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二十，张树推开会议室的大门，来参加每周一次的县长碰头会，因为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所以张树特意提前了十分钟，在椭圆形的会议桌边，捡了最后面的位置坐下，等了大大半天也不见有人进来，心里就有些纳闷，昨天柯伦明明通知的是九点半开会，怎么到现在连个鬼影没有。

正犹豫着是不是先出去看看，会议室的房门却被推开，一位穿着黑西装的中年人睡眼惺松地从外面走进来，这位仁兄张树以前倒是没有见过，这人约莫有四十二三岁，长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就是有些秃顶，另外面容里透着一丝的疲倦。

那人见张树已经坐在那里，神色间就有些惊讶，站在门边迟疑了一下，就夹包走过来，默默地坐在张树的上首位，两人都没说话，只是用眼神交流下，彼此点点头，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张树忽地想起来，那天的饭桌上，据说只有一位负责和银行口联络的成副县长没有出席，看来应该就是眼前这位仁兄了，只是现在还不清楚他是哪边的人。

诺大的会议室里，就只有这两人这么坐着等，等到九点四十的时候，柯伦他们三人才缓缓走进来，拣左边的位置依次坐好。

又过了两三分钟，赵海波才和马迹中领着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进来，他坐好后就远远地中着张树笑了笑，张树也点头微笑，心想扯虎皮当大旗这招果然有效，赵老二应该已经知道杨成出手搞他了，但到底是秘书的意思，还是老爷子在敲打他，那就不是赵老二能搞清楚的了。

其他人都到齐后，邹远才慢悠悠地走进会议室，坐好后，也冲张树笑笑，打趣道：“张县长来得好啊，这回咱们可有八个副县长了，这就叫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啊，咱们大伙群策群力，争取今年再上个台阶。“

张树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以渊沟县的规模，最多设置五个副县长，就算是自己的编制在市里，不占县里的名额，那最多也应该是六个副县长，一个贫困县放八个副县长，肯定是不合理的的，但这也不是渊沟县一家的问题，华西省这些年一直是官多为患，中央三令五申要求减副，但落实到地方，就成了减副膨胀再减副再膨胀的恶性循环。

“张县长，你今天第一次参加县长办公会，讲两句，咱大伙呱唧呱唧!“

赵海波趁着邹远喝茶的功夫，把话题抢了过来，他话音刚落，身边那几个副县长就跟着热烈鼓掌，邹远放下茶杯微微点头，柯伦等人就也跟着鼓起掌来。

张树忙谦让道：“我年轻资历浅，来这里是向各位领导取经的，以学习锻炼为主，可讲不出什么道道来，只是有一样，我一定会努力完成邹长和张县长交待的任务，把本职工作干好。”

邹远瞥了赵海波一眼，笑了笑，点着一根烟，摇头道：“张县长太谦虚了，你是市里下来的干部，理论水平高，不像我们这里有些县里干部，经常讲话闹笑话。“

赵海波知道邹远在讽刺自己，也不生气，半眯着眼睛嘿嘿笑道：“张县长，你也别谦虚，你的能力大家是有目共睹的，要看这人有多大能耐，就得先看看他的酒量怎么样，我看张县长一个能顶三。

邹远听了哈哈一笑，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弹了弹烟灰道：“张县长啊，海波县长是最欣赏能喝酒的干部了，他常说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县长肚子里得能装酒，在咱们这的副县长里面，他的酒量可可是坐头把交椅的，这次你来了，可要灭灭他的威风，改天你们在酒桌上较量下，我看干脆这样，定个彩头出来，谁赢了谁当常务副县长，输了的光腚子到下面村里放牛。“

屋子里的人听了就是一阵哈哈大笑，赵海波端起杯子喝口茶，抬起右手，把前额上的头发用力地向后抹了抹，跷起二郎腿，咧着嘴巴爽朗地笑道：“邹县长这个提议不错，我看就这么办，改天我就跟赵老弟好好喝一顿，反正我是不怕去村里放牛，我赵老二就算是再从村长干起，不出三年，还能当上副县长，没这个底气，还干什么工作啊，你们说是不是?”

赵海波话音刚落，他身边那几个副县长忙点头附和道：“对对对，张县长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

张树见他们两人斗气，就微笑着不说话，既然人家喜欢玩隔山打牛的把戏，那自己就老老实实地做回山好了，他拿眼睛在会议桌上扫了一圈，突然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邹远和支持他也的人手里拿的都是不锈钢杯子，而赵海波等人则握着水晶杯，两边泾渭分明，很好区别，只有坐在旁边这位老兄没有带茶杯，如同霜打的茄子般套拉着脑袋，好像在闭着眼睛打瞌睡。

“莫非这位老兄跟自己是一伙的，也是骑墙派?”张树心中大乐，打开夹包，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装满茶水的卡通杯来，上面还印着喜洋洋与灰太狼。

张树的杯子是陈雪留下来的，他原来的杯子早已经被那小丫头丢进了垃圾桶，此刻见周围众人投过来诧异的目光，张树泰然自若，喝上一口茶水，还吧嗒吧嗒嘴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会议正式开始后，邹远先从提包里面拿出一叠文件出来，都是上级发下来的最新精神，要在会上学习体会。

其他副县长手头都有这些文件，只张树这边还没有拿到，柯伦就把自己那份拿过来，放到张树的桌子上，邹远咳束一声，环视四周，就开始字正腔圆地做起报告来，张树也和其他人-、一样，正襟危坐，手里拿着一支签字笔，不停地在文件上画道道，时不时还得咳嗽一声，拿起杯子喝口茶。

文件内容太多，邹远又讲得太慢，每讲上一小段还要停下来，喝上一会茶水，最要命的是，他还总是加上一些自己的理解体会，有时不小心就离题万里，然后再兜个大圈子绕回来。

张树听得就有些不耐烦，就把文件翻过来，在背面的空白页上画了些个古装小人，一个是邹远骑着赤兔马轮着青龙偃月刀对着赵海波来个力劈华山，而赵海波则驾着乌骓马舞着丈八蛇矛枪仓冲上去格挡，旁边耿彪等人各捏着十八般兵器杀作一团，只有他自己坐在高台上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而旁边那位打瞌睡的副县长则伴作童子摸样，站在旁边小心伺候着。

张树画工极好，人物的面目特征抓得非常准，不时抬头看看，这些人就全都被他画了下来，正玩得高兴时，邹远的报告就读完了。

接下来的几个议题都非常顺利，基本上是邹远讲完，赵海波再补充几句，然后大家就举手通过，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张树的分工也终于明确下来了，的确如周青梅所言，协助常务副县长赵海波做好招商引资方面的工作，并且分管工业和工业经济运行，分管单位有渊沟工业小区、工业运行办、中小企业局国有企业改制办公室。

在最后一个议题上，邹远和赵海波产生了重大分歧，那就是今年渊沟的经济发展方向问题，这个需要先在县长办公会上讨论，达成共识后再上常委会，常委会上如果能够通过，就可以在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落实，这个议题才是今天的县长办公会议的焦点所在。

赵海波的态度是维持原有的发展模式，继续坚持农业立县的发展模式，在全县14个乡镇推广塑料大棚，争取把渊沟早日建成辐射周边的蔬菜和瓜果的生产基地。

邹远则力主改变原有的发展思路，提议还是应该立足长远发展，工业富县才是重中之重，过去两年的经验证明农业发展对于渊沟的经济撬动影响有限。

围绕着这一问题两个阵营的人争论不休，马迹中最先发炮，他皱着眉头发言道：“邹层长的出发点是好的，理论上也是行得通的，但没有考虑到渊沟的地域特点，渊沟县没有丰富的矿产资源，重工业一穷二白，轻工业更不用讲了，大多数制造业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被淘汰，全县三十多家工厂倒闭了七成，剩下的不到十家企业，开工率大都不足百分之五十，一年里十半年歇半年，在这种情况下大谈发展工业简直是天方夜谭。“

张树听了不禁暗自点头，这个马迹中看来确实是个人才，他是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但对工业口上的情况也很熟悉，但转念一想就觉得其实很正常，毕竟人家的老婆周青梅在工业口干了两年。

柯伦见马迹中发言了，就揪着小胡子反击，说你们搞农业立县都搞了两年多了，结果县财政保工资后，从牙缝里挤出来那点资金都被你们拿去搞大棚了，这倒也没什么，可第一年你们根本就没有掌握足够的技术，高温高湿的大棚里极易发生虫害，你们不管管，打着考察的旗号到外面玩了两个月，回来后就照猫画虎，最后搞到虫害严重，好几个试点乡镇损失严重，菜农天天到县委县政府来闹，最后还是补偿了人家一大笔损失费了事，第二年虫害的问题解决了，也来了个大丰收，可去年菜价大跌，黄瓜居然卖出了白菜价，外地商贩不愿意下来收购，蔬菜只能烂到菜地里，不然自己出去卖连运费都得搭上。

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是赵海波的人，他听了就冷笑，转动着水晶茶杯嘲讽道：“把钱投到农业上，起码还能看到苗从地里钻出来，要是投到工业上，机器一响，就全他娘的打水漂了，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再说了，以前物流不畅是影响蔬菜销售的一个最大瓶颈现在高速正在修建中，等秋收时应该可以开通，农业立县是根本，不容置疑。”

县长助理耿彪把手里的不锈钢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鐵，撸起袖子道：“投到你们农业上是只看开花不见结果，搞了两年的农业非但没增加财政收入，反而倒亏了五百多万，有那钱还不如直接发给农民当补贴好了，你们现在干的这事根本不遵循市场规律。”

赵海波这边就又有人站出来反驳道：“发展农业才是硬道理，就算再不济也能解决老百姓的穿衣吃饭问题，咱们县虽然穷得名声在外，不也没有因为讥饿死人的吗?这靠的是啥?还不是靠着农业!”

张树听他们唇枪舌剑，争得面红耳赤，手底下就不停，那张白纸上，一会是这位副县长端着机关枪打了一梭子，一会那位副县长冒出头来放出一支冷箭，就觉得这次的办公会有意思，在市里没见过，这次算是长见识了，他知道，表面上看这是在争论走哪条路的问题，实际上是在抢财政资金的配置权。

七双筷子三块肉，谁看着都眼红，不争不抢那倒奇怪了，不过张树揣测海应该还有别的想法，不然工业归自己这边分管，他没道理去和赵海波去争得脸红脖子粗，毕竟自己现在还不是邹远的人。

张树闭上眼睛稍一琢磨，就找出端倪了，他突然想起前段时间项中原在市里大会小会上高谈阔论，大讲工业强市，工业富市，想必是邹远摸准了曾市长的调子，挖空心思想打一手工业牌，可惜这赵海波在底下不配合，跟他唱起了反调。

张树就觉得可笑，其实问题很简单，邹远只想要个调子，把调子定下来后，估计下面的活该怎么干还会怎么干，他求的无非是曾市长的赏识，至于渊沟县的工业，积弱难返，要想盘活存量培植财源，必须争取到大量的资金投入，仅靠县财政和省市拨的那点专项扶持资金，翻腾不起啥浪花来。

张树把事情想明白了，心里就更踏实了，坐在那里喝着茶水画着漫画，看着两边人争论，而他旁边那位穿着黑西服的副县长则比他还安静，干脆就闭着眼睛倒在椅子上打瞌睡，要不是会议室里吵声太大，恐怕他早就打起呼噜来了。

“还是骑墙派好啊，舒坦!”张树不禁感叹道，另外他挺佩服身边这位仁兄，满屋子里的人就剩他们两人骑墙，自己是新来的还有情可原，这位仁兄能保持中立这么久，没有点道行是不成的。

等大伙吵得有点累了，邹远就用力地敲了敲桌子，屋子里就暂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都跟着斗红眼的公鸡般，等着下一波的进攻，赵海波倒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头不抬眼不斜，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水晶杯，仿佛那不是茶杯，而是一只鱼缸，里面养着几条小金鱼，正在撒欢地折腾。

“张县长，你来谈谈。“从会议开始后，县长邹远就一直在留意张树的表现，发现他不停地在纸上圈圈点点，神情非常专注，这时见他停下了笔，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想听听这位新来的副县长的意见。

毕竟从人数上来讲，自己这边明显落了下风，即便是动用政府一把手的权利，强行通过，那到了常委会，赵海波再放上一炮，自己就落了个独断专行的罪名了，看那家伙一反常态，摆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似乎就是设好了圈套让自己钻。

见邹远点名，满桌子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张树，都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副县长会赞成哪一种方案，就连赵海波也把眼睛离开了水晶杯，笑吟吟地把目光转过来，只有张树旁边那位依旧嘴角淌着清亮的口水，睡意正浓。

张树见周围的目光都扫了过来，略一思量，就提笔在文件背面唰唰地画了两个浑圆饱满的大乳房，随后以异常沉稳的语气发言道：“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工业和农业都很重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总结就是，我全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