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机关家属大院里,不少原本在冬天枯黄的绿植已经冒出了新芽,不少植物明显有着人为修建的痕迹。
院子里靠近围墙边的土已经被翻动过,两边靠着墙根的地方,都被收拾出两米半宽,十几米长的菜地来,两块菜地拢共八根垄,垄上已经挖好了小坑,就等着播种了,靠近大门边的位置放着两桶水,墙上钉了几根钉子,上面还挂着雨蓑、扁担、以及一双平底胶皮鞋。
这是市委秘书长马庆峰的创意,他前些天偶然听王副书记提起小时候的生活,说那时候住在乡下,家里有一块菜地,他经常跟着大人一起播种摘菜,时常在菜地里睡着了,谈起这番话的时候,王林的神情很是愉悦,不时地放声大笑,感慨道:“真是怀念那时候的田园生活啊。”
王林虽是随意一说,在旁边陪笑的马庆峰却上了心,趁着下午没事的时候,马大秘书长亲自到三号楼的大院里走了一圈,想好了主意,随后给委办的副主任周大强打电话,让他安排人来翻地。
周大强不敢怠慢,立即点了精兵强将,十几号人马就抱着镐头、铁锹,坐着双排车赶来,在马秘书长的亲自坐镇指挥下,同志们的干劲都很足,只用了两个半个小时就把边上的水泥板撬开,愣是给培上黑土,拾掇出两块菜地来。
王林晚上回家后,看了菜地就知道是马庆峰的主意,不但没有高兴,反而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他知道,马庆峰最近很急,毕竟不挂常委头衔的秘书长说话底气不足,办起事来难免会缩手缩脚,而且底下那几个副秘书长也不太服他,马庆峰最近是有些招架不住了,就又跑过来拍老领导的马屁。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王林对此事也是无可奈何,底下的那几个人他倒可以帮着马庆峰敲打下,但入常的事情非同小可,即便是王林想帮他,如今也是爱莫能助。
依照惯例,委办不能同时出来两个常委,再说了,张阳既然同意了王林的提名,就会有所保留,官做到了市委领导这种层面上,就没有真正的信任了,大家还是以交易为主,要想得到好处,就得不停地将手里的筹码进行排列组合,直到开出能让对方心动的条件。
不单国内的情况如此,国际上的外交,大多也都是这样,王林手里倒是有几个像样的筹码,但他舍不得拿出来,说白了,为了马庆峰做出那么大的栖性,不值得。
王林现在感觉到压力很大,这些压力都是来自市委书记张阳那里,张阳倒不是嗅出了些什么味道,开始出手打压,而是他的习性向来如此,不会坐视某个手下慢慢坐大,更不会让大家无所事事,他总是能找出一些事情让同志们忙碌起来。
比如最近,张阳书记就开始挑逗着王林与赵海涛发生冲突,虽然两个人都知道对方也是身不由己,但线头捏在张书记手里,他想让他们斗,他们就不得不斗,而且要斗得拍桌子瞪眼睛,等着张阳笑眯眯地从旁边站出来调停。
看来张书记这次是改套路了,不是简单的拉一派打一派,而是专门组织足球比赛,他当裁判,哪方面要是得分了,他就再吹吹黑哨,帮着落入下风的那方扭回败局,他居中协调,比亲自上阵要轻松得多,只要下面忙起来,他就悠闲了。
王林此时正站在三号楼的阳台上打太极拳,他这套动作是由吴式太极拳转化来的,虽然架势小了些,但动作却极为舒展紧凑,衔接处更是轻松自然,过渡得有如行云流水一般,王林最喜爱其中的一套推手动作,严密细腻,守静而不妄动,正如他生平习性,刚柔并济,绵里藏针。
很快打完了一套太极,王林站在阳台上,见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缓缓停在大门口,一身西装革履的张树开门从车上走下来,他脸上挂着笑意,衬衫上扎着领带,脚下皮鞋打得亮,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
张树远远地看到王林站在阳台上,就扬了扬手里的两口袋橘子,大声喊道:“老爷子,我回来看你了。”
王林收起脸上的笑容,赶忙转身回到屋里,对着正在做卫生的保姆张婶喊道:“小张啊,快点把我那几瓶好酒藏起来,土匪又上门了。”
张婶一听慌了神,赶忙把手里的抹布扔下,慌篇张张地跑向酒柜,把那瓶酒抱在怀里,愣愣地道:“王书记,藏到哪?”
“衣柜里,藏到大衣柜里。”王林拿着白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指挥着张婶。”还有烟,对了,那几件工艺品也先撤下来。
王林自己也没闲着,推开书房走进去,将书案上几件小玩意都划拉起来,锁到下面的抽屉里,把钥匙丢到窗台上的花盆里,又把一柄玉如意藏到书架上面,这才拍拍手笑了笑,“这小子,被自己给惯坏了,现在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这时门铃声就“叮当叮当”地响起,张妈打开门后,张树就满脸笑容地从外面走进来,把手里的两口袋橘子交给张妈,大声道:“老爷子,我知道你爱吃橘子,这回买的特新鲜,保管您喜欢。”
王林鼻子里哼了一声,心想我什么时候喜欢吃橘子了,今年的橘子价格便宜倒是真的,市场上都卖到八毛一斤了。
“张树,快过来坐,陪我下盘棋。”王林冲着张妈使个眼色,张妈会意地搬出椅子,坐在门口,心想这回可不能再让这小子得逞了,不然王书记又得心疼到好几天吃不下饭。
张树走进书房,见王林已经把棋子摆好,就忙脱下西服,挽起衬衫的袖子,坐在王林对面,抬头往王林脸上瞄了几眼,就摇头道:“老爷子,你可瘦了,要多注意身体啊。”
王林嘿嘿地笑了笑,指着棋盘道:“你小子,少来那些虚情假意的,下棋,下棋......
两人杀了三盘,都是王林轻松取胜,他见张树的心思全不在棋盘上,总是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就忙磕打着手里的棋子大声道:“嘿!嘿!你这家伙是不是又惦记抄家了,我可告诉你个张树,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要再敢偷东西,信不信我把你这个副县长拿下来,发配到哪个林场看大门。”
“信,我当然信。”张树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暗想老爷子最近怎么穷成这样了,家里连件值钱的物事都看不见,莫非最近又开始高唱反腐倡廉了?
这时张婶从外面倒了茶进来,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起来,张树把乳品厂的情况又向王林做了汇报,并把从陈书明那学来的一大堆销售的名词全都甩了出来,以证明自己绝非是拍脑门胡来的,只要搞好了,乳品厂将来必将大有所为
王林在旁边听了不住地点头,连声说:“不错,你的想法很不错。”张树就知道,老爷子也是在不懂装懂,估计这次肯定能蒙混过关了。
王林听完很满意,端起茶杯喝上一口,点头笑道:“你小子就是运气好,有贵人相助,陈大海花这么大的力气帮助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好家伙,四个亿砸下去,你这政绩可就出来了,不错,看来派你到渊沟去,是去对地方了,这回渊沟县的工业可算是看到希望了。”
张树见王林的心情很好,就递上一根烟,帮他点着,沉吟半晌道:“政绩从来都不是提拔干部的唯一标准。”
王林听了皱皱眉头,轻轻弹了弹指间的烟灰,手指弹着桌子轻声道:“你才多大啊,不要太着急,我以前是怎么提醒你来着?都忘到脑后了吗?在官场里,走得稳才是王道。”
张树摸出烟来,点上火,深吸上一口,嘴里冒烟道:“不是我急,是形势比人急,眼着邹远这个县长就要干不下去了,我拿这四个亿当筹码跟方兴阳交换,才换来这半年的缓冲时间,半年后赵海波肯定能当上县长,因为我琢磨着,张阳书记为了给赵海涛点补偿,肯定得把他弟弟给提上来,不然赵海涛就白白为他出力了,拿这个来安抚人心最好了,赵老二是粗人,以后难免会干出点出格的事,拿那些事当把柄,赵海涛以后就得乖乖地听张书记的话。”
王林听了哈哈笑了起来,点头道:“行啊,有进步了,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个棋盘上的苹果,没想到你小子出息了,还真想当棋手了。”
张树点点头,一脸严肃地道:“我想试试,搞得好就搞,搞不好就跑。”
“还是太急了,光靠我不成,你让陈大海那边也帮着便把劲吧,另外记住别贪功,乳品厂的事情炒起来后,要记得把荣誉让给方兴阳,反正不管分给谁,这里面都有你的政绩,方兴阳这个人很不简单,要不是得了那种怪病,面相的确不好,很多年前他就能当上县委书记,他在张阳那边很受重视,由他开口最合适。”
王林站身子,走到窗前,轻声道:
张树也跟着站起身子,在书架上抽出两本书,随意翻动几下,点头道:“成,全让出去都成,我的要求也不高,先个常务副县长当当就成,“
两人在书房里闲聊一会,王林就来了兴致,大手一挥道:“走,趁着天气好,跟我到院子里把白菜和胡萝卜种了。”
说完从抽屉里拿出菜籽,两人穿好衣服往出走,张树见张婶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就笑了笑,没吭声。
下了楼,王林在前面撒菜籽,张树拿着水壶浇水,用脚把坑一个个填平,就听王林在前面感慨:“这岁数一大,孩子又不在身边,难免寂寞,涵涵这孩子啊,真是不懂事,这阵子又不来电话了。”
张树忙在后面搭腔道:“老爷子您放心,回头我去省城的时候顺便劝劝她。”
“那最好,那最好......王林嘴里含混不清地叨咕着,一路往前走去,等他把菜籽洒满,却发现张树不见了人影,就就琢磨着这小子可能是上厕所了,他正拿着水壶浇水呢,却听到楼里一阵大喊,门口人影一闪,只见张树扛着一个布袋子从里面奔出来,嗖嗖几步就就蹿到墙根底下,后面的张婶累得气喘吁吁,蹲在地上冲着王林喊道:“王书记,酒,酒......”
王林顿时怒不可遏,抄起墙上挂的扁担,就向张树冲去,张树这时双手刚刚攀着墙头,脚下却找不到着力点,也是是急得一脑袋汗,见王林从斜地里杀过来,举着扁担往自己的屁股上拍来,不知从哪里生出力气,硬是翻身坐上了墙头,只听“咔嚓”一声,王林手里的扁担断成两段。
“又来这套,你他娘的还有完没完了!土匪进村是吧?!”王林气得浑身乱颤,叉着腰吼道:“给老子留两瓶。”
张树忙解释道:“老爷子,您不能多喝酒,酒喝多了伤身体,胃药我给您放书架顶上了,下次再来看您啊。”说罢身身子一纵,就跳了下去。
王林心里顿时一片冰凉,知道玉如意也没了,就站在菜地里破口大骂,张树却早已跑出老远,回头听着那仍旧回荡在耳边的怒骂声,叹息道:“老爷子,您错了,我偷的不是酒,是寂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