩。现在,我们四姐妹需要你,你答应过要带我们回家,你不能丢下我们哪!”

王秀君、陈燕梅和张莎也奔到高杰身前身后,扯衣襟、抓手腕的拦住高杰,不让他行动半步,王秀君心情激动地说:

“高大哥,你是我们姐妹的主心骨,你可以没有我们,我们不能没有你!即使要去跟小鬼子拼命,也该我去,高大哥不能去!”

“大哥,你走了,林芳姐怎么办?”张莎大声说。“我们不让你走!”

“好,我听你们的,刚才我实在冲动了,有些昏了头了!”高杰说。

四姐妹的几句话,使高杰冷静下来,他从树枝树叶的缝隙间往山坡下看,果然看见渡边扯着宋贵生正在往后退下去,宋贵生肩胛骨被铁丝穿着,疼痛使他无法抗拒渡边的驱使,只得任由敌人摆弄。岗山举起军刀指向山林,指挥士兵们冲向山坡上的树林,日军士兵们捧着枪,迈开大步奔向树林。日军士兵把宋贵生和杨丽娅推到最前面当作盾牌,宋贵生和杨丽娅磨磨蹭蹭的,有意在拖延时间,他俩都暗自盘算,希望高杰带领女兵们赶快撤走。

“中尉,怎么办?”林芳焦急地问。

“再等等,我们这样逃走了,对不起贵生和丽娅呀。再说,我们能逃去哪里,逃走也是挨打!”高杰左右为难,说话的语调很沉闷。“我们是该走,可是我最担心丽娅……”

“刚脆,冲出去,跟小鬼子拼个你死我活算毬!”张莎大声说。

“不行,我们不作无谓的牺牲!”高杰说。

“中尉,有人来了,好象是几个克钦女孩!”王秀君说。

“是么?有克钦人来,到是我们的救星!”高杰说,

三个女孩从树林间迈着稳健的大步跑来,三个女孩年纪差不多大小,披肩长发散在脑后飘荡着,象扬起的马尾。三个女孩一样的穿着打扮,上身是青布短祅,下身是紫红色的长裙,赤着双脚,脚踝上都套着几个银环。

高杰看到三个少女,欣喜万分,情不自禁地喊叫起来:

“女兵们,看三个姑娘的穿着打扮,好象是克钦部落头人的女儿,是我们的朋友!”

领头的少女跑到林芳跟前,甩动一下秀美的长发,让秀发披在一边,说:

“中国军人,我们是你们的朋友,你们是我们的兄弟,小鬼子杀了我们的人,烧了房屋,是我们克钦人的仇敌。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回山寨去,你们是克钦人瓦鲁村的客人,请跟我回山寨吧,我叫叶尼娜,我的阿爸派我们三姐妹来援救你们,你们是失散的中国军人,瓦鲁部落的探子总算找到你们了,我们是一家人,克钦人的祖先来自中国的青藏高原!”

“叶尼娜?多好听的名字!”高杰站起身来,看着叶尼娜说。

“我是大姐,她们两个是妹妹,叫妮莉和黛英!”叶尼娜指着两个妹妹说。“走呀,大哥,敌人上来了,快跟我们走。我们知道山林里的小路,敌人找不到我们!”

“我同意,林芳,秀君,燕梅,张莎你们四姐妹的意见呢?”高杰望了叶尼娜一眼,又转过头看着林芳说。“跟着叶尼娜姑娘走,救丽娅和贵生,我们再想办法!”

四个女兵都表示同意,叶尼娜高兴地笑了,甩甩长发,转身就走,高杰和女兵们紧紧跟随着她。她的两个妹妹走在最后,顺一顺踩倒的草丛和小树枝,掩藏好他们行走的踪迹。有克钦姑娘给高杰和女兵带路,他们神秘地消失在了丛林里,很快就甩掉了跟踪的日军。

她们走进了原始森林,爬上一个大坡,站在半坡上稍作休息。在这里远眺可以看见另一个河谷,其实称河谷并不确切,因为河谷里有广袤的山间盆地,盆地里大小河流不计其数,只是盆地和山岭都被原始森林覆盖,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其间分布着寥若晨星的克钦人村落。

“长官,翻过这座山,就可看见我们瓦鲁村了!”叶尼娜对高杰说。

“天黑之前,可以到瓦鲁村吗?”高杰问道。

“我们走快点,太阳偏西就到家了,只是你们走不快!”叶尼娜说。

“好,赶路吧。听不到敌人的枪声了,想必我们是甩掉岗山小队了!”高杰说。

走到瓦鲁村前,高杰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象自己已经走到了丛林边缘,现在又重新走进了丛林深处。瓦鲁村被稠密的森林包围着,村子里似乎飘荡着一种令人恐慌的气息。村口到处竖立着鬼头桩,有人头的,更多的是牛头,蚕白色泛着绿光的牛头骨令人毛骨悚然。村边那一株株粗壮的古树顶天立地,树枝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绿色屏帐,树身长满了苍翠的绿苔,茶盅粗细的藤蔓仿佛巨网一般交织缠绕着,树下长满了墨绿色的阴冷的荆棘丛莽。夕阳洒下万道光彩,树林下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树阴,树阴化解了夏秋时节丛林中的酷热。叶尼娜跑上前来,摆一下头把乌云一般的秀发摆到脑后,拽住高杰的左手,张大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看着高杰,说:

“大哥,这就是我们瓦鲁村,全村八十多人,我阿爸扎约是头人,我就通知阿爸,出村来迎接瓦鲁村的尊贵的客人,老扎约的朋友!”

高杰、王秀君、陈燕梅、林芳和张莎在村口停下脚步,高杰十分感激叶尼娜,说:

“叶姑娘,我们自己进村吧,不要太劳烦你的阿爸,我应该去头人的屋里拜访!”

“大哥,瓦鲁村有规矩,尊贵的客人到来,头人都要出村迎接的啊!”叶尼娜大声说。“黛英、妮莉,走向前来招呼高大哥和姐姐们,我去找阿爸!”

黛英和妮莉风风火火地跑到高杰身旁,分别站在左右挽住他的手臂,把他稳定在村口的路中央。高杰看看黛英,又瞧瞧妮莉,姐妹俩黑溜溜的大眼睛也在瞅他,他被两个女孩挽着手臂,显得有些拘谨,这种温情使他禁不住脸红了,黛英抿嘴一笑,说:

“妮莉,大哥还会害羞,脸都红了,胡子也会抖动,象花猫,我想留下大哥叫姐夫!”

“黛英,我也这样想,我们应该有姐夫了!”妮莉笑着说。“可是,大哥还有四个姐姐!”

“那些姐姐是女兵,不是大哥的媳妇吧?”黛英咪笑着说。

“黛英,叶尼娜姐姐会愿意么,我想问问大姐。她不喜欢桑景,该喜欢高大哥?”妮莉说。

叶尼娜没有在意两个妹妹的话,她吹了一声唿哨:咻——,哨声惊飞路边大树上的几只小鸟,也唤醒了似乎在夕阳的光辉里沉睡的瓦鲁村。叶尼娜走过来对黛英说:

“黛英,你说过一句瞎话吧,在客人面前,别不知道害羞,你都十七岁啦,还小么,还不懂事么?小姑娘,乱说话,要知道脸红的,别让客人笑话!”

“大姐,我说什么了呀?”黛英反问道。“人家为你着想,不得一句好话呀?”

“别再多嘴,阿爸来啦。你不知羞,阿爸会生气的!”叶尼娜说。

“大姐,阿爸担心的是你,都十九岁的大姑娘啦,象个男孩脾气,嫁不出去!”黛英说。

扎约头人是个敦实的长者,并没有高杰想象中的那般英武熊壮和威风凛凛,而是一个普通的慈样的长者,以扎约的穿着打扮看,谁也想不到他是一个部落的尊长,更想不到三个美丽漂亮、活泼开朗的少女竟是他的女儿。扎约背有些驼,身材干瘦,一身青布衣装衬托出他的苍桑,他快步走来,身后跟着十来个身背火铳,腰挎长刀的青壮汉子,象是侍卫一般护卫着他。

叶尼娜的哨声响过之后,村中所有男人、女人、小孩,不论是年老体弱的,还是身强体壮的,全都走出竹楼或茅屋,跟随在头人扎约的身后迎接客人来了。扎约不苟言笑,边走边说:

“我的宝贝女儿叶尼娜,瓦鲁村的公主,是你迎来了尊贵的客人啦,请进瓦鲁村吧,妮莉、黛英,客人进了村,还要提防黄狼跟在后面啊。你们把黄狼甩开了,可是黄狼还会来。东洋鬼子兵烧了我们的左邻右舍,我们的同胞遭殃了,瓦鲁村也不是清静之地了啊!”

“阿爸,我们是接回来几个尊贵的客人!”叶尼娜迎着阿爸扎约,说。“都是打鬼子的英雄,让他们回家休息吧!还有四个女英雄,她们是叶尼娜的姐姐!”

“回家,瓦鲁村是中国军人的家!”扎约微微的点点头说。“我的女儿叶尼娜,阿爸听从你的意见,瓦鲁村全村人把你当公主嘛。有客人来,全村人都高兴着呢!”

“谢谢阿爸,我们回家喽!”叶尼娜兴高彩烈地说。

“高大哥,姐姐们,请进村吧!”黛英眉开眼笑地说。

叶尼娜给两个妹妹丢眼色,示意她俩要关照客人。黛英和妮莉心领神会,放开高杰的手臂,站在高杰的身边,两姐妹面带微笑,满心欢喜,真的就象是在为姐姐迎接新人回家一样。

叶尼娜走近林芳,抓住林芳的手挽着,看看张莎、王秀君和陈燕梅,咪笑着说:

“大姐,进村的时候,男人走前面,女人们在男人屁股后面跟着,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也是中国人的规矩,阿爸说过,我们的祖先在中国叫藏族,瓦鲁村一直遵守着中国人的规矩!”

“我的女儿叶尼娜,军人不分男女,扛枪打仗,挥刀杀鬼子的,都是战士!”扎约闪身让在路旁,挥手做出邀请的姿式,微笑着说。“孩子们,别嫌弃瓦鲁村的茅草屋,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茅草窝,到了瓦鲁村,你们就象是到家了,有酒一起喝,有肉分着吃,跟我来吧!”

瓦鲁村的老人们站在进村的大路边,用好奇和猜疑的目光望着客人,默默地迎接客人。十来个身挎长刀,背着火枪的青壮汉子分列大路两旁,威武地挺立着迎接客人,他们紫红色的脸膛上神情肃穆,目光犀利,看不出客人来到村里,他们是喜悦还是愤慨,他们是在听从扎约的召唤。孩子们掩藏不住对中国军人,尤其是对女兵的好奇心,跑前跑后的笑着、闹着,追随着女兵们看。

高杰跟在扎约身后慢慢走着,黛英和妮莉陪在他的左右,寸步不离。四个女兵愣了片刻,跑步跟在高杰身后,昂头挺胸的往村里走,林芳走在高杰身旁,犹豫了一下,悄声对高杰说:

“中尉,不知道贵生和丽娅怎样了,越离越远了吧,我们得设法去救他们两个呐!”

高杰回眸看了林芳一眼,指指老扎约的后背,一边走一边轻声回答:

“护士长,我怎会忘了贵生和丽娅,等一等再说,也许扎约头人能帮助我们救他们俩!”

叶尼娜好象听到了高杰和林芳的对话,跑上前来,走在林芳身边,试探性地说:

“大姐姐,你的眉头舒展不开,是挂念着朋友吧?这里方圆几里地内,是我阿爸扎约的地盘,姐姐们放心,有朋友迷路了,会在树林里遇上瓦鲁村的哨探,指引朋友们要走的路!”

“叶尼娜,你懂我们的心思,真有一个兄弟和一个妹妹被敌人抓走了!”林芳说。

“我会向阿爸说,浱人去打探朋友的情况,放心吧,大姐姐,先去茅屋里喝杯水!”叶尼娜说。

“叶尼娜,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到了你阿爸的屋里,你敬我们的高大哥一杯!”林芳说。

蔚蓝的天空还残留着夕阳的余辉,瓦鲁村边那些高大的树梢上还可看见金灿灿的阳光。天空下宛如棉朵一般的白云染上了似血的霞光,绚丽而多彩。村寨里十分清寂,西边的树林深处,潺潺水声隐约可闻,东边是一道缓缓的山坡,山坡上树林葱郁,鸟儿的啁啾悦耳动听。村后是无边的山林,山道掩藏在茂密的树林中,只有村前一条蜿蜒的黄泥道路是通向外界的通道,但陌生人根本不知道黄泥路通向何方。村寨里茅屋竹楼散居在桃树、梨树和梅树的阳凉里,高杰觉得这瓦鲁村有几分象是陶渊明笔下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了。突然,在半空里响起一阵轰隆轰隆的轰鸣声,宛如初春时节晴空里的闷雷从天边缓缓滚过来,隆隆轰响着就要滚到瓦鲁村宁静的上空。

高杰抬头一望,望见了一架银灰色的飞机从西南方向缓缓飞来,正要飞过瓦鲁村的上空,那银灰色的机身在夕阳光辉里闪闪发亮,机身上大红色的膏药旗红得刺眼,他仰望着天空,大声说:

“日本人的飞机,不是侦察机,是一架轰炸机,当心,小鬼子会向村寨投炸弹哪!”

高杰话音未落,一颗炸弹落在村西边的树林里爆炸了,爆炸使地面轻轻地颤抖。紧接着,飞机从瓦鲁村上空掠过,尖叫着飞走了,它的身后又有一枚炸弹落下来,呼啸着飞向地面,斜斜地扎在瓦鲁村村口的黄泥路旁,歪着圆溜溜的身子立在村口,却没有轰隆的爆炸声。村口那里人已走空,但寨子里的人们还是惊慌一场,纷纷往树林中和茅屋里钻。日本飞机的突然出现和扔下的炸弹搅乱了瓦鲁村的平静,高杰记得进村时老扎约说过,瓦鲁村也不清静了。飞机飞远了,不再飞回来,瓦鲁村慌乱之后立刻又恢复了宁静,但日本人的飞机给高杰提了警示,瓦鲁村并不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侵略者的目光已经注意到它,要提防魔鬼的黑手随时会伸向瓦鲁村了。

叶尼娜站在村中,远远地望着村口那颗歪斜着身子的油绿色的炸弹,琢磨了一会,风趣地说:

“魔鬼生养的人叫鬼子,鬼子养的大铁鸟,飞在天上会下蛋,铁鸟下铁蛋啦!”

高杰走在人群里,心头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象一只虫子咬着他的心尖,使他心急心痛,并指引他身不由己地搜寻叶尼娜的身影,他看不见叶尼娜,担心地林芳问:

“护士长,看见叶尼娜姑娘吗,秀君,看见叶尼娜没有?她说飞机是铁鸟,炸弹是鸟蛋,她很好奇,是不是看铁鸟蛋去了,她是第一次看见炸弹,危险呐,叶尼娜真是个天真玩皮的姑娘!”

“叶姑娘,她去了哪里,中尉,叶尼娜好象回村口去啦!”王秀君回答。

“护士长,不好,我得去找叶尼哪。张莎,你跟我走!”高杰惊慌地说。

高杰踅身走出人群,风风火火地跑向村口,张莎紧跟着他。黛英和妮莉两姐妹不知道其中奥妙,无意识地紧随着高杰,高杰要找叶尼娜,姐妹俩也想找姐她,黛英边跑边古声说:

“高大哥,你不能逃跑,你要去阿爸的茅屋里,先跟瓦鲁村的头人喝三杯酒啊!”

黛英揪住高杰的后衣襟,扯住他不让他跑,高杰来不及解释,用劲一甩,甩开黛英,说:

“黛英,叶尼娜去看铁鸟蛋了,危险,你不要跟着我,快让开,铁鸟蛋是魔鬼,会发火呐。黛英,张莎,拦住孩子们,不要去村口。叶尼娜,快离开那魔鬼的铁蛋,魔鬼会咬人哪!”

“黛英妹妹,听高大哥的话,站住,不要跑啦!”张莎拦住黛英大声说。

“我要去看看姐姐,高大哥能去,我就去得啦!”黛英不听劝阻,依然跟着高杰跑。

“不要跟着我,黛英,想找死呀?”高杰急火攻心,愤怒地冲着黛英吼道。

“哎呀,好个高大哥,发起火来哟,吓死人!”黛英止住了脚步,有些生气地说。

夕阳的余辉渐渐淡去了,天色阴暗下来,那斜歪歪立在村口路边的炸弹也变成黑色的了。树林里刮起一阵风,吹下一些叶片仿佛几只黄蝴蝶翩翩飞向炸弹。叶尼娜独自一人站在炸弹旁边,好奇地望着炸弹,看得不尽意,伸出纤纤小手去抚摸和拨弄炸弹的尾翼。高杰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这时候,那炸弹轰隆一响,叶尼娜就要粉身碎骨,身首无形的,情形危急,已是千钧一发。

“叶尼娜,远离那炸弹,回来哪!”髙杰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箭一般飞向叶尼娜,冲到她身边时揽住她的腰肢抱着她,车转身猛跑几步,把叶尼娜摁倒在路边的草地上,俯下身扑在叶尼娜的身体上,以自已的身体掩护着叶尼娜,一双手紧紧压住叶尼娜的额头,不让她动弹。

“轰!”一声巨响,炸弹爆炸了,爆炸掀起的泥土和弹片四溅纷飞,路旁的树枝被弹片剪断簌簌地落了下来。起爆处,留下一个深深的弹坑,新鲜的树枝和泥土铺盖在弹坑四周,象是花环。

在距离弹坑几米远的地方,叶尼娜仰面躺着,她被高杰的鲁莽行为和爆炸声吓懵了,回过神来时,用劲揿开扑在她胸膛上的高杰,抬起头摇晃一阵,抖掉脑袋上的泥土,尖声怪叫起来:

“高大哥,你可恶,大哥,你怎敢压住我,阿爸知道了,你的脑袋保不住啦!”

高杰昏晕过去了,一叶不能回应叶尼娜的呼号,叶尼娜清醒过来,立刻明白了高杰刚才是在舍命救她。她跪在高杰身旁,双手为他抹去脸上的泥土,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哽咽着说:

“大哥,你醒醒。你不要死,你不要吓唬我,是我不懂事,那铁鸟蛋是魔鬼,魔鬼是要吃人的。大哥,难道魔鬼就吸走了你的灵魂啦,大哥,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叶尼娜!”

爆炸声震动了瓦鲁村,人们纷纷往村口涌来。张莎和黛英最先跑到村口,围住高杰和叶尼娜。张莎搀起高杰的头,她很冷静,一边抚摸着高杰的脑门,一边轻声呼唤:

“高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你醒过来呀,你受伤了吗,你醒醒,我是莎莎,你看看我!”

“高大哥,我是黛英妹妹,你快醒过来。叶尼娜姐姐,都是你作的孽!”黛英说。

林芳飞一般跑来,从人群里挤到最前面,当看到昏晕过去的高杰时,她也急惶惶地说:

“中尉,你醒醒,你不能丢下我们。我们还有多少事依靠你,贵生和丽娅需要你!”

高杰仿佛听到了人们的呼唤,猛地干咳一声,摇晃摇晃脑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坐起身来,张望着四围的人群,当明白自己被村民们围观时,跳将起来,慌慌张张地问道:

“叶尼娜呢,没伤着吧,我震晕了,叶尼娜在我身边嘛,没伤着就好,大家都平安吧?”

“高大哥,你好啦?”叶尼娜站在高杰身边为他拍去身上的泥土。“大哥笑了,是大哥救了我。啊呀,大哥脊背流血了,大哥负伤了,黛英,帮我背高大哥去阿爸的茅屋里,阿爸有黑熊油!”

林芳凑近高杰的后背,揭开军衣的裂口,察看了一下,说:“中尉,有一小块弹片,还好!”

“护士长,是有点生喇喇的痛。不要紧,搽点刀创药就行,走,去见扎约老者!”高杰说。

村民们看到高杰和叶尼娜安然无恙,大家高兴地拍着巴掌欢呼起来。高杰懵懂懵懂的,望着叶尼娜不知说什么好,叶尼娜脸颊绯红,有些腼腆地看着他。几个村民看看高杰和叶尼娜,凑近一起窃窃私语。高杰看看村民们,多数人面带欣喜的笑容,他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他曾有耳闻,缅北克钦人的少女,外乡男人是碰不得的。这时候,人群中几个十来岁的孩子蹦蹦跳跳的闹嚷着,象过节似的闹得欢快,童稚的声音里洋溢着几句叫高声似懂非懂的话语:

“唷,叶尼娜,大姑娘,有喜喽,有男人抱过,要有喜事喽!”

“叶尼娜,要招姑爷啦,瓦鲁村要放炮仗喽,叶尼娜的茅屋不得空闲喽,我们有喜酒喝啦!”

“瓦鲁村的叶尼娜公主,要跟中国军人成亲喽,压过她的中国男人,就是新姑爷啊!”

高杰听着孩子们的笑闹,一时不知所措,他刚才抱叶尼娜,又压住叶尼娜,完全是尽一个军人和大哥的责任,他来不及思考什么,叶尼娜平安了,即使犯了瓦鲁村克钦人的什么禁忌,他也无怨无悔,任凭按克钦人的规矩处置和发落。突然,孩子们欢快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村民们自发地挪动脚步让在两旁,闪出一条宽宽的甬道来,把平坦的黄泥路让给老扎约。

扎约头人背着两手蹒跚走过来,望望高杰,又瞧瞧叶尼娜,沉着脸不说话,看他冷若冰霜的愁苦样子,不知是在心底酝酿着愤怒,还是涌动着欢喜,人们都紧张地等待着扎约头人开口说话。

暮色象是一种无形的粉墨,轻轻地使瓦鲁村村口的阴暗愈来愈浓重了。老扎约始终不开口说话,人们的心情愈加沉重,气氛愈发紧张。两个青壮汉子移身向前站在扎约身后,拔出长刀握在手上,那长刀的刀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阿爸!”叶尼娜低垂着头喊了一声,扎约没有理睬女儿,转过身背着双手走到那个弹坑边盯着弹坑仔细看了看,禁不住地摇了摇脑袋,然后干咳几声,转过身快步走回来,抓住高杰的手紧紧地握着,两眼放射出热切的光芒,激昂地说:

“瓦鲁村的村民们,快快感谢我们的恩人高长官,是他救了叶尼娜,救了玩皮的孩子们。西个冒失鬼小伙,赶快把你们的长刀藏到裤裆里面去,别在恩人面前丢脸。大家知道么,天上飞的铁鸟叫飞机,英国佬就有飞机。日本人是魔鬼,他们的铁鸟能在天上飞,那一定是魔鬼的魔力在作怪,难怪密支那、仰光那边逃难过来的人叫日本军人是东洋鬼子,他们都是魔鬼生的儿子。魔鬼把铁鸟赶过来下了蛋,铁鸟下的蛋会爆炸,爆炸声惊扰了瓦鲁村的神灵,宁贵娃大神给我们暗示了,日本人看见瓦鲁村了,瓦鲁村要有大灾大难了。村民们,晚上睡觉不要闭上眼睛了!”

“扎约尊长,日本人的飞机从哪里飞来,是不是密支那机场!”高杰小心翼翼地问。

“日本飞机,是从密支那飞来,英国人修的机场在密支那,日本人占领了!”扎约冷冷地说。

“扎约尊长,你到过密支那,你见过英国人的飞机?”高杰故意找扎约有兴趣的话题说。

“高长官,你小瞧人啦。不叫你长官,叫老总?叫高杰,好吧,就叫高杰。几十年过去了,扎约我年轻时候跟英国人干过仗!”扎约突然转身看着高杰,有些自豪地说。“年轻人高杰,我们缅甸民族是饱受苦难的民族,过去英国佬吸我们的血,现在日本人来吸食我们的骨髓,只有中国人是真心真意来帮助我们的,扎约我虽然年老眼花,可是我的心亮堂得很!”

“扎约尊长,中缅人民有深厚的胞波情谊,我们本是一家人啊!”高杰说。

“说得好,年轻人!”扎约兴致盎然,与高杰有共同语言。“东洋鬼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本是一家人。年轻人高杰,听好了啊,我都知道你和叶尼娜的情形了,你抱着我的女儿睡在地上,整个人压在她的胸膛上,全村男女老少都看见了,你是睡到我女儿的第一个男人,我的女儿叶尼娜就是你的女人,你就是瓦鲁村的姑爷啦!这是大神的意思,也是扎约的意思!”

“扎约尊长,你是明白的,那炸弹会咬人,我是抱开了叶尼娜!”高杰说。

“年轻人,你救了叶尼娜,你是恩人!”扎约声音洪亮,完全不象一个瘦削的老人的话语。“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叶尼娜是你的女人,你想带回中国去也行,留下来做瓦鲁村的姑爷也行。日本人的红眼睛已经瞄到了瓦鲁村,魔鬼的子孙就要来啦,也许是今晚月亮出来的时候,也许是明天看不见太阳的时候,魔鬼要瓦鲁村人流血哪。我的孩子,瓦鲁村的勇士需要你来领头。瓦鲁村的勇士们,磨快你们的长刀,擦亮你们的火枪,一定要与鬼子兵拼到底,宁贯娃大神保佑你们!”

“扎约尊长,我有话要说……”高杰有些慌张地说。

“不用说啦,年轻人。你若嫌弃我的女儿叶尼娜,我的女儿就只有独自一人走进山林里去寻找魔鬼,把自己献给魔鬼吧!”扎约边说边走,不给高杰商量的余地。“年轻人,你若是不忍心让我的宝贝女儿叶尼娜在山林里孤苦地死去,你就踩着我的脚迹,跟我走进我的茅屋吧,我去向宁贯娃大神问一问,今晚是不是瓦鲁村大喜的日子?貌笛、貌昆,还有朗格、桑景,年轻人都来!”

“走吧,高长官,扎约头人的意志不可违抗,你要尊重克钦人的风俗!”貌笛说。

“长官,叶尼娜是瓦鲁村的公主,小伙子想求都求不到,你有福气啦!”貌昆说。

“长官,踩着老扎约的脚印自己走吧,不用我们抬你啦!”朗格说。

高杰面带难色,看看叶尼娜,叶尼娜让秀发遮住脸,但掩不住她的脸颊泛起的红晕。黛英和妮莉姐妹俩一左一右挽住叶尼娜的手,远远地跟着扎约阿爸走了。叶尼娜边走边回头望,向高杰投来饱含深情和期冀的目光。高杰回避了叶尼娜的目光,苦笑着望了张莎一眼,张莎做个鬼脸,表示无言。高杰又转头盯着林芳看了一会儿,嘴唇噏动着说不出话来。

“中尉,有什么话,尽管说,别忸忸怩怩的,不象男子汉!”林芳窃笑一下说。

“护士长,咋办呀,有什么好的意见吗,我真是犯难了!”高杰愁眉不展,无奈地说。

林芳望着高杰,摆摆手示意他快跟着叶尼娜走,然后她会心地一笑,说:

“中尉,你自己的私事,自己作主。我们在战场上相逢,一同与敌人战斗,才两天时间,我们的情份是兄妹情份,是战友情份。我们投奔到瓦鲁村,本是寄人篱下,你又犯了喜规,是撞挑花运了,喜事临头,可喜可贺。高大哥,由不得你任性了,听天由命吧,你答应了扎约头人,也许我们能够活下去,毕竟这山林是瓦鲁部落的家园,我们也许能躲过鬼子兵的追杀,在瓦鲁村勇士的帮助下,也许我们还能够营救贵生兄弟和丽娅妹妹。喜事一桩,中尉,你应该喜上眉梢喽!”

貌笛回望着高杰,催促道:“长官,扎约头人有请姑爷,到头人的竹楼里去!”

“林芳,相信我,走一步算一步吧!”高杰说。“张莎,你作证,天地可鉴我心!”

“快去吧,中尉!”张莎扑哧一笑,抿着嘴说。“燕梅。秀君,我们姐妹等着喝喜酒啊!”

“是呀,叶尼娜姑娘又漂亮又可爱,我要是男人,我早追着跑啦!”王秀君说。

“林芳姐,中尉战场就亲,我们要为中尉保密啊!”陈燕梅凑到林芳身边说。

“你们都在打趣我,记住,我进扎约家的茅屋,完全是为了女兵们!”高杰边走边说。

“战地恋歌,我可以编一出小戏了,实在感人肺俯!”王秀君说。

“别打趣中尉啦,中尉有些无可奈何,只能顺从扎约的心意,他也是为了我们!”林芳说。

“林芳姐,高大哥撞了桃花大运,你心里有点酸么?”张莎睃了林芳一眼说。

“哼,我凭什么酸,莎莎,小心你满口白生生的玉米牙,掉在地上找不着!”林芳说。

高杰进了扎约头人的茅屋,有些忸怩地站在角落里。他借着火塘里彤红的火光,看见扎约坐在火塘边,手上拿着一根青亮的毛竹在炭火上慢慢炙烤着,毛竹嗞啦嗞啦地冒着水汽,忽然一声脆响,扎约手上的那根毛竹爆裂了。高杰被毛竹的爆裂声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所措,愣怔地站在角落里,他稍作镇定,冷静地观察着扎约的举动,他完全不知道扎约炙烧毛竹的意味。

扎约不言不语,摆摆头示意高杰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扎约撕开冒着热汽的毛竹,小心翼翼地取出透亮的白色竹膜,轻轻地举到眼前,对着红红的火光看了片刻,然后慢悠悠地说:

“大神宁贯娃保佑,今天是个良辰吉日,我的女儿叶尼娜可行婚约之礼。年轻人,大神也是赞许的,你应许了么?我的宝贝儿子勒干从金家寨打探敌情回来,他也会高兴的!”

“扎约尊长,你不是说要我踩着你的脚迹跟你走进茅屋吗,我是按你的意愿走来的。”高杰向扎约行了一个鞠躬礼,说。“我愿与叶尼娜姑娘缔结婚约,与瓦鲁村结成联盟,带领中国女兵和瓦鲁村的勇士们,共同抗击魔鬼派来的鬼子兵,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

“好!”扎约合掌默祷片刻,击三声掌,说。“瓦鲁村克钦人的婚约,要有鲜血为证!”

掌声中,一个年长的女人陪伴着叶尼娜走进了茅屋,叶尼娜低垂着头,脸上挂着桃花般的羞色,在老女人的搀扶下身不由己地走到高杰的身旁,慢慢地坐了下来。

黛英,妮莉姐妹陪着林芳和张莎走进茅屋来,走向扎约的另一侧坐下,林芳和张莎很拘谨,也很端庄得体,默默地看着彤红的炭火,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也对将要发生的事抱着好奇心。

“男左女右,把手伸给我!”年长的女人坐在高杰的身旁,先抬起叶尼娜的右手,用针在叶尼娜的食指上扎了一下,挤出一滴殷红的血;她再抬起高杰的左手,也在他的食指上扎了一下,挤出一滴鲜血来,然后把高杰的食指摁在叶尼娜的食指上,让两个指头粘住了,让两个人的血流在了一起。然后,年长的女人闭上双眼,象是巫婆一般喃喃自语:

“天地轮回,人生轮回;今世姻缘,前生注定。血流一心,恩爱一世,同患共难,何惧魔鬼!”

“好神奇啊,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仪式!”黛英忍禁不住,睁大眼睛笑着说。

“黛英小丫头,多嘴,十七岁啦,一点不懂规矩!”扎约唬了一声。

“等到我订婚,我不要针扎手指头,疼得很!”黛英不惧怕扎约的唬声,依然笑着说。

“你不学乖,没人敢要。你要是冲撞了宁贯娃大神,我就绑你去鬼头桩上喂蚊子!”扎约说。

“好啦,别让大神宁贯娃生气!”年长的女人说。“我问问,男方的两位女客,愿不愿意作证?”

“我叫张莎,中国远征军女兵,我愿意做证人!”张莎看了林芳一眼,果断地说。

“我作证,愿高大哥和尼娜妹妹永结同心!”林芳认真地说。

“男方有什么要求,请向扎约头人提出来,行礼之后不能反悔!”年长的女人说。

“我有两个要求,请扎约尊长帮忙!”高杰思索了一会,认真地说。“请扎约尊长浱两个瓦鲁村的勇士帮我打探两个远征军战士的下落,一个是男的,叫宋贵生,另一个是女兵,名叫杨丽娅,今天早晨的日本人抓走了,下落不明。还有一个要求,请派几个小伙子给我,我要返回今天跟小鬼子干过仗的青冈岭,我的一位女兵牺牲了,我要去安葬她,与她告别,让她安息!”

“年轻人,就这两个要求呀,我都答应。”扎约爽快地说。“黛英,告诉貌笛貌昆两兄弟,前去打探两个被抓的中国军人的下落,马上就去,不得耽误。再告诉朗格,带领四、五个人去青冈岭,找到女英雄的尸身,选一块风水宝地好好的安葬女英雄。要记住女英雄的坟,今后每年清明,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要去献祭女英雄的坟。瓦鲁村已浱出勒干、桑景去金家寨、茅邦村打探情况,茅邦、金家也会有人来串门。去青冈岭,高杰就不用去了,好好休息,或许明天要杀鬼子!”

高杰对突然之间缔结的婚约感到有些荒唐,也很无奈,怎么在毫无思想和物质准备之时,“姻缘”就随天意人愿而定了。其实,他在山东老家是有妻儿的,但山东已被日军占领,入缅作战后,他再没有收到过家书,他完全不知道家乡的情况,更不知道妻儿是否平安,这个实情他没有向跟随他两年多的宋贵生提起过,更没有向七个女兵说,好象也没有必要说。现在,他更不敢向扎约头人说明,前途未卜,该说的时候也许他会说明,但不知有没有机会。扎约头人和瓦鲁村村民对这段婚约是认真的,男女老少都感到高兴和满意,都在心底为他和叶尼娜祝福。这就是克钦人瓦鲁部落的习俗和规矩,高杰不得不违心地尊从,他不能违背扎约头人的意志,也不能伤害叶尼娜。

“都是小鬼子的炸弹在作祟,那铁鸟下的蛋成了联结婚约的红线了,瓦鲁村人把飞机叫做铁鸟,真是第一次听到,这是笑话,还是风趣的比喻呢?从这句笑话里,我真切知道克钦人的朴实!”

高杰躺在床上默默地思索着,纷乱的思绪赶走了疲劳和困倦,使他无法安然入眠,独自一人望着竹笆缝缭里透进来的夜光浮想联翩,他感到那块弹片在背部扎开的伤口有些灼痛,但他忍受着疼痛不敢翻身,因为隔壁房间里睡着四个女兵,他不想弄出声响打搅了女兵们的梦境。

“叶尼娜姑娘对日军轰炸机掷下的炸弹感到好奇,她哪里知道那是夺人性命的家伙哪。叶尼娜姑娘身处危险的情景之中,我挺身而出救护她,是一个男子汉的作为,更一个军人的责任,谁知道那就是姻缘。有几个瓦鲁村的克钦小伙,对我怒目而视,很明显,克钦小伙对叶尼娜有着深切的爱慕之心。我好象记得他们的名字,朗格、貌昆、貌笛,还有一个叫桑景,我没见过桑景!”

高杰实在忍不住背部的伤痛了,轻轻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面朝屋壁的竹笆,闻到了新鲜竹片淡淡的清香味,谛听隔壁屋里传来的女兵们甜美的鼻息,女兵们睡得香恬,他感到欣慰。

“女兵们应该睡一个甜美的觉了,瓦鲁村结她们暂时的宁静。战火的硝烟已经离瓦鲁村不远,女兵们换上了克钦姑娘的衣裙,已把军装洗净、烘干,明天,她们可以穿上干净的军装,谢谢老扎约细心的安排。唉,贵生兄弟和杨丽娅在哪里,我有责任去救他俩一起回家,但在这莽莽丛林里,去哪里才能找到他们,但愿貌笛貌昆两兄弟回村的时候带来的是好消息。扎约看过竹卦的预言,我们三日内就能相会,一个山林居民的话能当真吗,真的有宁贯娃大神保护我们吗?扎约头人对李婷不错,把自己的杉木棺材让给了她,吩咐克钦汉子们抬着棺木去安埋她。唉,英勇而又可怜的李婷,那也算是对你的几分敬意和安慰吧。想想尹海春,她只有那红豆杉树作伴,还有那些牺牲在丛林中的远征军战士,他们抛尸荒野,有的一夜之间就被食人蚁啃成了骷髅,我们在丛林里还看见过一具具骷髅或倚树坐立,或横陈草丛,似乎成了后来人的指路标记,多可怜哪!”

高杰想到丛林里的骷髅,有些毛骨悚然,禁不住扯拉一下被角堵住漏空的地方,不让自己的肩背暴露一点在黑夜的空气里。有几只蚊子嗡嗡嗡的叫个不停,使高杰的心绪更不得宁静。

“哎呀,我一个大活人,还会怕鬼么?蚊子好可恶,总想讨我的血喂饱它的花肚子!”

高杰好象感觉到了夜幕中一种奇异的目光,就在他睡的屋外窥视,他看不见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但他能感受那双机灵、智慧而又充满怨恨的眼睛的存在。凭着对人生的感悟,他想到了林芳,会是她在这寂瘳的夜色里观望自己的心情么;啊,也许是钟爱叶尼娜的男人的眼睛,在这瓦鲁村,有多少个钟爱活泼、漂亮而热情的叶尼娜姑娘的小伙子呀?如果真有一双眼睛在窥探,那一定就是钟情叶尼娜的小伙子的眼睛,那是一双忧伤的眼睛,是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也是一双愤恨的眼晴,高杰如芒刺在背,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双眼睛深处隐藏着的烈火。

“我没有夺人所爱,请明白我的心,愤怒的年轻人!”高杰起身坐在床沿,自言自语着。“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海誓山盟也算不了数,瓦鲁村的规矩更抵挡不了枪林弹雨!”

高杰想看看房外究竟有没有窥探的眼睛,他披衣下床,轻轻走到门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门外一浱清静,那深沉的森林是黑魆魆的,时而传来一声野兽低沉的吼叫。仰望头顶上的一片天空,几颗星星仿佛吊在蓝色天幕下的银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树林深处流淌的山泉送来的叮咚之声,使夜更加寂静。一阵凉风袭来,高杰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打个哈欠,轻声说:

“半夜了,我疑神疑鬼的,我也需要睡一觉。天一亮,我要去找寻宋贵生和杨丽娅,一定要去的。贵生兄弟,我的老部下,你真的好象被丽娅迷住了,你们俩那算是一见钟情么?”

高杰转身进屋,轻轻的关上房门。他正要上床时,夜空里突然传来一声惶恐的惊叫:

“桑景,你想死呀,你敢对我无礼,高大哥,救我。妮莉、黛英,来呀,背时的桑景!”

高杰听得分明,是叶尼娜在呼救。他住在扎约头人家里,与叶尼娜住的房屋相隔一道低矮的土墙,因而叶尼娜的呼喊声清晰可闻,他好象还听到了撕打的声音。

“桑景,是钟情叶尼娜的克钦小伙,叶尼娜在咒骂他,难道桑景长着一双愤恨的眼睛?”

高杰冲出房屋,乘着朦胧的夜光奔向叶尼娜的小屋。他是熟路的,与叶尼娜举行那简短的婚约仪式后,叶尼娜送铜盆和剃刀来到他屋里要他洗脸剃胡须,叫他换军衣去洗,他送过叶尼娜。他跑到叶尼娜的屋外时,黛英和妮莉姐妹俩已经站在屋里,堵住一个神色慌张的克钦汉子,不让他出屋。妮莉举着松明火把屋里照得通明透亮,叶尼娜坐在床边低垂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高杰一进屋,叶尼娜就扬起头来,甩开额前的长发,指着神色慌张的克钦汉子,说:

“高大哥,不是我的错,我闩紧了房门的,是桑景偷偷打开门闯进房来。桑景,你自己说清楚,你安着什么狼子野心,夜半三更闯进我叶尼娜姑娘的房里来,你是醉酒了,还是害疯病了?你去山林里当探子,打探鬼子兵的情况,瓦鲁村人人感激你,可是你昏了头啦,敢闯叶尼娜的房间,我的阿爸饶不了你,高大哥也不会放过你,知道么,叶尼娜与高大哥有婚约啦!”

叶尼娜的一番话让高杰明白了事件的原因和经过,他为桑景感到悲伤,自己也感到愧疚,人生之事总是这样阴差阳错,相爱的人总要伤心,他看见脸色疲惫的,两眼充满哀怨的克钻小伙桑景,他心底涌动着一种怜悯之情,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叶尼娜和桑景才是真正的一对,自己不能留下来做瓦鲁村的女婿,更不能带着叶尼娜回家,回家的路千难万险,带着叶尼娜怎能冲锋陷阵,怎能保护远征军女兵。高杰表现得十分冷静,慢慢地走近桑景,拉住他的手,说:

“我的好兄弟,听说你有一身好本领,为瓦鲁村人四处打探敌情,保卫着村民的平安,你辛苦了,夜深了,回家歇息吧。瞧你,身上还挂着草尖树叶,刚从山林里回村吧?”

“外乡人,这不公平,不公平!”桑景喊叫起来,指着高杰骂道。“我为瓦鲁村翻山越岭,出生入死,你却躲进头人家里夺去我的心头之爱。可恨的中国军人,你可知道我爱叶尼娜么?为了叶尼娜,桑景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外乡人,你敢吗,为了叶尼娜,你敢跟我拼一场大刀吗?”

“桑景,高大哥一定敢!”叶尼娜望了高杰一眼,斩钉截铁似的说。“高大哥,叶尼娜帮你答应了,桑景向你挑战,你就要应战,瓦鲁村的规矩。明天,你和桑景斗一场,看谁是真正的好汉!”

“高大哥,比拼一场,克钦人的规矩,为爱的女人拼刀子,我想看看中国功夫!”黛英说。

“三妹,哪有这样劝人的。桑景哥,强扭的瓜不甜,天涯何处无芳草呀?”妮莉说。

“妮莉二姐,男子汉比试比试功夫,又不是要杀人!”黛英说。

“外乡人,敢拼么?”桑景挺着胸膛说,口气十分强硬。“我有条件,就怕老扎约不敢答应!”

“我答应啦,明早天亮,祠堂前面比试!”扎约突然出现在叶尼娜的房门口,一字一顿地说。“桑景小伙,半夜三更的你闹什么街,丢人。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我都答应你!”

“老扎约,你是受人尊敬的头人,说话铁板上钉钉子,只能直不能弯!”桑景咧嘴一笑,冷冷地说。“听好了,我讲条件啦,与外乡比试大刀功夫,我赢了,取消今晚的婚约,叶尼娜归我。我输了,任凭头人发落,就是砍头我也心甘。扎约头人,宁贯娃大神在虚空里听着呐,你不准反悔!”

“我扎约说的话是钢,句句可以削铁。哪个反悔,大神诅咒他不得好死!”扎约说。

“阿爸,我不干,我又不是小母狗,随便给人。”叶尼娜大声说。“我要遵守婚约!”

“叶尼娜,我的宝贝女儿,你不是狗,是美丽的克钦姑娘,所以才有男子汉为你拼命。我都答应了,不得违犯头人的意志。”扎约严肃而认真地说。“大神宁贯娃在上,为瓦鲁村的誓言作证,违背誓言者雷劈而亡。妮荆莉、黛英听着,远方来的女兵都听着,宁贯姑大神面前玩不得虚假,大神保佑人,也诅咒人。高杰和桑景,起誓吧,真刀真枪的比真本事,失败者明天在瓦鲁村消失!”

这时候,穿着克钦姑娘衣裙的林芳、张莎、王秀君和陈燕梅来到扎约的身后,有些莫名其妙地向屋里张望,不知该说什么好。几个上了年纪的克钦人赶来挤在一起,簇拥着扎约,好奇地看着叶尼娜和高杰。高杰看着女兵们轻轻摇头,他不想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但又不能不接受扎约头人的安排,他心在底问着自已:“天呀,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哪?”

“高杰,我为你作主啦,愿宁贯娃大神赐你力量。桑景,起誓吧!”扎约说。

“我起誓,我愿与外乡人决斗,我输了,就是给日本人当走狗我也在瓦鲁村消失!”桑景说。

“我起什么誓呢,我说什么呀?”高杰想了想,说。“我愿遵守瓦鲁村比试的一切规矩!”

妮莉手上的松明火把突然熄灭了,屋里顿时漆黑一团,只有茅屋门的一片模糊的夜光透进屋来,把人们的脸照得能看见一些轮廓。扎约咳嗽一声,拉大嗓门,说:

“叶尼娜,顶好你的房门,拿把尖刀放在枕头边,哪个进屋来起歹心,捅死他!”

高杰踩着灰蒙蒙的夜色,怀着重重心事回到自己屋里,女兵们跟来看他,他把女兵们劝回她们屋里睡觉去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会跳出一个桑景小伙来寻找麻烦,他真想找到桑景向他言明,他自己只是一个过客,很快就会离开瓦鲁村的,自己走后,叶尼娜依然属于瓦鲁村的小伙们追求的对象,说到底,自己根本不会留在瓦鲁村当“姑爷”,更不能把叶尼娜带到中国去。但夜深人静,不能搅扰了瓦鲁村的宁静,再说,桑景未必能听得尽自己的忠言相告。在叶尼娜屋里,双方当着众人的面和克钦人崇敬的宁贯娃大神起了誓,一场争斗在所难免,这是高杰最不情愿的事。他有把握取胜,但自己胜了,势必会把桑景树立成敌人,于女兵们非常不利,还不知道桑景在瓦鲁村到底有几个相好的朋友;自己佯装失败,既会伤了叶尼娜,又会得罪了头人扎约,虽然自己和女兵们可以离开瓦鲁村一走了之,但在这莽莽丛林里打探宋贵生和杨丽娅的下落,还得依靠扎约和他的村民。本来,乘着黑夜的掩护,高杰和女兵们辞别瓦鲁村,走进丛林里去是一条不错的路子,他要留下来,实在是想仰仗瓦鲁村的力量寻找和营救宋贵生和丽娅。留下来,就得遵守誓言与桑景比试,于己于人,胜了不好,败也不行,真是左右为难,但一时又想不出两全齐美的办法。更为可怕的是,桑景说过:“我输了,就是给日本人当走狗我也在瓦鲁村消失!”桑景究竟安的什么心?桑景输了,他能去哪里,果真投靠了日本人,成了日本人的走狗,那可是一棵大祸草呐。

高杰合衣躺在床上,谛听着茅屋角落里蛐蛐们的呢喃,蛐蛐的无忧无虑与他繁杂的心绪形成巨大的反差,人有的时候还真羡慕虫儿们的快乐,高杰此时就是这样的心情。突然,村子里一只公鸡喔喔喔叫了两声,也就叫了两声就无声无息了。高杰听人说过,这样不分时令胡乱打鸣的公鸡叫梦公鸡。于是,他自言自地说:“桑景小伙,你是不是梦公鸡呀,鸡冠红了,却不明事理,爱情迷失了你的心眼,大敌当前,本不是恋爱的好季节,但愿你能清醒,不做傻事!”

叶尼娜私下里悄悄告诉过高杰,桑景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在瓦鲁村他算是有点身手的男人,但脾气暴躁,目中无人,他是在追求她,她却全不把他放在心里,她不喜欢桑景,她希望高杰在比试中要小心应对,一定要取胜,为她争面子,她几乎是哭着哀求高杰:

“高大哥,你不会嫌弃我吧?叶尼娜头发长长的,却不长见识,不识几个字,本是山野里长大的女孩,请大哥不要嫌弃。叶尼娜还是山林里的一只小鸟,喜欢自由自在的在树林间唱歌跳舞,喜欢象大哥这样见多识广,有本事的男子汉。高大哥,你千万不能败在桑景手下,把我送给我不喜欢的人,大哥要是败了,你的叶尼娜妹妹也就完了,妹妹只有走进山林深处孤独的死去,高大哥,你不想让叶尼娜在山林里孤苦伶仃的死去吧?”

“可是,桑景败了,他就要被赶出瓦鲁村的!”高杰忧心忡忡地说。“我输了,我离开瓦鲁村,我本来就应该离开的,叶尼娜,你知道,我有两个士兵在日本人手里,我要去营救他们,我是中国军人,我还要回归我的部队。叶尼娜,恐怕高大哥要对不住你呐。叶尼哪,你属于瓦鲁村……”

“高大哥,你败了,我就去死!”叶尼娜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还留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却不给高杰半点回应的机会。“谁叫你压在我身上抱我,还跟着扎约阿爸走进我家的茅屋,当着多少证人的面,用手指头取我的血,高大哥,你吸走了我的三魂七魄啦,我是你的女人!”

“唉,只有等待天明以后,看看宁贯娃大神怎样安排喽!”高杰叹口气说。

十一

天刚放亮,就有人敲高杰的房门了。高杰刚穿好军装,答应一声开了房门,是叶尼娜。她捧着冒着热汽的铜盆送洗脸水给高杰,一张白色的毛巾搭在她的臂弯里,恭恭敬敬的站在房门口。她没有说话,用一双深情而忧伤的眼睛望着高杰,希望高杰把铜盆接过去,并邀请她进屋里,她的心事和希冀全都挂在脸上了,再用语言表达是肤浅的、多余的,高杰似乎不明了叶尼娜的心事,生硬的笑了一笑,扣着胸前的纽扣,淡淡地说:

“叶尼娜姑娘,我洗脸不用热水的,你把铜盆放在门外,等水凉了我再洗!”

“好吧,你自己去端冷水!”叶尼娜一扭身,把一盆温水泼了,再把铜盆放在地上,丢下那条白毛巾在盆里,撒腿跑了,身后摔下一句硬梆梆的话。“阿爸教过我一句话,狗戴帽子,不识人敬!”

“叶尼娜姑娘,你怎会毛呛呛的,你放心,我会让你满意的!”

高杰的话,叶尼娜听不到了,她早已转过屋角跑走了。高杰扶着门框巴望着叶尼娜的背影,内心感到愧疚,他自责起来,下了决心:“我不能伤害叶尼娜,不能再让她失望,我要让她有笑脸。更不能再犹豫,为了宋贵生和女兵们,我一定要打败桑景,也让叶尼娜姑娘开开心!”

瓦鲁村的宗祠,严格地说并不是宗祠,也就是三间比较宽大一点的竹楼,是村里聚会议事的公共场所。高杰听人说过,有宏伟建筑的地方没森林,有森林的地方没有建筑。宗祠后面是茂盛的森林,森林是无边无际的,就象浩瀚的大海,因而可以把这样的森林称为林海。大森林既阴森,又神秘,瓦鲁村的墓地就在那片森林里,夜晚充满了恐怖的气息。

天空灰蓝蓝的,森林的轮廓已经分明,瓦鲁村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树林里,有早起的鸟儿清脆的啁啾声,鸟儿啼唤的是一派安祥的气象。宗祠正楼大门外的空地上,扎约头人端坐在一条竹椅上,他神情肃穆,目光呆滞,象一尊木雕的菩萨。他的身后和两侧,站着十多个身背火枪,手执长刀的青壮汉子,高杰一看就知道,青壮汉子们是比试的见证人。高杰看见了朗格,朗格向高杰投来关注的目光。扎约的身后,站着一个眉清目秀,气质高雅的小伙子,高杰觉得面生,但他能站在扎约的身后,与扎约肯定有着特殊的关系。

叶尼娜三姐妹站在一边,凝眸注视着空场,她们修长的眉毛上仿佛挂着晶莹的泪珠,闪烁着迷人的光芒。高杰深切地感觉了,叶尼娜忧虑而渴望的目光。

四个女兵穿着干净的军装,披挂齐整,肃然而立,彰显出中国女兵正气凛然的风采。

高杰走进空场,环顾四周后,向扎约头人行了个注目礼,直率地说:

“扎约尊长,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取消比试,貌昆貌笛还没有回村,敌情不明,也许小鬼子正在靠近瓦鲁村,我们应该团结一心,磨快的长刀,擦亮的火枪,都一致对准敌人!”

“比武不耽误杀鬼子!”扎约头人说。“说出去的话,射出去的箭,收不回来,开始吧!”

高杰空着两手站在空地上,还想说句话,但桑景发出的狼一的呼吼声,令他欲言又止。

“外乡人,请拿刀吧,空手是胆小的表现,不要胆怯,别象个懦夫!”

桑景提一把长刀从人群背后跳进场地中央,冲着高杰大声吼叫,他的吼声搅动了宁静的清晨。

“桑景兄弟,大哥只好得罪了,我们点到为止!”高杰抱拳行个礼,冷静地说。

“外乡人,看你的熊样,是个男人,怎会啰嗦得象个女人!”桑景挖苦说。

桑景跃跃欲试,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踢几下腿,摆出一个架式,好象只要他一出手,就要置对手于死地,高杰冷眼看着桑景,不摆架式,象根木桩似的巍然不动。

黛英抽身走到场边,闪一闪手上的大刀,抛给高杰,冲着高杰大声说:

“刀,高大哥接着刀,大哥,瓦鲁村人有眼光的人到齐了,都想见识见识你的真本领!”

高杰接住黛英丢来的大刀握在手上,桑景乘高杰接刀之际发起攻击,接连使出他的左劈一刀、右砍一刀,再左勒一刀后收刀回来向敌人头顶砍下的“三刀半”刀法,企图制服高杰,但高杰左腾右跳,让过桑景下了狠劲的劈砍,闪身绕到桑景背后,瞅准桑景举刀的瞬间,抡刀一击,嘡的一声响过,桑景的长刀就掉在了地上。同时,高杰再向后腾跃一步,稳当当的屹立着,等待着桑景拣起长刀再战。观战的人们拍着掌,欢笑着,叶尼娜的冷若冰霜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桑景没有去拣长刀,象被冰雪压你的翠竹要倒不倒地站着,瞪着高杰,咬咬牙说:

“外乡人,我认输了,你满意了吧,克钦人丢了刀,就得认输了!”

“承让,桑景兄弟,希望我们是好朋友!”高杰收刀在怀,行个礼说。

“扎约头人,桑景认输了,你说过,失败者离开瓦鲁村,既然你这样绝情,我也顾不得情义了,我今天就要在瓦鲁村消失,明天还会回来,老扎约,你会后悔的!”桑景俯身拣起长刀,瞪圆双眼扫视着观望的人们,但谁也不理睬他。“呸,手指头都往外掰,记你,你们会后悔的!”桑景啐一口,拔腿就跑,径直向着宗祠后面的树林里跑去,早晨的雾霭弥漫在树林中,桑景的身影眨眼间就在树林中消失了。他最后留下一句话,“我会回来的,等到算账的时候!”

扎约神情肃穆,慢慢地站起身来,注视着桑景逃进去的那片树林,严肃地说:

“梦公鸡,该喔的时候不喔,不该喔的时候乱叫。由他去吧,他脊梁上有反骨,迟早要离开瓦鲁村的。宁贯娃大神保佑,别让桑景去投靠了日本人,变成瓦鲁村的灾星,大神给他指条明路吧。孩子们,多加小心,老扎约的眼皮跳的厉害,我的眼皮告诉我,瓦鲁村面临着一场大劫难哪!”

高杰完全没有想到,杀气腾腾的桑景竟然这样不堪一击,于是,他向扎约头人说:

“扎约尊长,我没有赢,桑景也没有输,我跟他是平手!”

“年轻人,输赢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桑景别去给日本人当了走狗。”扎约昂起头,望一眼天空,又看着高杰说。“叶尼娜有笑脸了,可宁贯娃大神很不满意。我们克钦人,从前有多少当英国佬的走狗,日本人来了,投靠日本人,甘心为日本人办事的也不在少数。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中国人把投靠外敌的人叫汉奸,克钦人叫他们是奸贼。一个奸贼比十个日本鬼子还要恶毒!”

“好样的,高大哥,叶尼娜高兴得淌眼泪啦!”黛英拍着巴掌说。

“黛英,规矩些,狂什么呀,当心把凤凰蛋打掉了!”朗格突然说。“瞧,貌昆回来啦!”

十二

貌昆从村边的树林钻出来,风风火火的跑到扎约的跟前,站着直喘粗气。貌昆身板壮实,神情严肃,脸膛象是烈火烤过的古铜,黑里透红闪着亮光。露珠浸湿了他蓬松头发的发梢,衣服上挂着碎树叶和草屑,看样子他很劳累,但精神是饱满的,整夜在山林里奔波没有影响他的意志。貌昆的出现,高杰和女兵以及瓦鲁村的村民对宗祠面前不太象样的“比武”顿时失去了兴趣,呼啦一下围住貌昆,都想从他嘴里知道最新的情况。扎约站起身,冷静地看着貌昆,问道:“有中国军人的下落吗?喘口气说话,貌笛呢?妮莉,去屋里捧一碗热水来。”

“报告扎约,我打探到的消息,有两个中国军人,押去了茅邦村。”貌昆跑到急,站了一会还是缓不过气来,喘嘘嘘地说。“茅邦山官修过水牢,据说小鬼子把那男兵关进了水牢,那个女兵和几个华人妇女,关押在茅邦的小学堂里。据茅邦村的耐赛说,女人们都要给日本军人服务,小学堂是服务所。茅邦村还有一座天主教堂,日本人的什么官要在教堂里驻扎!”

“貌笛呢,他去了哪里?”扎约把妮莉捧来的热水递给貌昆,说。“喝口水,详细说说!”

“貌笛还在村外的树林里,扎约头人,大事不妙,日本兵来了!”貌昆喝了半碗水,把碗递还妮莉,又说。“我们回村的路上,发现一队日本兵从金家寨那边过来,好象就是要来瓦鲁村的。有二、三十个鬼子,要来找中国女兵吧?扎约头人,快想办法,救救父老乡亲,我们打不过日本人。要中国女兵快离开瓦鲁村,女兵们是汉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貌昆兄弟,你是亲眼见过那两个中国士兵的吧?”高杰有些惊慌地问道。

“我是听耐赛说的,他看见过中国军人,就在茅邦村!”貌昆回答。“耐赛是茅邦村人!”

“高杰,别怕,瓦鲁村有扎约在,不怕小鬼子!”扎约挺直身板,想了想,说。“叶尼娜,你们三姐妹带几个女兵去山洞里藏起来。瓦鲁村妇女老少,也要藏起来,没有我的话,不要出山洞。勒干、朗格、貌昆通知所有瓦鲁村能使刀枪的男人爷们,备好刀枪隐蔽好,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走。小鬼子真的找上门来了,我去会会远道而来的东洋鬼子。日本人来得这么快,草不吃料不吃的,果真是有克钦奸贼给他们带路么,不会是桑景就做了败寨狗!”

“扎约头人,貌笛正在监视日本兵。”貌昆请求说。“桑景怎么了,头人,我跟你去村口?”

“貌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招呼瓦鲁村的男人爷们,按历来打仗的阵势,到村边等待鬼子,看我的手势行事!”扎约背着两手慢慢地向村口走去,他的沉着冷静令人们深受鼓舞。“貌昆,高长官是军人,听他指挥,小鬼子有什么可怕的,老子连英国人都不怕,怕毬!”

“是,扎约头人。”貌昆刚脆地回答。“高长官,请你排兵布阵,我和弟兄们绝对服从!”

扎约老人鼓动着村民的斗志,激励大家战斗的信心。但他并不是一个墨守陈规的人,他知道火枪的厉害,也听说了日本鬼子的枪炮神奇无比,昨天看见了会飞的铁鸟,那铁鸟下的蛋能把大地炸出一个深坑,他内心有些害怕了,但他把“害怕”深藏在心底,依然表现出非凡的沉着冷静。他也听说了几里外的村寨惨遭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扎约总在担心日本人的到来,这一天终于来了,只是想不到大清早就来,看来再偏僻的山村,也逃不过日军的魔爪。

“中国来的女兵,她们累够了,先要去山洞里藏起来,不要让鬼子兵看见!”

高杰在心底充满了对扎约的敬佩和感激,他首先想到的是中囯女兵,他要黛英和妮莉两姐妹带领四个女兵躲进村后的山洞里去,不管村里发生任何事,都不许走出山洞来;他又安排叶尼娜去照应村中老人、组织妇女们带领小孩藏进山洞躲避敌人,危难时刻,最先想到的是要保护老人、妇女和孩子,而自己独自一人去面对危险,这是何等的崇高哪!

“阿爸,你要当心啊,瓦鲁村不能没有你!”

叶尼娜姐妹顺从地走了,她们知道这个时候扎约的话就是决定生死的命令。村民们也不敢怠慢,各自跑回自家的茅屋,招呼声和应答声此起彼伏,有秩序地撤进村后的密林里。

“扎约头人,我带几斤人去村口外树林里埋伏?”貌昆问道。

“好吧,貌昆,就是身子被敌人打烂了,也要挡住敌人!”扎约边走边说。

“扎约头人,放心,我们誓死守护瓦鲁村,保护中国女兵!”貌昆回答。

貌昆对扎约惟命是从,宗祠前的男人们对他也一呼百应,六七个青壮汉子跟着他走了。男人们似乎都有预感:决定瓦鲁村的命运,考验瓦鲁村男人们的时刻到了,人人奋勇争先,摩拳擦掌,谁也不愿在这紧要关头当懦夫,一个长期忍受欺凌的民族,总有暴发的力量。

“扎约,我们女兵不能躲起来,我们就是来打鬼子的,让我们上战场!”王秀君说。

“在瓦鲁村,你们是女人!”扎约回眸一望,大声说。“孩子们,听话!”

“老扎约,我们是战士,战士不能在敌人面前退缩!”林芳大声说。

“在我老扎约面前,你们都是女娃子。跟叶尼娜走,日本人想找女人!”扎约说。

“扎约尊长,我跟你去村口,我也想去村口?”高杰说。

“你是男人,去保护你的女人们!她们九死一生来到瓦鲁村,不能再让她们受苦累。都听说啦,东洋来的魔鬼的儿子,见到女人象是黄蜂叮人追七里,撵女人撵到山箐底。高长官,女人们是我们的宝贝,你忍心让她们受到伤害吗,快去,村口有瓦鲁村的小伙子们守卫!”

“扎约头人,我跟着你!”高杰跟在扎约身后边走边说。“我们的女兵都是战士,她们能够照顾自己,也有保卫父老乡亲的责任。林芳,去吧,我跟着扎约尊者,服从命令!”

“来的是豺狼,跟我走要有胆量?高长官,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打豺狼!”扎约说。

“我是战士,也是一个厉害的猎人!”高杰说。“我手中有美国佬造的冲锋枪!”

“克钦人世代居住在山林里,山林是克钦人的,山林里最需要的就是好猎人!”扎约说。

天已经放亮,天空中飘着一团团云絮,仿佛天幕下绽开着一朵朵白玉兰。苍莽的山林静悄悄的,清脆的鸟声依然清亮动听。森林里一浱寂静,静得令人害怕,这异样的寂静能够把清脆动听的鸟叫声吞噬。树林深处弥漫着潮湿的雾气,杀机就潜藏在雾气里。树叶上透露着鲜嫩的绿色,晶莹的露珠闪烁着晶莹的光亮。路旁的小草安静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它们渴望雨露和阳光,也畏惧暴虐者的践踏。扎约走到村口,背着两手站在那个“铁鸟蛋”炸成的弹坑旁边,象是欣赏林中美景那般望着村外树林掩映下灰白色的道路,喃喃地说:

“那只白色的铁鸟,叫声象魔鬼嚎号,真是不吉祥的预兆。炸开的这个坑,埋得下几个人的尸骨,克钦人的子孙就要与魔鬼生养的鬼子们战斗,光荣死去的勇士,就安埋在这村口的大坑里吧。给英勇的战士树立一块高大的墓碑,让瓦鲁村的后人叩拜,也提醒村里的年轻人,永远记住勇士的名字,永远不能忘记仇恨,我们克钦民族,再也不要忍耐欺负了!”

“扎约尊长,魔鬼的尸身埋去哪里?”高杰好奇地问道。

“魔鬼的尸身,不能玷污宁静的土地,只能挂在树杈上喂乌鸦!”扎约说。

“扎约尊长,真是一个好主意,不让魔鬼的尸身入土,让它永远是虚空的孤魂!”

“乌鸦会把魔鬼的灵魂啄碎了呑食掉,不让魔鬼有魂魄,再来为害世人啦!”

“扎约尊长,瓦鲁村克钦人对付魔鬼的办法真高明,人世间本不该有魔鬼!”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高长官,我说过,瓦鲁村人的祖先是从青藏高原那边来的,我们是一家人,克钦人和汉人是弟兄姐妹。你要记住,今天鬼子兵来了,我可以死,为我的村民们,我死而无憾,祖先会为我欢笑,但你不能死,你一定要活着,为叶尼娜活下去。叶尼娜与你有婚约,你们有誓言,你要时时刻刻想着叶尼娜,她会是你的一个好女人,我有预感,叶尼娜会给你生养七男八女,你永远不要抛弃她。桑景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他是在热烈的追求叶尼娜,可是叶尼娜说桑景只能是她的哥哥,她的爱人会是远方来的男人,你终于出现了,你在叶尼娜眼里,更在她的心里。中国人爱说一句古话,千里姻缘一线牵,有缘人终于相见了,在魔鬼面前,你们更要相爱,真爱会令魔鬼害怕的!”

“扎约尊长,你放心吧,叶尼娜是个好姑娘!”

“可是,高长官,你身边有好几个好姑娘,你很为难吧?”

“扎约说的是那几个女兵,她们是中国远征军的战士,我们是生死与共的战友!”

“我明白了,高长官不愧是一个有良心,英武的男子汉,我不会看错人的!”

高杰看见瓦鲁村的十几个汉子闪身躲在了村口两边的栅栏旁,栅栏是他们简易的掩体,栅栏是用脸盆粗的栎木、红木和杉木横竖叠在一起绑成的,阻挡人、牲畜和骡马非常有效,高杰以为栅栏是难于挡住日军的枪炮的,看样子要拦住日本鬼子进瓦鲁村十分困难。

“扎约尊长,我有个想法,是不是让我带着女兵们离开瓦鲁村?”高杰说。

“不,年轻人,是祸躲不过,是福让不开!”扎约严肃地说。“敌人来了,能躲么?方圆几里,十几里的克钦人村寨都遭殃了,瓦鲁村躲不过这场灾祸。你们能去哪里,山林里到处住扎着东洋鬼子,你们又不识路。别怕,孩子,瓦鲁村的勇士会保护你们的。你不要以为你和女兵们走了,瓦鲁村就能平安,日本人是想霸占我们的家园,我们需要你!”

高杰跟在扎约身后走了一阵,在村口的路旁站下了来。他看不见貌昆率领的那几个克钦汉子去了哪里,他猜测,那几个汉子正潜藏在道路右首边山坡上稠密的树林中。

“扎约尊长,瓦鲁村的勇士们埋伏得很深,象是消失了啊?”高杰小声问道。

“孩子,你是不是担心瓦鲁村的小伙子们逃之夭夭了?”扎约瞅了高杰一眼,语气肯定地说。“瓦鲁村人从来没有怕死之人,也不会有奸贼。不过,这回我到真担心了,桑景会不会因为得不到叶尼娜的爱情而投靠日本人,那才真是我们瓦鲁村人的耻辱。真是那样,我没有脸面见祖宗了,唉,怪我没有管教好我的村民,罪孽应该是我犯下的,我承担!”

“扎约尊长,人心长在胸膛里,是红是黑谁能看见,各人造的罪孽各人承担!”高杰说。

“孩子,宁贯娃大神是非分明,瓦鲁村的克钦人的恶行善举大神都明白!”扎约说。

高杰听了扎约的话,退回到栅栏后面隐蔽起来,从栅栏的空隙间观察着村外的情况。树林里响起过传递信息的哨声,报告敌人靠近村子了,自己穿着军装,容易暴露身伤,他希望扎约能够应付敌人。一个小伙子提着火枪走过来,蹲在他身旁,说:

“高长官,我叫勒干,叶尼娜是我的大姐。我听说你与大姐订亲了,我们是一家人了,我喊你大哥吧,我姐够漂亮啊,长得象公主一样,都说她是我们瓦鲁山寨的公主呢!”

“勒干,昨天我们没见过面,”高杰看了俊秀的小伙子一眼,好奇地问。“你不在村里?”

“阿爸派我到金家寨打探消息去了。”勒干悄声说。“金家寨被鬼子兵占了,住着四十多个兵,去中国那边的路全都堵死了,你们回不去中国了,就在瓦鲁村安家吧!”

“你是个好人,勒干兄弟。小日本占领缅甸的日子不会长乆,我们是战士,我们的使命就是消灭日本鬼子,最终把日本鬼子赶回老家去。你大姐是个好姑娘,会有很多人爱她!”高杰认真地说。“中国远征军撤退是暂时的,我们要反攻的。38师去了印度,也会反攻的!”

“可是我大姐许给了高大哥,高大哥不能违背了喝血酒的订婚誓言,勒干可不答应!”勒干把火枪捧在胸前,认真地说。“桑景追求大姐不成,你把桑景气走了,我怕他报仇!”

“勒干,别说话,瞧,我看见鬼子兵的影子啦。”高杰说。“你阿爸真了不起,独自一人挺身阻挡鬼子兵,是个无所畏惧的老英雄啊!”

“我阿爸年轻时与英国人干过仗,他一个人杀死过七个英国鬼子,我阿爸年轻时真是英勇无敌,率领二十多个弟兄赶跑了进瓦鲁村扰乱的一个小队的英国兵!”勒干说。

“你阿爸象一尊雕像,瞧,日本鬼子停了下来,不敢前进了!”

高杰在栅栏后面仰视着扎约的背影,扎约独自面对强敌的大无畏英雄气慨令他无比崇敬。日军队伍快步走来,在离扎约几丈远的路上停下了脚步,整齐地列着队伍,好象见到了长官似的,一动也不动了。他看见一个日军士兵走上前,向扎约打着手势,说:

“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正在寻找几个支那女兵,请让路,皇军要进村搜查!”

扎约威严地站立着不答话,只是摇摇头,表示村里没有支那女兵,又挥手指一指村外的山林,表示皇军要找支那女兵去那边的山林里,不必进村,村里都是老百姓。

岗山少佐从队伍里走出来,站在扎约的对面,咪咪笑着,装出一副亲善的样子。

“说话的是龟田,岗山也来了!”高杰对勒干说。“勒干兄弟,岗山是日军的少佐,是领头的,他又搬来一个小队的士兵了,他不找到女兵,决不罢休呐。小日本那一小块地盘,咋养出了那么多的小鬼子。看不到渡边,看来渡边押着宋贵生和杨丽娅去了茅邦村,貌笛打探到的消息是真的了。勒干,从瓦鲁到茅邦,有多少路呢!”

“走山路,大半天的路程,去茅邦,我带路。”勒干说。“那鬼子很凶,我怕阿爸吃亏!”

“没有扎约的号令,我们不能动手。瓦鲁村最好没有流血牺牲!”高杰说。

“瞧,那个少佐鬼子掏出短枪来啦!”勒干摆弄着火枪瞄准了岗山。“我杀了那个鬼子!”

“不行,勒干,我们打不到鬼子,等等,听扎约的话!”高杰按住了勒干的火枪说。

岗山奸笑两声,掏出短枪吹了吹枪口,对准扎约的胸膛,吼叫起来:

“老头,你的不让路,死了死了的!支那女兵就在村里,皇军的知道的,你村里的人向皇军报告情况啦。四个支那女兵在村里,找到女兵,皇军就走,村里的平安无事!”

岗山一挥手,桑景从日军队伍后面慢慢走上前来,歪着脑袋得意地看着扎约,说:

“老扎约,我不消失,我回来了。岗山队长都知道了,村里有中国军人,有四个女兵!”

“哦哟,桑景找到靠山啦,可惜是一条败寨狗!”扎约忿忿地骂着,依然屹立在路的中央。“什么皇军、黑军的,说的好听,都是魔鬼的儿子。想进村,从我身体上踏过去吧。中国军人,都走了。桑景,你还想做人,吿诉东洋鬼子,中国军人去了东边的树林里,都走啦!”

“老扎约,你不了太君,更骗不了我。你把中国女兵藏在家里,交出来,瓦鲁村的老少不用遭殃。老扎约,全村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里,中国女兵重要,还是全村人要紧?”

“桑景,你的心变黑了,舌头也有毒了。”扎约说。“东洋鬼子,有种你开枪呀!”

岗山举枪射击,扎约腿部中弹,他身子歪了一下,又站直了,大声说:

“瓦鲁村的勇士们,只要我活着,我就不给鬼子兵让路,你们谁也不许开枪,不许与鬼子战斗。扎约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保护我的村民。我的勒干,一定要按阿爸的话去做。我的女儿们,我的勇士们,睁大眼睛看着敌人怎样从我的身体上爬过去。我死了,你们要为我报仇。桑景已是一条败寨狗,当心败寨狗咬人,谁见了败寨狗,都可以把他的脑壳砸碎!”

高杰看见身旁的勒干抽回了瞄准敌人的火枪,说:

“扎约是在保护村民,保护瓦鲁村的勇士和女兵,勒干兄弟,要冷静啊!”

“瓦鲁村人,都听扎约的话!”勒干说。“大哥,我心焦急,不知鬼子兵会下什么毒手?”

“魔鬼的脑子里尽是鬼主意,鬼的儿子们很歹毒!”高杰忧心忡忡地说。

岗山哇啦哇啦吼叫着,随着他的叫声,日军队伍里跑出来四个兵士簇拥住扎约,连推带搡地把他推到了那个弹坑边。扎约没有挣扎,他心意已决,为了村民和中国军人,他愿慷慨赴死。他回头望一望身后熟悉的竹楼和苍翠的山林,古铜色的脸膛挂上了灿烂的微笑。

“勒干兄弟,扎约笑了,我是第一次看见扎约头人欣慰的笑容!”高杰说。

“我阿妈死去十多年了,十年多来,我阿爸好象不会开心地笑!”勒干说。

岗山别好手枪,一手握着指挥刀的刀把子站在弹坑边,哈哈大笑着说:

“扎约头人,你拦不住皇军的路,是你想找死路。与皇军作对,你活到头啦。这个坑是大日本皇家空军为你炸开的坟坑,省了你的子孙为你挖墓坑啦。龟田,平次郎,推下去!”

龟田和平次郎走向扎约,两人各自扭住扎约的一只手臂,用劲搡一搡,再使劲把扎约推下弹坑,扎约瘦削的身躯仆倒下去,高杰看不见了他的身影。

“坏了,小鬼子要活埋老扎约,这是龟田的鬼主意,勒干记住,龟田心狠手辣,鬼点子多,一定要记住他的面孔,即使他死在枪下,也要把他的骨头拆散!”高杰说。

“高大哥,我的血要迸出来了,这是血海深仇啊!”勒干咬着牙,哽咽着说。“我要报仇,我要杀了小鬼子。我也是个男子汉,阿爸受辱,我忍不住啦,高大哥!”

“勒干兄弟,看哪,扎约站立起来了,你阿爸站起来啦!”高杰紧张地说。

扎约挺身站立起来,身子摇晃了几下才站稳了,弹坑很深,远远望去只能看见扎约的肩膀和脑袋露出地面,他的头颅向上昂着,怒视面前的敌人,也鄙视地看了看桑景。

“老扎约视死如归的样子令人景仰,又叫人痛心。”高杰的脖子有些发硬,抓住勒干的一只手,吃力地说。“勒干兄弟,岗山,是我们永远的仇人啊!”

“我要挖出他的眼珠子,剜出他的心肝,再把他们掉在树上喂乌鸦!”勒干说。

“勒干兄弟,看好,龟田又出什么鬼点子了?”高杰说。

龟田在岗山身旁耳语一阵,然后两个人相面笑笑,岗山伸出大拇指夸赞龟田,说:

“龟田君,你的办法多多的有,是皇军的骄傲。平次郎的上前来,我们栽培栽培这个老头,老头年纪大了,想睡长觉了,让老头生根发芽,就新生啦!”

平次郎手上提着铁锹,显得十分兴奋,长官点名,是对两个士兵的重视。龟田和平次郎在岗山面前哈了一下腰,做出很乖顺的样子,龟田象是公鸭那般伸长脖子,说:

“少佐阁下,要龟田和平次郎怎么做,请下命令!”

岗山少佐扬手指了指昂首挺立在弹坑里的扎约,奸笑一声,说:

“龟田君,你和次郎君是青森县人,农家子弟种过田挖过地,栽过树桩头种过大白菜的,你的大大的知道,栽培栽培这个支那老头,要铁铲,还是用锄头!”

“支那老头象一个老树桩,栽在深坑里,让老头吃泥土,喝雨水,明白!”龟田说。

“平次郎的明白,象种白菜一样的栽培支那老头!”平次郎说。

“你们的记性好,参加了大东亚圣战,忘不记挖田种地的本领,唷嘻!”岗山冷笑着说。

“嘿!”龟田扬起头,又垂点一下头,使劲答应道。

“嘿!”平次郎歪着脑袋说。

“唷嘻,大日本皇军的士兵真聪明。我要报吿司令长官,大大的嘉奖!”岗山说。

龟田和平次郎甩开膀子舞动铁锹铲起泥土,狠狠地摔向扎约的胸膛,泥土砸在扎约的身上唰啦啦落下去,掩住了扎约的脚背。龟田和平次郎很卖力气,不多时,泥士渐渐地把弹坑填平了,扎约的双肩以下被泥土没住,只露出脑袋瓜来,象一个长在地面上的葫芦。

“老扎约,太君说,你答应去找支那女兵,太君就把你挖出来!”桑景走到弹坑边说。“老扎约,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叶尼娜在哪里,她带着女兵们藏进村后的山洞里去喽。岗山少佐不知道山洞,桑景从小就在那个山洞里躲猫猫,你不说,我也要去找叶尼娜的!”

“桑景,你丢光祖宗的脸了,你不是瓦鲁村克钦人,你是一条日本狗!”扎约说。

“老扎约,你真是活到头啦,桑景救不得你了!”桑景大声说。

“哈哈哈,桑景,扎约是人,你是狗,你滚开,老扎约临死见不得狗,佛祖也怕狗!”

老扎约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哈哈长笑,笑了一阵又骂,骂岗山是鬼的儿子,骂龟田是强盗和毒蛇生养的杂种又毒又狠,最后,他朝龟田啐了一口,又骂道:

“魔鬼们,爹是恶魔,娘是妖孽,生出你们一群鬼儿子,到处行凶作恶,闹得人间不得安宁。魔鬼炸了仰光,烧了密支那,连与世隔绝的瓦鲁村也不放过,你们造下多少罪孽,宁贯娃大神不会放过鬼儿子的。桑景,大神也不会饶了你这个克钦人的奸贼!”

“糟老头,黄土埋到你的脖根啦,你省省力气吧,你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救你,你的子孙都是胆小鬼!”龟田奸笑着说。

“我不能杀死鬼子,我也要咒死鬼子!”扎约骂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了。

“倔老头,难道你真不怕死吗?”岗山走向前,弯着腰说。“老头,你倔什么,为了四个中国女兵,你值得吗?你在受罪,哪个来救你,你的村民呢,那几个支那女兵呢,他们的统统不管你的死活。你只要交出支那女兵来,我就放了你。你不挡路,我进村多方便,你真想在泥土里生根,你的明白,人在泥土里不会生根,只会腐朽,想死了,皇军的成全你?”

“小鬼子,我哪天怕过死,小鬼子,你们丧心病狂,不得好死!”扎约吃力地说。

“死老头,你口干舌燥了,我给你喝点温茶吧!”岗山嘿嘿一笑,冷冷地说。“平次郎,给倔老头上热茶,老头子渴啦,又看不见手,送到嘴边去,要多用劲一点!”

“小鬼子要干什么,气死我了,高大哥,我要去救阿爸!”勒干说。

“老人受罪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高杰不明白岗山要平次郎做什么,他对身边的勒干说。“敌强我弱,与鬼子硬打起来,瓦鲁村肯定要遭殃,受难的是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勒干兄弟,你阿爸忍辱负重,完全是为了我们,一定要忍住。要动手时,一起上!”

“阿爸的手被埋在土里,他打不成手势了,可是阿爸还没有发话,要再忍一忍!”勒干激愤地说。“阿爸的意思我明白,他宁可自己受罪,甚至他一个人去死,也要保护村中男女老少和女兵们,他把自己当作是瓦鲁村的保护神了!”

“狗日的平次郎,褪裤子干什么?”高杰惊叫起来。“他掏出麻雀了,真的找死呀?”

“狗杂种,撒尿呀,上热茶是撒尿呀,我的肺要气炸了,高大哥,我忍无可忍啦!”勒干抓起火枪架在栅栏的横木上,轻轻摆动枪身瞄准平次郎露出来的半个屁股,扣动了扳机。“狗杂种平次郎,你找死了,朝我阿爸的脸面撒尿,我打烂你的臭胯裆!”

“嘣!”枪声陡然响起,宛如一声晴天的闷雷在树林中突然炸开那样撼人心魄。平次郎应声倒地,啊哟啊哟的嚎叫着,叫声象刚被推上屠宰台的肥猪的嚎叫。

“勒干,打得好!”高杰大声说,同时架好了枪。“我要了岗山少佐的小命吧!”

“听,我阿爸说什么?”勒干说。“阿爸还是不让大家动手,听阿爸的,别再开枪!”

村外,站在大路上的鬼子兵都怔住了,一时不知所措,捧起枪四处张望着,等待着最高长官岗山少佐的命令。

岗山走到平次郎身旁,察看一下伤情,在平次郎屁股上拍了几下,冷笑一声,说:“平次郎,别装死,支那人的火枪没有用,打不中你的,你魂魄都吓掉了,别丢人,站起来!”

“少佐阁下,你扶我一下,你是大大的好人。”平次郎趴在地上说。

岗山扶起平次郎,拍拍他的屁股,说:“次郎,提好裤子,让支那人笑话了!”

“天哪,小鬼子的麻雀像半截蚯蚓,羞死人啦!”扎约昂着头大声说,说罢哈哈笑起来,两眼笑出了热泪。“小鬼子,你们都一个样子吧,根本都是矮杂种!”

“八格牙鲁,死了死了的!”

岗山少佐别好手枪,抽出军刀在半空舞了一下,又高高的举起军刀,看样子他举起的军刀要劈向扎约,但军刀突然在半空停住了,他眼珠轱辘辘一转,想了想,用刀尖指着桑景,大声说:“桑景,你的皇军的朋友,去,砍掉老头的脑袋!”

“太君,我……”

桑景颤惊惊地接过岗山递过去的军刀,双手攥紧刀把一步一挪地走向扎约。扎约圆睁怒目,逼视着桑景。桑景转脸不敢正视扎约,两手不停地哆嗦,手指头僵硬了,再也捏不住岗山的军刀,军刀从他手上滑落,斜斜地插在地上不停地摇晃,发出汪汪的声音。

“混蛋!”岗山大吼一声,向前跃了几步,挥手掴了桑景两记耳光。“龟田,你的干活!”

“嘿!”

龟田答应一声,箭步向前拨起军刀,.猛的扑向扎约面前,瞅准扎约的脑袋,抡起军刀狠劲向下一劈,只听见呼哧一声响,军刀划过之处,扎约的头颅跳了起来,又滚向一边,停在泥土上一动不动了,扎约的脖颈上,冲出一股热血,在朝阳下闪现一片红光。

“阿爸!”勒干喊叫着,摔了火枪,挺着大刀跃起身,跨过栅栏就要冲出去,高杰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勒干,说:“好兄弟,不能去,去了是送死。扎约老人不要你去送死。趴下,我们要跟小鬼子讨还血债。拿起枪,战士不能丢下手中的枪!”

“大哥,我阿爸,他死得好惨呀,就是死,我也要为阿爸报仇!”

高杰把勒干按住了,拾起火枪递给勒干,两人重新回到栅栏后面隐蔽起来,端抢瞄准敌人。勒干呜咽着,泪流满面,悲愤地说:

“小鬼子,身上不流人血的魔鬼,我跟你们拼了!”

勒干骂声未落,村外的树林里枪声响成了一片,貌昆带领的村民开火了,枪声里,两个日军士兵应声倒地,大部分士兵自寻地点趴下,向树林射击。

枪声大作,砰砰、嘣嘣!日军火力占有优势,很快压制了树林中瓦鲁村勇士的火力。

“打!”高杰喊了一声,瞄准岗山少佐开火,子弹嗖的飞出去,飞向岗山。

岗山少佐腿部中弹,尖叫一声,身子一歪,跌在了地上,渡边哇哇吼叫起来,指挥六、七个鬼子兵拥上来,护住了岗山。日军队伍散开后,露出了路边坪地上架好的两门六O小钢炮,几个日军士兵正在装弹,向树林里发射。轰,轰!两发炮弹飞向树林,连续爆炸,树林里的枪声稀落下去,那些勇士们无力还击了。

“八格牙鲁,统统的死了死了的!”岗山声嘶力竭地吼着,在士兵的搀扶下退进了路下的树丛中,“龟田君,冲进村去,支那人的统统消灭!”

“嘿!平次郎,保护少佐。”龟田枪在手,挥舞着吼叫。“皇军的勇士们,跟我冲!”

一队日军士兵捧着枪冲进村来,边冲边胡乱开枪射击。拨弄小钢炮的日军转动炮口对着栅栏发射,两发炮弹落在栅栏后面爆炸,掀起一阵泥土和碎木片四处纷飞。

栅栏后面隐蔽着的克钦勇士们向敌人开火,冲在前面的几个日军士兵中弹倒地了,但后面的士兵奋不顾身地冲上来,子弹似雨点般飞向栅栏,几个克钦勇士饮弹死去。

“高大哥,跟小鬼子拼了!”

勒干嚯地站起身,捧着火枪正要开火,一颗子弹飞来,击中他的胸部,他蹦跳起来,摔掉火枪向后仰倒,跌在了草地上。高杰纵步跳到勒干身边,叫道:

“兄弟,勒干兄弟,你要挺住……”

“高大哥,别管我,快杀小鬼子!”勒干大声说。

高杰正要去搀扶勒干,侧脸望见冲在前面的日军士兵已逼近栅栏,捧着三八大盖边跑边射击,子弹扑哧扑哧的从他肩膀尖掠过,压制着他站不起身来。

“高大哥,当心……当心你面前的鬼子!”勒干大声说,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勒干兄弟,挺住,等我杀鬼子、杀光小鬼子来背你!”

高杰抱着枪侧身一滚,仰卧在地上,举枪射击,一枪打倒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日军士兵,又一个日军士兵冲上来,正要向高杰开枪,朗格奔过来先开火,嘣的一声,把日军士兵掀翻在地,日军士兵不住地抽搐了一会,抓地的两手突然松开,不再动弹了。

一个士兵靠近栅栏,举枪向朗格射击,朗格闪避不及,饮弹倒地,高杰举枪开火,打中那鬼子兵头部,子弹钻进去的地方,一股血流迸射出来,鬼子兵摔倒下去。

“狗娘养的小鬼子,我叫你有来无回!”高杰愤怒地吼叫着,滚到栅栏一边,靠近勒干。“勒干兄弟,我来背你!”

“高大哥,你快走,找到我姐姐,带着她们逃命去吧,逃进山林里去!”

勒干声音有些颤抖,他的伤口正在流血,他在慢慢的移动身子,尽力移到栅栏后隐蔽的地方去,尽管他处在危险的境地里,他还在挂念着他的姐姐们。

栅栏前面,十来个日军士兵蜂拥而来,气势汹汹地就要越过栅栏,冲进瓦鲁村。日军士兵队伍后面,岗山举着军刀督促士兵前进。太阳升起来挂在东边天,阳光从树缝间透下来,照在渡边的军刀上,闪射出刺眼的寒光。两发炮弹飞来,在瓦鲁村空场上爆炸,炸起一阵灰土,遮天蔽日。

“走,勒干,我们必须撤,小鬼子太凶狠了!”

高杰瞧准了炮弹爆炸的这个空,翻身跃起,扶起勒干坐在草地上,再转身让勒干趴在他后背上,他背起勒干就奔向村边的树林,边跑边说:

“勒干兄弟,我们挡不住鬼子兵。貌昆那里的枪声少了,朗格死了,弟兄们多半也死了。我们只得逃进深山老林里去,小鬼子进村,乡亲们要遭殃的,勒干兄弟,挺住,我们去找护士长,为你包扎伤口!”

“高大哥,我怕不行了,我的叶尼娜姐姐在哪里?”勒干有气无力地说。“高大哥,告诉我姐姐,告诉我的妹妹妮莉和黛英,阿爸被日本鬼子砍了头,这是一笔血债!”

“勒干,别说话,省省力气,小鬼子犯下的血债,我们慢慢清算!”高杰说。

枪声沉寂了下来,一种奇怪的宁静笼罩着山林和瓦鲁村,这种宁静更加令人害怕。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儿,炽烈的阳光却被烟尘化为泛黄的岚雾了。一场搏杀,敌我双方都有伤亡,不知多少个鲜活的生命在枪炮声中殒灭了,这些无冤无仇的生命只有一次机会来到人世间,却在身不由己的拼斗中相互残害了,高杰脑海里又一次跃动着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这些人与岗山率领的鬼子兵为什么要在这偏远的瓦鲁村拼个你死我活?是谁有权力这样安排的,是恶魔还是上帝?

“高大哥,岗山带着小鬼子们进村了吧?”勒干有气无力地问道。

“好像还有二、三十个鬼子兵吧!”高杰说。“勒干兄弟,我俩最紧要的是躲藏起来,先为你包扎伤口,你还在流血,人的生命不能没有血,你的血不能再流了!”

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盘绕在树林里,大树擎天而立,大树之下小树和灌木长得密实,几个人藏身在树林里很难发现其踪影。走到一个陡坡上,高杰停下脚步窥视村口,他看见岗山率队走进瓦鲁村了,岗山的脚有些跛,桑景陪在岗山身边,比手划脚的说着什么。“桑景是瓦鲁村人,他也熟悉瓦鲁村的一草一木,我们和乡亲们的处境十分危险,但愿桑景不知道那个女兵和乡亲们藏身的山洞!”高杰背着勒干快步走着,脚下垫路的枯叶软绵绵的,他感觉象是踩在浮萍上,心底有些不踏实,他知道这种感觉与自己的心情有关,处在此情此境,谁能踏实呢?

“高大哥,放下我,我不要再拖累你了!”勒干恳求道。

“这片树林密不透风,我俩就在这里躲一躲吧!”高杰说。

高杰轻手轻脚地放下勒干,让他平躺在落满枯叶的林地里,细心为他查看伤口,他轻轻地撕开勒干的上衣,勒干的前胸被血浸透了,血凝结了粘着衣服,伤口处不停地有血丝渗透出来,殷红殷红的,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大哥,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勒干紧咬牙关,忍着疼痛,说。“高大哥,我不怕死,扎约阿爸死得惨,我去陪阿爸,不能让阿爸孤孤单单的,我去陪阿爸……”

“勒干兄弟,我不会让你死,你要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找鬼子报仇哪!”高杰说。

高杰已经察觉勒干的伤势非常严重了,主要是流血太多,脸色愈来愈显得苍白,疼痛使他汗水淋沥,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令高杰十分痛心,他安慰勒干说:

“勒干兄弟,不要紧,你要挺住。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找一个叫林芳的大姐,她是远征军200师的护士长,她会给你检查伤口,我感觉子弹不在你的身上,护士长来给你洗好伤口,敷上药好好的包扎,止住了血,休养几天你就会好起来!”

“护士长,林大姐,她在哪里?”勒干吃力地说。

“她在照护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们!”高杰说。

“高大哥,不要麻烦护士长大姐了,照顾老人和孩子更要紧,我怕是不行了。我们瓦鲁村,最要紧的是老人和孩子,只要有老人和孩子能活下来,瓦鲁村就有香火。”勒干说话虽然吃力,但眉宇间洋溢着一种坦然的笑容。“大哥,扶我起来,让我看看叶尼娜姐姐,我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她是不是往村里去呀?村里到处是鬼子兵,叶尼娜姐姐不能去呀……”

“勒干,勒干——”

高杰听得分明了,是叶尼娜在树林里呼唤自己的弟弟,勒干身子有些颤抖,不能回应大姐的呼唤了,但他挣扎着要撑起身子,高杰一面担心着叶尼娜,一面又舍不下勒干,他只得把勒干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前,一同从树林里窥望着瓦鲁村。勒干忽然伸手指着前方轻声说:

“姐姐,为阿爸报仇啊……高大哥,我看见叶尼娜大姐啦……”

“看见了,我也看见叶尼娜了!”高杰紧张地说。“啊,黛英,妮莉也要进村去。她们不在山洞里,走出来了,林芳和女兵呢,千万不要露面啊,岗山就想找到她们!”

早晨的阳光掠过村外东边的树梢,照亮了瓦鲁村一半的地方,瓦鲁村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大树的阴影里。岗山和龟田站立的地方被斜射的阳光照亮了,岗山手中的指挥刀闪跳着灼人的光亮。桑景站在岗山身旁,两手比划着象是在给岗山出什么鬼主意。岗山虽然腿部中了枪,好象不太严重,他挥刀一指,几个日军士兵分别冲进茅屋和竹楼进行搜索。

“中尉,你在这里哪,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林芳拱破树枝,站在高杰的对面说。“秀君、燕梅、张莎也来了,我们好担心你。叶尼娜三姐妹要冲进村找敌人报仇,我们拦也拦不住!”

“你们都来了,乡亲们咋办?桑景知道那个山洞,乡亲们也躲不住了!”高杰质问道。

“乡亲们藏在山洞里,小鬼子找不到吧,你说桑景,桑景回瓦鲁村了?”张莎抢先说。

“护士长,你带领女兵照看勒干兄弟,不许下山,这是命令!”高杰起身,提着枪说。

“中尉,你去哪里,我们不能跟鬼了硬拼啊!”王秀君说。

“中尉,你别去,你要带我们去救丽娅,我们一起回家!”陈燕梅说。

“叶尼娜三姐妹为了救我们,什么都不怕,我能舍下她们不管吗?我战死了,护士长带你们回家!”高杰不容分辩地说。“扎约尊长死了,死得好惨,血都流在我心里!”他没有把扎约怎样忍受凌辱和被龟田斩首的情景告诉女兵们,那惨烈的血的记忆烙在他的心尖上,他不愿把这份惨痛传达给她们。他曾听说过,在祖国的土地上,两个疯狂的日军士兵进行杀人比赛,每个士兵残杀了中国百姓一百多人,还被日军本部吹擂为“百人斩”的英雄,这是怎样的颠倒黑白呀?亲眼目睹了龟田的暴行,高杰对所谓的“皇军”有了更深切的认识,“皇军”,是一支视人的生命如草芥的一支两爪和嘴丫子都在滴血的野兽队伍。

“高大哥,你去叶尼娜姐姐……你要小心!”勒干鼓足一口气,低声说。

“叶尼娜、妮莉、黛英,不要进村去,快回树林里哪!”高杰撒腿就走,穿行在树林里边走边轻声呼唤。“我们本来可以离开瓦鲁村的,想不到桑景带着岗山来得这么早,一颗老鼠屎坏了—锅汤了。叶尼娜,听到我的呼唤吗,带着你的妹妹回到山林里来呀!”

叶尼娜三姐妹哪里听得到高杰的呼唤,她们只管勇猛地向村里冲去。看样子,叶尼娜三姐妹可能知道了阿爸的遭遇了,她仙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也许在她们三姐妹心里,冲进村多杀几个鬼子,也算是为阿爸报仇了。可是,日军在村边高垓上架起了机枪,朝着叶尼娜三姐妹的方向开火了,机枪子弹簌簌簌的飞向村边的树林,叶尼娜在鼓励两个妹妹,大声说:

“妮莉,黛英,向前冲呀,我们姐妹要为阿爸报仇!”

“姐姐,我干掉了一个小鬼子!”黛英性急,刚到村边先开火,击毙了一个日军士兵。

“啊,姐姐!”

妮莉冲在最前面,突然惊呼一声,原来是她腿部中弹,轰然一声摔倒在地,重重地掼在草地上,她挣扎着站起来,摇晃着身子端枪射击,可是未等她端平枪身,几个日军士兵从她的左右扑向她,把她按在了地上,再把她架起来,拖过去摔在了岗山的面前。叶尼娜和黛英被机枪火力压制着,无法救助妮莉,急忙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眼睁睁看着妮莉被抓走。

“哟嘻,克钦小姑娘,皇军大大的需要。龟田,带小姑娘下去,看好了!”岗山说。

“嘿,好嫩的小姑娘啊!”龟田向身后的日军士兵摆摆手,几个士兵架走了妮莉。

“妮莉,妮莉妹妹——”

叶尼娜撕心裂肺的喊叫着妹妹的名字,但她明白她此时救不了妮莉,她抬枪向村中射击,一个奔出茅屋的士兵中弹倒地,她吼叫起来:“黛英,我也干掉一个鬼子啦!”

“姐姐,小心!”黛英惊叫了一声。

几个日军士兵同时举枪向叶尼娜射击,黛英惊叫着奔向叶尼娜,把她推倒在地。黛英随后仆倒,但她后背中了一枪,趴在地上挪动身子爬向叶尼娜,喘着粗气说:

“姐姐,叶尼娜姐姐,快去找高大哥,去找勒干哥哥,我们姐妹不能都死了。姐姐,你要听黛英妹妹的话,你跟高大哥有婚约,那是扎约阿爸的心愿。高大哥是个好人,你跟他走,瓦鲁村还有希望。不知勒干哥哥还好么,去找勒干,不要进村了,此时进村是白死。我不行了,貌昆哥哥死了,我要跟他去了。姐姐,我不让小鬼子抓住我……”

叶尼娜伏在地上躲避着敌人射来的枪弹,她急切地望着黛英,说:

“黛英,妮莉被小鬼子抓走了,我要去救妮莉!”

“不行,姐姐,我们真打不过小鬼子,你快走,黛英去杀小鬼子!”

黛英腾身跃起,箭一般冲进了紧捱着树林的一栋矮脚竹楼,她的身后洒下一溜鲜红的血渍。敌人的子弹追逐着她,她敏捷地闪过枪弹,噔噔噔的跳上了楼,利用竹楼的蔑笆作掩体,回身架好枪向日军开枪射击。机枪子弹雨点飞向竹楼,打碎竹笆四溅纷飞。

“黛英,我们一起走呀,去找勒干!”叶尼娜翻身滚到树后,大声说。

“叶尼娜姐姐,走呀,你不能死,我不行了!”黛英身中数弹,胡乱开着枪,大声回答。

“八格牙鲁,杀死她,杀死竹楼里的克钦女人!”龟田恶狠狠的吼叫道。

日军士兵纷纷举枪向黛英藏身的竹楼射击,岗山一挥军刀,厉声骂道:

“浑蛋,克钦小姑娘的不要死,要活的,死了的还能慰安皇军吗?龟田,你的上楼!”

日军停止了射击,竹搂里的黛英也不再打枪,瓦鲁村又沉入了怪异的宁静。龟田得了岗山的命令,带领一干士兵围住了黛英藏身的竹楼,日军想要活捉黛英了。突然,竹楼里冒起了一股浓烟,随着烟雾窜起来的是火苗,火苗从竹笆缝中钻出来四处分散,象一群全身透红的火鼠在竹笆和草扇上乱窜,片刻间就窜遍了整栋矮脚竹楼,火势迅速胀大,集结在一起化成巨大的火龙,火龙翻卷着身躯缠住竹搂,山风也翻旋起来,鼓动巨大火龙吞噬着竹楼,竹楼慢慢地坍塌下来了。龟田带领的一干日军士兵被突然腾起的大火吓退,回到岗山的身后站着,怔怔地看着大火发呆。龟田咂—咂嘴巴,说:“少佐阁下,支那小姑娘的是个烈火女子!”

“呀,好样的,克钦人的女英雄!”岗山少佐感叹了一句。

“黛英,我的好妹妹——”

叶尼娜站在树后伤心地呼唤黛英,高杰飞身跑到她的身后,拉着她要退走,叶尼娜甩开高杰的手,挣扎着要往前冲。日军开枪射击,子弹胡乱飞来,嗖嗖嗖地象黄蜂飞过。高杰按住叶尼娜躲在大树背后,攥住她的一只手,说:

“叶尼娜,我们走,去看勒干兄弟,叶尼娜,现在冲出去是送死!”

“妮莉在小鬼子手里,黛英妹妹死啦,我要杀小鬼子给妹妹报仇!”叶尼娜哭着说。

“叶尼娜,你错了,是你带领妮莉和黛英进村,才害了两个妹妹,你还要再错下去吗,妹妹希望姐姐活下去!”高杰厉声说。“你还照顾受伤的弟弟,还有瓦鲁村的乡亲们!”

“弟弟,我的勒干弟弟在哪里?”叶尼娜抹一把眼泪说。

“勒干兄弟跟女兵姐姐们在一起,勒干一直在找他的叶尼娜姐姐!”高杰说。

“走呀,高大哥,带我去找勒干弟弟,我不能没有了弟弟!”叶尼娜说。

高杰在心底深深自责,他责怪自己没有充分想到日军“黑风部队”的岗山小队如此残暴,是他和女兵们连累了瓦鲁村,让瓦鲁村遭受如此巨大的灾祸。日军队伍里,有几种执行特殊任务的特别小队,一种是穿着平民百姓服装,专门执行暗杀、绑架地方抗日民主人士任务的特种部队;另一种是穿着军装走村串寨,专门网络亲日的奸贼流氓,进行抓捕村中青壮妇女送去日军驻地充当慰安妇的特种部队,岗山小队真的就是这样的“黑风部队”。他和叶尼娜飞快地撤进了树林里,正好遇上前来援助的王秀君和林芳,他们很快回到了勒干的身边。叶尼娜搀扶着脸色苍白的勒干,慢慢地撤向山林深处。

“岗山小队就是日军队伍里的特别小队!”高杰走在树林里,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这叫什么皇军,是兽军。怪不得岗山小队发现了七个远征军女兵,就象蚂蝗叮着鹭鸶脚那样紧咬着不放,蚂蟥是为了吸血,岗山小队完全是为了女人!”

“中尉,你嘟噜嘟噜的,在心底念什么经呀?”王秀君说。

“我说什么,没说什么!”高杰一怔,急忙摇着头说。“我是担心瓦鲁村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护士长,勒干兄弟伤情怎样,我真担心他,真希望他能熬过这一关!”

“勒干很坚强,不要我们搀扶他,他有些怯羞,他要自己走!”林芳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凑近高杰的耳边悄声说。“中尉,说实在的,勒干的情况很不好。我仔细检查过他的伤,子弹不在腹腔里,但他的小肠被子弹穿了两个洞,我没法给他做手术。外伤的血是止住了,内伤难于愈合,情况很糟!你瞧,叶尼娜搀扶着他走得很慢,我不知道勒干能坚持多久?”

“护士长,我们真是连累人家了!”高杰停下脚步说。“秀君,问一下叶尼娜,停下来休息。我们等等貌笛,听听他打探的情况。貌昆、朗格死了,只有貌笛能给我们带路了!”

“高大哥,岗山会找村民报复吧!”张莎走在高杰身旁,扶住一棵小树说。“岗山的野心是要活捉中国女兵,岗山抓不到我们四个女兵,他不会喜罢甘休。中尉,不如我们走吧!”

“莎莎,说话小心点,叶尼娜走过来了,我们能舍下叶尼娜姐弟么!”林芳轻声说。

“高大哥,走呀,我们去山洞,跟乡亲们会合!”叶尼娜往回走几步,站在高杰身旁说。“那个山洞,敌人不会知道,那里安全。高大哥,勒干有些累,我想把他送去山洞里!”

“不行,叶尼娜,我们要隐蔽起来,看看岗山下一步要干什么?”高杰轻声说。“我们不能去山洞,桑景知道那个山洞,桑景会带小鬼子去那个山洞!”

“天哪,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个份上,瓦鲁村有几个石头,几棵树,几条小溪,几个山洞,桑景清清楚楚。糟糕了,桑景带着小鬼子找到那个山洞,全村几十口人要遭殃!”叶尼娜愈说愈急,挥手捶着树杆说。“高大哥,怎办呀,快想办法救救乡亲们!”

叶尼娜一句“救救乡亲们!”的话,象是一把利刃扎在高杰的心头上,把他的心都要刨出口了,面对如此危急的局面,高杰确实犯了难。“怎样才能救乡亲们哪?”他在心底自问着,“把四个女兵交出去,也许能从岗山手里换出瓦鲁村的乡亲,但没有理由这样做,也决不能这样做!”他默默地向苍天祈求,但愿老天爷保佑,不要让桑景泯灭了良心,把自己的亲人送上屠夫的案板让日本人任意宰割。高杰回想几天来的遭遇,仿佛在做一场恶梦,不知这场恶梦要做到何时,等到什么结果才能醒来。自从入伍当兵,从士兵到连副,自己一直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直到200师奔袭东枝激战中连长战死,他才升任连长的。担任连长不久,200师撤退,突破日军封锁线的夜战中,他的连彻底打散了,他被炮弹炸晕了,醒来时只有宋贵生守在他的身边,后来吴玉海找到了他。那场混战,有团长、副团长战死或失踪的,据说戴师长就是在寻找失踪的刘团长时才中弹负了伤。刚担任连长就遭惨败,现在又面临危急局面,拼不能拼,走不能走,高杰真的无计可施。他突然想起了貌笛,只得这样对叶尼娜说:

“叶尼娜,貌笛打探乡亲们的情况去了,我们要等貌笛回来再说,我们去看看勒干!”

“高大哥,我知道的,现在能怎样呀,一切由你作主!”叶尼那娜温和地说。

“是呀,叶尼娜,你是中尉的女人,本应该听男人的!”王秀君说。

“王秀君,管住你的红嘴巴,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玩皮话?”林芳严肃地说。

“护士长,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再说,我们不能都愁死了,战场上也需要浪漫主义情怀!”王秀君边走边说。“我知道,瓦鲁村遭了大难,扎约头人还没人收尸,黛英姑娘在竹楼里**了,妮莉姑娘在小鬼子手里,藏在山洞里的村民生死未卜,勒干兄弟伤得不轻,我们现在又束手无策。难道我们只有抱头痛哭才是办法,老扎约可不想要我们流涕痛哭吧?”

“秀君,别说了,仇恨是力量,悲痛是力量,浪漫也是一种力量!”高杰说。

他们来到勒干躺着的红木树下,勒干躺在草叶上一动不动,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太阳架在高高的树冠之上,翠绿的叶片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象是一片片绿叶在燃烧,热辣辣的光线却烤不热山林里潮湿的地面。勒干的脸膛上洒满细碎的太阳光斑,把他脸色映衬得更加苍白。高杰刚在勒干身旁蹲下,勒干就挥动右手猛地抓住高杰的右手腕紧紧地握着,睁大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深情地看着高杰,嘴唇噏动了好一会儿后,一字一顿地说:

“大哥,带着叶尼娜……姐姐走,我,我不能跟,跟你走……走了!”

“勒干,勒干兄弟,勒干!”高杰攥紧勒干的手,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勒干看着高杰笑了一笑,然后慢慢地阖上了双眼,不再回应高杰了。勒干的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嘴角挂着一丝丝笑意,仿佛熟睡了一般。叶尼娜扑通跪下,挽起勒干的脑袋搂在臂弯里,怔了片刻,突然泪如泉涌,一滴滴泪水洒在勒干的脸庞,她忍噤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高杰站起身,默默地站立着,林芳,张莎,王秀君和陈燕梅自发地围住勒干,肃穆而立。

“弟弟,我的好弟弟,你说过,你要去仰光读书哪,怎么就这样撇下姐姐走了,阿爸走了,姐姐还能依靠谁呀?”叶尼娜说罢,忽然挥袖揩去脸庞的泪水,又说。“弟弟,叶尼娜姐姐不哭了,姐姐要去找妮莉,姐姐还要把你送回瓦鲁村,让你陪着阿爸。”

“叶尼娜,就把勒干安埋在这个高坡上啊,这里可以望见瓦鲁村!”高杰小声说。

“不行,弟弟在这里太孤独,一定要让弟弟去陪扎约阿爸!”叶尼娜说。

“那我们只有等小鬼子走了,我们才能送勒干弟弟回村,我真担心乡亲们!”高杰说。

“树林里有人,我听到脚步声了,是不是貌笛来了?”叶尼娜望着树林深处说。

高杰立刻警觉起来闪身躲到树后,女兵们也立刻散开躲到树丛里,窥视着树林。脚步声愈来愈近,一个树丛的枝叉分开后,貌笛从树丛后面挤身出来,站在叶尼娜的对面,说:

“叶尼娜,总算找到你了。高长官和几个女兵呢?要他们躲起来,桑景带领小鬼子进山搜人了,不过,小鬼子从西边的山林里走了,要提防小鬼子找回来!”

“貌笛,妮莉呢?小鬼子去过山洞么?”叶尼娜站起身问道。

“桑景带着小鬼子去过山洞,乡亲们都出山洞了。小鬼子要找女兵,小鬼子找不女兵带走了妮莉,还抓走了恰妹。恰妹今年十七岁,小鬼子抓的是年轻姑娘,老人和孩子们回村了。”貌笛抹一抹额头的汗水说。“啊,勒干兄弟不行了啊,叶尼娜,怎么办呢?”

“高长官和女兵姐姐都在这里,貌笛,我想把勒干送回村陪伴扎约阿爸!”叶尼娜说。

“我送勒干回村,你和女兵们不能去,桑景不会放过你们!”貌笛在勒干身边蹲下身,伤心地说。“勒干象是睡着了,多可怜哪!叶尼娜,你扶勒干起来,我背他回村!”

高杰和四个女兵走出树丛,又围着勒干站立在一起。高杰握住貌笛伸过来的手,说:

“貌笛兄弟,我跟你回村,我是男人。我也要去送送扎约老人!”

“不行,高长官,一眼就看得出,你是外乡来的军人。小鬼子走的时候对村民们说过,知道支那军人和女兵下落的,向皇军报信,皇军大大的有赏。你不能露面了!”貌笛认真地说。“瓦鲁村再也经不起灾难了。叶尼娜,你带高长官躲起来,天黑以后我来找你们,小鬼子住在茅邦,那里关着中国军人和女兵,妮莉和恰妹也会带去茅邦,我们要去茅邦救人!”

貌笛背着勒干,象背一个睡熟了的兄弟,慢慢地走去,他生怕惊扰了勒干的睡意。叶尼娜带着高杰悄悄跟在后面来到瓦鲁村东边的树丛里潜伏下来,远远地俯瞅着瓦鲁村。

瓦鲁村平静下来了。天空湛蓝而深远,洁净得象是刚从海水中捞起来挂在半空的蓝色纱幕。丝棉般的云絮粘在天幕下,仿佛永不飘动似的,云絮格外的洁白。村口路旁的大树遮天蔽日,显得空阔幽静。虽说是平静,只是没有了砰砰嘣嘣的枪声和喊杀声,人们却更加忙碌。收拾村里村外和树林里的尸体,瓦鲁村阵亡了七个年轻小伙子,但村中没有哭声,亲人们只流泪不哭泣。人们都在心底念叨:七个小伙子是陪伴扎约走了,他们只是出远门去了,他们的灵魂还在瓦鲁村。村民们把扎约和七个小伙子一起葬在村外那个弹坑旁,人们记得,扎约曾经说过,他要永远守卫在瓦鲁村村口,不让魔鬼侵扰他的村民。瓦鲁村人忘不了扎约说过的话,实现了他的遗愿。村口一侧,垒起了一个高大的土堆,那是扎约的坟茔,依次排列下去,是七座较小的坟堆,扎约有七个小伙子陪伴,他应该不会弧独。

叶尼娜藏在树丛后面,望着扎约阿爸的坟茔,嘤嘤的啜泣着说:

“阿爸,黛英,安息吧,愿宁贯娃大神保佑你们,勒干弟弟,照顾好阿爸呐!”

“扎约尊长,一路走好!”高杰深情地说。“感谢您收留远征军战士,我们给瓦鲁村带来了灾难,我们深感不安。扎约尊长,您老放心,我们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救出妮莉!”

茅邦是一个较大的克钦人村落,树荫下散乱地分布着矮脚竹楼和茅屋。村寨座落在一个小盆地的边沿,一条小河从村寨北面绕村流过,河水清澈,叮咚之声清脆动听,但村外弥漫着一种肃杀之气,烟炱火烬,死牛烂马,兵火的余迹随处可见。日军攻占密支那的消息传来,大部分村民逃之夭夭,村寨显得空寥寂静。寨子里有座较大的茅草屋,那是天主教堂,日军一个中队队部就住扎在教堂里。在天主教堂的东南边,有五间铁皮房,是茅邦村的小学堂。耐赛是个胆大心细的克钦汉子,他和家人还留在村子里。耐赛的家在村东边,离天主教堂较远,他家的几间茅屋挨近山林,茅屋后面长着几棵桃树和梅树,竹笆与桃树梅树相连,半遮半蔽地围着菜园。菜园里青白小菜、葱花芫荽和青椒豆角应有尽有,克钦人历来是座山吃山的,这是向乔居茅邦村的华人学来的挖田种地、居家过日子的习惯。

“耐赛,太阳光还照不亮黑色的树林,你慌慌张张的就要去哪里?”耐赛的女人说。

“狄美,芳子小姐找我要鸡蛋,凑够二十个了,我给芳子小姐送去!”耐赛回答。

“耐赛,又去见那个花枝招展的日本婆呀,你不要花心,花心人吃不着好果子!”

“狄美,日本人要我做事,我能不做吗?你和孩子太太平平的,多亏了芳子小姐的关照!”

“耐赛,大清早去见日本婆,小心路上的尖尖石碰破脚趾头,留心看清路!”

“狄美,我是什么人,你哈巴鸡吃火亮虫,心里明白。乘路闲,我出门了!”

耐赛把鸡蛋装在克钦人常用的麻布筒帕里,小心翼翼地提着走出家门。他走在村巷里,无人跟他打个招呼,他觉得有些孤独,往日里这个时候走在村巷中,总会有放牛人,或是取水的妇女亲切地与他相互旧候的,自从日本人来到村子后,把一切都改变了,几户胆大一些留在村子里的乡亲,大概因为他与日军官长和那个叫芳子的日本女人相处睦谊,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不过,耐赛我行我素,他认定了的路,就要坚定地一直走下去。

“乡亲们,我又要给日本婆送鸡蛋去啦,你们关门闭户的,看不见我吧?”

耐赛抬头望望天,又张望一下四周的山林树木,好象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一点对心灵的慰籍。这时候,村东边的山梁笼罩在晨雾里,西面的山峰轮廓清晰,却是青幽幽的,象剪影。半坡上的树林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象是给树梢抹上了一层金彩。灰蒙蒙的晨雾荫蔽村边的丛林和草地,整个村子还沉浸在清晨的梦魇里。村口两边几棵高大的桦树遮天蔽日,周围是低矮的幼小树林,仿佛几位母亲照看着一群孩子。路边的草地上晃晃忽忽向上升腾着雾气,雾气会在早行人的头发上凝结成细碎的露珠。

耐赛走到村口高大的桦树下,两个日军士兵捧着长枪拦住了他,咿哩咓啦地吼叫起来。耐赛咪笑着,指指手上的麻布筒帕,又指了指村中小学堂的方向,躬身行了一个礼,说:

“芳子小姐找的鸡蛋,送给芳子小姐咪西咪西的,渡边太君的知道!”

一个日军士兵听懂了耐赛的意思,收了长枪戳在地上,开怀而笑,咧开嘴说:

“好的,好的,你的良民的大大的好。鸡蛋的送给芳子,你的大大的会哄女人!”

“你的,猪肉和好酒的有吧,送给士兵咪西咪西的!”另一个日军士兵说。

“你们士兵的要酒要肉,有的有的,我的大大的送来!”耐赛不停地点着头说。

两个日军士兵靠近一起,嘀咕了几句,一个士兵回到了桦树下哨位上,另一个士兵捧着长枪,象押解犯人一的跟随耐赛走向教堂。不多时,来到了小学堂的空场里,日军士兵要耐赛站住,他自己跑进小学堂报告去了。小学堂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了往日师生们一起读书,游戏的朗朗书声和喧闹场面。几棵梨树在校园里显得形单影只,梨树的枝叶向下耷拉着,似乎在为小学堂的遭遇而深感忧伤。耐赛深深地吸一口气,叹出气时轻声说:

“唉,这神圣的小学堂,竟被小鬼子用作‘慰安所’,什么皇军呀,简直禽兽都不如!”

渡边穿戴整齐,扯着衣角走出来,打量一下耐赛,目光落在了耐赛手上的麻布筒帕上,脸膛顿时挂上了笑意,伸出拇指夸赞耐赛,摇头晃脑地说:

“哟嘻,耐赛,你的大清早送鸡蛋来的,你是大大的好人,皇军的喜欢!”

“芳子小姐的要的鸡蛋,芳子吃了美丽,太君的高兴,茅邦村的高兴!”耐赛笑着说。

那个日军哨兵背着枪站在渡边身后,面带傻笑,嘴角挂着些许涎水,咂咂嘴巴,说:

“渡边长官,耐赛良民的有酒有肉,士兵的想吃一点点,长官的大大的咪西!”

“耐赛,酒肉的一点点送来,你的小孩的吃肉,皇军士兵的喝酒!”渡边微笑着说。

“太君,你的尽管吩咐。”耐赛哈一下腰说,尽量的让渡边满意。“耐赛的尽力照办!”

这时候,日本女人装扮的芳子从屋里探出身来,轻挪莲步走到耐赛跟前先鞠一躬,再伸手接过麻布筒帕,说:“谢谢,谢谢关照!”芳子说又鞠一躬,轻轻地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渡边的身旁,小声说,“渡边君,耐赛的有什么要求,你要答应,请多关照!”

“芳子,耐赛的要求,我的关照!”渡边搂着芳子的腰肢说。“耐赛,你的要求的说说。”

“我的要求说说?”耐赛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报告太君,耐赛我是山里人,只见过山林里的山猫和布谷鸟,茅屋里也只有丑女人,我想看看中国的女兵长什么样子!”

“哟嘻哟嘻,耐赛的也想看支那女兵!”渡边奸笑着说。“芳子,你的陪伴耐赛去看支那女兵,让耐赛的看个饱。”他向那个哨兵摆一头,又说。“板太郎,我们的去见中队长阁下!”

“嘿,渡边长官,支那女兵的晚上玩玩!”日军哨兵板太郎边走边说。

“混蛋,支那女兵的岗山队长的要的,少佐阁下的今天要回来!”渡边恶狠狠地说。

渡边大踏步地走了,板太郎背着长枪象尾巴一般跟着他。芳子向耐赛招呼了一下转身去了屋里,片刻后又出屋来,手上拿着一套花色鲜艳的日本和服。耐赛不明白芳子拿日本和服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花色布料跟芳子穿的差不多,很好看,他好奇地看着和服,问道:

“芳子小姐,你拿的衣裙多好看啊,你是要送给什么人去穿呢,我屋里丑女人不配穿!”

“耐赛,我拿的是日本和服,日本女人都穿和服,就象中国女人穿旗袍一样。”芳子在耐赛面前显得从容大方,不象在渡边面前那么拘谨了。“你没见过中国女人的旗袍的,日本女人的和服,象是你们缅甸姑娘的筒裙,女人都要穿,不穿不象女人。你屋里的女人不要穿和服。走,去看关在屋里的中国女兵。渡边君吩咐,这套和服送给中国女兵,那个女兵叫杨丽娅,好漂亮的女兵。岗山少佐看上了女兵,要女兵穿上日本和服,慰安慰安岗山少佐!”

“中国女兵的漂亮,和服的好看,穿上和服的中国女兵是顶美的大美人!”耐赛说。

“中国有句古话,英雄爱美人哪,耐赛也想当英雄?”芳子说。

“我当不了英雄,我浑身黑不溜秋的,是一只大狗熊!”耐赛做个鬼脸说。

耐赛做的鬼脸滑稽可笑,把芳子逗笑了。芳子的笑声很甛美,她笑过后,轻声说:

“耐赛,走到中国女兵的房门口啦。你等等,我叫士兵打开房门!”

耐赛跟着芳子来到屋门外,他清楚地记得这间有两个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看守的房间是学堂里教书先生的住房。日军士兵打开铁锁,推开门,示意芳子小姐可以进屋,耐赛只能站在门外。房间里光线黯淡,耐赛站在门外看不清杨丽娅的面容,但依稀可以辨别出她低垂着头,蜷缩着身子坐在床沿,对芳子不理不睬。芳子把那套和服摆在床上,轻声说:

“小妹妹,别难过,都是女人,我知道你的心思。为皇军服务,是女人的荣幸!”

“呸!”杨丽娅啐了一口,怒气冲冲地说。“不知羞耻的日本婆,千人跨万人骑的东洋母马,滚开。你表面上涂脂抹粉,穿得花枝招展,其实你是世上最丑陋的女人,滚出屋去!”

“哼,小妹妹你真是中国古话讲的那样,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嘛。也罢,我就走!”

“中国姑娘,听我一句话。牙齿硬,虫啃烂;舌头软,虫不吃啊!”耐赛站在门外说。

“呸,克钦人的败类,日本人的狗腿子,你丢尽祖宗的脸啦!”杨丽娅气呼呼的骂道。

“芳子小姐,走吧,我看见中国女兵了,她象一匹烈马,难驯服的啊!”耐赛说。

天色渐渐晚了,瓦鲁村上的天空先从瓦蓝瓦蓝的变成了淡黄色,现在变成灰暗的了。忽然,天空中滚过一阵隆隆的轰鸣,叶尼娜抬头望那灰暗的天宇,隐隐约约看见了三架银灰色的飞机从天宇下缓缓飞过。叶尼娜惊叫起来,急忙往树林里深处躲藏,慌慌张张地说:

“高大哥,姐姐们,快躲起来,铁鸟又来瓦鲁村下蛋了!”

“别慌张,叶尼娜,小鬼子的飞机离我们远着呢!”高杰表现得很冷静。

灰黄色的天空下,三架描着膏药旗的飞机慢慢地飞了过去,最后消失在了西边天际。

貌笛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他的衣裤上带着些新鲜的泥土。他走到高杰身旁,看看叶尼娜和四个女兵,抹一把脸颊上的汗水,喘了一口气,说:

“叶尼娜,村里的事都安排好了,我们走吧。去茅邦,要走半夜的山路,要避开日本鬼子的据点,我们只能走山路。我熟路,大家跟着我。都饿了吧,我带来一点腊肉和玉米粑粑,我们边走边吃。天快黑了,桑景和日本鬼子应该走远了,他们走大路,我们走山道!”

“护士长,秀君,张莎,燕梅,我们走吧,有貌笛带路,我们不会迷路了!”高杰说。

“高大哥,怎么不点我的名,我一定要去的嘛!”叶尼娜说。

“叶尼娜,你当然要去,为了妮莉,还有恰妹,你一定要去!”高杰说。

“貌笛兄弟,到了茅邦村,离滇西还有多远,你能送我们去边境吗?”林芳说。

“茅邦离滇西边境要走一天的路,我能送你们!”貌笛从腰上的筒帕里摸出些腊肉和玉米饼来,一边分发给大家一边说。“我弄来一点腌肉和玉米饼,吃了才有力气赶路!”

“中尉,我有些担心,不知茅邦村住着多少日本鬼子!”张莎说。

“茅邦村的耐赛说,大概住着几十号鬼子兵。茅邦村有三四百号人口,村里有一座天主教堂,原先有个英国传教士,日本人还在仰光,传教士就跑了。日本人的一个队部住扎在教堂里。”貌笛走在前面领路,边走边说。“茅邦村还有一所小学堂,现在停课了,学堂里关着几十个日本人抓来的华侨妇女和克钦姑娘。妮莉和恰妹多半也会带去小学堂里!”

“宋贵生呢,小鬼子抓到男人怎么办?”王秀君问道。

“茅邦村有土牢和水牢。抓到男人不是给小鬼子干苦力,就是关在土牢或水牢里!”貌笛认真地说。“土牢和水牢是土司头人修建的,那是关押作奸犯科的罪人用的。土牢修在村外的半坡上,几尺深,半人高,犯人关在土牢里站不直身子,挺不直腰,整天只能躺着或坐着,犯人往往在土牢里憋闷而死;水牢多半修建在河沟旁,是一个只能容一个人站着的水坑,犯人站在水坑里,水深淹过了肩头,还不停地往水坑里注水,只给犯人一个木碗,犯人要不停地舀水从墙壁的小洞里倒出去,才能保持水位在肩头以下,如果犯人筋疲力尽,舀不动水了,水就会越来越深,最后淹过犯人的头顶,犯人就会被水淹毙而死!”

“天哪!”陈燕梅感叹地说。“貌笛大哥,你说过宋贵生被关在水牢里,他还能活吗?”

“土司头人关罪人,七天为期,熬得过七天的,放出来无罪。”貌笛很累,气喘吁吁地说。“不知道小鬼子讲不讲这种规矩,也不知道那个远征军兄弟能熬多少天!”

貌笛带领高杰和女兵们穿过了一片山林,只有沿着山坡往山腰上走去。山坡越来越陡,每走一步都要扶着树杆或是拉着枝条慢慢移动脚步。山坡是背阴面,比较潮湿,腐叶断枝遍地,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有时候脚陷得很深,踩断枯枝时发出一阵噼啪声。凉气从地面升腾起来,象虫子一般往人的身体里钻,有一种在肌肤上滑动取暖的感觉,冰似的凉。

走在树林里,夜色很黯,走出深林走在山坡上,天色渐渐明亮起来。

天空是湛蓝的,象是挂在半空的一片蓝色纱绢。貌笛带领人们走在林荫下的山道上,他精神抖擞,常常把其他人甩在身后。路两旁的大树遮天蔽月,林间落叶遍地,少见了绿草和灌木,大路象是一条幽青色的隧道,显得空阔幽静,凉气逼人。迷离中,偶尔能听见象是夜窎的啼啭,却看不见鸟儿的身姿。

王秀君走到路旁的一棵树旁,扶着树杆站住,喘着粗气,借着夜光可以感觉她脸颊彤红,象正月里的桃花那般红润。

貌笛站在路旁,回转身来,瞅着王秀君说:“远征军的娇小姐受苦了,脚疼痛了吧?”

“谁是娇小姐,叶尼娜才是,她落后啦!”王秀君深深地嘘口气,说。“叶尼娜,跟上来,我牵你的手,我们一起走!”

“我不是小姐,是瓦鲁村的公主!”

叶尼娜说着话,伸出手抓住王秀君的手腕,接受她的牵引顺势蹬上缓坡,她步履轻快起来,小跑似的,边喘气边笑,俩人吱吱喳喳的笑得象两只鱼画眉鸟在明媚们阳光里歌唱。

高杰跟在叶尼娜后面,一手拉肩上的枪带,边走边说:

“两姐妹,真的分不清谁是中国人,谁是缅北克钦人了。她们走得这么欢快,象是去赶天明时分开市的伊洛瓦底江边的鱼街!叶尼娜,走这么多山路,脚不疼吗?”

“高大哥忘了,我是山林里长大的姑娘,日本人来了,我是女战士哪!”叶尼娜说。

“看着路好好的走呀,别把眼珠子挤掉在了山坡上,滚进草丛去只是喂蚂蚁!”貌笛说。

“貌笛,你的眼睛很毒,把秀君姐姐看害羞了,笨蛋!”叶尼娜说。

“别斗嘴啦,叶尼娜,下了这段坡,又要进一片树林!”貌笛说。

他们走下坡路很快,人人紧走慢跑的只听得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不一会儿就钻进了树林中。树林稠密起来,树冠又遮避了铺满落叶的小路。貌笛一直走在前面,挥舞他的长刀左劈右削地开路,枝叶和藤条在刀锋下纷纷落地,铺成一条绿色的坡道。貌笛有些累了,说起话来气喘吁吁的。“小心,停下来!”他前进的脚步嘎然而止,举起的长刀定格在半空,林芳冲到他的背后,扶住他的腰杆才停了下来,不解地问:

“怎么了,貌笛,有敌人?”

“虎,老猫,花老猫坐在地上拦路,小心!”貌笛收回长刀,在林芳耳畔悄声说。

“天!””林芳惊慌地向后退了两步,说。“真有拦路虎呀!”

“大姐,小心,只能说老猫!”貌笛提示说。

高杰听到了林芳的话音,急忙停下来,转身拦住后面跟上来的叶尼娜,王秀君,陈燕梅和张莎。当她们明白前方的路上坐着一只花虎时,都屏声静气的相聚一起,一动也不敢动。

“护士长,你退后,我来协助貌笛赶走花老猫!”高杰蹑手蹑脚地走到貌笛身后,貌笛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走动,不要弄出声响。高杰心领神会,象个木偶一般站着不敢动了。他顺着貌笛手指的方向望去,透过淡淡的夜光,依稀可以看见一只花斑虎半卧在路上,两眼望着人们。花斑虎的黑色斑纹糢糊一片,金黄色条纹很是明显,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宛如一对闪烁着蓝光的灯笼。高杰不知该怎么办,悄声向貌笛问道:

“貌笛,有什么办法赶走老猫,我们能绕路吗?”

“不行!”貌笛低声说。“路两边地势低矮,老猫会往高处奔下去扑人。我们有枪,但不能开枪,枪声会招来小鬼子。点一个火把攻老猫,能赶走它,可是我们找不到火把,我们只有耐心等待,老猫总会走的。我们这么多人,老猫也不会轻易攻击人。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里边,有没有舌头能舔到鼻孔的。能舔鼻孔的人,是畜类托生的。老猫只吃畜类。老猫手爪抓一把青草往眼前一照,就能认出是人投胎的,还是畜类托生的,不过,这只是传说!”

“我们往后退一点,让老猫走了,我们再走!”高杰说。

“退让不得,我们退,老猫就会扑过来。我们不动,老猫也不敢动!”貌笛稳当当的站着说。“我们强,老猫就怕;我们弱,老猫就强。这一下,要靠我们的耐心了!”

“哦,人世间,就连老猫也是欺软怕硬啊!”高杰感叹一声说。

貌笛手握长刀,威然屹立在山路上,面对那只若无其事的花斑虎,他也无所畏惧。但他不是傻呆地站着,而是专注地观察着花斑虎的一举一动,紧握手中的长刀,时刻做着与花斑虎拼搏的准备,他既象个战士,更象个猎人。他轻轻摆手,悄声说:“高长官,你退后几步!”

高杰轻轻颔首,挪步后退,退到叶尼娜和几个女兵身旁,看看女兵们,说:

“姑娘们,伸伸舌头,看谁能舔到自己的鼻孔?”

“什么意思呀,中尉?”林芳不解地问道。

“试试吧,开个玩笑!”高杰说。

“中尉,这般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林芳严肃地说。“我听说过,自己舌头能舔自己鼻孔的人,是牛马托生的。老猫要等牛马托生的人。看看,我的舌头只够得到上嘴皮!”

“我的舌头短,只能舔上嘴唇!”叶尼娜舔一舔嘴唇说。“开开玩笑,姐姐们别紧张。我们不能愁死了,我阿爸,弟妹都死了,佛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我不能愁,我要开心!”

王秀君,陈燕梅和张莎都伸长舌头舔了一下上嘴唇,都说自己的舌头很短,上辈子是人。

“我们上辈子是人,这辈子是人,下辈子还要做人!”林芳说。

“林芳姐,我们下辈子还要做姐妹!”陈燕梅说。

“下辈子嘛,我想做个男人,不想让小鬼子这样的坏人追着满山遍野的逃跑了!”林芳说。

“好的,我也要做个男人,做男人总比做女人自在些!”张莎说。

“姐姐们,别说话,我们的后面好象有响动,不知是人还是鬼!”叶尼娜突然说。

高杰和女兵们警觉起来,都捧起枪对着来路的树林,他们没有散开躲到树林里去,他们都明白此时不能把貌笛一个人撇在路上,倘若来的是的敌人,只有跟敌人面对面的拼了。

“我是茅邦村的耐赛,我是来找貌笛兄弟的,我不是坏人!”

耐赛牵着一匹骡子从树林中拱出身来,慢慢地走到高杰和女兵们跟前,站着说话。高杰示意女兵们收了枪,他迎住耐赛,好奇地问道:

“茅邦村的耐赛,我听貌昆说起过你。你从哪里来,气喘吁吁的,赶了半天路了?”

“我从瓦鲁村追着你们的脚迹来。岗山带领的那队鬼子兵又抓去了瓦鲁村的两个小姑娘,关在茅邦村的小学堂里,我来报个信。赶快设法去救人,迟了,姑娘们要遭殃。貌笛呢?”耐赛说着收紧缰绳,稳住躁动不安的黑骡子,重新站稳脚跟说。“我见过关在小学堂里的中国女兵,渡边在打她的主意,渡边是个色鬼子,见了漂亮女人,就象饿蚂蝗见血哟!”

“唏!耐赛,小声说话,前面路上有老猫!”高杰憋细了嗓门说。

“别怕,让我看看,我有办法摆平老猫。”耐赛摇摇头说。“年轻时,我给英国人赶过马帮,我的黑骡子原本是牵来驼伤员的,这下要浱别的用场了。唉,骡子遇老猫,天意吔!”

耐赛把缰绳交给高杰,抽身轻快地走到貌笛身旁,默默地站着观望那只花斑虎,他和貌笛静静地待了一会儿,貌笛才轻声说:

“老猫总是这个样子,不张嘴不浪舌,也不想让路,有什么法子,耐赛?”

“只有舍去我的黑骡子了!”耐赛想了想说。“时间不等人,一匹骡子救几个人,值得!”

“耐赛,你是想把骡子打给老猫,有讲法吗?”貌笛吃惊地说。

“马帮遭遇老猫,先打头骡,头骡过了,再打二骡,老猫爱几骡算几骡,只求人平安!”

耐赛回身走到高杰身旁,向他耳语几句,再要过缰绳,牵着黑骡子向前走,黑骡子昂起头颅呼赤呼赤地吹着响鼻挣扎着不愿向前,耐赛用劲扯拉缰绳,黑骡子拗不过主人,不情愿地跟着耐赛走。貌笛明白耐赛的用意,闪身让在路边。耐赛把缰绳缠在黑骡子脑袋上,回身转到黑骡子屁股后面,瞅准黑骡子垂下头的时机,挥起右手猛击黑骡子臀部,呼吼一声:

“青鬃,走吧,我们主仆的缘分尽了,你遇有缘人,早一天祭献,早一天超生去吧!”

黑骡子嘶鸣一声,纵身一跃,向前奔去,它好象没看见拦路的花斑虎似的,无所顾忌地一往无前,但在临近花斑虎时,它收紧前腿停下了脚步,那花斑虎毫不客气,纵身扑向黑骡子趴在骡背上,再咬住它的咽喉往山路一边猛掰下去,黑骡子身子一歪,带着花斑虎“轰隆”一声摔进了路下的山箐,紧接着一阵唏哩哗啦响过之后,黑魆魆的山箐里又恢复了宁静。

“耐赛,你真是我们的救星。”貌笛大声招呼道。“没事喽,高长官,我们赶路吧!”

“真残忍,这么大一匹骡子,一眨眼就没有了踪影!”林芳说。

“兵荒马乱的,人都难活命,一匹骡子算什么!”耐赛说。“走吧,女人,有些心慈!”

“护士长,当医心的救人不害人,连牲口你也心痛,心软,还是职业病?”王秀君说。

“姑娘们,多走路,少说话,我们要赶在天亮之前到达茅邦!”耐赛大声说。“我见过那个中国女兵,脾气很犟,日本婆芳子小姐要她穿日本和服,她不穿,还打了日本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撑持得过今晚,听说今晚上有一个中队长要来慰安所过夜,官阶比岗山还高吧!”

耐赛把高杰和女兵们带进了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朦胧夜色里,依稀看得清,山林中的空地是平坦的,绿草茵茵,象铺着草垫子。四周是茂盛的森林,高大的榆木,笔直的青栎、红木、山揪和桦树象不同肤色的士兵站成队列,守卫着这块清静的林地。在林地上集合几百人的队伍也显得宽敞,看样子这里真的象是有人类部落长期居住过,有几处墙埂和白砂岩石堆象是建房或是搭帐蓬留下的,还有朽而不败的树桩也象是人类留下的遗迹。耐赛站在林中空地上说:“中国军人们,传说,这片山林是老缅王封给贵国南明永历皇帝的避难地!”

“南明永历皇帝的避难地,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啦。真是一片神秘的山林!”

高杰四面巡望着山林惊讶不已,感觉眼前的山林是那么的深远而神秘,他想:在这崇山峻岭中,人们本来应该相互帮扶着享受生命的快乐的,可是人却要分成敌对两方,拿起刀枪拼死相搏,生命变得更加可怜了。但他觉得不该让自己变得可怜,而应该成为可贵,保护身边的同胞会使自己可贵起来,即使牺牲了,也不愧为一个中国远征军的战士,要做真正的战士。他突然惊叫起来:“可怜了,永历皇帝朱由榔哪,逃到此深山密林中,平西王吴三桂还不留给你一条生路,你枉为皇帝哪!真不敢相信,在这片树林里,黔国公、文安侯、都督、华亭侯、侍郎、御史、都司、学录、典簿、总兵和内臣赴咒水之会而死;行宫者、锦衣卫官、王妃自缢身亡;夜间尚有不知名者吊死在树上的,天明时看累累如瓜果一般,真是可怜哪!”

“中尉,你是触景生情呀,别伤心,那是只是传说!”王秀君说。

“传说,永历皇帝在缅北藏下无数宝藏,是子虚乌有!”高杰严肃认真地说。“不过,平西王吴三桂从缅北擒回永历皇帝,逼死在昆明,是史实。秀君,我畏惧这片神秘的山林,我闻到了一丝丝死亡的气息,我怕这山林会成为我们远征军战士永远的伤心之地!”

“我觉得这片山林很美,春天里百花争艳,秋天里果实飘香,是个好地方!”王秀君说。

“中国的军人们,请跟我来,我让你们看一堆炭火!”耐赛走向空场边沿,指着缓坡下的一堆炭烬,说。“看得见吧,就是那个火堆,火化了远征军200师的师长。听说,你们都是200师的战士。八、九天前,戴师长的灵柩抬到此地时,棺木下面滴出了尸水,郑团长提出要火化了戴师长,可是随行的士兵们说什么也不同意。还是一个姓朱的科长想出了主意,朱科长知道我们克钦人有献鬼祭祀的习俗,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习俗。他建议请一个魔头,也叫祭师的来念念经咒什么的,只要魔头发了话,士兵们也就无话可说了。于是,朱科长从我们茅邦村请来了一个老魔头,老魔头50多岁,个子矮瘦,戴着发黑的白布包头,一双小眼睛格外有神。祭祀就在这块场地上进行,我是陪着魔头来看热闹的。依魔头所言,杀了一只公鸡,煮熟了,魔头把鸡头啃光了,把头盖骨对着火塘看了又看,说:各位老总,戴长官的魂魄已经顺着瑞丽江回了老家,这具尸体已经不再是他本人的了。你们硬要抬下去的话,山鬼会来掐你们的肉,凹子鬼会来抓你们的背,树鬼会来扯你们的耳朵,水鬼会来坠你们的脚,只有火化了,大军才能平平安安地回家,戴长官也才会高兴!听了老魔头的话,居然就没有一个人反对了。当天午夜,群山肃立,林涛哀啸,人神呜咽。士兵们将棺木放在柴堆上,老魔头念念有词地祈祷了一阵,然后郑团长亲自点燃柴堆,滚滚浓烟冲天而起,熊熊烈焰映红了这一片树林,戴长官就在那烈火中永生了!”

高杰和女兵们面对炭烬肃穆而立,凝神静听耐赛的讲述,林芳和陈燕梅在悄悄抹泪。张莎拄着步枪严正地站着,向炭火堆深深地三鞠躬,喃喃地说:

“戴长官,我们是在胡康河谷被打散了,我们来迟了,没有赶上598团回家的步伐。我们早来几天,就可以护送您回家了。戴长官,你不孤独,安息吧!”

高杰,林芳,王秀君和陈燕梅与张莎并排站着,深情地向着炭火堆鞠躬。

“女兵们,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一个熊熊的大火,啊,那是足以净化一切的圣火啊,我们的师长是在火焰中含笑而去的!”高杰心静如水,深切地感受黎明前的黑暗,喃喃自语。“这个时候山林、土地和睡梦中的人仿佛都丧失了意志,几近死亡了。浑浑沌沌中,上天会给人间送来光亮,一切将又获得新生。但找们无法察觉第一缕光亮是怎样透进山林的,人的眼睛对天宇的光线很迟钝,人只能感觉满山遍野的光明。天哪,我们需要光明!”

“我想起来了,几天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跟随戴师长乘吉普车回到了祖国,但在昆明翠湖边,戴师长骑一匹大白马飞向了天宇,那天夜里,也许就是戴师长在这片树林里火化的日子。我真高兴,我的魂魄送我的师长回过家!”林芳站在炭烬堆前说。

“这片林中空地,据说是南明永历皇帝的避难所,又是火化戴师长的地方,真是一片伤心之地!”高杰很是伤感地说。“貌笛,我们走吧,天就要亮了,我们赶快离开这片树林!”

“耐赛,先去村里吧,女兵老总们只得藏起来!”貌笛说。

“我们能进村么,等我想想,边走边打主意吧。”耐赛思忖着说。“不能去我家,我跟日本人相处不错,村里人都冷眼看我,女兵们见不得日本人,这样吧,先去找敦希老人!”

“哦,我听说过敦希的名字,是个有侠骨柔肠的老人。”貌笛说。

天渐渐破晓,山林里弥漫着轻纱一般的晨雾,树叶湿漉漉的,天色灰蒙蒙的。几只小鸟从树林中飞起,吱喳叫了一声,声音又空又灵,给沉寂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生机。树林中鸟儿清脆的啼声给山林唤来勃勃生机,鸟儿十分天真,完全不知人世间人与人相互残杀的伤心事,也听不懂生命流血时的痛苦呻吟。天空瓦蓝瓦蓝的,几团半白半乌的云絮飘在西边天幕下,象一群因为惊惧而挤得很紧的羊群;挨近山岭的天际还是灰蒙蒙的,半天里是瓦蓝和灰蒙蒙的混合色,好象是白昼与黑夜的过渡,却不是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

“怎么了,女兵姐姐们跟不上来?”貌笛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灰暗的山路说。

高杰和耐赛也停下来,望着身后的树林,耐赛轻笑一声,说:

“女人嘛,总是比男人事多一点,麻烦一点,貌笛兄弟不懂么?”

叶尼娜慢慢地从山路上跑来,拦住要往回走的貌笛,说:

“走呀,去看什么?姐姐们要撒尿,又不象你们男人,站在树后就方便了!”

“我是担心姐姐们害怕,我们才离开老猫几里路!”貌笛说。

“好了,你先走,我和姐姐们会跟上来,多管闲事!”叶尼娜说。

“就要到茅邦了,撒尿也要挤快一些嘛!”貌笛说罢,转身就走。“真是有点麻烦!”

“喔,貌笛兄弟,对女人,要耐心一些,特别是对叶尼娜!”耐赛说。

朦胧夜色掩护着寻找耐希老人的路,人们走在林间小路上,匆匆的脚步在铺满枯草和荫叶山道上踏出一溜沙沙声。山林还沉浸在黎明前夜梦中,夜无呓语,铺着草叶的路面是灰暗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叶味道。走了一阵,耐赛突然停住脚步,站在一个三岔路口,说:“貌笛,就去敦希老人那儿吧。高长官,只有这样啦,跟紧我,不能掉队!”

他们走到了敦希老人的木屋外,站在门侧的一颗香红果树下。香红果树巨大的树冠长出了新叶,遮挡住了夜空的寒风和露水汽,飘散着辣辣的清香。小木屋沉浸在睡梦中,梦是恬美的。这恬静的夜似乎远离战争的枪炮声,远离了血腥味,远离了人与人的掠杀,民族与民族的仇恨,但夜梦里,多少人能够想见日军士兵在擦拭着长枪口,磨蹭着军刀呢?

“真恬静啊,真不忍心打扰老人!”王秀君伤感地说。

“秀君,不是我们打扰老人,打扰老人的是可恶的战争!”高杰说。

扑噜一声,香红果树冠上栖息的一只鸟儿惊飞了。

“天,吓我一大跳!”叶尼娜说。

高杰抬头望望,只望见一团黑影掠过小木屋上空,掠进了深深的夜色中。笃笃笃,耐赛走上前轻轻叩击小木屋的门,并轻声呼唤敦希老人。

“没人答应?这地方,不知道日本鬼子是否来过,老人别遭了毒手!”貌笛说。

“要有耐心,貌笛,我们是在找拯救瓦中国远征女兵的救星!”高杰说。

片刻后,木板门背后有了脚步声,还有了嘟嘟噜噜的抱怨声:

“深更半夜的敲门,是人还是鬼,找错人家了吧,我这里一没钱财,二没姑娘,来捣什么鬼?唉呀,我打个哈欠都打不通了,可不是日本兵吧,等等,我开门,可不要闯进来!”咣当一声,顶门横杠掉在了地板上,木门开了条缝,门缝里探出一个黑黑的脑袋,问:

“哪个呀,是不是迷路的豹子,想吃掉老敦希了,我可瘦得浑身没有肉啦!”

“敦希老人,我是耐赛,茅邦村听你讲过南明永历皇帝在缅北藏宝故事的耐赛!”耐赛轻声说。“瓦鲁村扎约的女儿叶尼娜找你来了,老扎约过世了,叶尼娜来找敦希老人帮忙!”

“你们来了四个人嘛!”敦希眨巴着眼晴说。“我只是一架老骨头,还能帮什么忙?”

“我们是八个人,一个中国远征军军官,四个远征军女战士!”耐赛说。

“中国远征军军官?”敦希老人很诧异,好奇地问道。“远征军军官怎会来这里,中国远征军吃了败仗啦,都逃跑啦,还有死不完的呀?远征军女兵可是个祸根,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到处抓年轻的女人。耐赛,你带他们走吧,我帮不了你们。都背着要命的枪,吓死人!”

“进屋吧,孩子们,老天爷正在往树林里撒露水,快进屋避避风寒!”

敦希老人把寻访者让进木屋。木屋里一张旧櫈子上放着一盏高脚油灯,火苗扑哧扑哧地抖动着,金黄色的光芒就在火苗的抖动中散发开来,把木屋里照亮堂了。灯光里,敦希老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寻访者,然后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带皱的笑容,和颜悦色地说:

“几个女娃受苦了,先歇一口气。到了天亮,我去找吃食来,我瞧你们都饿锡不成人样了。耐赛,我不帮你们,我要去帮什么人,去帮日本人吗?我是个什么人,你们知道吗?我的祖上是中国人,是蒙古族人,是跟随傅恒将军西征缅甸时来缅北安家的,我的高祖和几个弟兄在一场夜战中走散了,傅恒将军撤军后我的高祖和几个弟兄只得留了下来,就安家了。中国军人是我的同胞,克钦人也是我的同胞。不帮同胞兄弟姐妹帮敌人,那还是人吗!”

“敦希老人,你的心挂记着受难的同胞!”高杰感慨地说。

“我怎敢忘记受难的同胞?我多时不住这间小木屋了,这是种地的山房。日本人占领了我在山那边的村子,我才住到山里来,有半个月了。”敦希老人一边在火塘边凑火一边说。“告诉你们,我的孙子巴桂在独立军当兵,帮过日本人打英印联军。半个月前,巴桂带领几十个弟兄与日本人干起来了。巴桂来找过我,我说他们做得对,不能再去协助日本军队打自己同胞了。我孙子巴桂说,日本军队占领了我们的国家,并不想帮助缅甸人民摆脱英国佬,谋求独立,却是横行霸道,践踏民众。日军士兵任意枪杀农民的牲畜,抢劫市民财物,践踏神圣的寺院,还强迫华侨妇女和克钦姑娘做慰安妇。日军士兵简直禽兽不如,在一个村子里,竟当着父母和乡亲们的面**一个十多岁的少女,此种罪行令人发指。有血性的缅甸男人,不论什么民族,再不奋起消灭日本鬼子,枉在人世间做男子汉了!”

“敦希老人,你老当益壮,我明白支撑你的精神力量在哪里了!”高杰说。

“你们年轻,是战士,战士就是要战斗!”敦希老人说。“中国军人真是侠肝义胆,翻山越岭跑来我们缅甸打日本鬼子,中国人不象日本人要霸占我们的山林土地,中国人是真心来打日本人的。可惜了中国、英国,还有美军联手还打不赢一个小日本!”

“敦希老人,中国军队总有一天要反攻的,这一天为时不远!”高杰说。

“我相信,日本人只是一时称雄霸道,我们缅人也不甘心为东浑鬼子的奴隶!”敦希说。

“老敦希,这个时候,茅邦村里很清静,可是日本人在村口那几棵大树下安插着岗哨我得先回村里去,来的朋友就拜托你了!”耐赛认真地说。“我的家虽然就在村边,但我不能带他们回家去,小日本人时不时的会到村民家里搜查,告诉村里人不要窝藏中国军人,窝藏中国军人的统统死罪,临走,还要抓鸡拿粮。高长官,你和我去村里打探情况吧?”

“耐赛,高长官能去吗,小鬼子一眼就认得出他是军人!”貌笛说。

“我当过侦察兵,穿上山民的衣服,我就是个山里人了!”高杰说。

“是呀,高长官脸晒黑了,头发乱了,笼基一结,趿上一双拖鞋,象个克钦汉子!”耐赛微笑着说。“高长官装成我表弟,我们给日本人送一口大黑猪去,日本人会高兴的!”

“耐赛,我也要去,我要去救妮莉妹妹!”叶尼娜恳求说。

“不行,你是女人,女人不能去!”耐赛口气坚定地说。“叶尼娜,你就象一只羔羊,日本人就是豺狼,我不能把羔羊送给豺狼。貌笛,我和高长官去村里。你照看好叶尼娜和四个女兵,万一我和高长官回不来,你送她们往边境去。茅邦村离界河涧阳河只有一天路了!”

“耐赛,让我去嘛,我也能女扮男妆!”叶尼娜巴望着耐赛说。

“听话,叶尼娜,我们有妮莉、恰妹和杨丽娅三个姐妹在小鬼子手里,你不能再冒险了!”林芳拉住叶尼娜的手说。“我们来茅邦村,就是要救妮莉姐妹们,你不要添乱!”

“叶尼娜,你不能太任性,现在去茅邦村可不是走亲戚,服从命令!”高杰严肃地说。

“好嘛,高大哥凶了,我服从长官的命令!”叶尼娜低下头嘤嘤地说。

“叶尼娜,你说过你是战士,战士能随便就流眼泪吗,不许哭!”高杰说。

“高大哥,我没有哭,我只是想哭!”叶尼娜昂起头,看着高杰说。“放心吧,长官,我是战士,我不哭,也不流泪。你和耐赛大哥快快去,我担心妮莉,我等着你们回来!”

耐赛带着高杰来到茅邦村南边的树林里,选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仔细观察茅邦村。村南面的小河蜿蜒似蛇,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屏障着村子的山梁笼罩在晨雾里,山峰的轮廓渐渐凸现出来,家是蓝色的水墨画。灰蒙蒙的晨雾荫蔽村边的丛林和草地,整个村子还沉浸在清晨的梦魇里。高杰顺着耐赛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天主教堂和小学堂,还有村口两边那几棵高大的遮天蔽日桦树,耐赛说:

“村口那几个棵大树下,有日本人的岗哨,出人村子哨兵都要盘问!”

耐赛的家在村边,离天主教堂较远。他家的几间茅屋挨近山林,他带着高杰回家十分方便,他俩从树林中钻出来,越过一块菜地边的小巷,再钻进茅屋,就到家了。小巷边长着几棵桃树,竹笆与桃树杆相连,半遮半蔽地围着菜地,一两个人走在小巷里,很难有人察觉。

“高杰,我找笼基和拖鞋来,先把你打扮成克钦人,一定要蒙过日本人的眼睛!”

耐赛是个性急而热心的人,刚把高杰带进茅屋里,就找来笼基和拖鞋给高杰。高杰笼基一结,趿上拖鞋,再把蓬松的头发搓得更凌乱些,俨然就象个土著克钦汉子了。耐赛仔细打量着高杰,咧嘴一笑,欣喜地说:

“是个克钦人,乱头发,黑红黑红的脸膛,象极了。就是不会克钦话,长官要当哑巴!”

“我能行,什么时候需要装哑巴,我明白!”高杰说。

高杰转着身子打量自己,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好笑,他想自己与克钦人真的是同一祖先吧,穿上克钦服装,真的就象个克钦人了。他突然听到里屋有女人和孩子的说话声,耐赛向他做个手势,走进里屋去了。他们说着克钦话,高杰半句也听不懂,但他的心猛然揪得很紧,他在心底寻思起来:

“耐赛是有家人的,他有老婆和孩子,我这样做该不该呀?跟着耐赛往敌人窝子里钻,万一露出马脚,是不是又连累了耐赛和他的家人。岗山、渡边和龟田那帮鬼子,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更可怕的是桑景,即使岗山和渡边认不出自己,万一碰到桑景,那是瞒不过桑景的鬼眼睛的。假若我带着林芳、张莎、王秀君和陈燕梅往边境而走,绕过敌人的据点,也许能够安全地回归祖国,要营救宋贵生和杨丽娅,或许谁也走不了,但自己能舍下杨丽娅和宋贵生么,能撇下妮莉和那个叫恰妹的克钦妹子不管么?扎约一家为了我和几个女兵,扎约惨死,黛英和勒干兄妹舍命,我可不能辜负了扎约尊者!我不要胡思乱想,我是军人,面对敌人,我需要的是战斗。纵然是死,我也要一搏!”

“高长官,再给日本人送上一坛酒,让小鬼子们高兴高兴!”耐赛从里屋抱着一个细脖大坛子走出来,轻轻地放在地上,再从茅屋角落里揪过一只背篓,说。“来,高长官,帮帮手,把酒坛放进背篓里去。你背一坛酒,我牵一头猪,送给小日本,鬼子们就高兴喽!”

“耐赛大哥,你要改改口啊,你叫我兄弟,再不能叫长官啊!”高杰说。

“是呀,是呀,在日本人面前,我千万不得叫漏了嘴!”耐赛说。

高杰扶着背篓,让耐赛把酒坛放进背篓里。耐赛放下酒坛,拔起包谷棒芯做的酒塞子,嘬着鼻翼使劲嗅了一阵,又塞紧包谷棒酒塞,说:

“好香啊,本来是存下招待朋友的,现在要送去给敌人,真舍不得。要不,兄弟,我们先喝一碗。不过,不能喝,还是留下给小鬼子们喝个够吧。鬼子们喝够了,我们好下手!”

“是呀,这不是酒,这也是战士!”高杰说。

“我们克钦人穷,但招待朋友的好酒从来不缺,等日本人走了,我们再喝!”耐赛咂咂嘴,咽了一口唾液,说。“高兄弟,哦,叫你表弟。来,你背上酒坛,我去拴黑猪,我家的黑猪只要我去拴,只听我的话。表弟,当兵扛枪,行军打仗,还会背背篓吧?”

高杰背起背篓,正要转身,猛然看见里屋的门框里站着一个散披长发,面目清瘦的中年女人,她两旁的肩窝下依偎着两个十来岁的儿女,都用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那忧愁的目光里流露着无奈和怨恨。高杰望着中年女人和孩子,怔怔地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表弟,别怕,那是你表嫂子,叫狄美。我的两个小宝贝,儿子叫格莫,女儿叫吞秀。狄美,耐赛和表弟送酒送黑猪去教堂,渡边太君要吃肉喝酒,让太君的高兴高兴。”耐赛回身看着高杰说。“表弟,我都安排好了,我们走后,要你嫂子带着孩子去东山投奔娘家去。那里山高林密,小鬼子不会去。等我把事情办完了,再去找她们母子。别担心,你嫂子狄美是个话头语言短的实在人,她知道我要做什么事。听见了吧,我的狄美!”

“耐赛,我们家就有一头黑猪了,自家不敢吃,要送给太君吃,格莫和吞秀也想吃肉!”狄美拢一下额头的长发,面无笑意,冷冷地说。“村里人见你去找太君,背底下又吐口水!”

“狄美,格莫和吞秀不馋,太君嘴馋!”耐赛说。

“表嫂子,耐赛表哥是好人,嫂子多保重。天黑,走路多小心!”高杰轻声说。

“表弟,你说的话,嫂子多半听不懂,她没念过书。狄美,我和表弟走啦。”耐赛说。

“耐赛,你表弟不大象克钦人,表弟的脸白,克钦男人不有长表弟这样的白脸!”

狄美从门框里走出来,拦住了高杰,她走到火塘边的铁锅旁,伸出两个指头在锅底抿了一下,站起身又走近高杰,伸出指头在高杰的脸庞上轻轻地抹了几下,把指头上抿得的黑烟灰抹在了高杰的脸膛上,再细心地抹均匀了,突然咧嘴一笑,用生硬的汉话说道:

“抿得黑黑的,才是黑脸的克钦男人,表弟表哥一样的黑!”

“表嫂的汉话不错。抿上黑烟灰,我真是克钦男人了,谢谢表嫂子!”高杰笑着说。

“狄美是个好女人,表弟,背好酒坛出屋,不要摔跤。我去猪圈拴大黑猪!”耐赛说。

高杰背着酒篓,耐赛牵着一头大黑猪一起走出了耐赛家,穿过村中小巷,慢慢地向教堂走去。茅邦村的清晨十分宁静,就连鸟儿也躲得远远的,听不到它们的叽叽喳喳声。太阳升上了东边天际,乍看仿佛就架在东面树林的树冠上,象一个圆圆的火球,散发着血一般红艳艳的光芒。村边的黄泥路被朝阳照得亮堂堂的,翠绿的草叶上晶莹的露珠闪闪发亮。路两边的水秧田上凫凫的升腾着热汽,小水渠不停地流淌,淙淙的水声象是田野在欢唱。

高杰趿着拖鞋,走路显得有些笨拙。那头黑猪走在前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时不时地往路旁的小树丛里钻,黑猪似乎有一种预感,往日本人住的地方去,是它的末日到了,因而它极不情愿的往前走,但耐赛有的是办法,左哄右扯的总能把黑猪顺到黄泥路上,蹒蹒跚跚的往前走。大黑猪宽厚的脊背上,一团一团的肌肉在耸动,粗硬的鬃毛咝啦咝啦的在颤抖。

“猪的命贱,总是牵着不肯走,放着打倒退!”耐赛扯着绳索,慢慢地走着说。“不过,猪是幸福的,一生衣食无忧。要说苦,人的命最苦,人来到世上,就是受一辈子苦!”

“表哥,军人的命最苦,哪里需要,就要打到哪里。早晨,睁开眼睛活过来了,又要扛着枪走上战场,却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活下来!”高杰伤感地说。

“是呀,军人最苦,但扛枪杀敌的军人光荣!”耐赛轻声说。“表弟,当心了啊,就要到村口了,我说过吧,村口那几棵大树下,站着扛长枪的日本人的哨兵!”

“表哥,我们是克钦汉子,不说军人的话。见了日军士兵,要喊太君!”高杰说。

走到村口,两个日军士兵捧着长枪拦住了耐赛和高杰,咿哩咓啦地吼叫起来。耐赛咪笑着,指指手上牵着的黑猪,又指了指高杰背着的酒坛,谦恭地哈一下腰,说:

“太君,送给渡边太君咪西的,皇军士兵的辛苦,大大的咪西!”

一个日军士兵听懂了耐赛的意思,收了长枪戳在地上,开怀而笑,伸长拇指夸赞说:

“好的,茅邦村的耐赛,良民的良心的大大的好,今天皇军的酒肉的咪西!”

“耐赛的好人,送皇军的猪肉、好酒,我们晚上的咪西咪西的!”另一个日军士兵说。

“木村,你的带路,送耐赛的去见岗山少佐!”第一个日军士兵说。

“犬冢,你的站岗,我的带耐赛朋友去教堂,渡边长官的高兴!”木村说。

木村和犬冢靠近一起,嘀咕了几句,犬冢回到了哨位上,木村捧着长枪,象押解犯人一的跟随耐赛和高杰走向教堂。不多时,他们来到了教堂前面的空场里,木村要耐赛和高杰站住,他自己跑进教堂报告去了。耐赛把绳索捆在一棵碗口粗的桃树杆上,再回身帮助高杰卸下背篓摆在场地上,那黑猪一挣一挣地往前走了几步,垂下头拱食一蓬青草。

“耐赛大哥,好象这里住的鬼子不多?”高杰对耐赛悄声说。

“小声点,好象有几十个鬼子,不过,这里的鬼子进进出出的,有的来学堂那边过夜,天一亮也就走了。或许,有的只来一次,就开往前线去,再也不能来了。”耐赛小声说。

“要想办法去学堂,找到妮莉、恰妹和杨丽娅,才好想办法救她们!”高杰一边打量着教堂,一边小声说。“水牢在哪里呢?有办法去见到宋贵生么,就是那个男兵!”

“水牢在在村面的水沟边,要往上走好多路,去挑水才能看见!”耐赛说。

“耐赛大哥,看来,我们今天得给小鬼子做苦力了!”高杰说。

“表弟,这帮小鬼子懒得很,除了开枪使刀什么都不做。我们送来黑猪,恐怕还要为他们宰杀了,煮熟了,切碎了端给他们,小鬼子只吃现成的!”耐赛说。

“这很好,我们白天宰猪,晚上杀鬼。这坛酒,足够二十多个鬼子喝醉了!”高杰说。

“可是,小鬼子喝酒很有节制,当官的不多喝,士兵不敢喝!”耐赛说。

“女人,今天得有女人来劝酒!”高杰想了想,凑在耐赛耳边说。

“好啦,兄弟,渡边出了教堂了,那个哨兵木村也出来了。”耐赛轻声说。“我担心的桑景不知在哪里?杀黑猪,我还得去找几个克钦小伙来帮忙。”

“表哥,桑景能认出我,要格外当心。桑景不会住在鬼子窝里吧?”高杰担心地说。

“昨天,桑景跟着岗山来茅邦,他也许住在村民家里。茅邦村,也有真心投靠日本人的人。”耐赛给高杰丢了个眼色,迎着渡边走过去,笑着说。“渡边太君,打扰你了,我很不安!”

渡边穿戴整齐,扯着衣角走过来,打量一下高杰和耐赛,目光很快被黑猪和酒坛吸引过去,他拍一拍黑猪宽厚的腰背,黑猪咕唧咕唧叫了两声。木村背着枪站在渡边身后,面带笑意,嘴角挂着些许涎水。渡边脸膛堆上微笑,伸出拇指夸赞耐赛,摇头晃脑地说:

“耐赛,你的不必说打扰我,你是大大的好人,皇军的喜欢,岗山少佐的高兴!”

“慰问皇军,耐赛的心意。皇军有吃有喝,茅邦村的安宁?”耐赛强装笑脸说。

“耐赛,他的不熟,是什么的干活,我的茅邦村没看见过?”渡边仔细打量着高杰说。

“太君,我的表弟,是良民,不爱说话的。表弟家有好酒,送给皇军的咪西咪西。”耐赛陪着笑脸说话,心里却盘算着别的事,于是他又说。“太君,看不见岗山队长,向岗山队长报告,有酒有肉咪西。岗山队长的大大高兴,村民的高兴!”

“岗山队长的,花姑娘的那边过夜!”渡边仰面一笑说。“表弟,良心也是大大的好!”

高杰装出几分忸怩的样子,伸出手扶住装酒坛的背篓,微微低下头不说话。

“渡边长官,胖猪的宰了,今天的咪西啊!”木村小声说。

“耐赛,你和表弟的,宰了肥猪,我们的一起咪西咪西!”渡边说。“木村的流口水了!”

“好的,好的。渡边太君,向岗山队长的报告,去小学堂吧!”耐赛恳求似的说。

“哟嘻,去小学堂的报告少佐,木村,开路!”渡边冲着身旁的哨兵木村说。

“嘿!”木村大声回答。“小学堂的,看花姑娘去!”

哨兵木村背着枪走在前面开路,耐赛给高杰使眼色要他跟紧哨兵,高杰心领神会,捋一下笼基,攥紧脚趾头趿稳拖鞋,跟着哨兵就走。耐赛向渡边客气了一下,跟在高杰身后,他有意隔开高杰和渡边。渡边表现得很大度,自己走在最后面。这时候,太阳照亮了整个茅邦村,舔红了村路两旁桃树、李树枝头的果实。几只麻雀在枝头噪闹着,感觉有人走过,蹿起身叽喳尖叫几声飞向了另一片树林。

高杰默默地走着,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他表现出对渡边的一种敬畏,其实在他心底,急切地谋划着怎样从敌人眼皮底下救出宋贵生和杨丽娅,妮莉和恰妹也是要救的,他们四个人分别关在不同的地方,这次任务十分棘手。还要提防桑景,那可是一个坏酒药,万一碰上桑景,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不过,高杰心中有了初步打算,首先要设法把宋贵生救出来,再利用夜晚鬼子们喝醉酒的机会,营救杨丽娅,妮莉和恰妹。白天里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探清情况,为夜晚的行动作准备,还要设法把行动计划通知树林里的女兵们。

高杰正在默默地想着,渡边突然抢步到他身旁,重重地拍了一下他们肩膀,恶狠狠地说:

“你的,耐赛表弟的不说话,是支那军人的干活?”

高杰着实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下来,装出全身哆嗦的样子,抖散了笼基的结,他左手急忙抓住笼基的裙角,才不让笼基褪下腰杆去。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些古怪的话,象是克钦话,耐赛也随口说了几句克钦话,其实,他俩说什么,他俩相互不懂,渡边更是听不懂。

“耐赛,你的,说话的不懂,不许说!”渡边说。

“太君,你吓坏表弟了,表弟的笼基都要掉了!”耐赛说。“表弟胆小,吓唬不得,太君!”

“唷嘻,胆小怕事的,军人的不是,开路!”渡边冷笑一声说。

茅邦小学堂离天主教堂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中间相隔着散居的十来户人家。茅邦村的村民多半在日军到来之前逃荒逃难去了,有的去投奔了远方的亲友,有的躲藏在山林深处,也有的陆续回到了村子里,因而村民的住屋多半是关门闭户的。村巷弯弯曲曲,坎坷不平,只有路边的荒草长得格外茂盛。高杰趿着拖鞋走路有些吃力,每一步都得把脚趾头攥紧夹着拖鞋前行。前面有木村带路,后面有渡边押尾,他要尽一切努力做成真正的克钦人,不能在渡边面前露出任何破绽,刚才渡边的一声试探,高杰吃惊不小,幸亏自己沉着应对,耐赛也机智应变,才消除了渡边的疑虑。高杰心想,凭自己的身手,在村巷的菜地边僻静的拐角里,出其不意地解决掉渡边和木村不在话下,但现在不是时候,现在自己肩上的紧要任务是救人,是摸清杨丽娅和宋贵生的情况。他曾想起渡边指使龟田砍下扎约头颅的情景,怒火确实激动着他想把渡边摁倒在地,一刀割破他的喉咙,再斩下他的脑袋。但理智又一次平息了他的怒火,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跟随哨兵木村走向小学堂,他的身后,有耐赛照应着渡边。

太阳炙烤着小学堂的铁皮房,房顶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让人不敢盯着去看。守候在小学堂的日军士兵纹丝不动地站着,其中一个看见了渡边,急忙提着枪跑过来向渡边行礼,渡边回礼后,说:“岗山队长的在哪里,有情况的报告少佐!”

“渡边长官,少佐阁下在芳子屋里,不要打扰少佐吧!”日军士兵报告说。

“报告岗山队长,耐赛送来猪和酒,今天的打打牙祭!”渡边说。

“哟嘻,有酒有肉,少佐的一定高兴!”日军士兵背好枪跑向一间木板房门口。

高杰乘渡边与日军士兵说话之际,远远的站到了一边,他听清了渡边的话语,他在心底责骂渡边连打“牙祭”都知道,这伙恶魔走出家门之前,不仅准备好了刀枪,连“文化”都作好了准备了,侵占和吞并东南亚各国的领土和家园是他们真正的野心。高杰故意远离渡边,他不想与岗山直接碰面,尽管岗山并没有看见过自己。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找寻杨丽娅,妮莉和恰妹的下落上,他还要提防着随时可能冒出来的克钦人桑景。小学堂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了往日师生们一起读书的朗朗书声和游戏的喧闹场面。几棵挑树和一棵梨树在校园里显得形单影只,日军士兵手上的枪刺到是四处闪跳着灼人的光芒。高杰在心底骂道:“这神圣的小学堂,竟被小鬼子用作‘慰安所’,这是一支什么军队呀,简直禽兽都不如!”

“杨丽娅,你在哪里呀,你能看见我吗,我这样装扮,你能认出我么?”

高杰曾听说过,在日军的所谓慰安所里,有极个别的来自日本本土的女子,她们多半是为日军长官服务的,刚才日军士兵提到的芳子,也许是真正的日本女人。慰安妇里,一部分是日军从朝鲜掠来的女人,她们多半是失去了家园的可怜女人,而大部分是从当地强抓而来的妇女,但在茅邦村的小学堂里,有一个中国远征军的女兵,这是中国军人的耻辱,也是自己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错。高杰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救出杨丽娅,必要时,与杨丽娅一起跟小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可是,现在高杰的心揪得很紧,他不知道杨丽娅究竟在哪里,更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他感觉他的心要碎了,周身的血在沸腾,他恨自己怎没有孙悟空那般本领,使个定身法,再把小鬼子一个一个的干掉,解救出关押在小学堂里受凌辱的同胞姐妹。高杰听耐赛说过,杨丽娅被单独关在一间房里,那个叫芳子的日本婆曾给她送过一套日本女人的和服,昨天夜里究竟会发生过什么事,高杰简直不敢去想,他只希望能最快的见到杨丽娅。他看着耐赛应酬着渡边,也不冷落木村,耐赛是在尽力把注意力引在己身上,减轻对高杰的压力。看着耐赛对日本人点头哈腰的样子,局外人肯定会误会他的。

“表弟,岗山队长出来了,他看着我们呢!”耐赛走近高杰身旁说。

“我看见了,耐赛表哥,岗山队长在打呵欠,一定没有睡好!”高杰小声说。

岗山穿戴整齐,左挎军刀,右别手枪,威严地从那间房屋里走出来,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踱着步走向耐赛和高杰。房屋门口,日本女人芳子露了一下脸,就象乌云背后的“羞月”那样在云层后面刚一露脸又消逝了。岗山打量一阵高杰,板着脸扭身看着耐赛,说:

“耐赛,你的表弟的不熟,表弟的送来好酒,大大的良民。你的送给皇军肥猪,你的对皇军的友好,皇军的不会亏待你。想看看花姑娘吧,你们的去看看,有亲戚的带走。渡边君,让耐赛和表弟去看看,还要回去宰猪的,耐赛和表弟的效劳,皇军士兵的喝酒吃肉去!”

“谢谢太君,谢谢太君!”耐赛点头哈腰地说。“表弟,我们去看看亲戚。”

“表哥,太君的说了,有表妹在小学堂的,让表哥带走!”高杰听了岗山的话,似乎看到了借着岗山高兴的份儿,要求带走妮莉和恰妹的希望,但不能认杨丽娅,杨丽娅是中国女兵,认她是表妹等于暴露自己。“表哥,瓦鲁村的妮莉和恰妹在小学堂吧?”

“耐赛表哥明白,有表妹的,我请太君给我带走!”耐赛领会高杰的意思,睃了高杰一眼,轻声说。“表弟放心,看到妮莉、恰妹,太君会让表妹先回家去吧?”

“耐赛,你的,表弟的,跟我走!”渡边摆摆手说。

“好的,谢谢太君!”耐赛诞出一个笑脸说。

高杰和耐赛跟着渡边来到教室门外,两个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打开了教室的双合门。教室里低矮的课桌码在角落里,课桌前面摆着些长凳,长凳上木然地坐着二十来个年轻女人。教室里光线黯淡,一时看不清妇女们的面容,但依稀可以辨别多数女人穿着艳丽多彩的裙装,她们多半是华侨妇女。一些女人穿着克钦妇女的女装,彰显着她们的民族特色。她们都低垂着头,蜷缩着身体,似乎要想龟缩到地底下去,谁也不愿抬头正眼看人。

“杨丽娅,可怜的丽娅坐在角落里,看样子她还好!”

高杰一眼就看见了杨丽娅,她那褪色的土黄色军装十分显眼,她孤伶伶地坐在角落里,有些象是鸡立鹤群,远征军女兵的衣装不象其他女子那样花枝招展。高杰的心格登了一下,心尖又急又痛,他多想呼唤杨丽娅的名字啊,但他只能呆呆地看她。“丽娅没有单独关在屋里,看来她昨夜顽强地斗争过。”高杰暗自寻思。杨丽娅把脸庞迈向一边,斜眼看着土夯的墙壁,她的脸上挂满无奈、绝望的神情,高杰也能看出绝望里洋溢着的不屈意志,他能理解杨丽娅此情此境中只能用逃避来保护自己,也许在她心里,走进教室来的都是豺狼,她要极力避开豺狼的眼睛,她坚定地以孤独和冷漠来回避现实,以不屈来面对现实。

“丽娅,看看我呀,振作起来,林芳护士长和姐妹们等着你回家哪!”

高杰在心底与杨丽娅对话,但杨丽娅始终盯着墙壁出神,她是不是已暗下决心,当轮到自己遭遇豺狼饿虎蹂躏时,自己要以一个战士的行动触墙而死,以捍卫中国女兵的尊严。高杰心想,一定要让杨丽娅认出自己,让她知道战友们并没有舍她而去,姐妹们就在她的身边,激发她战斗下去的信心。高杰抬腿正要跨过门槛走进教室去,两个日军士兵横枪拦住了他,他急忙收腿谦恭地站在门外,表现得有些无奈和胆怯。

耐赛见此情状,转身看着渡边,咪笑着说:

“太君,表弟去屋里的看看,女人的低着头,认不清亲戚表妹!”

“哟嘻哟嘻,屋里的看看可以,花姑娘的大大的有,你的看看!”渡边点点头说。

日军士兵收了枪,返回原位摆出立正的姿态站在教室门的两旁,蜡黄的面庞呆板无情,象两棵木桩似的戳在地上,长枪上的刺刀闪着白光。

高杰越过门槛走进屋里,走近几个妇女跟前,装模作样地打量她们一会儿,挪步移近杨丽娅,但没有靠近杨丽娅,他明白渡边正在门外注目着他的一举一动。

耐赛跟在高杰身后走进屋里,他径直走向妮莉和恰妹。妮莉和恰妹挨近一起坐在长凳上,两只手相互握在一起,也没有抬头看一眼耐赛。耐赛故意把脚步踩得很重,以引起妮莉和恰妹的注意,他走到妮莉和恰妹跟前止住脚步,轻咳一声,说:

“恰妹,妮莉,我的两个表妹,我是耐赛表哥,表哥接你们回家,渡边太君答应了!”

妮莉微微抬起头来,看了耐赛一眼,迈开脸,不言不语,很显然,她不认识耐赛。恰妹到是显得非常激动,索性站起身来,盯着耐赛看了片刻,指着耐赛恶狠狠地骂道:

“呸,呸呸,表哥,哪来的表哥?我没有你这样的表哥,你是奸贼,投靠日本人的奸贼。丢人呀,你不是克钦人,是日本人的走狗。滚开,你这个不长脊梁骨的克钦人,呸!”

恰妹的怒骂引起了几个妇女的注意,她们也抬起头来盯着耐赛,向耐赛啐唾沫。妮莉扯扯恰妹的手,恰妹重重地坐到长凳上,迈开脸靠在妮莉的肩窝里,嘤嘤的哭泣。耐赛碰了一鼻子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望着高杰。高杰苦笑了一下,说:

“表妹,耐赛表哥真的是来接你们回家的,你们要听表哥的话!”

高杰故意说漏几个字的口音,目的是引起杨丽娅的注意。杨丽娅听到了高杰特别的话音,周身激灵了—下,转过脸来睁大眼睛看着高杰,噏动着嘴唇想说话,但当她看到乔妆打扮的高杰向她不停地眨看眼,她冷静了下来,忍住了话语。她认得出高杰的模样,也识得高杰的声音,她以充满信心的眼神向高杰传达了自己的信念,再把头转回去专注地看着墙壁。

“妮莉,恰妹,跟耐赛表哥走嘛,耐赛表哥是真心的!”高杰说。

高杰总算与杨丽娅对上了眼,他感到了一些欣慰。杨丽娅也很机敏,以她女性的眼神和面部表情的幻化向高杰传递她的心理暗示,虽然高杰只点认妮莉和恰妹是表妹,她明白中尉的意思,中尉和她此时此境不是认“亲”的时候,她从中尉的神情和微弱的手势里看得出:作好准备,今晚有行动。杨丽娅尽管依旧盯着那堵墙壁,但她的精神已经激昂起来,细心地谛听着高杰和耐赛的每一句话,从每一个字中探寻着传递给她的信息。她也佩服高杰扮成的克钦汉子形神具象,不愧是个老侦察兵,既豪住了日本鬼子,也蒙住了妮莉。她有些感叹:妮莉呀,你连“姐夫”都认不出来吗?临走,高杰给杨丽娅一个自信的微笑,却对耐赛说:

“耐赛表哥,不要生恰妹的气,妮莉表妹,跟耐赛表哥走啊!”

妮莉斜眼瞅了高杰一眼,好象对高杰的声音有些感觉了,但她还是不敢相信高杰,又迈开了脸,恰妹依然怒气冲冲,指着高杰和耐赛气凶凶地咒骂:

“滚开,没有人是奸贼的表妹,小鬼子等着你们去舔屁股,快去洗干净你们的黑舌头!”

“耐赛,亲戚的不要啦,杀猪的要紧。”渡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吼叫道:“岗山队长的要咪西咪西,晚上,花姑娘的来玩玩!”

“太君,有两个表妹的,晚上我的来玩玩!”耐赛咪笑着说。

“表妹,晚上过来的玩玩,准备好哦!”高杰是在向杨丽娅递信息。“耐赛表哥,走吧!”

高杰为没能带走妮莉和恰妹感到一些遗憾,也难怪妮没有认出他,他本不是克钦人,但他装扮得确实太象克钦汉子了。他和耐赛与日本人打得亲热,妮莉和恰妹对为日本人办事的克钦人恨之入骨,也不能苛求她们,有民族气节的人,谁不痛恨投敌卖国的奸贼呢?高杰暗地里希望杨丽娅私下里与妮莉传达信息,做好逃离魔窟的准备。走在回教堂的路上,高杰尾随着耐赛,自己不言不语,在心底盘算着晚上的行动计划。行动任务十分困难,既要救出杨丽娅,妮莉和恰妹,又要营救宋贵生,而自己人手单薄,还不知道宋贵生的情况如何。行动之前,探明宋贵生的处境是首要任务。“若能先救出宋贵生,多一个人手,再乘鬼子们酒足饭饱麻痹之时,溜去小学堂救出杨丽娅,妮莉和恰妹,借着夜幕的掩护逃走山林。”高杰在心底寻思,“只要逃进了山林,与林芳和叶尼娜合兵一处,营救任务就算成功了。也许这是唯一的办法,并且机会只有一次,是生是死,就看今晚了,菩萨保佑啊!”

“表弟,你能杀猪吧?”耐赛放慢脚步,对高杰说。

“小时候,父亲杀猪,我打过帮手!”高杰轻声说。

“好的,杀猪的时候,你给我打下手,记住,脚手要麻利!”耐赛说。

“表哥,我明白,杀猪捆着杀,没有杀鬼难!”高杰说。

“当心,别让鬼听见!”耐赛低声说。

“表哥,鬼听不懂人话啊!”高杰说。

教堂的空场上,几个石头垒起了一座地灶。灶上架着一口铁锅,灶火熊熊,烧热了一锅清水。烟雾和热汽混合着凫凫升腾,盘绕在半空,融进彤红的阳光里。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克钦汉子在忙碌着,一人在灶前凑火,一人在抹洗低矮的课桌。课桌的一旁,放着一对木桶,桶里装满了水。高杰仔细打量那两个克钦汉子,他看清了,是两个面生的克钦人,他担心的是看见桑景的身影。

“表弟,那是茅邦村的,是我召唤来帮忙的,今天的活不少!”耐赛说。

“我正担心呢,表哥,人手单薄,我怕服侍不好皇军,你真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喽。”高杰看着耐赛莞尔一笑,轻声回答。“克钦人,脸黑一些,血都是热的!”

日军士兵在四周站着岗,岗山少佐坐在教堂门外的一张竹椅上,他悠闲自得地翘着腿,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岗山的腿在瓦鲁村受过枪伤,长时间站立还有些吃力吧,他的目光注视着树下拴着的那头黑猪,看样子,他馋极了,恨不得从活猪身上剜下一块肉来生呑活吃,可能涎水已经溢满他的口腔,就差一点就淌出嘴角了。

高杰看见岗山身旁站着的一个士兵有些眼熟,好象是那个叫龟田的鬼子。这时候,渡边快步走到岗山少佐跟前,说了几句话,岗山欣喜地点了点头。渡边回转身来,冲着耐赛,说:

“耐赛,你的和表弟的宰猪,岗山队长等着下酒菜啦!”

“报告太君,耐赛和表弟杀鬼,呀,是杀猪,快得很,先让岗山太君吃猪肝!”耐赛说。

“你的,说什么话,耐赛,良心的不能坏!”渡边喝问道。“岗山队长猪肝的不咪西。猪肝的不好,皇军不吃猪肝,支那人的吃猪肝!”

“明白了,岗山队长的要吃猪心,猪心好下酒!”耐赛赔着笑脸说。

“哟嘻,岗山队长的吃猪心,还吃猪腰子!”渡边说。

“好的,好的,猪腰子送给岗山队长吃,吃腰子补腰子嘛!”耐赛说。

高杰一边谛听着耐赛和渡边说话,一边注视着那对水桶,他看见那清亮的水,想起了在水牢中浸泡着的宋贵生。宋贵生肩胛被铁丝穿透过,他能坚持向外舀水吗?他是不是真的被关在水牢里,他能在求生的信念支撑下,顽强地活着?看着水桶,高杰心底有了一个计策,就是要设法去挑水,借去挑水的时机探寻水牢,要达成这个目的,必须让耐赛知道自己的心计。铁锅里的热水够用了,两桶清水洗涮黑猪也差不多了,要去取水,得想法把水桶打翻,让清水泼洒掉,才有借口去挑水。高杰走近耐赛,挤几下眼睛,说:

“耐赛表哥,洗猪肠子的清水不够用吧,我想去挑水!”

“等等,表弟,挑水的路远着呢,要去水牢那边才好打水。”耐赛明白高杰挑水的用意,小声说。“你找得到水牢吗,顺着小河边走上去,有水坝的地方有水牢,那边有哨兵站岗。”

“明白了,表哥,我要去看看茅邦村的水牢是什么样子!”高杰说。

“胡说,水牢不好看!”耐赛瞅见渡边走过来,故意抬高嗓门说。“渡边太君,杀猪喽!”

高杰的心紧缩了一下,自己又差点儿说漏嘴了,哪有克钦人不知道水牢是什么样子的,幸好耐赛又机智地搪塞了过去。高杰深深地叹服耐赛的机敏与智慧,看着是一个普通还带点猥琐的克钦汉子,内心却充满了过人的智慧。其实,耐赛的老祖是腾冲汉人,十多岁时走夷方到了缅北老皇城曼德勒,以挑水卖为生,后上孟拱玉石场,苦干多年终于挖到一个好玉,无奈合伙人起歹心,伙计杀伙计,老祖乘夜逃难才拣得一条命,最后流落到茅邦村娶了一克钦女子为妻,才算安下家来,追根溯源,耐赛是汉人和克钦人的混血儿。

耐赛报告渡边请求帮忙抓猪,渡边欣然答应,立刻唤来三个日军士兵帮忙。耐赛解下拴在树杆上的绳索,把黑猪牵到课桌侧畔,使唤高杰和两个克钦汉子注意抓猪脚和尾巴,他负责按倒猪头。三个日军士兵站在外围提防黑猪挣脱了绳索逃跑。耐赛一声吆喝,几个人同时动作,可怜黑猪三下两下就被摁翻在地,只有了尖叫的份儿,那三个日军士兵在一旁站着干笑。耐赛以膝盖抵着黑猪的肩胛,麻利地用绳索缠绕住黑猪的猪丫子,黑猪的叫声越来越低,却越来越尖细。耐赛看看人手齐备,黑猪已无法动弹,吼一声:

“起,把该死的畜牲抬上案桌,黑猪呀,天杀你,地杀你,不是我要杀你!”

黑猪被几个人高高的抬起来,扑通一下摔在案桌上,耐赛把绳头递给一个克钦汉子揪着,自己脱身出来,从另一条课桌上拿起柳叶尖刀凑在眼前瞅了一阵,说: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怜黑猪就一命呜呼了吔。表弟,注意你身后的水桶!”

“表哥,我长着眼睛,我会看势头哦,别担心,表哥!”高杰说。

高杰明白耐赛在给他递话头,乘着耐赛挺刀刺进黑猪的心口,黑猪尖厉地嚎叫着做最后挣扎的时刻,他故意后退一大步,让自己的笼基让给一个日军士兵踩住下摆,那日军士兵果然避让不及,一只脚踩住了笼基下摆的一个角,高杰使劲挣了一下,踉跄一步,向侧面倒下去,伸出手臂掀翻了两只水桶,让清水淌了一地。他的笼基滑下腰,粘染了泥水弄得很脏。

“糟糕!”高杰急忙抓住笼基,扯起来系在腰上,遮住自己的军用裤衩——中国远征军军用裤衩的黄色格外显眼,它足以辨别出中国军人的身份——好危险哪,军用裤衩差点儿暴露了笼基遮住的秘密,好在几个日军士兵只顾得仰面发笑,渡边也只顾得关注那头尖叫的黑猪。他急忙拢住笼基,站起身,对耐赛说:“表哥,我跌了一跤!”

高杰慌乱中系紧笼基的结,在笼基上擦着手上的泥水,故意把笼基弄得更脏。发笑的几个日军士兵被渡边瞪了一眼,立刻收敛笑容规规矩矩地站着不敢出声。这时候,那黑猪的血几近流尽,流在桌下的饭盆里集得一大面盆。黑猪最后蹬了一下腿,一动不动了,场院上立刻安静下来,忙碌的杀猪人也松了一口气。耐赛使柳叶尖刀在黑猪身上抹了几下,抹去了鲜红的血渍,露出锃亮的刀锋,刀锋炫耀着一缕阳光,闪烁出灼人的寒光。耐赛把柳叶尖刀搁在课桌上,回身过来看着高杰,认真地说:

“表弟,你成泥水匠啦,该去河边洗一洗。两桶水也泼完了,等着用水呢,你是挑水!”

“是呀,我一身子的泥水,对不住太君!”高杰说着寻找扁担,扁担靠在树杈上,他取过扁担又去挂水桶。“表哥,我去了啊,往左边去好取水吧?”

“出了村,顺着小河往上一直走,有道拦水坝,那儿好打水!”耐赛说。

渡边走到课桌前,笑咪咪的看着桌面上的黑猪,对耐赛说:

“耐赛,你的表弟不行,脚笨手笨,身上脏,快去洗洗!”

“太君,表弟去洗洗脚手,洗干净了挑水回来!”耐赛说。

“耐赛,表弟挑水的可以,不要去看水牢!”渡边说。

“表弟,快去挑水,太君说了,不要去看水牢,记住了?”耐赛说。

“耐赛表哥,我记住了,水牢有什么用,山官老爷跑了,水牢又不关犯人了!”高杰说。

高杰挑着水桶走出教堂,拐上左边的田埂路,沿着田埂路往小河的上游走。田埂路中间踏出了一道坚硬的灰黄色小道,两边长满青草。蚊子草开着花,狗尾巴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阳光下的小河波光粼粼,高杰触景生情,忽然想起了家乡的稻田、田埂和小河,这一切都与家乡的一般模样。稻穗扬花的时候,稻花的清香沁人心脾,秋收时节,在金黄色的稻浪上捕捉蚂蚱,那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啊!高杰一时放飞了思绪,仿佛置身于家乡的田野之间,尽情地享受着山水田园赐予人的快乐,但这种快乐在他心头一闪即逝,残酷的现实象一条抻长的皮筋猛然间缩紧那般把他拉回到茅邦村外的小河边,提醒他肩上所担负的并不仅仅是一对水桶,更重更要紧的是营救战友和苦难女孩的使命和责任。

“贵生,我的好兄弟,我看你来了,你还好吗,你受伤的手臂,还能不停地舀水吗?”

高杰看见了前方的拦河坝。拦河坝用竹篓装上鹅卵石垒成,斜斜地横在河中,把一部份清亮的河水挽进水渠,大部份的河水漫过河坝,泛起一朵朵银色的浪花,然后凋谢在平静的水流里。拦河坝拦进水渠的清流,一是灌溉村边的农田,二是引水入村作人畜饮水,还作推动碾房里的石碾、石磨和水碓的动力之源。从水坝下来近百米远的水渠边,孤立着一间石块和黄泥砌成的小屋,墙壁斑斑驳驳,有点象碉房,但却看不见枪孔,屋顶盖着发黑的木板,有的木板看样子要朽坏了,可见碉房历经的岁月。高杰断定,那就是茅邦村的水牢了。他四处望望,看不见半个人影,挑着水桶径直走向小屋。

“耐赛说过,关在水牢里的人要不停地往外舀水,我先要找到出水口!”

高杰把水桶放在水渠边的沟坎上,谨慎地绕着小屋寻找出水口,他先看见了小木板门。木板门并不结实,但门板上挂着锁紧紧的锁着,小屋中站在水坑里的人是没有办法打开木板门的。高杰迅速转向另一个侧面,听到了流水的响声,他寻声找到了出水口,那只是一个拳头般大小的小洞,又有一瓢水从水洞里淌出来——高杰心底暗自惊喜,尽管两瓢水淌出相距一定时间,只要有水淌出来,说明水牢里面的人还有气力舀水,“罪人”还活着——高杰贴近水洞,瞅准水洞不出水的时机,对着水洞,轻声呼唤:

“贵生,贵生,听到我的声音吗?贵生,我是中尉,快回话!”

“是你呀,中尉,真的是你吗,老连长!”静了片刻,宋贵生用沙哑的嗓音回答。“中尉,救我,我要死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水已浸到我的喉头,我只要放弃了舀水,半个时辰我就解脱了。中尉,丽娅怎样了,你见过丽娅吗?中尉,你一定要救出丽娅把她带回家!”

“贵生,你听我说,你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我一定救你。”高杰感觉宋贵生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耐心地对他说。“我见过丽娅,她和妮莉在小学堂里,她们还好。宋贵生,打起精神来,别忘了你是中国远征军战士,丽娅还等着你去救她呐!林芳护士长,王秀君,张莎和燕梅正隐蔽在树林里接应我们,我们要一起回家的,贵生,听见我的话吗?”

“中尉,我听得见你的话,我不放弃,我等着你。生命只有一次,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是战士,我还要战斗!”宋贵生直率地说,很明显,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信心和力量。“可是,中尉,你先让一让,水要呛我啦,我要舀一瓢水倒出来。水是生命,水也要命。好了,中尉,我又可以喘口气啦。哪个克钦人酋长的心眼咋这么狠毒,想得出建造这种水牢害人,太苦了,中尉,可是不管怎么苦,我一定坚持下去。可是,中尉,茅邦村有几十号鬼子,四处布着岗哨,你怎能来这水牢呀?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吧,中尉,你是怎样骗过小鬼子的,你化了装?”

“贵生,我现在是一个克钦人,我和耐赛大哥给岗山小队送酒送猪,送到教堂里。岗山队长要我们宰猪做饭给小鬼子,小鬼子们要闲着吃,这也正合我的心意。宰了猪了,我瞅了个机会来挑水,是耐赛大哥指点的水牢。哦,你没见过耐赛,他是个顶好的克钦人!”高杰一边说话,一边寻望四周,他明白水牢是不能随便接近的。“贵生,你的肩伤怎样,能扛住枪吗?是战士,要能扛枪,才能战斗!”

“我的肩胛有些发炎了,可是我不觉得痛!”宋贵生说。“中尉,现在能打开木板门吗,我想跟你走。我的肩头不碍事,扛起枪打小鬼子,这点伤算什么,仇恨会给我力量!”

“现在不行哪,贵生,太阳当顶,水牢四周又没掩蔽我们的树林,也许小鬼子的哨兵正看着我呢!”高杰严肃而认真地说。“贵生,准备好,今天黄昏时分行动!”

“我随时准备着战斗,中尉,你要多加小心!”宋贵生停顿了一下,又说。“中尉……老连长,我想问你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说呀,想说就说,我可不能耽搁太久,免得小鬼子起疑心!”高杰说。

“我是想问问,丽娅关在小学堂做慰安妇,受小鬼子欺凌过了么?”宋贵生说。

“住口,贵生,不许胡思乱想!”高杰厉声说。“我要走啦,好象我有麻烦了!”

“什么人敢找中尉的麻烦?中尉,你要小心!”宋贵生说。

“贵生,保重。一个小鬼子看见了我,捧着枪走下来了!”高杰说。

“中尉,照顾好丽娅,我,我……啊呀,要命的水又要呛我啦!”宋贵生说。

高杰离开水洞,走上沟坎,提起水桶往水沟里取水。他弯腰取水,斜眼瞅着从半坡上走下来,小跑几步走向他的那个日军哨兵。他立刻明白,看似没有人看守水牢,其实站在水牢之上百米开外的哨兵,随时监视着水牢。炙热的阳光照耀着田野,也照亮了人的面孔,高杰看得清日军哨兵的脸庞,那是一张白皙的脸,好象是刚刚入伍,还没经历过战火的年轻的脸。

“你的,什么的干活?这里的不许看,水牢的不许看!”日军哨兵吼叫道。

高杰打满一桶水,提起来放在沟坎的草坪上,平坪不太平整,木桶里的水撒泼了些,他挺直身子望着手捧长枪的日军哨兵,装出有些胆怯的样子,说:

“太君,我来挑水,宰一头肥猪,太君的咪西咪西。岗山队长的知道的!”

“哟嘻,挑水的下边的可以,你的水牢的四处看看,真挑水的不是,你的,支那军人的干活?”日军哨兵摆着长枪逼近高杰,仔细打量着高杰说。

高杰提起另一只水桶,又弯下腰往水沟里打水,装作听不懂日军哨兵的话。日军哨兵提到“支那军人”,这四个字就象钉锤在高杰的心尖猛击了一下,他紧张了起来。是的,挑这担水是不需要到这地方来,他顺着小河向上游多走了几百米,目的就是来打探关在水牢里的“支那军人”情况的。高杰心底紧张,表面却异常的镇定,借着往木桶里舀水的时刻,他在心底盘算:索性干掉哨兵,打开水牢放出宋贵生,再把哨兵的尸首锁在水牢里。可是,正值要开午饭的时候,日军哨兵要换岗,失踪了一个哨兵肯定要引起日军的搜索,大白天的,不是行动的时候,这是一着险棋,不到逼上绝路不能太冒险。要在日军的窝子里救杨丽娅、妮莉和恰妹,只有捱到天黑,借着夜色的掩护出其不意地行动,才是最佳时机,也才多有几分胜算。但日军哨兵咄咄逼人,他那枪刺反射的阳光也耀人眼目,怎样才能应付过去呢?

“你的,起来,你的不是茅邦村人,什么的干活?”日军哨兵厉声喝问。

“太君,我是耐赛的表弟,给皇军的送来一坛好酒,岗山队长大大的喜欢!”高杰说。

“你的不象良民,是不是支那侦察兵的干活,想救出水牢里的支那军人?”日军哨兵说。

“太君,我挑水的干活,宰肥猪要挑水煮肉的!”高杰提起水桶放下,看着日军哨兵说。

日军哨兵白皙的脸胀得通红,瞪着一双闪烁青光的眼睛逼视高杰,似乎非要看出高杰的什么破绽来才肯罢休。日军哨兵仗着手里有枪,捧着枪在高杰胸前胡乱摇晃,那刺刀的尖锋有两次差点儿碰到他的心口了。如果是茅邦村的村民,早被日军哨兵的枪刺吓晕了,高杰一直忍着,只想着尽快脱身。这哨兵也怪,高杰搬出了岗山队长,他还是不买账,也许岗山队长交待过,不论任何人接近水牢,都不能放过,哨兵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高杰一面求着情,一面作着准备,情急之下必须当机立断,他恳求道:

“太君,宰猪等着用水呐,我挑水走了啊,迟了,岗山队长要骂人的!”

“你的良民的不是,你的来侦察水牢的,支那军人的干活!”日军哨兵说。

日军哨兵逼近半步,摆动枪刺挑住高杰腰上的笼基的结,想打开高杰的笼基。高杰向日军士兵点头哈腰,谦卑地说:“太君,我的取水,岗山少佐的知道。”日军士兵哈哈一笑,说:“岗山少佐的受欺骗,你的脚很白,是穿军鞋的脚,你的是支那军人。”

日军士兵眼光很毒,确实看出了高杰的破绽,高杰把脸膛弄黑了,却忘了妆扮自己被鞋袜捂得白暂的双脚。日军士兵摆动枪刺,第一下,高杰忍了,脚下却暗地使劲,趿紧拖鞋。哨兵收回枪,瞄着笼基的结又挑过来时,高杰一闪身,让过锋利的刺刀,两手抓住枪身一推,一扭,再一搡夺过长枪,抡起来用枪托猛地劈向日军士兵脑袋的左侧,只听得“噗”的一声钝响,日军士兵即刻向下栽倒,仰面栽在河沟的草地上,高杰毫不手软,再以枪托猛击日军士兵的面颊,可怜日军士兵顾不得嚎叫一声,就命丧黄泉了,生死就在这眨眼之间。高杰撇下日军士兵的尸体,提着枪飞一般奔向水牢的木板门,使刺刀戳进锁柄和锁身的孔洞,轻轻一崴,崴开了铁锁。他把长枪靠在墙上,打开木板门,急惶惶地说:

“贵生,爬起来,我救你来了。我杀了小鬼子的哨兵,快起来,要快,豁出去啦!”

“中尉,真的能走了?你拉我一把,这水坑好深啊!”宋贵生惊喜地说。

高杰俯下身,抓紧宋贵生的一只手向上拉,宋贵生脸色苍白,手软而滑。“使劲呀,贵生!”高杰鼓励着宋贵生,他咬紧牙关,借力使劲,两脚蹬紧墙壁往上一蹭,蹿出了水坑。他全身湿淋淋的,带起来一阵水流,涮啦涮啦直往下淌。高杰看着全身淌水的宋贵生,机灵灵的转动着脑袋,他明白宋贵生这样子见不得人,思索着办法,说:

“贵生,你还算坚强,两天多没吃东西了吧,气力还够。你这身湿衣服见不得人,虽然有辣太阳,可一时半刻晒不干。怎么办呢?你能去哪里呢?啊,有了,贵生,快脱掉你的湿衣服,脱得连裤衩也不剩。我去搬小鬼子哨兵来,你得换上小鬼子的军服,不要害怕!”

“肚饱千休,肚饿变彪。为了活命,我什么都敢干,怕什么!”宋贵生说。

高杰转身就跑,飞一般奔向日军士兵的尸体,他一手插进日军士兵的脖颈下面,一手搂住日军士兵的脚弯,下狠劲抱起日军士兵,回转身风风火火地跑向水牢。在水牢门口,高杰镇静下来,从从容容地剥下日军士兵的衣服,递给精赤着身子的宋贵生,说:

“贵生,快穿上,越快越好。只有这一个办法,别害怕死人的衣服!”

宋贵生接过高杰递给他的衣裤,不加思索的麻利地穿上日军士兵的衣服,再取下日军士兵的帽子戴上,瞬间把自己扮成了日军的哨兵了。他顺手拿过长枪背在肩上,原地了转一圈,上下打量一下自己,有些得意地说:

“中尉,你是克钦汉子,我是日军哨兵,下一步怎么办,请训示!”

“不说调皮话,我要走了。哨兵宋贵生,你让开,小鬼子要进水牢泡澡!”

“这小鬼子命好,死在缅北茅邦村,还有这么大一间房子做坟墓啊!”宋贵生说。

“对不起小鬼子的老娘,他心善一点,他不必死,也许还能回小日本去见他老娘!”

高杰把日军士兵的尸体拖到门口,捋起他的双脚揿进水坑里,急忙拉上木板门,再用铁锁挂上,按一下铁锁,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做完这一切,舒了一口气,说:

“贵生,你背好枪,直往半坡上走,象个哨兵回去站好岗,要象日军哨兵的样子。记住,小鬼子来换岗,你只管向来的小鬼子摇手,示意不用换岗。要特别机灵,随机应变。我没有办法给你送吃的,你自己想办法。如果不行,设法到村后的树林里去,林芳护士长她们就藏在树林里。天黑以后联络,没忘记联络暗号吧,就是苦怄鸟的叫声。你快走,幸亏再没有小鬼子发现我们。我要走了,我是取水的克钦人,把脚弄黑些,我不管你了,贵生,我走了!”

“中尉,保重,我也站岗去啦!”宋贵生背着长枪说。

高杰快步回到水桶旁边,俯身在水沟里洗去手掌上沾染到的日军士兵的几点血渍,再掬起几捧水揩去笼基上的泥土。经太阳照晒,笼基干了,一些混土在忙乱中抖落了。他不敢怠慢,挑起水桶快步往回走。茅邦村并不遥远,茅草屋和铁皮房在大树的掩映下显得零零落落的,这里那里飘起来几柱炊烟。尽管村寨已被外族强人所占,但留下来的村民还得过日子,烧茶做饭是必需的事。在村外看,村寨如往日一样,宁静把强暴和血腥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了。茅邦村里偶尔传出的公鸡打鸣和犬吠声,告示着村寨里凶险中的祥和。

“进村了,总算暂时应付过去了,但愿岗山和渡边别找我的麻烦!”

高杰为成功解救出宋贵生而感到异样的欣慰,是那日军哨兵帮了忙,他才在情急之中果断行事,成就了自己,也救了宋贵生一命。宋贵生自由了,并且手中有了枪,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了,不再是水牢里的“罪人”,正所谓英雄是逼出来的,就是如此罢了。欣喜之时,高杰也感到局面越来越复杂。宋贵生是战士,即使牺牲,也该象个战士那样死去。林芳带的那些姐妹藏在树林深处敦希老人的小木屋里,但愿不要发生什么意外,女兵们会绝对服从林芳护士长的号令,但叶尼娜和貌笛会完全服从吗?尤其是叶尼娜,性情火烈,知道妮莉妹妹就在眼前,她会不会救妹心切,贸然行动呢?解救杨丽娅、妮莉和恰妹,需要的是等待时机,若一着错就会全盘皆输。这个时候,高杰觉得时间流逝得太慢了,他抬头望一眼当空的太阳,他多么希望那彤红的烈日眨眼间就滑落到西山背后去啊。

“我必须告诉耐赛水牢那儿发生的事情,看情形等不到天黑才行动了!”

高杰挑着水桶走进教堂的空场上,放下水桶寻望耐赛的身影。耐赛和几个克钦人正忙着收拾刮白了刚剖开的肥猪。猪头已被砍下,挂在树叉上不停地滴着血,树下汪成了一滩血饼。土灶那儿,一个克钦汉子把炭火拢在灶眼外,在炭火上烧烤着猪心和猪腰子,红红的炭火上飘起的油烟散发着浓浓的肉香,令人馋涎欲滴。岗山少佐坐在教堂门外的桌旁,躲在阴影里等待着烧熟的猪心和猪腰子。渡边站在岗山身旁,远远地望着这边课桌上剖开的猪肉,看样子他也很馋了,好象在不停的咽口水,可是他也怕烈日的炙晒。耐赛回身望见了高杰,放下手中的柳叶尖刀,走过来,站在高杰身旁小声说:

“小心,桑景来了,在教堂里。你去砍肉,别让桑景看到你的脸!”

“天哪,真是冤家路窄!”高杰轻声说。“表哥,那边的表弟放出来了!”

“明白了,挑水去那么久,我就明白会有表弟的事!”耐赛说。

“表弟有急事,我得帮帮他,他平安回家找饭吃去了!”

“万不得已,桑景表弟我也要帮他,让他先回家。表弟,快去砍肉,别惹太君生气!”

高杰走到课桌旁,拿起一把砍刀,示意两个克钦汉子打帮手,他挥刀砍肉。他刀法精准,先把脊骨砍开,再让耐赛用柳叶尖刀把猪肉划成小块,丢到桌边的一个大盆里。桌旁有箥箕,箥箕里盛着猪肠,剔下来的板油、肝脏、肺脏和杂碎装在另一个锑盆里。高杰始终背对着教堂,以防桑景从教堂里出来正面看到他。耐赛宁可费劲地转动桌上的大肉块,也一直不与高杰换位,他一心一意地掩护着高杰。这时候,他望见桑景走出了教堂,在渡边身旁说了几句话,他得到了渡边伸出拇指的夸赞,扬着笑脸朝着砍肉的地走过来了。他边走边大声说:

“喂,伙计们,太君的猪心猪腰子烧熟了吧?太君等着下酒呢。快点喔,不要磨磨蹭蹭的,太君等心烦了,拿你们开刀,又吓得你们屁滚尿流的。不是我在太君面前说着好话,你们怕是要挨刀了。太君用长刀杀人,可比你们杀猪快多喽!”

“猪心猪肝烧熟啦,我们的克钦好汉,快来捧去贡献给太君!”耐赛说。

桑景走到高杰身后,拍了高杰的肩头一巴掌,扬着下巴说:

“耐赛,这是哪个村子来的屠夫,我还没见过,刀法不错嘛!”

高杰不理会桑景,高高地举起砍刀,狠劲地砍下去,嘭的一声响,一块猪肉应声断为两截。他夸张的动作吓了桑景一跳,桑景急忙后退两步,晃了几下才站稳了身子。

“耐赛,这屠户是个哑巴,怎么对我不理不睬?”桑景气呼呼地问道。

“他是我表弟,耳朵背,听不清你讲的话,可他是个好屠户,脚手麻利,力气也大。”耐赛转身盯着桑景说。“桑景,我们的克钦好汉,快端猪心猪腰子送给太君们去!”

“耳聋必是哑巴,我惹不起。把猪心猪腰子装在碗里给我,我送给太君!”桑景离开了高杰身后,望着土灶说。“伙计们,太君今天心情好,你们别磨蹭着惹太君生气,快一点!”

“桑景,都是自己人,我们愿为太君效劳,太君面前,你要多多美言!”耐赛说。

宋贵生背着长枪走上半坡,找不到日军哨兵的哨位,其实,本没有固定的哨位,哨位是流动的,以观察河岸和水牢为基本点,兼顾探查村外的情况。宋贵生选择了村边的一棵梅树,在梅树下不停地转悠。他转悠了一会,心情放松了些,却感到四肢乏力,眼皮也异样的沉重。他饿极了,更想睡,还倍感孤独,热辣辣的太阳光照射着他,他更感到疲倦。在水牢里,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他只顾得不停地舀水、舀水、再舀水,完全不觉得饥饿、困倦、疼痛和孤独。“我不能这样软弱无力,这很危险,碰上敌人,自己有斗志,却没有战斗的力量,决不能再做小鬼子的俘虏,必须解善一下目前的处境,怎么办呢?美美的睡一觉是不可实现的,但哪里能弄到一点吃的呢?哪怕是半碗稀饭,或是半个玉米饼,也是救命的哪。中尉交待过,必须注意来换岗的日军哨兵,这来不得半点的差错。假若小鬼子感觉了哨兵失踪,势必引起日军的怀疑,身处险境的中尉就更加危险了,我必须坚持下去,我要抖擞精神!”

梅树枝头挂满金黄的果实,太阳把金黄的果实照得诱人,宋贵生看着金黄的果实直舔嘴皮,不住地咽口气,但他不便采摘果实充饥,中国军人进入缅北是不能随意摘取群众的东西的,这是远征军200师铁的纪律。梅树后边,是一户人家,茅屋顶上有淡灰色的青烟飘起来,茅屋里有煎炒刷锅的声响,好象在煎炒干豆腐,干豆腐的特有的辣呛香味从茅屋里飘出来,强烈地刺激着宋贵生的鼻翼,诱惑他背着长枪情不自禁地走向那户人家的大门口。他站在门外谨慎地往屋里张望,院子里一个全身穿着粗布黑衣的老女人站在院子里望见了他。

“我肚饿变彪了,不能怕羞了,我讨要点饭食填填肚皮吧,我是讨饭吃,不是强抢!”

宋贵生背好长枪,抬起两手凑在脸前,做着往嘴里扒饭的动作,老女人愣怔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宋贵生又做了一回扒饭的手势,老女人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摇摇头转身走了。

“我穿着小鬼子的这身狼皮,怪不得老人家不愿给我施舍,我不怪你,老人家啊!”

宋贵生叹口气,摆摆手正要离开大门口,斜眼瞅见那老女人捧着一个木碗出现在了院子里。老女人紧绷着脸,捧着木碗蹒跚走出来,在离宋贵生丈把远的地方放下木碗,把一双竹筷搁在碗上,伸出干瘦的右手指了指木碗,转身走了回去。老女人满脸的恐惧,那样子俨然是碰上了鬼,送上一碗浆水凉饭,只求鬼怪领受了施舍,快点离开她的家门。

“谢谢老人家,不管你把我当成什么鬼,赏给我一碗饭吃,我感激不尽!”

宋贵生跨过门坎,捧起木碗返身走了出来,在心底默默地感谢着老人家。他走到梅树下的树荫里,蹲在路边才开始吃那碗饭。白生生的米饭头上几块油煎的干豆腐香味四溢,还泡有菜汤,辘辘饥肠迫使他不顾一切地大吃起来,眨眼间木碗就成空碗了。这时候,他猛然抬头望着刚才自己转悠的地方,一个日军士兵走到那儿,拄着枪站在哨位上,不停地向他摆手,示意他快回教堂本部去,日军士兵果然来换岗了。宋贵生与那日军士兵相隔二、三十米远,他不敢答话,举起手中的木碗在半空扬了扬,示意对方,自己还了木碗就走。

“老人家的一碗饭救了我的急,还让我避开了小鬼子,菩萨佑护着我哪!”

宋贵生把木碗送到门外,端端正正的摆在门坎上,放好竹筷,深深地向主人家鞠了一躬,起身时他瞅见那老女人别在屋角打量他。他不会克钦话,只能用汉语轻言谢意。他不敢久留,向老女人报以淡淡的一笑,再向老人深鞠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门口。

“我去哪里呢,中尉说过,女兵们藏身在树林里,我只能去找寻女兵姐妹们!”

十一

宋贵生沿着村边的小路走向村后,他急切的要远离那日军哨兵,以免节外生枝。他也瞥过那日军哨兵一眼,那哨兵忠于职守,挺刮地站在哨位上注视着村前滚滚流淌的小河,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谢天谢地,小鬼子真把我当同类了!”他抬头望一眼半天里挂着的红彤彤的大太阳,辨别出自己应该是在村西,按中尉说的,林芳护士长和姐妹们应该藏在村东边的树林里。他没有选择,只有向茅邦村村后的树林走去,走进树林,自己就相对安全了,茂盛的树林能够深深地掩藏他,但他也害怕独自一人迷失在丛林里。

茅邦村三面都与山林连结着,处处有通往山林的小路,宋贵生很容易就钻进了树林中。他斜斜地攀上半山腰,透过树林俯瞰茅邦村。整个茅邦村尽收眼底,掩映在稀疏有致的树林里的茅屋和铁皮房显得低矮简陋,错错落落的,远远看去,沐浴在灿烂阳光中的茅邦村,温暖而祥和,实在不敢相信其间隐藏着许多犹如魔鬼一般的日军军曹和士兵。

“我找不到女兵们又该怎么办呢?我不能去找中尉,也不能只身一人去救杨丽娅,我该往东边走,我一定要找到护士长,我不能孤独一人了,单枪匹马,不象远征军战士!”

宋贵生一直向着东方小心翼翼地走在树林里,树林里异样的寂静。他感到无限的孤独,他深切地盼望林芳,或者王秀君,也可以是张莎能够发现他的身影,让他尽快的与女兵们相聚。可是想想自己穿着的日军军服,即使女兵们望见了他,也把他当作小鬼子退避三舍了。他想过用联络暗号,象那苦怄鸟呼唤女兵们,可是还不到时候,中尉听到苦怄鸟的啼唤会不知所措的。起风了,山风摇曳树枝发出一阵吱嘎嘎、吱嘎嘎的响声,令他心尖儿颤抖起来。

“太不应该了,我怎能害怕呢?山林里没有妖魔鬼怪,我的心抖什么哪!”

宋贵生选择一块干燥的地方,背倚一棵榆树坐了下来。阳光从树梢间洒下,把树下照得亮堂堂的。一只灰黄色的小鸟扇动着翅膀从红日的光晕里飞下来,落在一棵栎树的枝条上,小鸟和栋树皮的颜色十分相似。宋贵生睁大眼睛望着小鸟,小鸟也好奇地看着他;他们相互望着,默默无言。宋贵生揉了一下眼睑,又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就望不见那只小鸟了,好象鸟儿融进了栎树的树身里。他有些感慨:小鸟无忧无虑,多么舒服自在哪。他想到鸟儿的自由飞翔,放松了自己,就打盹了。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两眼盈满泪水的杨丽娅在树林里呼唤他的名字,象鸟儿那般张开双翅扑闪着向他飞来,停在半空端详他,但他却胆怯了,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不敢正视杨丽娅泪汪汪的眼睛;他想喊她却喊不出声,喉咙好象被什么僵硬的物体阻住了,他感觉自己将要窒息,伸长手臂胡乱抓着,想抓住杨丽娅,可是杨丽娅似在眼前又远在天边,蓦然间象那只灰黄色的小鸟消失在了红日的光晕里。

“丽娅,我等着你呐,你怎么不说话,你别象鸟儿那样飞走哪!”

宋贵生猛的一挣,两手在半空里乱抓一气,叫出惊乍乍的声音来,把自己惊醒了。他挺直身子抱紧长枪,摇摇脑袋清醒过来,才明白自己是在作梦。他无意识地抱紧长枪,昂头一看,他的眼前出现了几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他哧了一跳,以为天已经塌了,是巨人在顶着天,他稍稍清醒一些,看清了林芳和张莎象巨人一般站在他的跟前。树林里阳光明媚,肜红彤红的,树冠后面的天空依然是蓝色的。林芳冲着宋贵生莞尔一笑,说:

“贵生,你怎会打扮成这个样子,我们差点儿把你当成小鬼子给宰了。你大白天做春梦哪,大喊杨丽娅的名字,喊得又伤心又亲切。想丽娅呀,这不是时候。真遇上小鬼子,你成鬼了,贵生,你太麻痹大意,这里不是做梦的地方。中尉呢,你怎会穿着小鬼子的军服?”

“护士长,你别笑话我,我是梦见丽娅了!”宋贵生站起身,背好长枪说。“可是,丽娅还关在茅邦村的学堂里,我见不到她。中尉说了,今晚天黑时分行动。中尉杀了日本人的哨兵,把我从水牢里救了出来,要我来找寻你们,可是我穿着这身狼皮,你们怎敢见我。护士长,我两天两夜没阖眼了,我的屁股刚一沾地,眼皮就垮下来遮住了我明亮的眼睛!”

“护士长,我们走吧,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去跟秀君和燕梅会合吧!”张莎说。

“贵生,醒过来,我们走,我们要去一个小鬼子找不到的地方!”林芳边走边说。“我们都听耐赛说了,贵生关在水牢里受折磨,姐妹们正犯愁呐,中尉一人要去水牢救人,又要救关在小学堂的丽娅和妮莉,还有瓦鲁村的恰妹。这下好了,贵生脱离苦海了,听说水牢就象苦海一样苦啊,贵生兄弟,那比苦海还苦?小声点,要提防树林里有小鬼子的巡逻兵!”

“贵生,你看见过丽娅吧,她现在情况怎样,是不是真做了慰安妇了?”张莎问道。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宋贵生跟在林芳身后慢慢走着,话音带着悲伤。“那天,我和丽娅被带到茅邦村来,我就被丢进了水牢。见丽娅最后一面时,丽娅说过,宁可死,也决不做慰安妇。中尉今天早晨还看见过丽娅,我相信丽娅是清白的。张莎,你不大相信丽娅会熬得过去。我相信丽娅,在军人荣誉和女人贞节面前,她宁可损失生命!”

“我也相信丽娅不是泥土做的骨肉,她会是一个刚强的女兵!”张莎说。

“张莎,做女人难,战场上的女兵更难啊!”林芳感慨说。

“我一定要去救丽娅,即使战死,我也要跟丽娅死在一起!”宋贵生说。

“不要轻言死字,我们远征军死的人够多了!”张莎轻声说。“我们200师万余人,能有多少人活着回到祖国去呀。我们最后的七个女兵,李婷姐、海春妹妹牺牲了。还剩下我们五姐妹,我是不想死。护士长,我真想回家。可是又不能撇下丽娅妹妹!”

“回家,等丽娅归来,我们就一起回家!”林芳走在最前面,平静地说。“现在,我们只能去敦希老人的小木屋,我担心叶尼娜又跟王秀君吵嘴,叶尼娜脾气真犟!”

真的,正如林芳护士长料想的那样,叶尼娜跟王秀君吵嘴了,而且吵得很凶,叶尼娜指着王秀君的鼻尖骂她胆小怕死,见死不救,象缩头乌龟一样只会躲在树林里乘凉,不会想办法去救战友和瓦鲁村的姐妹;王秀君也忍不住骂叶尼娜犟得象头牛,只会垂着头胡撞乱拱,全然不知道前方有陷阱,屁股后面有墙,跌下陷阱或是屁股撞墙,都是自私、愚蠢的表现。

“叶尼娜妹妹,人的肚子里肠子弯弯多,遇事要多想办法,牛才是一根肠子通屁眼!”王秀君冷静下来,和颜悦色地说。“中尉安排了,就得听中尉的,我不同意蛮干!”

“我们克钦人本是直肠子,不象你们大汉人,一肚子的花花肚子,却没有胆子!”叶尼娜气呼呼地说。“我妹妹妮莉在日本人手里,我心上有伤疤,我才会心痛!”

陈燕梅在一旁劝叶尼娜劝不住,搡着王秀君不要吵闹,王秀君也止不住话语。陈燕梅干脆甩手坐到一棵树下,紧搂着长枪,瞪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

“吵吧,闹吧,把小鬼子招来,大伙同归于尽。貌笛探路去了,撤退的路不探不行。护士长和张莎去了村子后面,不探察一下敌情也不行,我们总不能窝在一处让鬼子象捉小鸡一般给捉了。敦希老人去找他孙子巴桂,临走也叮嘱我们守在木屋里,不要走动。这下好了,你们俩跑来树林里放开嗓门吵闹,你们两个象枭山牛一样,不把脸枭破不罢休吧?牛角根痒啦,吵呀,枭呀,我坐山观牛斗,我倒要看看哪一个的头顶心先撞破,弄得两个枭山牛都头破血流,满面是血,吵红了眼,让小鬼子找来,一起去做涂脂抹粉的慰安妇吧!”

“燕梅,你要凑火呀,等火烧大了,谁也脱不开身。叶尼娜犟着要去救妮莉,能去吗?护士长不在,我作主,怎能由着叶尼娜的犟脾气去茅邦村找死?”王秀君忿忿地说。

“陈姐姐,你听王姐姐说的多难听,哪个是去找死的?”叶尼娜说。

“你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住嘴吧,等护士长回来再作计议,我想清静些!”陈燕梅说。

“我回来啦,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看看,我们找到了谁?”林芳接住陈燕梅的话说。

林芳、张莎和宋贵生突然从树林间走出来,一起面对着陈燕梅。林芳站在王秀君和叶尼娜的侧面,陈燕梅望见穿着日军军服的宋贵生,嚯地起身,抓枪在手捧着,一时不知所措。王秀君和叶尼娜也怔住了,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宋贵生取下军帽,咳嗽一声,说:

“姐妹们,认不出我呀,我可不是日本鬼子。燕梅,收起枪,别向我开火!”

“啊呀,贵生,你怎会是这副模样,把我吓了一跳,我的心怦怦直跳哪!”王秀君说。

“林大姐,他是什么人,穿小鬼子的衣装?”叶尼娜回过神来,打量着宋贵生问道。

“他是远征军战士,关在水牢里的就是他。叶尼娜,你还没见过贵生哥哥!”林芳认真地说。“贵生,瓦鲁村的叶尼娜,人称瓦鲁公主,是瓦鲁村头人扎约的女儿!”

“知道了,是帮助过远征军的老扎约的公主,可扎约老人被小鬼子残害了!”宋贵生说。

“贵生哥哥,是远征军战士,你也知道我阿爸的事情?”叶尼娜好奇地问。

“我是听耐赛说的,耐赛是个好人,不是奸贼!”宋贵生戴上日军帽子说。

“贵生穿上日军军装,完全象个小鬼子!”王秀君走到宋贵生跟前,扯下了他的衣领上的徽章,再摘下帽子上的五星,说。“鬼子的衣服可以穿,领章和帽徽一定要丢掉!”

“好了,真吵过嘴了吧?吵累了,我们找个地方隐蔽起来,敦希老人找给我们藏身的那片树林僻静,我们去那里休息。高杰长官有命令,今晚天黑行动,我们必须等待!”林芳拉着宋贵生的手,慢慢走向东面的山林,边走边说。“这里地形大致都探清楚了,我们所在的山林是在茅邦村的东面,我们与村寨中间相隔着一座马鞍形的小山梁,茅邦村座南朝北,村北面是一条小河。相信我,这里的山林跟我在云南的家乡的山林极为相似,在山林里辨别方向是我小练就的本事。这就是说,如果晚上我们进村,离开时只能往东面走,往村后的树林里也行,上山后还是要转向东方,我们就在这马鞍形的山凹会合。这一点,大家必须记住!”

“敦希老人找克钦游击队去了,游击队的勇士能帮助我们!”王秀君说。

“克钦游击队的勇士赶来,还能帮我们突破敌人的封锁线,送我们过边境!”林芳说。

林芳把宋贵生带到一堵矗立的山崖面前,山崖足有两丈高,平直的崖壁上灰白与褐色相间,点缀着些小树和蕨草,仿佛一幅巨大的岩画。山崖下是一小块坪地,灌木丛差参错落,崖前的三面都有高大的乔木组成避风挡雨的密林,这是一个躲藏隐蔽的好去处。宋贵生环视一遍四周,仰望着山崖,嗅闻着树林里淡淡的花香,感慨地说:

“真美呀,护士长,你真会选地方,这里可以做人家啊!真想留下来,造几间木房子,开山种地,秋天里摘野果,冬天打猎,过几年与世无争的清静日子,护士长,你想么?”

“我告诉你吧,护士长不想!”王秀君抢过话茬说。“贵生,你真心痴,要我们五姐妹陪你呀,你想过一妻四妾的美日子呀,你做白日梦呀?真是那样,不出一个月,我们五姐妹管保你只剩一张皮裹着一副骨架子。贵生,这样吧,等丽娅回来了,你们俩人留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象董永和七仙女一般过神仙日子。过几年,等赶走了小日本鬼子,我们再来看你们,小鬼子兔子尾巴长不了。那时候,你和丽娅的三男四女,都要叫我们阿姨喽!”

“秀君说的不错,贵生,我同意你和丽娅留下,你的肩伤有脓了,也好养养伤!”林芳不苟言笑,说话认真。“造几间木房子,你总会造吧,茅邦村耐赛大哥和貌笛可以帮你们!”

“我同意,今晚上我们一定帮你救出丽娅,燕梅,你说话呀!”张莎望着陈燕梅说。

“姐姐们都同意,我当然也要同意嘛!”陈燕梅冷冷地说。

“军中无戏言,我们一致满足宋贵生兄弟愿望,我想,中尉也会同意的!”林芳说。

“护士长,秀君,张莎,还有你燕梅,我是说玩笑话的,你们都当真了,你们真不懂浪漫!”宋贵生有些急躁,踱着步说。“怎么办呀,我要回家,你们想妈妈,我更想娘。都想丢下我不管了呀,还不如让我在水牢里淹死。叶尼娜,你帮我说句好话吧!”

“贵生哥哥,留下来好呀,高大哥也能留下来,大哥也有伴啦!”叶尼娜咪笑着说。

“完了,我完啦,没有人同情我呀,难道要我流落在丛林里?”宋贵生摇着头说。

“好啦,不开玩笑了。貌笛回来了,听听他探路的情况!”林芳说。

貌笛象个猎人不声不响地穿过茂密的乔木林,走到林芳面前,挥袖揩一揩脸颊,当看到宋贵生时,他还是露出惊讶的神情,但他很快冷静下了来,说:

“林大姐,情况不太好。一路上的路口、村寨都有日本鬼子,我都是翻山越岭绕着路走的。从这里往东面走,十几里路外有一条小河,是瑞丽江的支流,再往南去几十里,有三条河交汇在一起,称为三江口。三江口再往下走几十里路,就要到密支那了。我没去过密支那,我都是找乡亲打听的。据说,日军已攻占了中国的瑞丽、畹町,我们最好往东面走,过河后折向东北边,往腾冲境内去,小鬼子怕还打不到腾冲吧?”

“唉,不知道柳团长护送我们戴师长的灵柩走了哪条道,过了腾冲么?”张莎说。

“我们要能赶上柳团长,护送戴师长一程就好啦,老天保佑我们!”王秀君说。

“我们落后七、八天了,赶不上柳团长了,再说,真不知道柳团长走的哪条道。”林芳摇摇头说。“貌笛,我们感谢你,你坐下歇歇气。晚上,我们还有行动!”

“林芳大姐,你们都想着走,忘记我的妮莉妹妹了?妮莉就在山那面的小学堂里,我要去救妹妹!”叶尼娜背上枪,气呼呼地说。“你们怕,我可不怕,我阿爸,勒干弟弟,黛英妹妹都死了,没有了妮莉,我没有亲人了,我也不想活啦!我要去救妹妹,王姐姐阻拦我,还骂我比牛还犟,我的脾气就是犟。我现在就走,哪个也不要阻拦我。我心痛,哪个也不知道!”

“叶尼娜妹妹,不能乱闯,我们要听高大哥的,按计划行动!”林芳拦住叶尼娜说。

貌笛劝说叶尼娜,叶尼娜不睬他;陈燕梅站到叶尼娜面前,要她冷静,叶尼娜瞪她两眼也不搭话;宋贵生走到一棵树下,望着叶尼娜,说:

“叶尼娜,中尉说过,妮莉、恰妹、杨丽娅都还好,小学堂里关着二三十个年轻女子,学堂里四处是小鬼子的岗哨。你去了,还没见着你妹妹就被抓了,难道你也想沦为日军的慰安妇么?你这么漂亮,那帮豺狼见了,第一个就把你吃了!”

“我不信,我不相信,你在骗我!”叶尼娜把肩上的长枪丢在地上,从腰间抽出短刀抵住自己的咽喉,说。“林芳大姐,你也拦我,你们都没良心。我一定要去,你们拦我,我就死在你们面前,我说到做到。妮莉妹妹,叶尼娜姐姐来了,我们姐妹俩生死在一起!”

叶尼娜抵住喉咙的刀尖轻轻刺破了皮,渗出了米粒大小的一滴血,她咬着牙,从鼻孔里吹着粗气,眼角挂上了泪花,她的这个举动让女兵们慌了手脚。

林芳不敢再劝阻叶尼娜,害怕她真做出极端的举止来,若有不测,那才真的对不起长眠地下的扎约尊长、勒干兄弟和黛英姑娘。她打手势把王秀君、张莎和陈燕梅叫到树下,聚在一起悄声说了一阵话,又回到叶尼娜身边,装出十分冷静的样子,说:

“叶尼娜,你先放下刀。燕梅,把枪拿来给叶尼娜背好,战士,不能丢下枪,枪是战士的第二生命。叶尼娜,我们商量了一下,我随你去,我们姐妹俩有个照应!”

“林芳姐,要走就走,我不想多说话!”叶尼娜收了刀拐在腰上,坚定地说。

“好吧,要去我也去,我穿这身狼皮,好混进狼群里!”宋贵生说。

“我是克钦人,去克钦人的村子,遇到鬼子,我是走亲戚的!”貌笛说。

“王秀君,你们找个地方埋伏,准备接应。走吧,我们分头进村!”林芳说。“我和叶尼娜走一路,貌笛和宋贵生走一路,要相互照应。张莎、秀君和燕梅等着敦希老人!”

耐赛答应渡边来菜地里找佐料,葱姜青椒和蒜苗,茅邦村哪户人家的菜地里都能找到,但他舍近求远,到自家的菜地里找。他想确定一件事,就是打探妻子狄美和儿女是否离开了家,他了解妻子,妻子答应的事有时候做得很慢,或者不做。他站在茅屋外的菜地上呼唤妻儿,呼唤了多次,茅屋里没有响动,也没有人回应,他才放心了。“今天,孩子们必须离开茅邦村,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克钦人的孩子多半靠母亲带大,孩子们可以没有父亲,但不能没有母亲。妻子狄美带着儿女投奔亲戚去了,耐赛悬在心坎上的石头落在了实处,心情轻松多了。他找够了葱姜蒜苗,再采摘一些红了的辣椒装满了小提篮,轻轻松松地走出菜园,关上竹笆扎成的菜园小门,提着竹篮从村巷中往教堂里走。他抬头看村巷时,猛然望见一个日军士兵站在村巷里,背着长枪拦住他的去路。他并不畏惧,自己就在敌人窝子里,还怕一个士兵么?他迎着日军士兵走着,抖了抖手上的提篮,脸上挂满笑容,和气地说:

“宰猪的给太君咪西,佐料的大大的有,太君,教堂里的吃肉喝酒!”

日军士兵脸带微笑,却不答话,走两步让在路边,两眼盯着耐赛。耐赛也不感到奇怪,多数日军士兵是听不懂汉话的,更听不懂克钦话。日军士兵给他让路,说明日军士兵对他没有恶意,他依然满脸堆笑,走近日军士兵。当走到日军士兵跟前时,日军士兵突然开口悄声说汉话,把他吓了一大跳。日军士兵在耐赛耳畔说:

“耐赛大哥,请慢些走,说两句话,我猜出你了,你是耐赛大哥,我是宋贵生!”

“天哪,你真不要命了!”耐赛镇定下来,轻声说。“村子里你能来闲逛吗?表弟说了,你去了树林里,你迷路了,还是找不到敦希老人的小木屋和你的同伴?”

“叶尼娜很犟,她和林芳也到村边的树林里了!”宋贵生低声说。“貌笛也在村后的林子里,大哥,中尉那边情况怎样,能救人吗,叶尼嘴吵着要救她的妹妹!”

“唉,乱套了,要出事,咋不听你们大哥的话,快离开村子,我不认识你!”耐赛说。

“耐赛大哥,我们会把事情办好的,转告我们的大哥,请放心!”宋贵生说。

“教堂里有酒有肉,太君等着喝酒吃肉,哪里是动手的时候!”耐赛说。

“我的明白,太君今天的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醉方休!”宋贵生说。

耐赛不再搭理宋贵生,提着竹篮快步走了。他一直都沉着冷静,见到宋贵生后,他心底有些慌张了,身不由己地加快了脚步,走得匆匆忙忙的。宋贵生扮成了日军士兵,也许还能蒙混过去。可是那叶尼娜姑娘进村来,到底会闯出什么祸事来呀?“我们克钦人,长期避居在山林里,目光短浅,遇事讲义气,讲血性,讲勇敢,其实不讲理智的勇敢,是莽撞。要乱套了,我得把情况转告高长官,要有几手准备。今天的太阳走到好慢啊,总是在头顶上晒着人的脑壳,太阳公公呀,你快些走,走到西山背后去呀!”耐赛走到教堂门口,站岗的日军士兵向他打招呼示好,他也顾不得回话了,只是眯着眼向日军哨兵笑了一笑。

“你的,大大的好人,皇军的大大的喜欢你,猪肉的香死人了!”

“好?我很不好。我心焦急,兔崽子们,你们把我的心搅得象一团乱麻了!”

耐赛走进教堂的空场,目光寻望着高杰的身影。高杰守在煮满大块猪肉的铁锅旁,尽心尽力地翻弄着肉块,热汽一阵一阵地升腾起来,散出一阵阵肉香。阳光和热汽浑成一团,缭绕着高杰的身影。耐赛把提篮交给一个克钦汉子,要他去拣洗葱姜蒜苗,自己走到灶前,蹲下身子往灶眼里添着木柴,干咳一声后悄声对高杰说:

“表弟,有两个表妹和貌笛来了,就在村外树林里,水牢出来的人在村子里乱逛,我怕会惹出事来,我又不好招呼啊。叶尼娜脾气犟,要被小鬼子抓住,乱了套了!”

“叶尼娜表妹来串亲戚,真不是时候!”高杰一激灵,收住手上的木勺说。“来的真不是时候呀,我抽不开身去管她们,酒肉还没有上桌,太君们还不醉,哪有时间去管表妹,渴了饿了,她们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表哥,桑景出去了,好象是去了挑水的地方,有些不对头!”

“表弟,今天的太阳公公走路太慢,难捱到天黑哦!”耐赛说。

“表哥,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啦。听,有奇怪的声音,又有小鬼子赶来了吧?”高杰说。

这时候,村口响起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声越来越大,径直冲着教堂来了。片刻后,两辆三轮摩托车风驰电挚般驶进教堂空场,转个弯驶向教堂门口戛然而止,摩托车上乘坐的日军跳下车,向岗山行了军礼,站在岗山身旁,俯下身说了一通话。岗山对新来的部下点头称好,却依然坐在藤椅里翘着长腿,脸上堆着笑,看样子岗山很高兴。那两辆摩托车油漆乌黄,泥渍斑斑,可以想见它在缅北的山道上横冲直撞多日了。第一辆摩托车上架着的歪把子机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蓝幽幽的光亮。摩托车的到来,预示日军部队在战场上有了新的推进,也许岗山就是听到了军队新的战果,他眉开眼笑了。

“表弟,三个轮子的车第一次来茅邦村,皇军的人手越来越多啦!”耐赛说。

“新来的士兵好象是岗山的部下,但愿皇军的野战部队不要来!”高杰说。

摩托车冲进教堂空场时,高杰、耐赛和几个克钦汉子都转过身好奇地看着,其实,耐赛和几个克钦汉子是真正的好奇,眼睛瞪得直勾勾的,神色有些紧张,而高杰的好奇却是装出来的,他看中的是那挺歪把子机枪,他想起战友吴玉海就是夺得这样的一挺机枪,单枪匹马射杀鬼子兵,掩护了撤退的女兵们。高杰佯装好奇,却在心底盘算着怎样夺取机枪,象吴玉海那样射杀敌人,掩护林芳和宋贵生营救杨丽娅、妮莉和恰妹,即使自己战死,也要拉一群鬼子作垫背。但他不会贸然行动,他还是想着既救了战友,又能全身而退。两个新来的日军士兵向着铁锅走来,他们是闻到肉香味了。两个士兵站在铁锅旁,诞开笑脸伸长脖颈盯着铁锅里翻花冒油的香喷喷的猪肉块,一个士兵咂咂嘴,生硬地说:

“哟嘻,喷喷香了,岗山少佐的心肠好呀,我的大大的吃肉!”

“太君,来块肉,咪西咪西,又香又甜,太君流口水喽!”耐赛说。

高杰使木勺捞起一块瘦肉捧给说话的日军士兵,那士兵慌忙后退几步,象摇破郎鼓那般摇着双手,喃喃地说:“不行,不行的,没有岗山队长的命令,抢肉吃的要杀头的!”

渡边站在教堂门口,瞧见了士兵的举动,快步走过来,大声说:

“岗山队长允许的,耐赛老表,切一碗好肉送给新来的太君咪西咪西!”

“是,渡边太君,岗山长官不点头的,小太君们不敢吃肉!”耐赛说。

“皇军士兵的大大的好,绝对服从长官。耐赛,快点烧火,今天皇军的好好吃肉!”

渡边奸笑一声,边说着话,边转身走了。两个士兵虽然得到了渡边的许可,但也不敢贪嘴,有些灰溜溜的跟在渡边身后走了回去。岗山和渡边的中午饭吃了烧烤的猪心猪腰子,士兵们吃的是炒猪肝和瘦肉,算是随便应付过去了。高杰,耐赛和几个克钦汉子现在是为日军准备晚餐,渡边说过,要准备二三十个人的饭菜。高杰对渡边的提示感到有些惊讶,晚餐时候,有近一个排的日军士兵将在茅邦村集中,鬼子们酒足饭饱后,颠颠狂狂的再到小学堂里寻欢作乐,关押在小学堂里的妇女们要遭殃了,面对颠狂的如狼似虎的日军士兵,杨丽娅、妮莉和恰妹怎样脱身呀,而自己和耐赛不能进入小学堂,怎样才能对她们施以营救呢?高杰的心一阵阵抽紧,情势越来越危急,但就是想不出好的计策来。天黑之后行动,有夜色作掩护,可杨丽娅、妮莉和恰妹年轻漂亮,被小鬼子缠住了是最糟糕的事;白天行动,借故外出,冲进小学堂,出其不意地干掉那儿的哨兵,救出杨丽娅、妮莉和恰妹,带领她们冲出村寨,逃进山林,或许是一条可行的路子。可是现在自己赤手空拳,穿着克钦人的笼基和拖鞋行动不便,怎能与全副武装的强敌战斗,敌我力量悬殊,怎么办呢?

“耐赛表哥,我想解手,你能陪我去吗?”高杰悄声说。

“我也想撒尿,憋了半天了。”耐赛点点头说。“不过,解手事小,该去招呼一下亲戚!”

“我们的表妹不明白表哥的难处,我的心愈来愈急了,耐赛表哥!”高杰说。

“表弟,俗话说,先下手为强,解手也要先脱裤子啊!”耐赛说。

高杰对耐赛很是感激,耐赛明白他的心思,他本是想借故去会一会宋贵生,若有可能,随机而动。高杰心想:扮成了日军哨兵的宋贵生混进小学堂,引开或者干掉那里的几个日军士兵,及时救出杨丽娅、妮莉和恰妹。自己去耐赛家里换了衣装,带上枪,前来配合宋贵生,往山林里撤退。一旦有枪声,村外有林芳和她的姐妹们接应,大家在山林里合兵一处,阻击追赶的日军,如此行动要冒风险,也许是一条必走之路。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时候,桑景急急忙忙跑进来,手里提着一件湿漉漉的衣裳,高杰一看就知道那是宋贵生的军装。桑景身后跟着一个日军士兵木村,原来木村和桑景是奉岗山之命去水牢那边察看水牢里的“罪人”去了。宋贵生逃走和日军哨兵被棒杀,木村和桑景已经知道,岗山和渡边也很快就要知道了。

“表哥,糟了,桑景和木村去了水牢,水牢的秘密暴露了!”高杰紧张地说。

“别慌,表弟,我对付桑景,我送他回家,你赶快去小学堂里救人!”耐赛冷静地说。

桑景急急忙忙跑进教堂的空场,手上扬着那件湿漉漉的中国军人的上衣,边跑边大声吼叫:“渡边太君,有事向你报告,水牢里出事啦,太君的士兵被杀了,丢在水牢里,是中国军人干的,我找到了中国军人的衣服,太君,茅邦村里有中国军人……”

高杰看得分明,桑景手上扬着的湿衣服是宋贵生换下的,水牢的秘密败露了,岗山和渡边一定会在茅邦村进行大搜捕,自己的军人身份再边掩藏不住,自己一定要争取主动,不能束手就擒。情势十分火急,必须当机立断,逃离教堂取得武器与敌人战斗是唯一出路,但自己一行动,耐赛必然受到连累,正当高杰迟疑之际,耐赛看他一眼,大声说:

“高杰表弟,你快走,去家里看看你狄美嫂子和侄儿侄女,别管我,去拿你的冲锋枪!”

“表哥,你去哪里,我们一起去招呼亲戚,我们一起走!”高杰紧张地说。

“表弟,来不及了,狗要咬人,我要杀了小鬼子的走狗,我送走狗回老家去!”

耐赛一边说一边从课桌上抄起那把砍剁黑猪的血渍斑斑的大砍刀,挺身奔向桑景,拦住桑景的去路,举起砍刀站在桑景的对面,忿忿地冲着桑景说:

“桑景,你也是克钦人呐,你的心窍被熊油蒙住了吧,你怎会不分好歹,甘当走狗?”

“耐赛,你让开,有人杀了皇军的哨兵,放了水牢里的罪人,我要向太君报告。你给太君送猪送酒,太君夸你是好人,莫非是你杀了皇军的哨兵么?”桑景恶狠狠地说。

“桑景,那哨兵该死,你甘当走狗,祸害好人,你更该死,我先砍了你!”

“渡边太君,救命啊,耐赛杀人啦,耐赛口是心非,他暗地里窝藏中国兵!”

“渡边太君,我不是杀人,是杀克钦人的败类,我杀的是走狗!”

耐赛抡起砍刀扑向桑景,桑景毕竟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手敏捷,步伐快如闪电,他跳跃两步,闪身避开耐赛的砍刀,绕个半圆圈飞快地向教堂门口奔去,他手上高扬着宋贵生的那件军衣,象是仓惶的败兵在败退时摇旗呐喊,大呼救命。

耐赛更象是杀红了眼的武士,举着砍刀追赶桑景。这时候,跟随桑景奔饱进来日军士兵木村已经从肩膀上取下了枪,捧在手上哗啦一声拉开了枪栓,正在他举枪瞄准耐赛的后背之际,高杰挺着柳叶尖刀几个箭步冲到木村眼前,刀光一闪,柳叶尖刀宛如竹签戳豆腐一般地刺进了木村的胸膛,木村猝不及防,哎呀尖叫一声向后栽倒,手中的长枪摔向一边。木村的枪没有打响,但教堂门口响起了几声激烈的枪声,高杰依稀看见,耐赛把砍刀掷向桑景,砍刀打在桑景的背上,噗哧一声掉在了地上,枪声里,耐赛连中数枪,仆倒下去了。

“耐赛表哥,你真勇敢,你是好人呀,可惜好人不在世哪!”

高杰丝毫不敢怠慢,拼命似的往教堂外面飞跑而去,只见他脚步翻花,拖鞋在地面上揿起一溜烟尘。他救不了耐赛,也顾不得那两个克钦汉子了,他的伪装完全被撕破了,又杀了日军士兵木村,他再也不是憨厚的克钦汉子了。他曾想过去拣木村的那支长枪,但教堂门外的日军向他射击,子弹嗖哧嗖哧的向他飞来,打在地上炸起一团团泥士,他拣不了长枪,他只能没命似的逃走。不过,现在他手上有了柳叶尖刀,尖刀也是很好的武器。奔跑中,高杰脚上的拖鞋简直成了累赘,他索性甩掉拖鞋,赤着脚在村巷里奔跑。有几个日军士兵在他身后紧紧追赶他,他还听到了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日军士兵驾驶摩托车追逐他来了。

“来吧,小鬼子,给我送歪把子机枪来吧,我正等着使机枪杀鬼呢!”

高杰赤着两脚在村巷里奔跑,象飓风扫过村巷一般呼啸而过,日军士兵射来子弹也似乎追不上他,子弹都在他身后扎进了草丛里,不多一会儿,他就把日军士兵甩远了。不过,摩托车的引擎声却越来越响,渐渐向他逼近。摩托车上的日军士兵开枪向他射击,哒哒哒的枪声向他提示,日军士兵使用的真是歪把子机枪。弯弯曲曲的村巷对高杰有所护佑,机枪子弹多半打在了村巷边的栅拦上和菜地里。本来,高杰面临着两难选择,去小学堂里救人,还是去耐赛家看大嫂和她的儿女,两者都迫在眉捷,他都不好舍去。现在他坚定信念了,必须先赶去耐赛家里,耐赛为了中国军人,舍得献出生命,决不能让他的妻儿受到伤害,耐赛大义在先,自己作为中国军人,不能不仁不义。他相信,宋贵生进了村,一定去了小学堂,教堂那边的枪声就是信号,也是命令,宋贵生一定有所作为的。再说,高杰明白,他现在去小学堂,等于把日军往小学堂里面引进去,被日军包围在小学堂里,恐怕谁也逃不出敌人的魔掌。

“干掉摩托车上的小鬼子,再去耐赛家里,我也需要换上中国军人的军装啦!”

高杰拐了一个弯,跳上一堵矮墙蹲在墙上,刚好一棵桃树的枝叶掩住了他,他可以看见追来的日军,而日军却望不见他。他刚把身子藏好,蹲成可以蹿起来向下扑腾的姿势,摩托车就拐了弯,冲进村巷里来了。村巷的路面坎坎坷坷,摩托车颠簸得厉害,坐在车上的两个日军士兵上上下下的耸动着身子,象是发狂的样子。失去了追踪的目标,日军士兵停止了射击,枪声停了,村巷里摩托车的响声更加尖厉刺耳。高杰沉住气,憋足了一股劲,紧握柳叶尖刀,等待着摩托车驶过矮墙侧畔的时机。

炎炎烈日当空照耀,对面一幢铁皮房反射过来的阳光有些刺眼,铁皮那边的茅屋,就是耐赛的家。高杰等待的时机眨眼间就到了,他瞅准摩托车刚越过桃树下坑洼路面的时机,象猛虎扑羚羊那般纵身扑向坐在车斗里的日军,他的身体还未落稳在车斗之上,他挥舞的柳叶尖刀就在日军士兵的脖颈上划了过去,只见一股鲜血紧随着刀锋喷射而出,在半空里闪现一道红光,红光溅到墙上,把墙壁染得鲜红。红光闪过,日军士兵身子一歪,摔出车斗,落在了路边长满绿草的排水沟里。摩托车突然间受到高杰的冲击,前轮晃悠几下斜向右侧,摩托车撞在矮墙上熄了火。撞墙的同时,驾驶摩托车的日军士兵两手离了车把,身子向后一仰,高杰扭转身来,抡刀顺势一戳,戳中了日军士兵的腹部,日军士兵嚎叫一声摔下车去,仰面跌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高杰左手拄住车斗的边沿,跳鞍马似的飞身跃向日军士兵,使柳叶尖刀猛的插进日军士兵的前胸,他咬紧牙下死劲再捅了两下,他感觉柳叶尖刀锋利的刀刃已把日军士兵的心肝搅烂了,他一点也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日军士兵伸长腿不再动弹了。

“杀得痛快,我给扎约尊长报仇,我给耐赛表哥报仇了,还有龟田欠我一个脑袋!”

高杰拔出柳叶尖刀,看了看银白色刀刃上桃花一般红艳的的血渍,使劲把它甩进了菜园子长满绿菜的菜地里,他不想把血淋淋的柳叶尖刀带到耐赛的家里去。

“血债血还吧,柳叶杀猪刀刚杀了黑猪,又宰了三个鬼子,它的使命完成啦!”

高杰回身提起歪把子机枪,又从车斗里抓过两个弹匣,撒腿就往村巷深处跑。他紧跑了几步,拐向左边冲破菜园外稀疏的栅栏,三纵两蹿跳到了菜地里。突然,高杰猛的感觉脚底板剧烈地刺痛起来,急忙蹲下身一看,是自己踩到一枝木瓜刺了。他拔去木瓜刺,刺扎的地方有几滴殷红的血冒了出来,他来不及多想,抓一把半干的泥土在脚底胡乱地一抹算是抹上了止血药粉,跳起身向着耐赛家的茅屋飞奔而去。

骤然响起的枪声停了,摩托车声也息了,村巷里顿时沉寂下来。教堂那边也没有了枪声,高杰不敢去想象岗山和渡边此时怎样的暴跳如雷,怎样的指挥部下在村子里进行搜剿。那几个帮厨的克钦汉子能否逃过一死,桑景又会献上什么计策,带领日军到树林里四处搜查。高杰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赶到耐赛的家里去,关照耐赛的妻儿和换上自己的军装。忽的起了一阵风,拂动菜园边的桃树枝叶唰啦啦的响得叫人揪心,太阳光黯淡了下去,是西边半天里几团白云半遮半掩的挡住了彤红的烈日。但那些云团很快就被风吹散了,阳光又洒满茅邦村。阳光变幻的时候,高杰跑到了耐赛的茅屋门前,他看见茅屋门紧闭着,门扣上插着木楔,他明白主人已离开家,但他还是大声呼唤着狄美大嫂,他要尽到耐赛表弟和中国军人的责任:

“大嫂,狄美大嫂,你在家吗,你和孩子还在家吗,快说话呀!”

没有人回应高杰,他只好破门而入。他在客堂里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又进里屋转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人的影子,也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他冷静下来,不能再有声音招惹敌人。

“真好,都走了,狄美大嫂和孩子都走了,我放心了,耐赛表哥也能眠目了!”

高杰确认茅屋里没有了人,他紧绷的心弦放松了许多,接下来唯有的任务就只有去接应宋贵生和杨丽娅了。他在客堂里找到了自己的军装、军用匕首和冲锋枪,褪去克钦人的衣装和笼基,麻利地换上军装,披挂齐整。有了歪把子机枪,他也不愿舍去自己的冲锋枪,子弹带里还有充足的子弹,机枪打空弹匣就没有用了。他的动作十分麻利,又不能慌张,驾驶摩托车的日军士兵解决了,但还有其他的追兵。日军暂时不知他身在何处,但他也不明了敌人的情况。他没有听到村后的树林里有枪声,他相信林芳和女兵们不会妄自行动。

高杰把冲锋枪斜背在背上,捎带好机枪弹匣,提起歪把子机枪飞快地冲出茅屋,再转身过去把茅屋门关好,插上了木楔。在高杰心头洋溢着一个信念:不管事情如何紧急,他也要为耐赛表哥关好家门。耐赛为了掩护自己撤走,挺身而上追杀桑景的情景,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何时何地都不能忘记耐赛表哥舍身相救的恩情。

高杰穿上军装,变幻成了中国军人。刚才日军士兵追击的是一个持刀的克钦汉子,他只要不让日军发现自己,可以蒙混一些时间了。当然了,中国军人,更是日军追击的目标。他观察了片刻,好象村巷里有几个日军士兵,他们已经发现了摩托车和死去的同伴的尸体,他们哇啦哇啦的吵嚷着、怒吼着,也因为不知杀人者的行踪而狂躁不已。

“吼吧,嚷吧,没有撞在枪口上,我现在放你们一马。我身上带的落花生,够你们吃的!”

高杰悄悄地走进菜园,靠着墙根绕着菜地边轻轻地行走,他要远远的避开日军,借着菜地边桃枝梅叶的掩护,他轻轻钻过一道竹笆,悄悄走进又一个菜园,他的目标是小学堂。

高杰靠近小学堂的后墙了,墙后长满小树和草丛,他在树下藏住了自己。他轻轻挪步,找到了关押杨丽娅、妮莉和恰妹的那间教室。学堂的后墙只有胸口高,墙面以上装围教室的是木板,木板是用铁钉钉上去的,木板发黑,铁钉的钉头生了锈,要打开几块木板并不难。木板间的缝隙可以伸进去几个指头,他贴近板壁探察教室,他看得见妇女们蜷缩在一个屋角,满脸的惊恐和无奈,象一群待宰的绵羊,也许是教堂那边和村巷里激烈的枪声把她们吓坏了。高杰没有看见杨丽娅和妮莉,她俩可能在另一个角落里。他对恰妹的印象依稀模糊,他认不出恰妹。小学堂里异样的清静,看来日军一时顾不来查看小学堂,大白天的,小鬼子们也不需要妇女们慰安。高杰十分小心,不敢轻易走动。他现在最想见到的人是杨丽娅,只有向杨丽娅传递了逃走的信息,才能撬开木板,悄悄脱身。他无法营救所有关押在教室里的妇女,救她们也许会害了她们,她们的命运和生死,只能听天由命了,战争,总有无辜的人死去。

高杰透过树枝的间隙,探望远处稀疏的树林,没有发现追来的日军。他推想,渡边一定带着部下去了耐赛家,桑景也肯定尾随着渡边为虎作伥。抓住反抗志士的亲人进行残酷报复,是日军惯用的伎俩。跛脚岗山会行动吗,他还有兴致喝酒吃肉么,那些酒肉血淋淋的,只有豺狼才能吞咽下去。教室门口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日军士兵,高杰不敢说话,也不敢弄出一丁点响声。他忧心忡忡,又盼望着奇迹的出现——他盼望着宋贵生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干掉日军哨兵,冲进教室来拯救杨丽娅、妮莉和恰妹。高杰在心底祈祷:

“宋贵生,你去了哪里,你该行动了。敌人正在追杀扮作克钦汉子的中国军人,小学堂里才有暂时的宁静。宋贵生,你在哪里,赶快露脸哪,你扮成了日军哨兵,可以行动呀,你要怎样才能知道我接应你来啦。现在是救人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渡边和鬼子们很快会到小学堂来的。唉呀,林芳护士长又在哪里,你和女兵们千万不要莽撞啊,你们女兵是来不得狼窝的,几十匹饿狼见不得你们的面,饿狼们正在流口水呐,你们一定要藏在山林中。叶尼娜姑娘,你不能太任性啊,要听林芳大姐的话。杨丽娅、宋贵生,你们的中尉来了,中国远征军200师的中尉连长接应你们来了,你们赶快明白过来。我做了半天的克钦汉子,耐赛做了我的表哥,我很自豪。可是,我要战斗啦,我现在穿上了中国军人的军装,我是全副武装的中国远征军战士,我要行动了,我不能丧失了机会!”

高杰猫着腰向教室的右侧移动,他想左边的角落里没有杨丽娅的身影,她一定在右边的角落里。走了几步,他停下来,摆放好机枪,拔出匕首试探着撬动木板。他轻轻用力,木板就松动了,瞬间敲掉几块木板并不困难。“最要紧的是向杨丽娅传递信息,我用汉话悄声呼唤她,小鬼子听不见,多数克钦妇女也听不懂!”他贴近板壁,嘬着嘴巴对准一个缝隙,轻轻呼唤:“丽娅,杨丽娅,高大哥呼唤你,你在教室里吗?”

高杰镇静下来,谛听着回音。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他灵机一动,想起小时候邀约小伙伴玩耍,给隔壁小伙伴传达信息的办法,他从身边掐了一根茅草,从板壁缝里穿递进去,一边来回抽动着草叶,一边轻声呼唤:

“杨丽娅,丽娅,中尉寻找你,看见草标吗,听见我的声音吗,快回话!”

“高大哥,终于把你盼来了!”突然,有人抓住了茅草的另一端,轻飘飘地回了话。“中尉,我是丽娅,我是丽娅,我就知道,中尉是不会丢下我和贵生哥哥的!”

“丽娅,找到妮莉,还有恰妹,砸开板壁跳出来,别怕,我掩护你们!”高杰说。

“妮莉就在我旁边,我们随时准备着逃走呀!”杨丽娅异常激动,声音颤悠悠的。“中尉,恰妹也在旁边了,我们旁边有课桌,我来撞开木板。不好,小鬼子听到话音了!”

一个日军士兵捧着枪跳进教室,掉转枪口对着杨丽娅,大声吼叫起来:

“你的坐下,支那女兵,不得说话。天黑以后,岗山少佐找你说话!”

杨丽娅不敢激怒日军士兵,抓住妮莉和恰妹的手慢慢地坐在了凳子上,她装出乖巧的样子,两眼却瞅着那士兵的举动,她在寻找着机会——日军士兵返身走出屋的时候,猛冲上去袭击他的后背,是不错的机会,杨丽娅可惜自己身上没有武器。正在杨丽娅懊恼之际,另一个日军士兵也跨过门坎,走进了教室。杨丽娅望了日军士兵一眼,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认不出他就是宋贵生。先走进教室的那个士兵踱着步走向后墙,宋贵生乘其不备,跟上去抡起枪托砸向那士兵的后脑壳,只听扑哧一声,日军士兵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了。杨丽娅被宋贵生的举动吓住了,妮莉和恰妹凑近杨丽娅依偎着她,也吓得发了怔。其它妇女见此情状,更是吓得面如土灰,慌乱着往屋角里挤。宋贵生摔掉军帽,望着杨丽娅说:

“丽娅,是我呀,宋贵生,认出来了吧,我不是真鬼子!”

“贵生哥哥,真的是你,你咋会变成这样子?”杨丽娅惊讶地说。

“说来话长,丽娅,带上你的姐妹,跟我走!”宋贵生急急地说。

“贵生哥,中尉就在教室后面,你砸开木板,我们从后面逃走!”杨丽娅说。

这时候,教室背后哗啦响了一声,后墙上的一块木板滑掉下去了,高杰从空缝间探出头来,冲着宋贵生和杨丽娅,以命令的口吻大声说:

“丽娅,快出来,提防门外的小鬼子赶来。宋贵生,先把妮莉扶上来,她腿上有伤呀!”

“是,中尉。妮莉,上桌子,爬上墙去,往下跳,高大哥接你!”宋贵生说。

说话间,高杰又撬掉了一块木板,露出了一个近两尺宽的大洞。妮莉在杨丽娅的帮助下,爬上了墙,高杰把她抱了下去。杨丽娅要恰妹跟上,恰妹退后了一步,让杨丽娅先上去。杨丽娅不敢磨蹭,跳上课桌,再翻身上墙,不等高杰接她,她穿过空洞,纵身跳了下去。

宋贵生催促恰妹上墙,恰妹不再犹豫,跳上桌,抬起右腿踩住了墙面,可是,就在恰妹正要用劲蹬腿上墙的这节骨眼上,一个日军士兵奔到教室门外,捧起枪瞄准恰妹射击,砰的一声枪响,子弹飞向恰妹,噗的一下扎进了恰妹的右腿,恰妹“啊呀”叫一声,身子失去了支撑,她摇晃了几下全身向后仰倒,跌在了墙根下,一时挣不起身来。

“恰妹,站起来,爬上墙,我扶你!”宋贵生大声说。

“你们快走,保护妮莉,中国来的大哥,别管我!”恰妹大声说。

宋贵生回身向那日军士兵开枪,日军士兵愣了一下,原来他把宋贵生当作了自己人,才没有向他射击。看见宋贵生开枪,那日军士兵闪身跳向一边,躲过了宋贵生的子弹。宋贵生不敢恋战,奔向恰妹要搀扶她。恰妹站了起来,打开宋贵生的手,踉踉跄跄地奔向教室门口,宋贵生抓她也抓不住,恰妹边跑边说:

“大哥,快走,妮莉需要你的照顾,不要管我。妮莉是瓦鲁村的二姐,你要保护她,我更要保护她。后墙那边来鬼子了,快逃,迟了就走不成了。大哥,我给妮莉挡住这边的鬼子!”

“恰妹,我们走,我们一起走!”宋贵生吼道。

“我不走啦,黛英三妹死了,她托梦给我,我要陪三妹去啦!”恰妹回答。

那个日军士兵闪身站到了门口,举枪射击,恰妹迎着日军士兵的枪口扑过去,她的腹部中了枪弹,但她没有仆倒,却奋勇向前,就在那日军士兵拨拉枪栓之际,恰妹扑到了日军士兵跟前,以脑袋撞击日军士兵的胸口,拱倒了他。“死吧,一起死吧!”恰妹蹭动身子,按压住日军士兵,两条手臂象蟒蛇缠物那般紧紧缠住他的脖颈,越缠越紧,真不知道受了伤的恰妹此时哪里来的力量。日军士兵上半身丝毫动弹不得,两腿却象划水那样划了一阵,渐渐的动作越来越弱,最后划不动了。恰妹昂着的脑袋耷拉下去磕在日军士兵身上,气绝身亡。

“恰妹,你真不愧是个克钦人的刚烈女子!”宋贵生说。

“贵生哥哥,快走呀,渡边带领一干小鬼子追来啦,中尉命令你快走!”

杨丽娅在矮墙外呼唤宋贵生,她的声音惊乍乍的,仿佛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宋贵生的心尖。有几个女子挤到了那个敞开的洞口下,也想跳出去。宋贵生不敢制止她们,也不能帮她们。教室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日军士兵吼叫着赶来了。情势急迫,宋贵生来不及多想,猛地跳上墙,使枪托砸开一块木板,飞身跳了下去。

日军士兵胡乱开枪了,挤着爬墙的几个女子的后背中了枪弹,唰啦啦向后栽倒下来……

宋贵生跳到草地上,被树枝挂了一下,跌在了灌木丛边,杨丽娅提着冲锋枪赶过来,伸出手拉起了他。杨丽娅闪身躲到一蓬灌木丛后,招呼宋贵生到自己的身边来。她说:“等等恰妹,咋看不见她?”宋贵生嘘一口气,说:“恰妹死了,她冲去门口拦堵小鬼子,她死了,她救了我!”杨丽娅感慨说:“唉,多好的克钦姑娘,也死了!”这时候,他俩身后教室里的妇女们乱哄哄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但日军士兵不再向她们开枪,日军一般不枪杀乖顺的妇女,因为她们是被抓来的慰安妇,日军士兵们用得着她们。杨丽娅突然望见,一个日军士兵站到了矮墙上,把长枪从木板洞里伸出来瞄向宋贵生,就要向着宋贵生射击了。

“贵生哥,当心小鬼子打冷枪,快闪开!”

杨丽娅用肩头顶撞宋贵生把他顶开,他俩一同倒在草地上滚了一滚,躲开了那日军士兵射出的子弹。杨丽娅脊背着地,昂起头举起冲锋枪,对准板壁打出一梭子,打碎了一块旧木板,那个日军士兵身中数弹,轰隆一声栽倒下去。

“快走,贵生哥,我们去赶中尉和妮莉!”杨丽娅站起身大声说。

“走呀,丽娅,中尉在茅邦村浇了一锅热汤,小鬼子们疯了!”

宋贵生就地一滚,打个鲤鱼抢水挺起身子,拔腿就跑,跟上了杨丽娅。他俩并肩而跑,很快就钻进了小树林,目标向着学校后面的山林。他俩来不及回头再看是否有日军士兵从教室里跳出来,只管没命似的向前飞奔。遇到树木挡路,他俩就分开,绕过了树木又跑在一起,宋贵生边跑边说:“丽娅,你哪里弄来的冲锋枪,换给我吧,我好杀鬼子!”

“不行,冲锋枪是中尉的,我得还给中尉!”杨丽娅快步跑着,气喘嘘嘘地说。“妮莉的左脚跛了,走不快,中尉带她先走,他们在山边等着我们。中尉见我没有枪,借我冲锋枪!”

“中尉借你的冲锋枪,我不争了,我自己找小鬼子要去!”宋贵生说。

“这是美国枪,小鬼子有不起。中尉使的机枪,到是小日本人造的!”杨丽娅说。

宋贵生和杨丽娅在树林里飞奔,从小学堂里追赶而来的日军士兵紧紧追赶,不时地向他俩开枪,子弹嗖嗖的从他俩身旁飞过,杨丽娅转身射击,冲锋枪的火力压制追击的敌人。宋贵生却瞅准时机,利用小树作掩护瞄准了敌人射击,一枪打倒了一个日军士兵。他自言自语地说:“枪打出头鸟,来吧,鬼子们,谁追得紧谁先死!”

杨丽娅乘机纵身跃过一道破残的土埂,宋贵生跟踪而至,飞身跨过残埂,他俩迅速跑上了进山的小路。日军士兵紧追不舍,频频开枪,枪声在树林里炸响,却震荡着茅邦村和村后的山林。宋贵生跃过残埂后,回身再开了一枪,他好象看见,一个日军士兵又中弹栽倒了。

“贵生哥,中尉就在前边,我们快走,与中尉会合!”杨丽娅大声说。

“我要是使冲锋枪,能干掉一群小鬼子!”宋贵生说。

在村寨与山林相衔接的地段有一道半人高的土坎,是多年人踩马踏又经山水冲涮出来的沟壑的一边,另一边连结着缓缓的山坡。土坎上零零落落的长着些杂木丛,也有许多小缺口,在土坎与那片稀疏的小树林之间,是一块长条形的荒地。高杰以土坎为掩体,挨近一个树丛摆好了歪把子机枪,枪口正对着敌人的来路。对面的树林里,可见日军士兵奔跑的身影,但还不到射程之内,高杰密切注视着敌人的动向,等待着敌人靠近。机枪只有两个填满的弹匣,子弹实在有限,又没有地方补充弹药,高杰要把每一粒子弹都用在敌人身上。

杨丽娅风风火火跑到了高杰的身旁,抹一把额头的汗珠,紧张地说:

“中尉,小鬼子越来越多,村子里的鬼子都出动了吧?我们象是捅了一个马蜂窝了,马蜂叮人,撵人飞得九山十八洼。中尉,妮莉姑娘呢,我看不见她,她去了哪里?”

“妮莉进山了,她腿不好使,我要她顺着这条山路先上山。丽娅,你快走,赶上妮莉,去找到林芳护士长。张莎和王秀君就在山上,找到她们,能走就走,不要等我。我挡住小鬼子,你等我?别犟,快走,服从命令!”高杰摆弄着歪把子机枪大声说。

宋贵生紧随杨丽娅之后跑到了高杰身旁,高杰要他同杨丽娅一起上山,宋贵生迟疑着,想了想,恳求似地说:“中尉,我留下阻击鬼子,丽娅先走,把冲锋枪留下给我。多挡住小鬼子一时半刻,护士长和女兵们就能多走一程,到了山林深处,岗山小队就怕不追赶了!”

“中士,你必须走,别不听话,保护丽娅和女兵们撤退才是最重要的!”高杰冲着犹豫不决的宋贵生发火了,他的胡茬象刺猬发怒那般都枪了起来,两眼红得似乎要冒血。“宋贵生,你还嫌自己闯的祸不够吗?战场上,任性的士兵都要吃亏呀!要不是你任性,你怎会当了小鬼子的俘虏,为了救你们俩,耐赛表哥死了,恰妹死了,你还嫌不够吗?丽娅和妮莉脱险了,不是菩萨保佑,是克钦人帮助了我们,快去帮助妮莉,走呀,中士!”

“中尉,我就走,你别发火,你发火的样子我害怕!”宋贵生胆怯地说。

“丽娅,把冲锋枪给我,快去找到妮莉,走得远远的。我有办法脱身,小鬼子奈何不了我。记住,一定要服从护士长的指挥,大家在一起,才有力量!”

高杰发火的样子吓着了宋贵生和杨丽娅,他俩不敢再动声色。杨丽娅取下冲锋枪交给高杰,一溜烟似的沿着山道跑走了,头也不敢回。宋贵生也撒退就跑,边跑边回头望高杰,好象要说什么话,但最终没有说出来。高杰看看宋贵生和杨丽娅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林背后,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重新回到土坎下,把住歪把子机枪,喃喃自语起来:

“我发火了,我居然对战友发火了,我不该这样的。小鬼子,来吧,我恭候多时啦!”

十一

高杰冷静下来,观望着树林里的日军,日军士兵的身影忽隐忽现,好象一群幽灵在树林里转悠。高杰无法知道到底追来了多少敌人,他并不畏惧来多少个敌人,他希望来得越多越好,他欢喜来敌成群结对,机枪喷火时象砍瓜切菜那样扫倒一大片。好象从小学堂追来的日军与从耐赛家那边赶来的合兵一处了,对这一点高杰感到欣慰,他担心的是敌人摸上了山从背后偷袭他,两面受敌他难于招架。他望见树林里举着军刀的渡边,那个最可恶日军龟田陪伴在渡边左右,象是渡边的影子。高杰真想干掉渡边和龟田,但总有日军士兵冲在渡边的前面为他挡枪子。渡边的挥舞着的军刀闪射着彤红的阳光,那是一把罪恶的军刀,高杰铭记着那把军刀砍下老扎约头颅的悲惨时刻,他一定要为扎约老人复仇,他也想砍下龟田的头颅。

“我看不见岗山,也不见桑景,岗山队长,我不怕你耍花枪!”

高杰耐心的等待着敌人靠过来,四十米,还远;三十米,还不够近。片刻后,有六、七个日军士兵跑在最前面,冲出了树林,暴露在开阔的林地上了,高杰深吸一口气,轻轻调整机机口对准日军士兵,等到相距只有十多米时,他终于扣动了扳机,哒哒哒,机枪冒火了,子弹带着复仇的怒气飞向日军士兵,三个、四个日军士兵饮弹倒地,其余的士兵或藏到那道残埂后边,或匍匐在草地上滚动身子隐敝起来,开枪向高杰射击。顿时,枪声大作,子弹呼啸着向土坎飞来,噗哧噗哧地扎进土坎的泥土里和灌木树丛中。

高杰翻身滚向一边,背靠土坎避让枪弹。敌人虽然没有使用机枪,但十几条步枪一齐向高杰射击,敌人的火力压制着他抬不起头来,无数的子弹越过他的头顶,飞进了山林。他喘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能坐以待毙,缩紧身子滚向土坎的另一个缺口,那儿摆放着他的冲锋枪。他抓过冲锋枪时,刚好看见两个日军士兵从左前方摸了上来,离他只有十几步远了,他来不及思索,嚯地起身,平端冲锋枪突然向两个日军士兵开火,两个日军士兵猝不及防,双双饮弹毙命,一个倒在树下的草丛上,另一个栽在了路旁洼坑里。

“小鬼子,想偷袭我,还嫩那么一点哦,下辈子练练身手再来吧!”

日军朝着土坎的缺口开火,是高杰把敌人的火力引了过来。高杰蹲下身,举起冲锋枪向敌人打出一梭子弹后,就地一滚,又回到了架着机枪的地方。日军频频射击,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嗖地飞来,打中了高杰的左臂,他向侧边闪身躲到土坎脚下,捂一下带血的臂膀,右手抬起冲锋枪甩手射出一梭子,吼叫起来:

“狗日的,打中我啦,幸亏只咬了我的一点肉,可是我流血啦!”

高杰撕下一条衣襟,把受伤的左臂扎得死紧紧的,止住了血,他挥动一下左臂,觉得活动自如,但不感觉疼痛。他已抱定与追来的日军决一死战的决心,只要他的女兵们和叶尼娜姐妹走进了山林深处,脱离了险境,他就算完成了自己作为长官的军人职责和兄长的义务,能够实现了自己的心愿,他心满意足了,不过,他不会作无畏的牺牲,能够与女兵们一起回归祖国,才是他最大的心愿。他明白,女兵们回归祖国的路途上,还需要他。他起身紧走两步,又回到了土坎下,摆好了歪把子机枪。他的眼前,又有几个日军士兵捧着枪走出了树林,慢腾腾地走上来了,那几个日军士兵猫着腰,走路小心谨慎,看样子,他们也害怕了。他为自己一夫当关,万夫难开的气势而深感骄傲。日军士兵们猫着腰前进,没有开枪,也许他们不是害怕,而是根本找不到射击的目标。山林和茅邦村边有了一时难得的宁静。

第一个机枪弹匣打空了,高杰迅速地换了一个弹匣。他趴在土坎后面,思索着这样的问题:小鬼子们不开枪,不仅仅是看不到射击的目标,或许是在耍弄什么阴谋诡计?茅邦村村后稀疏的树林与山林的联结线是漫长的,许多地方都是上山的小路。小鬼子们正面攻击正撞在机枪口上,他们可以散开,分兵几路摸上山啊!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慢慢走向空地的日军士兵,也在搜寻渡边和龟田的身影。渡边和龟田的身影在阳光下消失了,在那几个猫腰前行的日军士兵身后,树林空虚了,地面上隐约可见西斜的太阳投下的几棵高大树木的阴影。

“渡边肯定有鬼主意了,一定是在使缓兵之计,他支使几个士兵拖住我,暗地分兵从左边,或者是从右侧摸上山去返身回来包抄我,断我的后路。渡边,我不中你的诡计,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看不见你的影子,但我能想象你那双狼一般的眼睛在暗处瞅着我!”

高杰瞄准走进空地的日军士兵,扣动扳机扫射,机枪的呼啸顿时使山林喧闹起来。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士兵撞上了子弹,突然蹦跳起来向后栽倒,手中的步枪摔向了身边的林地里,另外几个士兵各自寻找藏身的地方趴下,隐蔽起来。日军士兵有了目标,一起向高杰射击,子弹嗖呼嗖呼的飞来,高杰时时招架不住,索性闪身退到土坎下,躲避宛如飞蝗的弹雨。

张莎再也按捺不住了,站起身提着枪撒腿就走,王秀君猛跑两步,把长枪戳在地上,掰开手拦住了她。张莎板起了脸,圆睁两眼瞪着王秀君,气冲冲地说:

“闪开,王秀君,再挡我的路,我要你死。陈燕梅,你跟我走吗?你这个小和事佬,闷声闷气想发大财呀,拿出军人的骨气来。中尉为我们姐妹舍生忘死,我们却躲在山林里按兵不动,我们对得起中尉吗,对得起天地良心吗?王秀君,你怕死,我可不怕。戏子,只会在台上唱《花木兰从军》的唱本,见着敌人就脚颤手抖了吧?我张莎就是死,我也要去与中尉一起并肩战斗。快让开,好狗不挡路,饿狗摚门户!”

“张莎,你狗嘴吐不出象牙!”王秀君毫不示弱,恶狠狠地说。“谁胆小了,谁怕死了,咹?张莎,你再说我是戏子,我敲掉你满口的玉米籽,叫你遍地找牙牙!我是在执行中尉的命令,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中尉临走时反复交待,我们只能待在山林里接应,不要下山去潻麻烦,宋贵生和杨丽娅够麻烦的了。岗山小队是执行特殊任务的小队,目的就是要抓我们几个中国女兵去做慰安妇。你擅自下山,叫小鬼子抓去做了慰安妇,那才是中国军人的奇耻大辱。你明白吗,张莎小姐,你是饿昏头了,象饿狗一样发疯,乱咬人了呀?”

“谁是疯狗,王秀君,你嘴巴真臭,我要撕烂你的嘴!”张莎骂得更凶了,把步枪摁在林地上,拉开了搏斗的架式。“今天,本姑娘要教训教训你,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戏子!”

“莎莎,你还敢骂我是戏子,我真要割掉你的舌尖,教你会说话!”王秀君把长枪丢给身旁的陈燕梅,摆好姿势迎战张莎。“山东姑娘,放马过来,我才不怕你。战场上与敌人真刀真枪地干,我们也来真的,不让你碰碰石头,你还以为你的鸡蛋壳最硬!”

“张莎姐,秀君姐,我求求你们,别闹了,小鬼子都要打上山来啦,还胡闹?”陈燕梅抱着两条枪,有些慌张地望着张莎和王秀君,无可奈何地说。“山下枪声不断,怕是小鬼子发现中尉了,中尉和小鬼子打起来,也不知道情况怎样,杨丽娅有没有救,快想想办法呀!”

“输赢论英雄!”张莎硬气地说。“我输了,听戏子的,戏子输了,跟我走!”

“一言为定!”王秀君昂着头说。“赢家为王,输者称臣,放马过来,干着瞧吧!”

王秀君看起来文质彬彬,遇到紧急事情时容易冲动,她吼一声掰着手就向张莎扑去,张莎却冷静地站着观察王秀君的举动,当王秀君扑过来时,她猫下腰,右腿向侧边划了半步,让过王秀君的手臂,顶上前乘势拦腰剪住她的腰肢,再用劲向上一抱抱起王秀君,王秀君的双脚悬了空,拼命蹬地却使不上劲,张莎抱着王秀君向后一甩,把她甩在草地上,同时仆下身,紧紧摁住她。王秀君使劲挣扎了一会儿,撑不起身子,就索性放松自己,伸展开两腿和手臂懒洋洋的望着如伞一般的树冠,认输了。张莎也不纠缠,放开王秀君,站起身来拍拍手掌,拍掉手上粘起来的枯叶,盯着王秀君,吹两下鼻子,有些得意地说:

“服了吧,王秀君,唱歌跳舞你在行,来武的,你可不是山东姑娘的下饭菜。跟你说,小时候在家乡,身子单薄的男孩子也不在本姑娘的话下。服了吧,站起来,不要装皮塌眼。陈燕梅,还给王秀君步枪,是战士,就跟我走,我们还怕了几个东洋来的小鬼子么!”

“走就走嘛,秀君姐。我们又不是逃跑,我们是去找中尉啊!”陈燕梅平静地说。

“拿枪来,燕梅,我带路!”王秀君站起来,噘着嘴巴瞟了张莎一眼说。

“大演员,好样的,爽爽快快,这才象中国女兵!”张莎咪笑一下说。

太阳偏西了,阳光斜斜地照在树林里,林地上低矮的灌木丛和草丛仿佛在阳光里燃烧,透明的光焰闪闪烁烁,树林里暖融融的,轻轻吹来的西风象温润的少女的手那般触摸女兵的脸颊,令她们感到一种久违的惬意。从茂盛的森林里飘出来的山花的芬芳沁人心脾,几只大胆的鸟儿在啁啾,突然从山下的树林深处传来一阵激越的枪声,惊飞了鸟儿,也震荡着三个女兵惬意的心情。张莎、王秀君和陈燕梅走在树林里,听到山下的枪声,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站在大树下谛听枪声,枪声又停了,她们又仰起头看着天空。天空很蓝,白云悠悠飘移,大树后面的阳光十分柔和,金灿灿的,把树身染成金色。张莎打量着四周的树林,边走边在小路上拾几片山桃花的花瓣,草是青的,花瓣是红的,花瓣落在草叶上仿佛青草绽开了红花。陈燕梅走到张莎身后,看着她放在手心的花瓣说:“张莎姐,你爱苦桃花呀?”

“燕梅,这种苦桃花,结的果是甜的,可是我们的命很苦啊!”张莎一副伤感的样子,抬眼望着东边天际说。“我的故乡也有这种苦桃花,花瓣上好象有故乡泥土的香味,燕梅,这种香味你是感觉不到的,山里人才有这种感觉。燕梅,我真的想家了,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故乡去。我的故乡,山坡上桃花盛开时节,一片红艳艳的,那多美唷!”

“张莎姐,等战争结束,我去山东找你,一起去看山桃花。”陈燕梅深情地说。

“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瞧我手上的苦桃花,捻一捻,就象滴出血水来,染红了我的手心。战争,需要多少人的鲜血呀,但愿苦桃花不是鲜血染红的。”张莎说。

“桃花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让花瓣回到泥土里去,落英化春泥呢!”陈燕梅说。

“哟,看见花朵,燕梅也文皱皱的了,落英缤纷,化作春泥更护花!”王秀君冷笑一声,带点嘲讽的口气说。“不过,燕梅,你太天真了,天真怎么能应对战争。要学张莎,长一股牛劲,三四个小鬼子也掰不倒她。燕梅,人走在危难的路途上,做一做花的梦也好呢!”

西边天际飘荡着的云朵遮住了太阳彤红的脸宠,象是给害羞的少女罩上了洁白的面纱。少女窥视人间的目光化作了红霞,霞光把山林照耀得红艳艳的。张莎喜爱这样的红霞,霞光给她激情,激发她的想象,她把霞光当成是撩人的少女的目光。她感觉今天的霞光格外艳丽,象金子闪放的光芒,给树林披上了彩衣。今天的红霞带给张莎一种异样的平静,这种平静意味着什么呢,也许身前身后的树林里潜伏着敌人,能平静吗?她想象着,红霞淡化后,夜色会随风而至,让人沉沦在寂寞的黑暗中。张莎绕到一棵大树的身后藏住身子,招招手把陈燕梅叫到身边,指着前方的密林,附在陈燕梅的耳畔轻声说:

“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前面的树林里有声音,窸唰、窸唰窸唰,是有人在走路吧,是小鬼子。真危险哪,秀君,你过来,我们差点撞上小鬼子了。听见了吧,小鬼子赶在我们前头,上山绕个圈又摸下山去,我想小鬼子八成是要去偷袭中尉,中尉还在山下救人啊!”

红霞失去光彩,山林渐渐阴暗下来。张莎,陈燕梅和王秀君匍匐在松软的草丛上,几丛杜鹃,白栎和红木树丛掩蔽着他俩。杜鹃树上,一丛石斛长得茂盛,开着白色的小花,花的香气带着淡淡的苦凉味。她们的前方是一小块草坪地,东南边是一堵断崖。断崖背后看样子象是深箐。王秀君面带微笑,移动身子靠近张莎,把一枝苦桃花递在张莎手上,说:

“莎莎,这枝苦桃花送给你,你爱苦桃花,我送花,我们和好喽!”

“我们本来就好,哪个记仇了?”张莎接过花枝,仔细看了一眼说。“我才不犯小心眼,打打闹闹才是真姐妹、战友情。我爱桃花,燕梅是梅花,你象桃花,我想把红艳艳的花朵儿随身带着,让花儿永远陪伴着我,谁说过的,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莎莎,看前方,真有小鬼子。”王秀君把手上几朵零碎的花瓣撒在白栎树下,悄声说。“是小鬼子,鬼鬼祟祟的上山来,看样子又要折下山去,搞什么名堂?”

“秀君、燕梅,小鬼子在耍诡计,谋划着想从山上山下夹击中尉,护士长、叶尼娜在哪里?丽娅、妮莉,还有宋贵生,逃脱了吗?”张莎望了王秀君一眼,低声说。“秀君,你和燕梅往后退,找地方躲起来,我把鬼子兵引开,不能让中尉和姐妹们两面受敌。放心,小鬼子抓不住我,我有金蝉脱壳之术!”

“莎莎,我们情况不明,还是别招惹小鬼子,我们退回去等侍着中尉!”王秀君说。

“我同意,我们不要给中尉潻乱,一个杨丽娅就够中尉受的了!”陈燕梅说。

“废话,我是在给中尉减轻压力,我现在是王者,听我的,我要开枪了!”张莎说。

“我们是患难姐妹,打鬼子,一起干,不许退!”王秀君说。

“我不后退,三姐妹三条枪,杀鬼子要红眼,我不手软!”陈燕梅说。

“好了,一起干,我们且战且退,把小鬼子往左首的山上引开!”张莎说。

张莎提着长枪,轻轻地走近一棵杜鹃花树,把长枪架在树杈上,搜寻树林里敌人的身影,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枝,她发现了敌人。七八个日军士兵正在她前方几十米的树林里向山下移动,日军士兵走路很小心,不想弄出声响,意在悄悄地走到山下有机枪声响的地方,包围中国女兵。张莎回望王秀君和陈燕梅,见她俩做好了射击的准备,她点了点头,说:“小鬼子,冲着姑娘们来吧,本姑娘有好吃的招待你们!”

张莎搁好长枪,瞄准走在最后面的那个日军士兵的后背,这时候那士兵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转过身来东张西望的,前胸正好对上了张莎手中长枪的准星,张莎抓住时机猛扣枪机,砰的一声枪响,那日军士兵应声而倒,当即毙命。王秀君和陈燕梅同时开火,枪声激荡着山林,也搅乱了日军的阴谋,日军士兵们慌慌张张转过身来,捧着长枪寻找射击的目标。几个士兵胡乱开了枪,子弹飞进树林象雨滴溅入大海那般瞬间就无影无踪了。

“秀君,与中尉会合的地点在右边,往左首边撤退,小鬼子上来,跟小鬼子捉迷藏玩玩!”

张莎抽身跑了几步,车转身单膝跪在白栎树下,仔细察看日军的行动,她望见了走在树林里的渡边,瞄准渡边开了一枪。枪声一响,渡边躲到树后避开了枪弹。“渡边,算你命大,躲过了要命的子弹!”张莎嘟囔着起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

“渡边,你是个孬种,敢跟我来吗,我要跟你一对一的决斗!”

“女兵,山林里有支那女兵,要活的,要抓活的,死的不要!”渡边大声说。

“秀君、燕梅,撤退,注意节约子弹,渡边追来了,不要放过渡边!”

张莎、王秀君和陈燕梅始终相互掩护着撤向左首山崖,她们退几步,又停下来向树林里忽隐忽现的日军士兵开几枪,让枪声化作一条无形的绳索引诱着敌人往山崖上追赶。渡边下令要活捉女兵,日军士兵们不再开枪了,悄悄穿行在树林里围向张莎、王秀君和陈燕梅。没有了枪声,山林顿时沉寂下来,几只鸟儿又在树林里吱啾吱啾地叫着,鸟儿们全然不顾人间的悲伤。人类的鲜血正在流淌,普通人对战争所造成的流血束手无策——普通人一旦被扯进战争的洪流中,素不相识和无怨无仇的,都是身不由己地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谁能解释,都是娘生爹养的,为什么我不杀死你,你就要杀死我?张莎、王秀君和陈燕梅撤退得很快,日军士兵也紧追不舍。她们爬上山坡,钻出树林,眼前是一块几丈宽的坪地,坪地里矗立着几棵高大的核桃树,树下绿草茵茵,一面通向悬崖,一面又是浓密的树林,坪地边缘,开着一片紫蓝色的鸢尾花。张莎闪身走到一棵核桃树背后,对随后跟来的王秀君和陈燕梅说:

“秀君、燕梅,别怨恨我,我们把鬼子引上山来,等于引火烧身,到了这山崖上,我们地势不熟,看样子我们难脱身了。悬崖下是黑箐,到黑箐里躲起来,天黑以后联络中尉和护士长,听不到山下的枪声了,想必中尉已经进山。你俩先走,我引开敌人,还来得及吧。我们弹药不多,又没补充,引开了小鬼子,中尉和姐妹们平安了,我们就成功了,你俩走吧!”

“我不走,张莎姐,我们走到如此地步,生死在一起!”陈燕梅果断地说。

“我更不走,莎莎、燕梅,我们三姐妹死也不分开,小鬼子要抓活的,休想,小鬼子追上来,我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最后,我们一起跳山崖!”王秀君说。

“都不走,好吧,我们决心已定,就这样办,就听我安排!”张莎指着临近悬崖的一个突起的巨大的石头,思索片刻后认真地说。“你俩往开着鸢尾花的那边退去,敌人不开枪,你俩也别开枪,要节省子弹。我趴上那个大石头去埋伏,我要捉渡边。岗山队长受过伤,肯定在茅邦村休养了,渡边是领头羊。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我要捉渡边报仇,不杀渡边,我死也不眠目。你俩快走,小鬼子上来了,分头行动!”

王秀君和陈燕梅快步跑向盛开着鸢尾花的树林跑去,她俩没有躲进树林,而是回转身藏在核桃树下,捧着枪等待着敌人。张莎离开核桃树,几个箭步奔到那个巨石下,爬上去伏身在石头一侧,居高临下的观察着敌人。这时候她们可以从那片密林中遁身而走,进入黑箐后逃之夭夭的,但三个女兵似乎心灵相通,都留在坪地上,她们要与渡边决一死战了——张莎心想:“总是被渡边带着士兵象撵兔子一般撵着追杀,要撵到什么时候才是到头呀,前方的村寨和道路已被日军占据,待到弹尽粮绝之时坐以待毙或束手就擒,不如轰轰烈烈的拼一场,是死是活就在这坪地里来个了断。杀了渡边,断了岗山小队要活捉中国女兵充做慰安妇的念头,也为老扎约和他的儿女报仇,为李婷、海春报仇。被渡边杀了,就留下来陪伴200师在缅北死难的弟兄姐妹们吧。渡边,来呀,中国女兵等着你啦!”

两个日军士兵探头探脑地钻出树林,跳到了坪地的边沿,两个士兵张望了一会,望见了王秀君和陈燕梅,回头哇啦哇啦说了几句话,渡边和龟田先后钻出了树林,身后又跟上来三四个士兵。渡边站在那两个士兵身后,手上举着短枪,冲着王秀君和陈燕梅吼叫:

“支那女兵,你们逃不走啦,投降吧,皇军优待女兵的。皇军不杀支那女兵,女兵的是皇军的心肝宝贝,过来吧,放下枪,我渡边保证你们吃酒吃肉,有花衣裳穿……”

渡边话没说完,王秀君抬枪射击,一颗子弹呼啸着飞来,落在渡边眼前几米远的草地上,虫儿一般钻进草丛没有了影子。渡边没有生气,咧嘴笑笑,对身后的士兵说:

“龟田君,前进,支那女兵的枪不行,去缴了枪,带支那女兵去见岗山队长!”

“唷嘻!”龟田答应一声,招呼几个同伙捧着枪走向王秀君和陈燕梅,边走边大声吼起来。“支那女兵,你们被包围啦,无路可走啦,跟渡边太君走呀,山下的村里煮着大锅猪肉,又肥又香,下山去咪西咪西的。渡边太君的发给花衣裳,晚上的好好玩玩就得啦!”

“龟田小鬼子,我认得你,有本事过来呀,本姑娘等着你们哪!”王秀君冷冷一笑,捧着长枪大声说。“龟田,你的臭屁股还疼吧,我再给你补一枪。渡边,你真是一个魔鬼,你的舌头,是魔鬼的舌尖,声音迷人,说的却不是人话。渡边,放马过来呀!”

“支那女兵,你们不能走啦,黑风部队包围了你们!”渡边嘿嘿笑着说。“你们能去哪里,缅甸是皇军的,皇军到了芒市、龙陵,腾冲也是皇军的,皇军就要到昆明,今年到重庆过大年,支那女兵,跟渡边下山去,有这大树作证,皇军大大的优待支那女兵,女兵的为皇军服务,大大的有赏,金银珠宝的发给女兵,缅甸玉石的大大的送给支那女兵!”

张莎一直盯着渡边,注视着他的举动,渡边要走向王秀君和陈燕梅,必需经过她藏身的巨石之下的草地。此时,张莎有些犯难了,渡边和日军士兵没有发现她,而渡边已在她步枪的射程之内,只要她瞄准射击,结果渡边的性命十拿九稳,可是这样势必暴露了自己,也会引起日军士兵的疯狂报复,她们三个女兵难敌七八个日军士兵,也许她和王秀君、陈燕梅就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如果出其不意地偷袭渡边,挟持渡边命令他的士兵缴枪,又是怎样的结果呢?她们三个女兵又能俘虏七八个日军士兵吗?俘虏怎样处置呢,带着俘虏上路,根本不行,痛下杀手,又有失人道,不过,这只是张莎的一厢情愿,敌众我寡,真能活捉渡边么?危急的情形不容张莎多想,龟田和那几个日军士兵正在逼向王秀君和陈燕梅,渡边又指使三个日军士兵跟了过去,王秀君和陈燕梅处在危急关头了,她俩抵挡不住日军士兵的攻势。张莎最后坚定一个念头:“活捉渡边,只有捉住渡边,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渡边把手枪插进枪套,向着王秀君那边慢慢走去,当走近张莎伏身的巨石之下时,张莎看准了火候,说时迟那时快,手握一把匕首纵身扑向渡边,把渡边扑倒在草地上,渡边被张莎出其不意的攻击没有防备,倒在地上胡乱挣扎着,伸出右手欲向腰间拨弄手枪,张莎动作麻利,不等渡边的右手摸到枪套,就把匕首顶住了渡边的咽喉,只要她的手轻轻一勒,渡边便会立刻送命。张莎手中匕首的尖锋扎破了渡边咽喉的薄皮,血丝丝冒了出来,渡边丝毫不敢动弹,张大眼睛看着张莎愤怒的脸庞。张莎严厉地说:

“渡边,规矩点,想活命,就听我的话,命令你的士兵放下枪,都站到大树下去。你的士兵胆敢放一枪,我就使劲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就没命了,可恨的渡边!”

“饶命呀,女兵,我的部下一定服从我的命令,我是小队长!”渡边吃力地说。

渡边身边的两个士兵跃跃欲试,想扑向张莎解救渡边,但见张莎雪亮的匕首又不敢轻举妄动。那边龟田回身望见渡边被张莎用匕首顶住咽喉,想救却救不得,懊恼地站着发愣怔。渡边咧着嘴,用手指一指匕首,张莎明白他的意思,移动匕首按在渡边脖颈的一侧,慢慢地搀扶渡边站起身来。坪地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异样的紧张了,挂在西边天际的太阳的光辉照进山林,把核桃树油绿的叶片染得金黄,也使那些鸢尾花更加明艳,但现在谁也不感觉它们的美丽了。张莎十分清楚,现在只有牢牢控制住渡边,才能保全自己,保全王秀君和陈燕梅,她看见王秀君和陈燕梅藏到了树后,这是明智之举。她要渡边命令他的士兵们缴枪,把枪靠在核桃树上,她想毕竟渡边是长官,日本军人对长官是惟命是从的。她一边说话,一边紧按匕首,渡边感到有些疼痛,偏着脑袋想让开匕首一些,他越偏脑袋,张莎按得越紧,他很无奈,只得偏着脑袋,半张着嘴巴艰难地冲着他眼前的士兵们说:

“龟田君,你们的把枪统统放下,听中国女兵的话,统统的靠在大树上去!”

“嘿,渡边队长,皇军士兵能缴枪吗?是,服从长官的命令!”

龟田回答得很干脆,但动作很迟缓,他不甘心这样受制于三个中国女兵,他斜眼瞅着渡边,嘴上与同伙嘟哝着什么,也许他希望渡边有些动作,扭转局势,但龟田也清楚,渡边小队长无法动作,要扭转被动局面,只能靠他自己。他磨磨蹭蹭地走向核桃树,对同伴们说:

“皇军的士兵们,渡边长官有命令,统统的放下枪,来呀,在大树上放下枪!”

张莎—点也不敢大意,一边用匕首紧抵着渡边的脖颈,一边瞅着龟田和几个日军士兵的举动。张莎以仇恨的力量和女战士的魄力挟持着渡边,渡边虽然强悍,也不敢挣扎,他也不想死在中国女兵的利刀之下,只得任由张莎摆布。张莎挟持着渡边,一步一捱地走向那道悬崖。张莎心底思谋着,一旦渡边反抗或局势不利,她就要逼着渡边一起向悬崖跳下去。

“中国女兵,你要干什么,我不能摔下悬崖去,我还不要死!”渡边说。

“渡边,你的部下不听吩咐,你死到临头了,龟田不想救你!”张莎说。

“龟田,你的混蛋,服从长官的命令,放下枪!”渡边声嘶力竭地吼叫道。

“龟田是个可恶的士兵,他眼里没有渡边长官嘛!”张莎说。

“中国女兵,你放了我,我要杀了龟田,我以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名誉保证!”渡边说。

“休想,渡边,你更是一条狼,狼咬人不露齿,你等着死吧!”张莎说。

渡边喘着粗气,匕首顶得他很痛苦,脸色变得青灰了。可是那龟田嘴里说着缴枪,走到核桃树下却依然捧着长枪不肯放下,其他的士兵也随着龟田的样捧着枪分别站在树下,几个士兵的枪口对着王秀君和陈燕梅,另有几个士兵的枪对准张莎和渡边,渡边瞅着龟田,心中充满了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突然,龟田迅速转身,抬枪向着张莎开了一枪,子弹嗖的飞来,从张莎身旁飞过,打中了她身后的巨石。张莎紧张晃动了一下,手中的匕首不由自主地勒进了渡边的脖颈,一丝丝热血渗出来,渡边啊呀惨叫一声,乘势猛然向后倾倒,张莎随同渡边仆在地上,紧紧抱住渡边不松手,两人在草地上翻滚,急速地滚向悬崖边沿,坠下了悬崖。

“秀君,燕梅,再见了,下辈子我们再做姐妹女兵!”坠崖的那—刹那,张莎大声说。

“莎莎,等着我们,我和燕梅跟小鬼子拼完了来找你!”

王秀君呼喊一声,抬枪射击,子弹准确地飞向龟田,扎进龟田的小腿肚上,龟田身子一歪仆倒在桃桃树下,呜哩哇啦的怪叫着,那口气是在指使核桃树下的日军士兵开枪还击。几个日军士兵以树身作掩护,频频向王秀君和陈燕梅开枪。一个日军士兵飞奔到悬崖边,慌慌张张看了几眼,返身跑回核桃树下,对拖着伤腿爬向树向后面的龟田,摇晃着脑袋说:

“龟田君,渡边小队长不见啦,支那女兵也不见啦,统统的死了!”

“渡边小队长的该死,皇军士兵不能缴枪,杀死支那女兵!”龟田回答说。

日军士兵们四散开来,一边射击一边奔向王秀君和陈燕梅,子弹从多个方向飞过来,她俩在弹雨中只能依靠大树藏住身子,无力还击。敌人渐渐逼近,并且散成一个扇形压过来,大树宽厚的树身也难保护王秀君和陈燕梅了,她俩身后长满鸢尾花的地方藏不住人,要冲过去也难逃过敌人强大的火力,她俩离悬崖绝壁也有几十米的距离,跳崖逃走也不可能。王秀君紧紧贴身在树杆上,把长枪抱在胸前,对靠在身边的陈燕梅,说:

“燕梅,张莎走了,就剩下我们两人逃不脱啦。中尉和护士长不见踪影,宋贵生和杨丽娅生死不明,我俩咋办呀?让鬼子抓去做慰安妇,万万不能,梅花,可怜了,正是含苞欲放的时节,就要凋谢呀,傲过了寒冬,还是走不进春天里,我可怜的梅花,我俩自刎谢冬天啊!”

“秀君,我跟你走,人活一生,花开一季,只是我俩要笑着自刎!”陈燕梅说。

“梅花,可是尖刀插进胸膛去,好疼的啊,你能向我开枪吗?”王秀君说。

“不行,我不能向战友开枪。不怕死,却怕疼,秀君,你是在演戏呀?”陈燕梅说。“小鬼子的子弹不长眼,我们转个身就中弹了,秀君,拿起枪,跟小鬼子拼命吧!”

“燕梅,小鬼子不打枪了,小鬼子想逃,什么魔头出现了!”王秀君说。

在这危急关头出现的不是魔头,是高杰和克钦抗日志士。高杰抱着机枪从张莎隐身的那个巨石背后的树里冲出来,向日军猛烈扫射,他的身后跟随着十多个克钦汉子,这些克钦汉子手中的都是英式冲锋枪,他们的武器是英国人授予的。机枪和冲锋枪一齐开火,核桃树下的日军士兵见势不妙,撇下受伤的龟田,没命似的冲进树林,狼狈而逃。

“燕梅,中尉来了,高大哥救我们来了!”王秀君说。“梅花,我俩捉住龟田?”

“冲,秀君,不能让可恶的龟田跑了,我听中尉说过,中尉要龟田的人头!”陈燕梅说。

“龟田,你想逃,树林里没有你走的路啦!”

“秀君,小心,咬人的狗不露齿,龟田腿断了,牙齿还锋利!”

王秀君和陈燕梅提着枪冲向龟田,在树林边缘拦住了龟田。龟田拄着一把长刀一瘸一拐地走向树林,面对拦住去路的两个中国女兵,他哈哈笑一阵,全不把王秀君和陈燕梅放在眼里。龟田的笑声在山林里回荡,象是传说中的饿鬼或是山妖追拿生人灵魂那般的呼吼。他拔出长刀胡乱挥舞着,刀尖上忽闪忽闪着照进树林里的阳光,金色的阳光被他舞成了寒光。龟田呼吼一声,嚓的一下劈断了身边的一棵小树。龟田挺着长刀,鼓着腮帮叫嚣:

“支那军人,统统的收了枪,谁敢与我决斗?”

“龟田,我与你决斗!”高杰捧着歪把子机枪奔到核桃树下,站在龟田的对面大声说。“龟田,你死期到啦!我们都是军人,军人就按军人的规矩办事,你们日本人讲武士道,我也跟你讲讲武士道精神。龟田,我赢了,我要的是你的人头!”

“我赞成,我赢了,你就让我走。”龟田表面在桃衅,心底也虚了,吃吃地说。“比武决斗,生死无论,大日本皇军,是讲武士道的,支那军人可敢答应!”

“龟田,少废话,我今天一定要取你的项上人头!”高杰毫不犹豫地放下歪把子机枪,从腰间抽出军用匕首,说。“秀君,燕梅,往后退,看我收拾可恨的龟田。扎约尊长,为你报仇的机会来了,我不能把仇人的头颅摆在你的坟前,但我能把它挂在核桃树上!”

“中尉,你要当心,龟田可是一条毒蛇!”王秀君说。

“秀君,燕梅,别担心,龟田是毒蛇,中尉就是一只鹰!”高杰说。“小鬼子逃下山去了,就是害怕了森林之鹰,十三克钦抗日志士赶来救援我们,是敦希老人找来了十三志士,领头人就是敦希老人的孙子巴桂。龟田纵然是一条眼镜蛇,也逃不脱鹰的利爪,来呀,龟田!”

王秀君和陈燕梅退后几步,捧着枪对准了龟田。

龟田握着长刀摆好架式,象江湖浪人那般半蹲着马步,长刀挺在胸前,随时都会扑向对手,夺人性命。样子有些吓人,但高杰心底有数,并不因为龟田的汹汹气势而胆怯。看龟田的样子有些吓人,其实是一个绣花枕头。高杰自己很有把握,他不会败给龟田。他年少时练过少林气功和硬功,技艺虽不精湛,但对付龟田他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果然,刚一交手,他的劈杀挑刺招式令龟田难于招架,一个连劈带挑的怪招,就把龟的长刀击落了。高杰很感意外,龟田这样不堪一击,按他叫嚣的模样,应该是能战几个回合的,真是—个绣花枕头。

龟田一个趔趄向后倒地,受伤的腿疼得他的脸变了形,他不再作挣扎,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等死。高杰收了军刀,向后跳了两步站定,说:

“龟田,你输了,站起来,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的脑袋,祭奠尊敬的扎约尊长!”

“谁输呀,我没有输,我是受伤了,支那军人,我不服输!”

龟田养了一下气力,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跛着腿想要拣起他的长刀,高杰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拣起了长刀,握住长刀,冲着龟田,说:

“可恨的龟田,你是失败者,失败者还配有武器么?这把长刀象是渡边的,怎么会在你手上,也好,就用此刀结果你的小命吧。龟田,受死吧!”

“中国军人,我是你的俘虏,中国军人不杀俘虏!”龟田哀伤地说。

“中尉,中国军人不杀俘虏,饶龟田一命吧!”王秀君说。

“不行,王秀君,你敢为毒蛇求情?”高杰舞弄一下长刀,忿忿地说。“你说过,龟田是条毒蛇,可他比毒蛇还要毒三分。他是野兽,不是人。在瓦鲁村,面对六十来岁手无寸铁的扎约老人,他挥刀砍掉扎约老人的脑袋时,他眨过眼吗?他有一丁点人的人性吗?”

“我该死,我没有人性!”龟田扑通跪下,掴了自己一耳光,说。“那是岗山队长的命令,我是军人,我只能服从长官。中国军人,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抓中国女兵了!”

“龟田,我想饶你,可是这把军刀不能饶你。秀君,燕梅,转过脸去,我要砍人头啦!”高杰走到龟田身旁,高高举起闪亮的长刀,咬紧牙关说。“扎约尊长,我们的仇人掉脑袋了!”

王秀君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杀人,她迈开脸望着那片蓝幽幽的鸢尾花,转回脸时,看见的景象是高杰右手握刀,左手提着龟田血淋淋的脑袋,她张大嘴巴想说一句什么话,却感到脖颈硬噎着说不出话来。高杰抓着龟田脑袋上的长发抖了抖,说:

“秀君、燕梅,觉得中尉残忍么?说不出话来呀,我是在复仇!两个女兵,听中尉命令,把龟田的尸体拖到那片鸢尾花丛里面去,让龟田长眠在花丛中。秀君,这是战场,不是戏台,你对敌人讲仁慈,敌人就要杀死你,这是你死我和的战斗。在瓦鲁村,鬼子兵把扎约老人埋在弹坑里,朝着扎约老人的头颅撒尿,最后砍掉了扎约老人的头颅,那才是残无人道,我是在复仇。赶快行动,我要把龟田的脑袋挂到核桃树的枝桠上去。这里不能久留,我们的姐妹还散失石树林里,宋贵生和杨丽娅进了山,没有跟你们会合,护士长和叶尼娜不见踪影,妮莉也失踪了,我还要去找他们。张莎呢?她跳下山崖了,你们两个女兵接下来的任务,去寻找张莎,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在敦希老人的小木屋里会合,记住了吗?”

“中尉,燕梅记住了,我和秀君去找寻张莎!”陈燕梅说。

“中尉,秀君知道了,我们晚上在敦希老人的小木屋会合!”王秀君说。

“你俩所说,张莎和渡边一起跌下的悬崖,生死未卜,你俩一定要提防渡边!”高杰说。

“我们知道了,小鬼子象毒蛇,临死还会咬人一口,打蛇一定要打头!”陈燕梅说。

“行动吧,如果天黑迷了路,别忘了呼唤苦怄鸟!”高杰说。

王秀君和陈燕梅处理了龟田的无头尸首,慌慌张张的离开茑尾花盛开的地方,急切地赶着到山箐里去寻找张莎。王秀君看看山势,好象要绕过一个山嘴才能走向悬崖。她和陈燕梅走进低矮的树林,树林愈来愈浓密,阳光却一样地从树顶泻下来照耀她俩。走在茂密的树林里,王秀君先踏出路来,再让陈燕梅跟着走,她俩都不想弄出很大的声响。

“可恶的龟田,死了还能躺在花丛中,这片山林里多了一个风流鬼!”陈燕梅说。

“龟田无头,会变成一个厉鬼,这片山林以后不能安宁!”王秀君说。

“唉,不知张莎是死是活,她要是死了,我们要把她埋在有阳光的地方!”陈燕梅说。

“莎莎不会死,跳崖的时候,她能杀了渡边的!”王秀君说。

“秀君姐,可是悬崖绝壁下面是深箐,摔下去还能生还么?”陈燕梅说。

树林里的荆棘最令人头痛,只得小心绕过,藤蔓挡路时,先要扯开藤条,从空隙中钻过去。有时候抬头一望,头顶是一树红花,令人眼睛一亮。王秀君激动地说:“燕梅,你看,这是什么花?哦,是梅花呀,开得这么鲜艳,好象敦希老人小木屋侧面那种梅花。是山林里野生的梅花,说明这附近的山坡上从前有人居住过。可是这个季节,怎会开梅花?”

“我的名字叫燕梅,我来了,梅花也开了吧,是不是梅开二度呀?”陈燕梅说。

“燕梅,这片山林很奇怪,我们还看见过苦桃花,都是我们的幻觉吧!”王秀君说。

“这里是异国他乡,不是我们的故土,花季也不是我们的季节!”陈燕梅说。

“当心啊,燕梅,山箐很凉,没有路,别被刺伤了,踩着我的脚印走!”王秀君说。

虽然山林里没有路,但王秀君的心中有目标,就是向着张莎纵身跳下的悬崖前进,那道悬崖成了张莎的舍身崖。想着亲爱的姐妹,王秀君心中充满了力量,什么艰难险阻也挡不住她和陈燕梅奔向张莎的身边。她有一种预感,张莎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张莎是个有胆气的女人,她一定不会轻易死去,她一定在那悬崖下等等着她的姐妹们。

王秀君和陈燕梅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顺着斜坡走进了山箐。山箐的斜坡越来越陡,每走一步都要扶着树杆或是拉着枝条慢慢移动脚步。坡地十分潮湿,腐叶断枝遍地,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有时候脚陷得很深,踩断枯枝时发出一阵噼啪声。凉气从箐底升腾起来,象虫子一般往身上钻,冷嗖嗖的。阳光时有时无,象是临近傍晚的样子,太阳淡去了热烈的光彩。抬头仰望天空,树冠把蓝色的天空完全遮住了。山箐深处,有叮咚叮咚的流水声,水声缥缥缈缈,隐隐约约,听声音在山箐深处一定流淌着一条清亮的小溪。

“哎,哎哎,秀君,燕梅,你俩来啦,秀君姐,救救我——”

声音缥缥缈缈,低沉哀婉,象是来自虚空,又象是来自大地深处。王秀君举目四望,虽然一时间看不到张莎,但张莎的声音是确凿的,更是亲切的,声音激荡着王秀君的心。

“燕梅,听见么,是莎莎在呼唤我俩的名字!”王秀君走近陈燕梅,扶着她的肩膀,张望着头顶的树冠说。“真的,我听得真真切切,是莎莎的声音,我好紧紧啊!”

“没有声音呀,我听不见。”陈燕梅四处望望,说。“秀君,是你想念莎莎,神经过敏了,把山箐里的水声当成张莎的声音了,我好象只听得见山风吹弄着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我听得真切,是张莎的呼唤,仔细听听,燕梅,莎莎在喊你的名字呢!”

“啊呀,是啦,我也听见了,莎莎姐在呼喊我,我也听真切了!”

王秀君和陈燕梅停下脚步,仔细察看大树下潮湿的地面,看不见张莎,又举目四面张望,她俩头顶之上是树枝和藤蔓交织成的大网,密布着树枝和藤蔓,也望不见张莎的身影。

“燕梅,我在你们的头顶上面,秀君姐,你朝树上看,树枝架着我!”

张莎轻声说话,用劲抖动托着她的树枝,一些枯干的树叶簌簌响着落下来,落在了王秀君和陈燕梅的头顶上。王秀君昂首凝视一阵,终于看见了张莎——她象一只灰黄色的飞蛾撞在了蛛网上,尽管不停地鼓动双翅,还是挣脱不开蛛网的束缚。

“莎莎,我看见你啦,天哪,真的架在树头上,上不去下不来,咋办呀?”王秀君紧张地望着树网,激动地说。“还算好,燕梅,瞧见了吗,是树枝和藤条帮了张莎。莎莎,等等,我爬树啦,我上来,我来抱你。小时候我爬树很厉害,我来抱你。莎莎,真的是菩萨保佑你!”

陈燕梅呆呆地站在树下望着王秀君爬树。那是一株矗立在崖畔,冠如巨伞的大树,虬枝象一只只大手伸到另外的树冠上,搭成一幅巨大的树网,又有无数的藤蔓串在一起,又象是在半空纺织了一块大甸子。树身湿漉漉的,长着青苔和鲜绿的蕨叶。

王秀君象猴子一般敏捷,三蹿两纵就爬上大树去了,看样子她象个山林里十来岁的玩童。“是什么力量鼓舞着秀君姐呀,她又不是长着修长手臂的猕猴,哪来的爬树本领!”陈燕梅心底暗暗感到欣慰,同时也涌起了一阵凉丝丝的伤感。“她和莎莎姐一路斗着嘴,紧要关头能舍命相救,这才是真正的一对冤家,她俩心连着心哪,是多个头的好姐妹!”

树冠在轻轻抖动,又抖落一些枯枝烂叶,象黄蝶一般飞到陈燕梅眼前。王秀君渐渐爬到了张莎的身旁,伸出手去拉她的手,象蜘蛛在网上伸出触须去捕捉撞在网上的飞蛾。她俩在轻声说话,低声细语,陈燕梅听不分明。唰的一声,一团重物坠落下来,象掉下的果实打在陈燕梅的肩头上,再溅到枯叶里。她仔细寻找着,捡了起起来,是一面小圆镜,这小圆镜很眼熟。“莎莎姐的圆镜,是呀,女人谁不爱美呢,战场上,也忘不了照照镜子!”

陈燕梅拣起小圆镜揣好,走到树身旁仰望树冠。大树的枝杈挡住了她的视线。透过树冠的缝隙,还能看见金灿灿的阳光,缝隙象是筛子的洞眼。她转身望着西边,露出来的一小片天空亮闪闪的,蓝色的天幕下飘着几缕白云,白云在飘动,陈燕梅感觉是大地在移动,盯着云团望了一阵,感觉头晕目眩了。她急忙闭上眼睛,耳边却响起了悲怆的呼叫声:

“救命呀,妹子,救救我哪,我不想死在树上,让山雀啄去我的眼球……”

“怪事,是什么鬼哼哼唧唧的,这深山老林里,有哪个鬼叫我妹子?”

陈燕梅寻声望去,望见了树枝上倒挂着的渡边。渡边宛若一个巨大的瓜果垂挂在树杈上,倒着身子吊在半空,一枝突出的树枝戳在他的裤腰里,两腿也被树枝钩住了,他垂着的手在轻轻抖动,却无力撑上去抓住树枝。他象是受伤了,气息奄奄的样子,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象那割断了青藤的黄瓜在树杈上干瘪下去,直至臭烂掉下,回归尘土。陈燕梅愣怔了一会儿,举起枪瞄准渡边,冲着渡边啐了一口,凶巴巴地说:

“可恶的渡边,你等着死吧,山鹰会来啄食你的心肝,日本鬼子,你活该!”

这时候,王秀君纵身一跳,跳到了地面上,两只脚陷进了松软的泥土中。她挣一挣,拔起双脚,回转身扶住树身,张开双臂迎接骑在树杈上的张莎。张莎挪动身子,缓缓地扑进王秀君的怀抱。张莎两腿触地,软绵绵的站立不住,王秀君架住了她。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王秀君喃喃地说。“我扯几片树叶,莎莎去树下坐一会儿!”

张莎脸色苍白,白暂的脸颊有几道细细的划痕,鲜血渗出来呈现一道道玫瑰红。陈燕梅奔过来,拥抱住张莎,说:“莎莎姐,平安无事啦!”

“燕梅,我还好!”张莎有气无力地说话,但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让我喘口气,秀君,给我树叶,这地面咋这么潮,我有些冷。我的手背上,脸上划了口子,辣辣的疼,不要紧。燕梅,我是二世人啦,好象走到了阎王殿门口,又转身逃了回来,夜叉也不追我。燕梅,看见渡边吗,要提防他,看见他的影子吗,会不会也在树上,当心他身上有尖刀!”

“我看见了渡边,他象是被猎人逮住了的一匹狼,吊杆把他吊在树杈上。”陈燕梅扶着张莎走了两步,坐在王秀君铺垫的鲜绿树叶上。“秀君姐,你过去瞧瞧,渡边挂在树杈上呢,象是树上结了个大黄瓜。我想一枪结果了他,又怕枪声招来小鬼子!”

王秀君顺着陈燕梅指的方向细看,看见了树上倒挂着的渡边,爽朗笑一声,说:

“渡边,活该呀,让他吊死吧。不过,有些可怜,象是还在活动,还有一口气吧?”

“救救他吧,观音菩萨能把冻僵的小蛇救活,我们也发发慈悲,搭救敌人,是大慈悲!”张莎望着渡边,嘘一口气,冷冷地说。“把渡边救下来,渡边是我们的俘虏,让中尉处置他!”

“莎莎姐,不能对敌人讲慈悲。”陈燕梅大声说。“毒蛇活过来会咬人,恶魔醒过来要吃人,张莎姐,渡边是凶恶的敌人,不能对他发善心。我们不要忘了‘农夫和蛇’的故事!”

“渡边就要死了,我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刀!”张莎有气无力地说。“燕梅,给渡边一条生路,他活着回去,也许能教转一些日本鬼子,也让渡边知道,中国女兵的心胸是宽阔的!”

“天,莎莎姐,救不得啊!”陈燕梅恳切地说。“渡边是只吃人不露齿的狼。秀君姐,快劝劝张莎,她怕是脑子糊涂了。我们不杀渡边,也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灭吧!”

“莎莎,你真的要救渡边?”王秀君望着张莎说。“如果你有善心,我不反对!”

“秀君,把渡边放下树来,用藤条绑住他的手,他就不能作恶了。这个俘虏,也许会有用处!”张莎望了陈燕梅一眼,语气坚定地说。“燕梅,你很有同情心,我冷,我想离开山箐!”

“张莎,随你的意思办吧!”王秀君向陈燕梅使了眼色,认真地说。“燕梅,别再说什么。今天,张莎说了算。我找一根树枝,戳断树枝,让渡边掉下来。燕梅,你去割一根藤子,要结实的。莎莎身上有伤,发冷了,我们快点离开山箐,莎莎能走路啊,砍一根树枝当拄棍吧。”

“秀君姐,你弄渡边下树,不要用树枝,用长枪,我们不得放下枪!”陈燕梅说。

王秀君象陈燕梅说的那样,手握长枪的枪托去戳倒挂着渡边的树杈,她用力戳了几下,树枝发出咝咝的声响,但没有裂开。也许是有枝头扎着渡边的肉体,渡边哼哼唧唧的叫唤着,有几滴细碎的血滴下来,洒在树下的草尖上,把草尖染成了殷红色。

“可恨的渡边,哼唧什么呀,你是猪还是狗,闭嘴!”王秀君捧着枪恶狠狠地骂道。“我恨你的声音,你也配哼叫吗?我不知道该不该救你,就让你吊在树上晒成肉干吧!”

“中国姐姐,救我,挂在树上晒成肉干,我的魂魄回不得故土,我想回日本!”渡边说。

“罢了,你也可怜,你也是为你的帝国天皇卖命,背时鬼,象黄瓜一般掉下来吧!”

王秀君变换了方式,用枪管去打击挂住渡边的树枝,只用劲打击了一下,树杈就撕裂了,哗啦啦一声响,渡边带着枝叶摔在了潮湿的泥地上,王秀君向后跳了两步,捧着枪对准渡边。

“可恶的渡边,规矩点,中国女兵不是你多看的,自己爬起来!”

渡边歪歪地躺在泥地上,好一会儿没有声息,象是断了气了。陈燕梅身背长枪,手上拿着一根指头那么粗细的藤条走到王秀君身边,说:

“秀君姐,这种藤条捆得住豺狼么?渡边装死呀,真死了,挖个坑埋了算啦!”

“渡边不会死,咬人的狗,装死是想得到人的同情。燕梅,不要靠近渡边,我毙了他!”

王秀君使枪管捣了渡边的后背一下,又呼唤渡边几声,然后大声吼起来:

“可恨的渡边,你要赖着当死蛇呀,我插上刺刀,往你心口捅一下,我成全了你!”

渡边扭动了一下,哼唧哼唧着撑起身子,抹一下脖颈,有些伤感地说:

“中国姐姐,谢谢你,真心谢谢你。我流血了,我要死了,看看我的伤口呀!”

“燕梅,拿好枪,把藤条给我!”王秀君把长枪递给陈燕梅,接过藤条去捆绑渡边的双手,渡边背着双手让王秀君捆绑,不作抗拒,只是脸上的表情很苦涩。“可恨的渡边,你用不着卖甜嘴,毒蛇再甜还是毒蛇,乌鸦再美丽永远是乌鸦。你认命吧,中国女兵必须捆住你的双手,你的手上沾满了血渍,洗不干净了,你没自由了。渡边,但愿你能醒悟,不要再穷凶极恶,知道吗,你现在是中国女兵的俘虏。中国军人不杀俘虏,你才有活命的机会。是死是活,带去由中尉处置,我们的长官是高杰中尉,你不是中尉的对手!”

王秀君发挥她的文艺天才,耐心地向渡边讲了一通大道理,讲到战争时,王秀君说,战争都是老百姓遭殃,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战争是侵略战争,是非正义的,为非正义的战争卖命,死有余辜,将会为世人唾骂。渡边耐心地听着,不停地垂点着脑袋,表示愿意接受王秀君的训导,重新做人,做个好人,要把手上的血渍洗干净,争取中尉的宽恕。但王秀君心里也没有底,象渡边这样两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是否能够放下屠刀,诚心向善呢?

“我渴呀,中国姐姐,弄点水来喝嘛!”渡边嗓子很干,话音也发干了。“水,水救命的!”

“好吧,我去取点水来,都喝几口水,增加点气力。张莎,你也想喝水吧?山箐里有小溪,我去取水来。我们要走出山箐,爬上陡坡,才能去找中尉和林芳护士长。山箐里黑乎乎的,走上山坡去,才能见到阳光。燕梅,看好渡边,把枪口对准他,他有不轨,就开枪!”

“秀君,快去快回,不要耽误了时候!”陈燕梅点点头说。

王秀君撇开藤蔓和枝条,朝着有叮咚之声的地方走去,那清亮的山溪被树木竹丛紧紧的掩蔽着。巨大的阔树叶片卷成喇叭状可以盛水,不过,她身上带着军用水壶的。

陈燕梅严正地站在树下,捧着长枪注视着渡边,她对渡边怀有深刻的敌意,但她尊重张莎的决定,张莎讲人道,是个血性女子,她佩服张莎,再说,国际上有公约,缴了枪投降的敌人,是战俘,胜利者要优待战俘。陈燕梅看着渡边,心田漾起一股热潮,热潮给她一种自豪感,她们三个女兵,也俘虏了不可一世的小日本鬼子。

“张莎姐,你还好吗?你瞧渡边,象个狗熊,什么狗熊,是我们女兵的俘虏啊!”

“燕梅,我还好。渡边是一头瞎了眼的黑熊吧,当心熊瞎子的乱冲乱撞啊!”

张莎平静的坐在树下,养着气力。她在身上摸索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不说出话来,她也许在摸索那块小圆镜。她甩甩手,用衣袖小心地擦拭脸颊,擦去结成了小黑点的血痂。

“张莎姐,你在找小圆镜吧,瞧,我拣得的,借你用一下。”陈燕梅摇着手上的圆镜说。

“燕梅,你拣到了我的小圆镜?”张莎着陈燕梅手上的小圆镜子,脸露微笑。“小圆镜是我的,不过,你拣得了,就是你的,燕梅,留着做个纪念。不过,先借我用用!”

“小圆镜,不行啦,张莎姐,躲开渡边哪——”

陈燕梅惊叫一声,摔掉小圆镜飞身扑向渡边。就在她和张莎注意小圆镜的时候,渡边不知么样弄的,挣脱手上的藤条了。刚扯下的藤条,又鲜又脆,韧劲不足。陈燕梅晃眼看见渡边挣断了捆住他的手腕的青藤,站起身挺着一把短刀就要蹿向张莎偷袭她的后背。陈燕梅惊叫着猛的一扑犹如闪电,渡边猝不及防,被陈燕梅跌倒了。

“天哪,狗杂种渡边,真的咬人呀!”张莎被陈燕梅的惊叫震憾了,她跳起身举着木棒冲向渡边,大声咒骂道。“咬人的毒蛇救不得,是我错了!”

陈燕梅紧紧抱住渡边的一条腿,下死劲拖住渡边,渡边回身挺刀一戳,从后背戳进了陈燕梅的胸部。陈燕梅虽被尖刀扎中,但没有呼叫,依然收拢两手抱住渡边的脚踝,不让渡边移动身子。她憋着一般劲,说:

“张莎姐,棒打毒蛇,打毒蛇的七寸,别管我!”

“我着魔了,我为什么要救渡边。恶毒之人,拿命来!”

张莎奔到渡边身旁,胡乱挥动木棒猛击渡边的头部,就象是在打击一个南瓜,要把南瓜打成瓜酱。张莎边打边骂,十几棒打下来,渡边七窍出血,眼珠迸出,耳朵开花,满脸都是血污,命丧黄泉了。渡边大睁着两眼,死得不甘心,神情似乎又有一丝丝的满足。

“我错了,是我害了你,燕梅。”张莎双膝跪地看着陈燕梅,嘴唇颤栗着说。“我不该要你和秀君救渡边的,渡边是一条恶狼,恶狼是改不了咬人的本性。天哪,燕梅,我真该死!”

“莎莎姐,哪能怪你。是我大意了,没看住渡边,差点坑害了姐姐!”

“燕梅,别说了,你的背在流血,我的心痛得冒血。燕梅,坚持住,我背你去找护士长!”

王秀君也听到了陈燕梅的惊叫,踅身奔来,满脸的惊惶神色。她奔到陈燕梅身边,扶起陈燕梅,把她搂在自己的怀中,两眼情不自禁地流着热泪,呜呜咽咽地说:

“莎莎,瞧瞧燕梅,前胸后背都流血了。天哪,莎莎,我们女兵太傻了,怎能把渡边当人看呢?燕梅,燕梅,你醒醒,不要闭眼睛,燕梅,我不该去救渡边啊,我还要去取水给渡边,我真傻呀,难道我们女兵也是头发长,见识短?真应该象中尉对待龟田那样杀了渡边!”

“秀君姐,我想回家,啊!”陈燕梅慢慢睁开眼睛,吃力地说。“不要把我留在这里,山箐又黑又冷。不要哭,秀君姐,中尉说过,女兵是战士,不许流眼泪的!”

“燕梅,我对不起你,我们找到中尉,找到护士长,我们回家,燕梅!”张莎说。

“秀君姐,好好照顾莎莎姐,她为了救我们两姐妹,引开鬼子,不惜舍身跳崖,真是我的好姐姐啊!”陈燕梅艰难地举起右手,把小圆镜递给张莎。“莎莎姐,是大树上掉下来的小圆镜,中国女兵都爱美,战场上也不忘带上小圆镜。莎莎姐,我还你了,我用不着了,秀君姐,帮我洗洗脸,梳梳头发啊。莎莎姐,记得在雾露河边,你顾不得让我用小圆镜。中尉说,那条河叫雾露河,真的是雾露河么,我想记住雾露河!”

“中尉是个实在人,他说的是实话!”张莎拣起小圆镜照着陈燕梅的脸膛,哽着脖颈说话,有些费劲。“燕梅,你真漂亮,脸红艳艳的,团团的,真象一朵开放的红梅。可怜现在不是红梅开放的时候,可也不该是梅花凋零的日子啊!”

“莎莎姐,我长得真的好看吗?我娘说我好看,长大不准找一个如意郎君。我不是梅花开的时候出生的,我爹爹才给我取名叫燕梅!”陈燕梅脸露微笑,好象没有痛苦。“秀君姐,明白我要记住雾露河的意思吗?俩个姐姐劳累一下,把我埋在一个山包上,远离龟田和渡边,我只想去找海春妹妹和李婷姐。玉海哥哥也在雾露河边,可是玉海哥哥不认识我……”

“燕梅,燕梅,你说话呀,莎莎姐细心的听着哪!”张莎呼唤陈燕梅,陈燕梅没有回声了,她拔出匕首在眼前晃了晃,就要扎向自己的胸膛。“燕梅呀,我跟你一起走吧,在这缅北的深山老林里,你也多一个玩耍的小伙伴!”

“莎莎,别干傻事!”王秀君急忙出手抓住张莎使刀的手腕,紧张地说。“燕梅的遗愿未了,你对得起燕梅吗?莎莎,我命令你,背起燕梅,走出黑箐,去找一个还有阳光的山岗!”

“叶尼娜妹妹,我俩不能死等在树林里,我俩必须后撤,找到中尉和姐妹们!”林芳说。

“林姐姐,我听你的,我不要去茅邦村了,我最想去找妮莉妹妹!”叶尼娜回答。

“走,往山坡上去,高大哥说过,若走散了,会合地点是敦希老人的小木屋!”

“我想妮莉妹妹,她腿上有伤,肯定受苦了,也不知道鬼子兵把她怎样了!”

“妮莉妹妹会平安的,叶尼娜,中尉和耐赛会特别关照妮莉。踩好路,走啊!”

叶尼娜顺从了林芳的意志,起身跟随林芳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树林里,往山坡哨后退却,走了一阵,突然听到树林中有人踩断枯干树枝的唰啦声响,林芳立刻警觉起来,把叶尼娜拉到一棵长满绿苔的栎树身后藏住身子,注视着眼前的树林,轻声说:

“叶尼娜,当心敌人,这树林里不安全了,小鬼子会追上山来的!”

“我看见有个黑影晃了一下,象猴子在树枝上跳,不会是鬼子兵吧?”叶尼娜悄声说。

“叶尼娜,果真有人,我看见他了,是貌笛,貌笛来啦!”林芳激动地说。

“貌笛,大半天你去了哪里,你看见过妮莉吗?”叶尼娜从树后闪出身来,望着貌笛说。

貌笛急忙忙地从树林里奔过来,他全然不顾树梢枝叶刷打他的脸面,见到林芳和叶尼娜他异常的兴奋和紧张,来到大栎树下,身子站定下来了,他还是按捺不住怦怦的心跳,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放松了一下身心,伸长右手拄在栎树身上,惶惶不安地说:

“叶尼娜,林大姐,我找你们找得好苦。茅邦村发生大事了,耐赛死了,恰妹也死了,到是宁贯娃大神显灵了,妮莉和那个女兵从小学堂逃出来了,是高长官救出来的。我看见高长官带着妮莉上了山,鬼子兵也往山边追过了来,高长官一个人在抵挡敌人,好危险啊。我现在不知道妮莉在哪里。真奇怪,我看见一个鬼子兵在帮助高长官,后来才明白是那个从水牢里出来的男兵装成了鬼子的模样。山下的枪声停了,不知高长官去了哪里,多半也撤进山了。东山那边也有枪声,真担心那几个女兵姐姐遇到日本鬼子。幸好今天茅邦村的鬼子兵不多,否则女兵们要遭殃。叶尼娜,快走,我们去找妮莉。林大姐,还要提防桑景,他进了山,那小子坏透了,想不到因为得不到叶尼娜的爱,桑景就迷失心窍,堕落成了日本人的走狗!”

“貌笛,你引路,我们去找妮莉!”叶尼娜巴望着貌笛说。“林姐姐,你说我们去哪里?”

“貌笛知道一些情况,他带我们去找妮莉。”林芳果断地说。“山下的枪声停了,中尉会撤进山林里来。找到了妮莉,跟中尉会合了,我们要离开这片山林,远远的甩掉日本鬼子!”

“大家会合了,我送女兵们走,我知道路。好象巴桂带着游击小队来支援,我们一时占了上风。”貌笛边走边说。“叶尼娜,幸好你和林姐姐没有进村去,小鬼子见到你俩会发疯!”

“我是太莽撞了,都是林姐姐有心计,按住我不让我进村!”叶尼娜说。

是的,为劝阻发了犟脾气的叶尼娜,林芳用心良苦。她在山上劝不住叶尼娜,陪同叶尼娜离开敦希老人的小木屋后,顺着斜坡慢慢地走向茅邦村后面的树林,她俩在树林里选择一个居高临下的地方潜伏下来,细心地探听村中的动静。透过树林,她俩能依稀看见村寨里的茅屋和铁皮房,但看不见村中活动的人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俩藏身的树林十分安静,树上没有鸟儿的啁啾,只有偶尔拂过树梢的山风摇动绿色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林芳沉得住气,能够趴在树下纹丝不动,叶尼娜却躁动不安,多次站起身想冲出树林,跑进村子里去,林芳苦口婆心地劝慰叶尼娜才使她安静下来。

“林姐姐,见不到妮莉,我心神不定,我只妹妹一个亲人了!”叶尼娜说。

“叶尼娜,我知道你伤心,可我俩贸然进村,羊入狼群被狼咬了,更伤心!”林芳说。

林芳打定主意不让叶尼娜受到任何伤害,她的家人付出了太多的牺牲,不能再让她有任何闪失。妮莉能否安然逃离茅邦村,在林芳心里是个未知数。等待是令人焦心的,但除了等待她别无良策,她劝叶尼娜撤退到敦希的小木屋去,叶尼娜断然拒绝,有些气愤地说:

“我不去,林姐姐,你害怕了你就回去。妮莉是死是活,我也要等着她!”

“叶尼娜,我们是同生共死的姐妹,你在哪里,我就陪你在哪里!”林芳说。

当茅邦村天主教堂响起枪声时,叶尼娜显得异常的激动,跳起身来就想跑出树林,冲进村里去。“打起来了,林姐姐,高大哥跟小鬼子打起来了,我要去帮他!”林芳也站起身,紧紧抱住叶尼娜的腰肢,说:“不要冲动,叶尼娜,不能乱闯,趴下来,不要暴露了自己!”

林芳强硬地把叶尼娜抱到树丛后面,把她按在草地上不让她自由行动。枪声停了,叶尼娜平静下来,而后好象是小学堂那儿又响起断断续续的枪声,叶尼娜显得更加紧张,她的心仿佛火燎着一的焦灼,喘气也有些急促,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的,象是在哭泣:

“林姐姐,我的心要跳出口了,枪声东响西响,要死人的啊。高大哥一个人救不得妮莉和女兵姐姐,妮莉和高大哥逃不村,我也活不下去了,死了干净!”

“叶尼娜,要冷静,高大哥当过侦察兵,对付小鬼子,中尉最有办法!”林芳说。

叶尼娜匍匐在草地上,两只手紧紧抓住眼前的草丛稳住自己,以按捺心头的不安和焦虑。林芳理解叶尼娜的心情,以自己的冷静和信心耐心地安慰着她,也鼓励着她。片刻后,枪声又停顿了,但仅仅静了几分钟,枪声再次想起,这一回,林芳听到了哒哒哒的机枪声,感觉枪声就在树林边缘响起,她凭着当兵入缅参战以来道听途说的一点经验,却满怀信心地说:

“叶尼娜,听见吗,枪声愈来愈近,挨近树林了,八成是中尉成功撤退了!”

“林姐姐,你能看见中尉,也看得见妮莉吗?走呀,求求你,去救救妮莉!”叶尼娜说。

“好,我们往回退走,妮莉和杨丽娅能逃出村来,应该进了山了!”林芳说。

正在林芳和叶尼娜踌躇不决的时候,貌笛突然出现在她俩眼前,她俩象是在黑夜里久迷了路,蓦然间看到了前方指路的明灯,向着貌笛前去寻找妮莉。貌笛不愧是山林居民,他擅长在没有路的山林里找到最适合人行走的路径,让人行走在树林里或是攀爬石壁也不是那么费劲,总能悄无声息地通过。林芳和叶尼娜紧紧跟随貌笛,穿过一片树林斜斜地向山坡上攀爬,越过一堵小石岩后,他们来到了一个较为平整的地方。林芳牵着叶尼娜的手登上石岩,喘口气,正想说句话,貌笛突然转身过来,向着她使劲摇手,示意她不要动声。林芳把到口头的话语咽了回去,和叶尼娜一起平静地站着,此时的叶尼娜变得格外乖巧听话了,貌笛走近林芳身边,神秘地望一眼叶尼娜,悄声说:

“听到吗,好象前边树林里有人说话,有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好耳熟呢,注意听听!”

他们三个人平静地站在一起,相互对望一下,都想把耳朵伸长了谛听树林里的声音。不错,他们都听到了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妮莉在跟桑景说话。听清了妮莉的声音,叶尼娜激动起来,拔脚就走,林芳和貌笛也不作劝阻,跟随叶尼娜走向前方的树林。他们三人行走在树林里分外小心,无声无息地走到一片树林里停了下来,透过树林间的缝隙,可以望见树下半隐半现的妮莉的身影,也能听清妮莉和桑景的说话声了。

“桑景,我们是一个村的克钦人,难道你就甘心当日本人的走狗吗,日本人给了你什么好处!”妮莉说话有些吃力,可以听出她很疲惫了。“桑景,是因为叶尼娜姐姐吗,克钦人的爱情是自由的,得不到叶尼娜的心,你就要忘本吗,就要拿瓦鲁村人报复吗?”

“妮莉,你目光短浅,看不到前程。大日本帝国皇军帮我们赶走了英国佬,打败了中国军队,全缅甸是皇军的天下啦!”桑景有些理直气壮地说。“你瞧瞧,我与平次郎、犬冢太君是朋友,我们站在一起亲密得很,渡边太君也让我三分。我不希罕叶尼娜,她让支那军人睡过,她不干净了。妮莉,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的老婆,跟着我,日本人不敢欺负你?”

“桑景,你是丢了脊梁骨的克钦人,还有脸象乌鸦一般哇哇叫吗,想要我做你的老婆,痴心妄想!”妮莉忿忿地说。“你还有点克钦人的良心,你说服你的日本人朋友让我走,你要抓走我,你会什么也得不到,克钦人是讲血性的,你不放我走,就杀了我吧!”

“妮莉,我会让你屈服的,你不做我的老婆,就回村去做皇军的慰安妇吧!”桑景说。

林芳看清了妮莉,她被两个日军士兵捧枪挟持着,林芳听桑景说的,那两个日军士兵就是平次郎和犬冢。桑景站在妮莉的侧面,脸上带着得意的讪笑。这一回,林芳按捺不住激忿的心情了,冲动地捧起枪紧走几步,突然出现在桑景眼前,大声说:

“桑景,放了妮莉,狡猾的狐狸,你若对妮莉无礼,我先送你上西天!”

“啊呀,我好害怕,哪里飞来的母乌鸦,也敢在太君面前叫呱呱!”桑景狞笑着说。

貌笛和叶尼娜紧随林芳冲向前,捧着枪站在林芳身旁,他们三人都不敢开枪,因为妮莉在桑景手上,开枪会坑害了妮莉。平次郎和犬冢反应很敏捷,掉过枪口急拉枪栓准备射击,桑景急忙抓紧妮莉的衣领,冲着平次郎和犬冢大声呼叫:

“次郎,犬冢,别开枪,是妮莉的姐姐,放过她们,我们回茅邦村去!”

“桑景,你不是想要我做老婆吗,你放了妮莉,我跟你走!”叶尼娜大声说。

“姐姐,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别管我,我誓死不做慰安妇,也不做桑景的老婆!”妮莉挣扎着说话,但她挣不脱桑景的手。“桑景,我跟你走,招呼你的日本朋友,一起走!”

“叶尼娜,你是贱贷,我不要你啦,听见了吧,你妹妹情愿跟我走啦!”桑景说。

桑景拉扯着妮莉飞快地跑进了树林里,看样子妮莉有意跟着桑景跑走,她是想远离了叶尼娜姐姐,不想让姐姐、林芳和貌笛再管她,是死是活她听天由命,只要求得姐姐平安她就心满意足了,因而说妮莉是被桑景拉扯着走的,不如说她是自己跑进树林深处去的。两个日军士兵撤走时开了枪,子弹高高的胡乱飞来,飞进了林芳身后的树林里,平次郎和犬冢开枪,目的只在于阻止林芳追赶,并没有瞄准目标射击。林芳、貌笛和叶尼娜都没有开枪射击,都怕误伤了妮莉。叶尼娜和貌笛迟疑着,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不该追赶桑景和妮莉,林芳却表现出格外的冲动,提着追逐着逃跑的桑景和妮莉,她的眼晴死死盯住桑景不放,救出妮莉是她唯一的心愿。叶尼娜和貌笛被林芳感动着,不约而同地紧跟在林芳身后,她俩也被对妮莉的感情驱使着,奔跑在树林里脚步是轻快的。奔跑在前面的桑景和日军士兵没有放枪,在后面追赶的他们三人也没有开枪。林芳一直奔跑在前面,眼看着桑景带着妮莉窜进了浓密的灌木丛,她也跟着钻进了丛林,她给身后的叶尼娜和貌笛摔下一句话:

“叶尼娜,貌笛,我们散开追赶,在树林里相互照应,提防小鬼子放冷枪!”

这时候,在林芳的左侧方,突然传来高杰的一声呼喊,林芳驻足一望,看见高杰带着两个克钦游击队员赶来援救她们了。高杰要林芳注意隐蔽,可是林芳一心只顾着盯着桑景,哪里顾得隐蔽。桑景可能听到了高杰的呼喊声,明白追兵越来越多,加快了脚步没命似的往斜坡上奔去,他们的身影在丛林里忽隐忽现,有时候叫追赶的人看不清楚了。但妮莉好象是故意暴露目标似的,把她那娇柔的身子显露在树木稀疏的地方,让追赶的人不至于失去目标。

“妮莉的背影,看得见吗,护士长!”高杰大声吼叫着,他的声音里饱含着对妮莉的真切的又惊又喜的情感。“路愈来愈难走,妮莉为什么不跑回来,却要往山上跑去呢?”

“中尉,我看得见妮莉!”林芳大声回答着,象一头熊那般向上撞去。“高大哥,妮莉叫桑景抓着脱不开身,妮莉也不想见我们,她腿上有伤,咋还跑得那么快,象受伤的梅花鹿!”

“妮莉,别怕,等着姐姐!”叶尼娜跑在高杰身后了,提高了嗓门喊叫。“妮莉,高大哥来啦,停下来,不要跑啦,摔开桑景那可恶的手,转过来跟姐姐回家!”

妮莉没有回应叶尼娜的呼唤,反而跑得更快了。桑景紧挨在妮莉身边,仿佛是她的保护神,而不是劫持者。平次郎和犬冢跑在妮莉的前头,他俩也感到有些害怕了,没有同伙的支援,他们处于明显的弱势,他们也许在想,只有脱离强大的追兵,他们才能躲过厄运。因而他们选择了向山坡上的越来越崎岖不平而且狭窄的山道逃跑。高杰摔掉了手上笨重的机枪,轻松但显得草率地向前奔去。林芳毫不示弱,跳跃着抢在高杰的前面,她也嫌手上的枪是累赘,把长枪丢给了高杰,边跑边说:

“中尉,你不能没有枪,前面有两个鬼子,干掉他们,就只剩下克钦人了!”

“小鬼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上坡兔是难打掉的,我在找机会!”高杰说。

正在高杰和林芳说话时,忽然传来一声枪响,原来是平次郎伺机往后开了一枪,子弹嗖的飞来,打在林芳左侧的石岩上,蹦起的一小片石块从林芳头顶划过,差点儿击中了林芳的脑袋。林芳受了惊吓,却不惧怕,还是一往无前地向前奔跑。高杰却止住脚步,抬枪瞄准,向敌人开了一枪。由于距离较远,而且目标在不停的奔跑中,他没有打中目标。

“貌笛,我们得赶上去,靠近敌人!”高杰收了枪,猛地向前跳跃,赶在了貌笛和叶尼娜的前面。“不能让敌人溜了,绕过前方那个山崖,敌人逃下山坡,我们就追不上啦!”

林芳没有听到高杰的话,但她依然跑得很快,她以惊人的速度向上奔跑,离妮莉越来越近,她看见此时妮莉换成了两个日军士兵左右架着在往山道上拖着奔跑,妮莉或许是跑不动了,她毕竟腿上有伤,也许是她看见身后追赶的人不愿舍她而去,她干脆拖落下来,做个了断吧。桑景跑在妮莉前头,他在寻找着准确的逃跑路线。因为妮莉的拖累,平次郎和犬冢跑得不利索,林芳渐渐靠近妮莉,只有十几步之遥了,可惜她手中没有了枪,现在向敌人射击,很有把握了。她感到十分欣慰,自己有这样无穷的力量,能够跑在高杰的前面。

“站住,桑景,你要还是一个克钦汉子,就放了妮莉!”林芳高声吼道。

“桑景,我走不动了,我的腿在流血,我走不动了,你杀了我吧!”妮莉突然止住脚步,软绵绵的瘫坐到地上,说。“桑景,我死也不愿做你的老婆,因为你已不是克钦汉子,你是日本人的走狗、帮凶,日本人杀了我阿爸,是我的仇人,你帮助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我怎能做仇人的老婆。前面就是悬崖绝壁,你把我推下悬崖去吧,桑景,我们都是瓦鲁村人,看在祖宗的面上,你杀了我。我求宁贯娃大神保佑你!”

“妮莉,我喜欢你,做我的老婆有什么不好?”桑景转身过来看着妮莉说。

“走,走呀,桑景的女人!”

“哟嘻,小姑娘,你不做桑景朋友的老婆,去慰安妇的干活!”

平次郎和犬冢捧着枪对着妮莉狞笑着大声呼吼,做着要开枪的样子,桑景立刻陪上笑脸,劝阻了日本兵行凶。但他看着铁了心赖在地上不愿走动的妮莉,一时显得不知所措。“妮莉,好好想想,我们时间不多,你要救你姐姐,就跟我走。有太君关照,我不会让你受苦。你若不听我的话,日本太君生了气,我就帮不了你啦。妮莉,起来,还是跟我走,快点!”

妮莉没有搭理桑景,而是跪在地上,仰起头,望着天空,哀伤地说:

“阿爸,我该怎样办呀?宁贯娃大神,你决定我的生死吧,我情愿让桑景杀了我!”

林芳忽然冲到妮莉身旁,挡住了妮莉。就在这时候,平次郎开了枪,子弹射进了林芳的胸膛,林芳趔趄一步倒下了。几乎就在同时,高杰在不远处发出一声怒吼,开枪射击,枪一,声响起,平次郎中弹倒地。犬冢的枪也响了,犬冢朝妮莉开枪,妮莉中了枪弹,歪倒在林芳身旁。桑景面对突如而来的情况,拔出短刀,猛烈地向着犬冢的前胸连续捅了三刀,他气急败坏地边捅边吼:“狗杂种犬冢,你怎么杀了我的女人。死吧,都死吧!”

犬冢倒下时,手中的长枪向上扬起,对空放了一枪,枪声在山谷里悠悠回响。

桑景手握血淋淋的尖刀,扑通一声跪在地,举起两手伸向天空,呜呜地嚎叫:

“天哪,宁贯娃大神,事情怎会是这个样子?原谅我吧,我跟妮莉一起走啦!”

桑景嚎叫着,一手扯开自己的胸襟,一手舞动尖刀在半空里划一道弧线,然后重重地把尖刀插进自己裸露的前胸,再使劲捅了一下,尖刀深深地扎进去,胸膛上只露出短短的刀柄。但他还没有倒下去,吃力地移动双膝挪向妮莉身边,伸手想去抓妮莉的手时,身子才轰然倒下了,可是他最终没能抓住妮莉的手,他在闭上两眼之际,慢慢地说:

“妮莉,我跟你来了。叶尼娜姐姐,原谅我,希望你把我跟妮莉埋在一起,多谢了!”

高杰赶到这残酷的现场时,就只有五具尸体了。他丢下长枪去摇晃林芳,呼唤林芳的名字,可是林芳心口近矩离中弹,早已气绝。他又起身查看妮莉,妮莉也闭紧了双眼。貌笛和叶尼娜随即赶到现场,叶尼娜坐下来,把妮莉扶起来拥在胸前,悲伤地呼唤妮莉:

“妮莉,我的好妹妹,姐姐来迟了。我的妹妹呀,姐姐背你回家吧!”

“姐姐,我看见你了,我有好几天不得看见你啦,我们姐妹俩从小连半天都没有分开过!”妮莉突然睁开眼睛,她一双黑溜溜的服睛分外有神,格外的明亮,她紧紧抓住叶尼娜的衣襟,深情地说。“姐姐,我还看见貌笛了,貌笛是个可爱的克钦小伙,是我的哥哥。高大哥呢?我好象听见过高大哥的声音,我想告诉高大哥一句话!”

“妮莉,我在这里,想说什么话,我听着呢!”高杰走到妮莉面前,蹲下身轻声问道。

“高大哥,我的叶尼娜姐姐喜欢你,是真的,你真的能做我的姐夫吗?”妮莉说。

高杰不以言语回应,只是微笑着轻轻颔首,算是对妮莉的回答。

“我明白,高大哥总是要回中国去的,你不能做我的姐夫!”妮莉脸颊绯红,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喃喃地说。“高大哥,我还想说,叶尼娜姐姐跟貌笛哥哥才是天生的一对!”

“我知道,妮莉……”

高杰的话似完非完,他看见,妮莉阖上了双眼,腮红褪了,只有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桑景临死留下遗言,希望能与妮莉埋在一起,他的遗言只有高杰听到了,但高杰不想转达给叶尼娜,他以为桑景没有资格与妮莉葬在一起,因而他要把这个秘密永远地藏在心底。太阳临近了西边的山梁,它的光芒不多么热烈炙人了。树林里刮起了几阵风,林涛呜呜作响,一群乌鸦好象是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从远处的山林里飞来在悬崖上空盘旋,呜哇呜哇的叫声令人心生恐惧,毛骨悚然。悲伤之情萦绕在心头,但死去的需要安埋,活着的人更需要面对现实,坚强地活下去。貌笛除了悲伤,又多了几分欣慰,是因为妮莉代他向叶尼娜说出了自己想说却不敢开口说的话。他爱叶尼娜,但他把爱深埋在心坎上,他只是默默地等待机会。高杰和女兵们到了瓦鲁村后,由于日军飞机掷下的那枚炸弹,给了高杰与叶尼娜缔结“婚约”的机缘,那是克钦部落流传的风俗,但貌笛打心底希望那不是真的,只是一个玩笑而已。现在机会来了,自从妮莉说出他与叶尼娜是“天生的一对”后,叶尼娜对他另眼相看了,她对高杰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变化,貌笛听得出叶尼娜呼唤高杰的话语里,透露着这种微妙的变化,高杰在征询叶尼娜把妮莉就地安葬,还是背下山另选地方安埋时,叶尼娜轻声回答:

“长官,妮莉要回瓦鲁村去。把桑景就地安埋吧,克钦人最怕死后乌鸦啄眼睛。桑景有些可恶,可他已经死了,宽恕他吧。貌笛,你要背妮莉妹妹下山去,先去找敦希老人叫魂!”

“叶尼娜,你放心,我会为妮莉遮挡风雨!”貌笛爽快地回答。

叶尼娜一直抱着妮莉,妮莉仿佛睡熟了一般依偎在姐姐的怀抱里。按照叶尼娜的心愿,高杰、貌笛和另外两个克钦小伙在山崖前的一个凹坑里埋下了桑景,还为桑景培了一堆新土,挂了些青枝。出于人道,他们在另一个洼坳里埋葬了平次郎和犬冢。乌鸦在四周盘绕鸣叫,怎么也不肯离去。貌笛背妮莉,高杰当然要背林芳士长。他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匆匆忙忙的下山了。貌笛熟悉山林,还有另外两个克钦小伙更加熟悉这一带的山林,他们选择了较为隐蔽的小路向着敦希老人的小木屋走去,以防万一碰上搜山的日本鬼子。

太阳落山时分,他们到达敦希老人的小木屋。在小木屋的南边,聚集了一干人。高杰第一眼就看见了陈燕梅的尸体,他感到十分意外。张莎和王秀君一左一右守护着陈燕梅。他还看见了杨丽娅和宋贵生,他俩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陈燕梅,一时注意不到高杰。敦希老人蹲在青草地上,手上在刮削着一根竹片,老人的身后,是他的孙子巴桂和克钦游击队员。高杰走向青草地,把林芳放在陈燕梅一旁,忧虑地站着不想说话,也许他在思索着什么。貌笛跟随高杰走向青草地,把妮莉放在叶尼娜的怀抱里。这时候,人们都知道了又失去了林芳和妮莉,但谁也不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悲痛让人们沉默不语,每个人都表达着自己的哀思。

“敦希老人,要请您为我的妹妹叫魂,妮莉要回瓦鲁村去的!”叶尼娜的话打破了宁静。

“节哀吧,叶尼娜姑娘!”敦希老人放下手中的竹片,站起身,慢慢说道。“天涯遍地长芳草,青山处处埋香骨,妮莉姑不必回瓦鲁了。你瞧,从中国来的两个姐姐,热血洒在了这片山林里,两位姐姐能回家么,香骨也就埋在这片朝向东方的青草地里,妮莉有两位姐姐相伴,还会孤独寂寞吗?瓦鲁村、茅邦村、金家寨等等,到处是日本鬼子,现在也不能回去呀!”

“叶尼娜,听敦希老人的话,老人的话做得药!”貌笛说。

“我同意的,貌笛。”叶尼娜爽朗地说。“这块地背风向阳,是安身的好地方呢!”

“长官,你有什么话要说?”敦希老人走近沉默不语的高杰问。“让姑娘们入士为安吧!”

“我是有话要说,尊敬的长者。”高杰回过神来,终于发话了。“老人家,我想把逝去的两个女兵托付给你就地安葬,我带着活着女兵就走。今天,日军黑风部队损兵折将,连渡边小队长也死在了女兵枪棒之下,我想岗山不会善罢干休的。现在山林里很寂静,这种寂静反而更教我担心。就剩下三个女兵了,我想尽快带领她们离开,我还有一事相求,几天来,我们在丛林里乱冲乱撞,吃了不少亏,多半因为不识路。我们也不能再到村子里,女兵所到之处太惹眼,再经不起折腾了,更不能再给乡亲们带去灾难了。我想要个熟路的领路人!”

“高长官,我熟路,我送你们,一直送到边界,我才转回来!”貌笛说。

“高大哥,啊呀,叫长官吧,我和貌笛送女兵姐姐们到边界去!”叶尼娜也自告奋勇了。“我阿爸嘱咐过我,不管有天大的困难,也要把中国女兵送回她们的祖国!”

“不行,叶尼娜不能送了,我还要把她托付给老者,好好照看叶尼娜!”高杰摇着头说。

“长官,我明白你的心思了!”敦希老人一双眼珠轱辘辘转了一阵,决断地说。“这事由我做主,领路人非我莫属,这是你们中国人说话的口气。我上过孟拱玉石场,我结识过很多到玉石场挖玉的中国人,还处过几个好朋友。叶尼娜和貌笛,是有血性的克钦人,都拿起了枪打鬼子了,他俩跟着巴桂干吧,人多力量大,总有一天我们会赶走日本人的。长官,说走就走,安排你的士兵辞别吧。巴桂,我的孙儿,帮我拿筒帕和弩前来,爷爷要开拔啦!”

“老人家,我们想到一块去了!”高杰紧绷的脸放松了,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了。“宋贵生和杨丽娅,听到老人家的话吗?张莎、王秀君,整理行装,向林芳和燕梅告别,再向叶尼娜和克钦小伙子们辞行,要快,上路吧!”

虽然依依不舍,但还是要分手。特别是叶尼娜与高杰握手送别时,禁不住热泪盈眶,嘤嘤地抽泣着,深情地说:

“高大哥,不要忘记叶尼娜,我做了几天你的女人,我一辈子忘不记你了!”

“叶尼娜,我也不会忘记你!”高杰眼眶也湿润了,话语一样饱含深情。“你等着,我们会回来的,反攻的日子不会长远,到时候我们还会相见。貌笛,好好照顾叶尼娜啊!”

“长官,你放心,叶尼娜是我的心肝宝贝,我要照顾他一辈子!”貌笛激动地说。

从敦希老人的小木屋出发,一直到中缅边界,他们走了一天两夜,虽然路途艰险,但在敦希老人的带领下,高杰一行走得还算顺利。正象敦希老人说的那样,他们所经过的地方,完全装在老人的心里。他们越过的山水,如果不熟路的人走下来,要走十天半月也不一定。时间到了第三天黎明,敦希老人把高杰一行送到一片树林后,指着前方的一个山坡说:

“高长官,你瞧,前方那个树木稀少的山坡,就是中国地界,是腾冲的北部了。腾冲人多,烧山种地,树木就稀少了。腾冲人说,小妹送郎,栽秧送到谷子黄,我们就在这里相别!”

“我们安全了,谢谢你,尊敬的老人家,请接受我和中国女兵的军礼!”高杰说。

高杰把宋贵生、张莎、王秀君和杨丽娅叫到身边,并排站定,一齐向敦希老人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敦希老人咪笑了一下,转身钻进了树林中,眨眼间就消失了身影。

“好人哪,多么好的老人,愿您健康长寿!”高杰望着翠绿的山林感激地说。

敦希老人走后,高杰让女兵们坐下来休息,他知道王秀君和杨丽娅确实走不动了。可是这一休息,不幸的事情又发生了。人有了力气,神经也放松了,就会感到肚子饿,肚子饿了就想要吃的。还看不见人家,高杰就同意女兵们去找野果。正是野果飘香的季节,这里有红的,那儿有黄的,采摘一顿褁腹充饥的野果到不费劲。意外的事情发生在杨丽娅身上,她在一块坡脚看到一串微微发黄的山芭蕉,淡淡的芭蕉香味和难耐的饥饿驱使着她不顾一切地走向那串山芭蕉。她伸出的手刚要摸到山芭蕉时,忽然听到她“哎哟”一声惊叫起来,走在她身后的宋贵生急忙赶上前去,一问才知道杨丽娅被蛇咬了一口。杨丽娅坐在草地上,哭着说:

“贵生哥哥,救我,咬我的是毒蛇,看清了的,是眼镜蛇,好疼呀,我要死了呀!”

“别怕,丽娅,我帮你吸毒。你会好的,不要哭,别让中尉听到你的哭声,你是女兵!”

宋贵生抱起杨丽娅的脚,发现了脚踝以上两寸的地方有两个牙印,他先是用手挤一阵,挤破了牙印却挤不出多少血来,紧接着他又俯下身用嘴巴衔住牙印下死劲吮吸毒血,一连吸了三口,吸出的毒血吐在青草上又黑又红。可是,宋贵生立刻感到舌头发麻,很快又蔓延到喉咙和胸部,他慌张起来,感到不妙,说话的嗓音也沙哑了:

“丽娅,不好,我中毒了,我,我不行,不行了,丽娅,我回……回不家去了……”

“贵生哥哥,我,我也不……不行了,回,回不去了……”

片刻后,张莎和王秀君呼唤杨丽娅和宋贵生没有回应,找到他俩时,两个人已气绝身亡。高杰听到张莎的大声叫喊,跑过来呆呆地看着宋贵生和杨丽娅,怔了一会,才嘟囔出一句话:

“可怜啊,实在可怜啊。可怜哪,真是可怜哪……”

高杰伙同张莎、王秀君把宋贵生和杨丽娅的遗体抬上半坡,安埋在那个芭蕉蓬后面几丈远的一棵高大的桦树下,他挥刀削去一段树皮,镌刻上宋贵生和杨丽娅的名字,于是又一座顶天立地的中国远征军战士的墓碑矗立在了中缅边界上的丛林里。他们三人向着高大的树碑深鞠三躬,祝愿战友安息。

正要辞别时,树林里谨谨慎慎的跑出来七个全副武装的国军士兵,领头的是一个少尉,少尉向高杰中尉报告说,他们是进入腾冲北部作战的国军预备二师,受洪行副师长派遣前来中缅边境地带寻找远征军撤退时失散官兵的收容队。临行时,王秀君想起一个诗人的几段诗句,吟诵出来算是向两位战友的永诀之音:

你们英勇的脚步仍在林中前进,

野游的鸟兽可以作证;

高高的喜玛拉雅白色的眼睛,

远方的日月星辰也都曾动心。

每当夜深树寒,你们一定

还想起当年用草鞋踏遍多少山河;

守望过美丽的山陵幽谷,

怀念着自己祖传故乡的肥田。

记起苦难的同胞们笑脸流泪欢送,

国外侨胞又笑脸流泪欢迎;

已经用血肉筑过一座新的长城,

震惊人类,还同样要用生命。

建一座高照的灯塔于异邦,

给正义的火炬行列添一分光;

还同样把你们的英勇足迹印过野人山,

书写从未有人写过的史诗。

就在最后倒下的时候,

你们知道,你们并没有失败;

在这里只是休息,为着等待,

等待那一天更多的伙伴带着歌声同来!

2011年4月25日写毕于腾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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