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锣鼓声响彻县城,无数人从街头巷尾涌出,汇成滚滚人流,向指定的地点奔去,每条街道上都有一台指引车,指引车上者站着胳膊上缠着红布条的人员,他们一只手拿着高音喇叭,另一只手则打着小红旗,负责维持秩序并指引方向,站在街上的协管人员则没有派上用场,很快就被人潮吞没,幸好混乱只持续了二十几分钟,而现在,大街上已经冷清下来,公安干警们开始在街口拉上警戒线,随后在各单位领导的指挥下,数百人开始在街口摆上一层层地沙袋,开始构筑第二道防线。
方兴阳站在渊沟桥头,在阳光的照射下,他脸上的红斑如同活过来一般,开始悄悄地吞噬着周围的皮肤,缓慢而坚定地向周围扩张,仅仅半个多小时的功夫,整张脸上就再没有完好的皮肤,看起来格外恐怖。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老式的军用望远镜,每隔一会儿,方兴阳都要举起它,透过目镜向四处观望,或观望渊沟河上游的动态,或查看群众疏散的情况,不时地低声对着站在身后打伞的秘书沈飞说上几句,沈飞就拿起手机打个不停。
而最初站在他身后的张树,此时已经跑到大坝上,张树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地走着,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中那份紧张如同水位一样缓缓地上涨着,寂静的堤坝上除了哗哗的水流声,就是心脏“怦怦”的狂跳声。
不知什么时候,县长邹远走到他的身边,两人靠在略显潮湿的沙袋上,各自捏着一根烟,皱着眉头默黑地吸烟,半晌,邹远才抬起手腕看看表,轻声道:“应该快到了。”
张树点点头,弹了弹烟灰,轻声道:“放心,他一定能把事情办受。”
邹远把半截烟掐灭,低声道:“但愿吧,渊沟这地方不养人,十年里发了两次大水,跟我老家一样,多灾多难的,有点能耐的都跑出去了。”
张树摇头道:“会好起来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邹远笑了笑,没有理会张树的讲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没有尝过洪水的苦头,你们是不会明白的,我十几岁的时候,老家发过一回大水,全村人只跑出来二十几户,其余的人都没了,我失去了十几位亲人,记得三婶当时还大着肚子,我三叔几次都寻死觅活的,差点没挺过去......“
张树愣了一下啊,把烟头扔到脚下,用力地踩灭,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邹远这两天的表现会那样的大反常态,恐怕是那次水灾在他心里留下了太多的阴影,才导致他如此焦躁不安。
“后来呢?”张树忍不住问道。
“后来......他又结婚了,生了孩子,现在日子过得还不错,人就是那么回事,挺过去也就过去了,挺不过去就完了。”邹远笑着摇摇头
张树点点头,转过身子,望着泽油的渊沟河水,拍了拍身前的沙袋,轻声道:“也不知道下面各乡的情况怎么样了,最好不要死人。”
邹远也跟着转过身子,抱着双肩道:“六个乡受灾,三个乡的情况比较严重,不过没有伤亡的消息,只是大片的农田被淹,看来今年的农业又没啥指望了......”
张树摸了摸下巴道:“只要不死人就好,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邹远点点头,抬起手腕看看表,脸上的焦虑之色来愈重,沉默半晌之后才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心里堵得厉害,这大水一发,就想起来当年从政时的初衷了,那时候,是一门心思的想为老百姓干点实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可后来,经过无数次挫折,就慢慢地泄气了,绝望了......
张树没有打断他,而是专心地听着,他知道,在这种特定的时刻,邹远表现出了最软弱的一面,他需要倾诉,而自己所能做的,不是劝告或者开导,而是倾听,也只需倾听。
只是他的目光刻都没有离开河面,右手也一直在摆弄着手机,希望能早点收到李飞刀的好消息
“我没有想到,他们当时会那么无耻,当我清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我在文化局坐了四年的冷板凳,整整四年,要是后来没有柳书记的知遇之恩,我可能还要呆在那间办公室里,那种滋味,跟囚禁差不多。”
“可你还是挺过来了。”张树忍不住插上一句。
邹远摇摇头,叹息道:“没有,我并没挺过来,我是选择了背叛,现在的我,已经变得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了,只不过我并不贪财,而是热衷于权力,和这个圈子里的绝大部分人一样,每天做梦都想着往上爬,至于为什么往上爬,已经变得不太重要了。”
张树没有想到邹远竟能和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来他现在的心境已经混乱到一定的程度了,这时的邹远大概是最真实的,褪去了所有的面具和伪装。
“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其实这话用来形容官道最适合,官道太窄,走得人又太多,要想爬上去,只能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人性里最丑恶的东西,在这条路上司空见惯,这不是一条君子之路......
张树皱了皱眉头,弯下腰,拾起一粒石子,用力向水面抛去,打出一连串跳跃的水花,沉思半晌才轻声道:“也许你说的都对,但我所理解的官道,和你所讲的并不相同,官道官道,其实就是为官之道,这一个道字国人研究了几千年,可还是停留在道可道,非常道的范畴,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他自己的道,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有什么样的道,就会有什么样的术,而为官之道,说到底,还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句话,只要守住这颗道心,其他的顺其自然就好。”
邹远听了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抬手遮住阳光,向渊沟桥上望去,远远地看见乘远山正在拿着望远镜向前方观望,而他身后的沈飞,则一脸庄重地打着一把旱伞,这时一众常委在安排好手头的工作后,都开始往渊沟桥上赶,看来自己上午的一番话,倒把大伙的火气给勾起来了。
张树顺着邹远的目光望去,笑了笑,冲着邹远道:“邹大县长,咱们也上桥吧,想不想打个赌?我赌咱们今天能顺利度过难关。”
邹远摸着下巴笑了笑,点点头道:那我赌你赢。”
两个人哈哈一笑,缓步离开河堤,上了渊沟桥,这时很多常委都已经站在桥头,扶着桥边的锁链,神色各异,不时地低声交谈着,张树陪着邹远走过来的时候,众人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复杂。
走到人群边上的时候,张树突然向前迈了一大步,提高噪音,扭头对身旁的邹远大声道:"县长,我相信你!”
邹远听后微微一证,这句话来得太过突然,他不知道张树指的是什么,正愣神间,却听张树又接着道:“你在会上的想法完全是出于公心,不管别人怎么看,总之我相信你。”
这时桥上的人大多听到了这句话,纷纷把目光投过来,张树却似毫不在意的样子,指着河水对邹远说说笑笑,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邹远不禁对他投以感激的一瞥,张树这时候说的话,无疑会影响很多人的看法,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接受,这件事情估计没有人会在正式场合再次提起,当然,赵海波除外。
但对赵海波的看法,邹远是并不在意的,他与赵海波之间是否有误会,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谁将成为最终的胜利者,两个人就像是在玩抢椅子的游戏,鼓点停时,胜利者将享受众人的掌声与那把椅子上附加的魔力,而输的人,只有灰溜溜地夹包滚蛋......
不知不觉中,邹远被张树的情绪所感染,心里渐新安定了许多,两人开始谈些不着边际的话,似乎把近在咫尺的危机忘得一干二净。
“轰隆!”
正聊得起劲时,身子同时一震,耳边依稀听到遥遥传来的一声闷响,那响声应该是在极远的地方,从方位上看,正是北大坑的方向,众人脸上均是露出惊喜之色,张树握起右拳,用力地一挥,心中赞道:“李飞刀,好样的!”
他摸过手机想给李飞刀打过去,可拨了半天的号,都是提示[此号码不在服务区,倒是李大牛喜气洋洋地举着手机道:“成了,没有一个人受伤。”
水利专家的建议果然很有效果,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河床的水位明显在下降,这个速度已经是很惊人的了,除了因为那里地势足够低外,河道的走势也很重要,爆破点恰恰选择在一个喇叭口的右侧,水流最急的地方。
正当大家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时,坏消息一个连着一个到来了,方兴阳接连收到两次通报,都是大青山水库现场指挥部的紧急通知水库大坝漏水增大并有浑水流出;水库发生管涌,随时都有溃坝的可能,为了安全起见,指挥部已经命令武警官兵开始提前撤离.....
于是大家刚刚落地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只不过,随着水位的稳定下移,现在的心情,已经比早晨那时候好得很多了。
终于,在快到十点钟半的时候,方兴阳举着望远镜嘟一声:“来了!”
五六分钟后,白花花的浪涛翻卷过来,两尺多高的水头呼啸着冲击过来,渊沟河两岸的大堤在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后,除了将沙袋后面的几十根木桩撞得东倒西歪外,河堤整体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虽然不少河水在瞬间涌过大堤,可在一五分钟后,水流开始平稳下来,一直在河堤下接近一尺处安静地流过。
渊沟桥上顿时发出一片欢呼声,众人鼓学相庆,这些平时不苟言笑的县委常委们,此时竟如同孩子般热烈地相拥在一起,张树错愕地发现,宣传部长杨昭居然抱着县长邹远又蹦又跳,他不禁挠挠头,赶紧把脸扭到一旁,却见方兴阳正对他点点头,开始“嗨海海"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又开始让他的脊背冒起凉风,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过了二十分钟以后,方兴阳才又接到大青山水库那边的电话,原来那里也采用了第二套应急方案,临时打通了三个泄洪点,方兴阳不禁摇头对那边的总指挥抱怨道:“老伙计,为什么不早说?”
那边却笑着答道:“老伙计,别怪我,这可是上面的意思,怕你们放松警惕,麻痹大意。”
方兴阳打了哈哈道:“老伙计,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啊。”
那边听了却默不作声,半晌才道:“老伙计,吓死总比淹死好,据说华中省这次出大问题了,刚刚得到的消息.......”
方兴阳听后皱起眉头,心情又黯淡下来,在电话里随意聊了几句,就挂断手机,抬头望望天,从兜里摸出大口罩,戴在脸上,在沈飞的陪同下,率先离开,几个常委见状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张树又独自站在桥头呆了半个多小时,才恋不舍地离开。
直到下午三点,警报才正式解除,渊沟县城里顿时炮声响成一片,到处都是一脉狂欢的景象,政府大楼里也没了往日的庄严肃穆,整栋大楼里都是笑声一片,张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心情好久都没有平静下来,抽了一整根烟后,他缓缓地从抽屉里掏出黑皮本子,在上面极认真地记下一行字:“其实有时候,活着就是一种最简单的快乐。”